“信神信鬼不信命”可以很準確地概括中國人獨有的精神信仰,所以中國人總是勤勞的,善良的,同時又是多疑的,猜忌的——多面卻不矛盾。中國人也信因果輪回,緣分深淺,所以在很多時候我們覺得有些事情過程相似結(jié)果不一,有些事情結(jié)果相近過程卻有很大差異——相似不相同。文中時有運用這樣的規(guī)律營造一些情節(jié)上的巧合,塑造戲劇與沖突。
全文一共分為六個小節(jié),共設(shè)定三個情節(jié)高潮,分別為闖入音樂教室、洗刷胎記、白被迫遠嫁,胡白分離。磚墻、槐樹和清水河是貫穿全文的主要意象,分別對應(yīng)了白蔓君被厚墻阻隔夢想與胡白兩人的愛情結(jié)局;槐樹對應(yīng)見證與目送,同時也是胡十八頑強生長的象征;清水河對應(yīng)時事變遷與如流水一般漂泊南下的白蔓君。
故事起于槐樹終于槐樹,與四季流淌的清水河一同,見證變更與永恒。
許婆是一個人悄悄走的。
臨時搭建的屋棚低矮狹小,床榻緊挨著三面漏風的墻,破塑料布由著雨夜狂風的鞭打,發(fā)出沉重的噼啪聲。
許婆倚著墻,她低垂著頭靜坐著,只有發(fā)絲隨著風拂動。半瞇的眼留下未合上的縫隙,隨著氣息的消散,眼底由清澈變得渾濁。
暴雨戛然而止,水汽由燦爛的日光緩慢蒸干。
許昌慶回來時,那座破棚屋已掛滿了白布,撒了一地的白紙染上臟污的腳印,揉碎在濕潤而粗糙的水泥地面。
白事草草辦了,尸骨葬在桉樹林后面的墳地里,墓碑上潦草地寫著:許妻 白蔓君。
【1】
白蔓君是白遠祿最小的孩子,她有三個哥哥——游村的道士說,白家這一輩,必要有四子,方得五谷豐登,家業(yè)興旺。白家是農(nóng)家人,靠著天地吃飯,道家佛家,天意的事,大都信著敬著,于是便有了白蔓君。
白蔓君出生時雖然瘦小,啼哭聲卻似四五歲的孩童般洪亮,大家便都以為是男孩。直到接生婆子把包著嬰孩下身的被襟掀開,白遠祿才知曉這是個女娃娃。女娃娃皮膚雪白,四肢健全,指頭也齊整,頭發(fā)眉毛都烏黑,長得極乖巧, 只是背上有一塊大黑斑。
白家的第四胎并沒有如愿得到個男娃娃,白遠祿只看了一眼便說:“不要了?!?/p>
接生婆子拿被子把嬰孩包好,放到村口的大槐樹底下,若是有人抱回家養(yǎng)起來,那便有得活,那也只得隨它去了。
白遠祿以為那孩子早就死了——那年旱得厲害,才值初夏,田地里的麥苗就已被烤得枯黃。
白遠祿想來想去還是走到槐樹底下看了一看——嬰孩就這么放在樹底下,無人抱養(yǎng),餓得只剩微弱的呼吸。白遠祿碰了碰嬰兒的臉蛋,嬰兒忽地大聲哭叫起來。他把孩子抱起來,一時忍心不過,抱著孩子往家走。
這一路上竟下起雨來,白遠祿微彎著腰,護著懷里的嬰孩。
雨一下,旱情便解了,白遠祿懸在田地里的心稍稍放下來。他看著床榻上虛弱的妻子和懷里自己扔掉又抱回的嬰孩,又看看窗外的雨,想著是老天給的緣分,最終還是把孩子留了下來。
白遠祿沒什么文化,只想著這個女娃娃跟藤蔓似的不休不死,妻子的名字里又有個君字,于是給女兒取名叫蔓君。
這些都是白蔓君從三個哥哥那里拼拼湊湊聽來的,他們的母親早在生下白蔓君后因傷口長久未能愈合而感染,加之氣血本就虛空,沒過不久便走了。白遠祿在妻子走后變得愈發(fā)沉默,整日把自己悶在田里。大哥早些年摔斷了腿只能做些家務(wù)活,二哥貪玩,每日到山頭上幫人劈柴,有時也摘些野果來換錢,總是編些草螞蚱在學(xué)校門口賣著玩。三哥對白蔓君最好,他教白蔓君寫名字,帶著白蔓君上學(xué)——即便更多的時候白蔓君只聽一會兒就跑到學(xué)校后門找胡十八。
胡十八是老胡家在一個深秋的雪天從村口的大槐樹底下抱回來的,算事兒的瞎婆子勸老胡家別把孩子抱回家——男娃娃這么稀罕,誰會把好好的一個男娃娃扔到樹底下等死呢。老胡從來不信這些個神婆,他只想到家里有個兒時燒壞了腦子的兒子,剛滿十歲,若是將來討不到老婆,有個弟弟作伴也好——老胡左思右想,還是冒著雪把孩子抱回了家?;氐郊蚁崎_被褥一看,孩子沒有右臂,左手掌上長著六根手指。
雖是個殘缺的孩子,卻能正??藓埃鲤I了要吃困了要睡,想來心肝脾肺都是健康的。那便養(yǎng)著罷。
老胡給孩子取了個名字叫易生,易生不易死。孩子很快長大,雖身體殘疾卻智力過人。到了上學(xué)的年紀,老胡把孩子往學(xué)校里帶,教務(wù)處的肖主任擺手就說這個孩子收不了。
學(xué)上不了那就回家耕田養(yǎng)豬,也算一種活法。胡易生干不了什么農(nóng)活,割豬草剁碎了讓傻大哥提去喂豬。傻大哥雖腦袋不靈光卻渾身是勁,上百斤的豬食料來來回回,日日提起放下,從不喘氣。
年末下一場大雪,都說瑞雪兆豐年,豬早養(yǎng)起了肥膘,馬上出欄賣個好價錢,胡家就能久違地過個肥年。
雪下得大,村民用腳踩出的泥階被雪掩蓋,遠遠看去像個雪坡。老胡的大兒子愛滑雪坡玩,泔水沒來得及放,挑著將近百斤的桶子顛兒顛兒跑過去,大個子一屁股坐下去,兩腳用力一蹬,泔水順著泥階往下淌,那傻子硬是從濕滑的泥階上一級級滑下去,摔裂了脊柱,倒在底下,泔水桶帶著剩余的豬食咕嚕嚕滾下去壓在胡大傻的肚子上,不一會兒就咽了氣。
胡大傻是老胡和亡妻唯一的兒子。
老胡聞訊趕來,看著地面上早已凍得僵硬了的兒子,愣著不知如何是好。他想起自己把胡易生抱回家時也是個雪天,只不過是場秋雪。“要不得要不得,初雪在秋不豐登,歉歲抱兒無后終。”這時,他想起了瞎婆子的念叨。
瞎婆子的話似乎在如今應(yīng)驗了。
胡大傻死時剛滿十八歲,人們都說是胡易生把胡家父子克死了,所謂易生,“易”是偷竊搶奪的意思,他是偷命而生,從胡大傻那里偷了十八個年頭好繼續(xù)活下去。老胡不知是恨是悔,第二日一頭扎進結(jié)了薄冰的清水河里,咕嚕嚕溺死,隨傻兒子一同去了。人們說胡易生把老父親的幾十年也偷了去。
村里的人于是諷刺嘲笑著這個獨臂怪物,一聲聲喊他“胡十八胡十八,克死哥哥克死爸”。孩子也學(xué)著大人叫喊,胡十八的叫法慢慢傳開來。
胡十八沒了家,他就住在學(xué)校食堂后面的倉庫里,同拖把掃帚、過街老鼠睡在一起。衣服是撿別人不要的穿,頭發(fā)身子是在河邊洗,卻從來都不愁吃喝——
胡十八很聰明,算數(shù)很厲害,不用鋪草稿就能把幾千幾百算得很清楚。偶爾偷摸趴在教室外聽講,又自己學(xué)會識字。學(xué)生做不完的功課只需交給他,少則一刻多則半日就能完成,連字跡都模仿得像人三分。這些,都只需要一個饃饃就能委托他做。村里條件好些的孩子還會給他草螞蚱、豬油糖或者炸餅子。
白蔓君的三哥讀書認真,卻死板,他厭惡胡十八比他聰明。他從來都同妹妹說胡十八是個怪物。
胡十八是白蔓君通過二哥認識的。二哥貪玩,有幾分小聰明,做不完的功課一早就交給胡十八,等傍晚了就讓白蔓君拿著半包晌午剛打下來的拐棗跟胡十八換功課。胡十八時常挨打,少掉的右臂抑或是多出的六指,都會成為挨打的理由。村里的大人避諱他,一盆盆臟水潑上去,好像就能把他的肉身洗干凈,長出手臂、斷掉手指,成為健全人似的。白蔓君時常跟著二哥上山,認得許多藥草。她把鬼針草摘下又搗成草泥,仔細地敷在胡十八的傷口上,不停勸著胡十八,叫他別再在街頭與那些個大人爭論。胡十八自己卻不以為意,一邊說起他聽學(xué)校里的語文老師說的“天將降大任于斯人也……”一邊又分享他觀察到的許多其他東西,比如四季耕種,還有什么星星太陽,什么過去將來。
白蔓君于是很樂意同胡十八說說話,又或是,單只是坐在一塊兒,就能打心底里感到高興。
【2】
白蔓君生得好看,唱歌也好聽。她雖不上學(xué),卻能唱出許多新歌兒來,自然都是胡十八教的她。
這幾日,鎮(zhèn)上來了領(lǐng)導(dǎo),說是要選幾個會唱歌的學(xué)生到市里演出,合唱領(lǐng)唱林林總總加起來要在學(xué)校挑上二十來個人,在校的女學(xué)生都能報名。
白蔓君也想去,可她沒在讀書,不算是女學(xué)生。她去求了三哥的音樂老師,老師帶她去見了教務(wù)處的主任,主任看也沒看,就說了不行。
誰都知道白家有個女兒唱歌好聽,接受排練的女學(xué)生很快就選出來了,領(lǐng)唱的是三哥班上的文藝委員,高高瘦瘦,皮膚有些黑,嗓門兒響亮得很。白蔓君認得她,每年學(xué)校組織的文藝匯演,這個姑娘都站在最中間最前排,總是打扮得極漂亮,穿著紗裙演出服,白襯衫也板板正正。
她是肖主任唯一的女兒。早些年肖主任也想著在老槐樹底下抱一個兒子,可聽說,那樹底下抱來的男孩要么薄命要么克親,又多少聽說了胡十八的事情,便再不敢抱了,開始對外頭宣揚“生兒生女一樣好”的論調(diào),開始看不起家里有兒子的人家。
“人無論如何也是人,東西卻要證明自己是好東西,不然就會被扔掉?!?/p>
“所有男人都這么想嗎?三哥和你,都這么想?”
“你三哥不這么想,你三哥很愛護你?!焙寺赃^了自己,沒往下說。
鎮(zhèn)上的領(lǐng)導(dǎo)和老師帶著挑選出來的女孩們排練了幾日,準備在周末給鄉(xiāng)親們展示訓(xùn)練的成果,并決定出正式的演出人員。
音樂教室是學(xué)校里唯一用磚砌的屋子,很氣派,每晚合唱排練開始時,白蔓君都盤著腿靠在走廊的墻上聽,偶爾站起來,踮起腳往里面張望她從沒見過的手風琴。
“你怎么不去?”胡十八也陪著白蔓君靠坐在音樂教室的走廊上,他的臉上新添了傷口,是村口的孩童用石頭和泥塊砸傷的,傷口滲著血,在昏暗的燈光下泛出鮮艷的顏色。
“我不想去?!卑茁龘钢讣祝饶_卻隨著教室內(nèi)音樂的節(jié)奏搖晃著。
“你都會唱了,還說不想去?要唱就當領(lǐng)唱!”
“……你……這誰不會唱!”白蔓君有些著急,喊了出來。
“我就不會?!彼核?。
教室內(nèi)的音樂聲停了。大家都察覺到走廊有人在說話。
片刻,教室內(nèi)的音樂聲又響起來。
“你是不是想去唱?!?/p>
“嗯……”白蔓君的鼻頭冒出了細密的汗,夢想很近很近,甚至只隔著一堵薄薄的磚墻。
白蔓君被一股氣力帶得站起來,手腕被胡十八的左手握緊,他用整個右側(cè)身軀推開了那扇虛掩著的門。
“同學(xué)你好,我們在排練,請問你有什么情況要反映嗎?”城鎮(zhèn)來的音樂老師很溫和地一邊問一邊緩緩將視線從樂譜上轉(zhuǎn)移到教室門前。
所有的歌唱聲都停止了,手風琴也不再拉響,明亮的光線勝過每一縷從毛紙窗戶滲出來的微光。
教室里很安靜,偶爾有倒吸涼氣的聲音和幾聲忍不住的驚呼。
女孩們大都只是聽說,學(xué)校食堂后面的倉庫里住著個叫胡十八的人,克死了自己的父親和兄弟,如今賴在學(xué)校里趕也趕不走。聽說卻未必見過,她們都打心底里對胡十八充滿著恐懼和好奇。
年輕的女音樂老師也沒再說話,只愣愣地看著推門而入的兩個孩子。
胡十八感到緊張,他感覺照在身上的每一束光都是滾燙的。
“那……那個……報告老師!我這里有個領(lǐng)……領(lǐng)唱人選!唱……唱歌兒好聽!人也好看!老師你讓她試試!”好像舌頭打結(jié)了一般,說出來的話磕磕絆絆,發(fā)音也奇怪。
明亮的教室將胡十八的和他所牽著的白蔓君都照得清楚。他從未感到這般緊張無措,所有的光亮和視線都在炙烤著他。
“去呀……快去呀……”胡十八左手用力,將拉著的白蔓君往前拽,“快去呀,去唱!去唱給她們聽!去呀!”
慌亂的催促生成一股莫名的力量推著白蔓君往前走,她看著站成三列的女學(xué)生們,看著高高瘦瘦皮膚黝黑的領(lǐng)唱,看著坐在椅子上的音樂老師和靜靜擺在地上的手風琴。
這是她從未進入過的音樂教室,她看著這些,好像涉足了她認知之外的世界。
若是唱了,被選中了,或許往后就能日日在這樣的教室中歌唱,能穿上漂亮裙子和演出服站到舞臺上表演,還能去鎮(zhèn)上、去省城,去很多很多的地方……
白蔓君從沒在這么多人面前唱過歌,雙手緊張地來回摩挲著衣邊,嘴上卻悠揚地唱著。老師和學(xué)生都聽入了神,胡十八也靜靜聽著。
今天是合唱團試服裝的日子,新訂的衣服剛剛做好,肖主任將服裝疊好了用細麻繩固定在自行車后座上。領(lǐng)唱的服裝是肖主任找鎮(zhèn)上的舞臺服裝師傅親自設(shè)計的,做了兩件,都是鮮紅色,一件胸前繡了星星閃片,另一件則用黃線繡了五顆星星,后背做的都是掛脖鏤空的款式,很洋氣。這兩件衣服單獨疊好放在了車籃里。
肖主任推著自行車往音樂教室的方向走,卻聽到白蔓君在唱歌,又看到胡十八站在教室門口,專心致志地聽著。
肖主任大聲地敲響了教室的門,打斷了白蔓君的歌聲:“老師,讓孩子們試試衣服吧,看看還有什么需要調(diào)整的。”
說畢便自顧自地把衣服分發(fā)下去。
“讓蔓君試試領(lǐng)唱的衣服吧?剛聽蔓君唱了幾段,是好聽的。蔓君形象也不錯,合唱團里也有兩位領(lǐng)唱的,一位領(lǐng)唱低聲部,一位領(lǐng)唱高聲部,也很好?!辨?zhèn)上來的音樂老師笑著說。
領(lǐng)唱的裙裝就這么自然而然地分了一套給白蔓君,關(guān)上房門拉上簾子,白蔓君和其他姑娘們一同把衣服換起來。
教室響起一陣窸窸窣窣的聲音,窸窣間夾雜著女孩們的低語和笑聲,偶爾有些衣物掉落的聲響,很快被撿起,另一處的衣物又落下。
胡十八只得在外頭聽著,不敢往里頭張望,這樣過了片刻,教室里衣物的窸窣聲減少了,取而代之的女孩間的夸贊和驚嘆。
歡笑聲響起,教室里有跑動嬉鬧的聲音。
胡十八低頭仔細聽著,拼命想分辨出白蔓君的聲音。
……
“啊——?。 币宦暱鋸埗贝俚捏@叫,“她……她背上有腌臜!好大一塊的腌臜!”
其余女孩們也驚叫著:“快快弄干凈!快快弄干凈!她背上全是腌臜!”
“哪里有?啊——??!哪里有?!哪里有!!”他聽到了白蔓君的哭叫。
“搓一搓,搓一搓,阿媚你來幫她搓一搓!”
胡十八不禁踮起腳從窗簾的縫隙間向內(nèi)看——
幾個女孩跑遠了,幾個女孩圍著老師和肖主任,還有幾個女孩圍著白蔓君,用力在搓著什么,白蔓君就在人群中尖叫著哭泣。
胡十八最終還是推開了教室的門。
他看到了換上裙裝的花枝招展的女孩們,也看到了散著辮子慌亂地看向后背的白蔓君。裙子露出了白蔓君巨大的黑色胎記。它褐得發(fā)黑,就如同長發(fā)和眉毛那樣,真實地存在于白蔓君的身體之上,成為了白蔓君身體的一部分。
白蔓君從不知道自己有這樣的胎記,家中沒有鏡子,父兄更從未同她說過絲毫。就在這磚墻砌成的教室之內(nèi),在明亮的燈光之下,精美而鮮艷的衣裙把尋常衣衫足以遮蔽的丑陋全然暴露出來。
不知是誰喊了一句:“她和那胡十八一樣是怪物!”人群中便此起彼伏地驚叫起來。
只有白蔓君靜默著,無措地望著胡十八。
……
“你們才是怪物!你們是披著人皮的怪物!”胡十八大聲喊著,嘴角的傷口隨著叫喊再次撕裂,流出血來。
他拉著白蔓君往外跑,嘴里不停地念著:“你們是怪物……你們才是怪物……”畸形的左手緊緊拉著白蔓君的右臂。
村子的四周沒有山,到了夜里,房屋也變成曠野,由著漫天的星織成薄毯,輕柔地籠罩著整個村莊。
“胡十八……我不要跑了。”
晚風依然從耳邊呼嘯。
“胡易生!我不要跑了!”風嘯聲漸漸停止了。胡十八回頭看著白蔓君——已經(jīng)許久沒有人這樣以名字稱呼他了,他都快要忘記自己曾經(jīng)是有父親兄長疼愛的胡易生,而不是人見人嫌的胡十八。
“胡易生,我要回家去。你不要跟著我?!?/p>
白蔓君甩開胡十八生了六指的手,轉(zhuǎn)身走入夜色。胡十八并沒有上前阻攔,他跑得很累,大口喘息著,目送著那一抹鮮艷的紅色慢慢消失在黑色的曠野之中。
他從未感到這樣悲傷,這樣疲倦。他的面前是走遠了的白蔓君,而身后,是村口的老槐樹。
【3】
消息永遠會迅速地蔓延滋長,事實與臆想交織混雜,成為人們口里嚼爛的故事,傳播于鄉(xiāng)野,流傳于屋舍。白蔓君的后背有一塊大腌臜的事情蠕蟲一般繁衍,待傳到白遠祿耳朵里時,事實已被編纂得面目全非。
“誒,你不是有個小女兒?”人們問,“你曉不曉得你女兒背上有塊大腌臜?”
“是咧,有個女兒。十五歲咧?!卑走h祿正在給麥苗除草,只聽到別人問他是不是有個女兒。
“怎么之前沒聽說?”
“好像是那個女娃娃去唱歌咧!換衣服時被其他孩子看到的?!?/p>
田間挑水的、除蟲的、拔草的村民們手頭上一刻不停地忙碌著,嘴皮也一張一合,源源不斷說出話來:
“誒喲,那么大一塊腌臜,聽說一整塊后背全都是!先前都不知道,瞞得好好的,也從不見老白提起過!”
這回,白遠祿才聽清楚了大家伙正在議論什么。腌臜,那塊幾乎遍布后背的胎記,肩膀脖頸處是干凈的,只有正正后背的地方有一塊平鋪的,深色的不規(guī)則胎記。
白遠祿下彎除草的腰好似再也直不起來,木頭似的僵在那里,只動一下都覺得鉆心地疼。他從未在別人背后議論過他人,做事踏實勤勞,任勞任怨,和妻子養(yǎng)育了三個兒子,以保他老白家香火不滅。企著盼著生下的第四胎,期望著能是道士說的“第四子”,生下來卻是個女兒,背上長著不干凈的黑斑,如何洗也洗不干凈。扔到老槐樹底下沒人抱也沒狗叼,心一軟便又抱了回來。
“白家什么都挺好,三個兄弟也相互扶持,來日我還想給他們家大哥說媒?!?/p>
白遠祿聽著覺得羞憤,渾身都火辣辣地疼,這是他親生的孩子,是天注定毀他老白家聲譽的禍害!他光著的長滿老繭的雙腳此時似乎能分明地感覺得粗糲的泥土在折磨著皮肉——比被野螞蟥蜇了還要難受。
白遠祿是光著腳回到家的,草鞋、鐮刀和鋤頭,全數(shù)扔在了田邊。
他聽到旱廁中有滴答滴答的淌水聲,像抹布上沒完全擰干的污水滴在地上,滲進土里。
她生得很美,她是白遠祿最小的孩子,也是同白遠祿的亡妻生得最像的孩子。
可是她背上的胎記就像這旱廁底下的尿液糞便一樣臟臭!她背著這樣的臟污和詛咒,本身就該死在老槐樹底下,而非平安長大。
白遠祿的手捏得緊,掌心和手背的汗將塵土融為泥漬,一道道滑落下來。他看著驚慌的白蔓君,一拳揮舞過去,很結(jié)實地打在白蔓君的身上,緊接著是一記巴掌摑上她帶淚的臉。父親總是沉默的,即便在打人時也是如此。塑膠桶的桶身很軟,桶里有水,又坐了人,在一下一下的毒打下失去重心,栽倒下去。白蔓君跌坐在鋪滿干草的地面上。
白遠祿看著哭泣的女兒,自己竟也流出淚來。他下手的力道很大,帶著他大聲卻無力的斥責:“你非要去唱什么歌!麻雀唱歌就能變鳳凰嗎!你還非要去唱什么歌?。拷o我唱出這樣的丑事來!”
臨了,他只聽見女兒哭喊著要媽媽——她那未來得及給她含過一滴乳便逝于雨夜的薄命的媽媽。
白蔓君是在夜里醒來的,窗外的雨下得很大,她趴在床上,蓋了被子,背上敷著的是她熟悉的鬼針草,聞起來氣味清苦,她先前也總是把鬼針草的根莖嚼爛,替胡十八敷好傷口。她想轉(zhuǎn)頭往后背看看,可只一動,背后的傷就撕裂著疼,她只得靜靜聽著外面的雨聲。屋頂許久沒修,樓下的雨水滴在床尾。
“要不要喝水?”三哥推門進來,見她醒了,問。
“那日我看見你同父親吵架了。父親說要早早將我嫁出去,說我終究是禍根留不得?!?/p>
……
“三哥,要是大哥和父親有一日要將我賣作他人當媳婦,三哥會攔著嗎?”
“……父親是為你好。”他說。
“三哥會攔著嗎?”白蔓君又問。
“父母之命媒妁之言,連書上也是這么說的,你沒上過學(xué),自然不懂得?!?/p>
“怎么不懂得?書上哪有教你什么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卑茁粗纾笆侨绮桓?。三哥不敢違背父親和大哥??墒呛烁?,他敢?guī)胰コ瑁瑤胰ギ旑I(lǐng)唱。而你不敢。你只敢和父親一起說胡十八是怪物,說我是禍根,給我找個人家把日子定了,好讓我嫁出去。所以三哥,我喜歡胡十八,不喜歡你?!?/p>
沉默良久,三哥轉(zhuǎn)身出去了,輕輕把房門帶上,也不撐傘,徑直走向雨里。
自白蔓君臥床以來,雨連續(xù)下了半月有余。清水河大澇,河水漫上來,灌進麥田里。這是一場中原幾十年未遇的大雨,麥子早被泡壞了根,眼看就要秋收,卻被雨水先搶了去。父親和三個哥哥數(shù)著去年的余糧和剛收的早麥,算著如何度過秋天之后的寒冬。
白蔓君背后的傷口結(jié)了痂,已經(jīng)能夠平躺。她哪兒也不去,守著窗戶發(fā)呆。
胡十八每日都來找他,瓢潑大雨也好,狂風大作也罷,他每日傍晚都到白蔓君的窗前,隔著一扇泥墻,透著紙窗戶給她做手影玩兒。獨臂的胡十八竟也能用六指的左手做出螃蟹、野狼和孔雀的形狀來。有時胡十八伸出那只畸形的左手映在窗戶上,白蔓君也伸出她的左手映在窗戶上,兩只手一里一外,只有拇指的影子重合在一起,像一只飛鳥,好像只要撲扇翅膀就能飛到天空上去。
雨,終于盼到停的那日。父親和三個哥哥到地里去揀回還能存活的麥子,泡爛了根的麥子不能任由其爛在地里,需要全數(shù)拔出來。被雨水沖刷了半月余的天空染上青綠色,泥地變得極濕軟,田地里留下了深淺不一的大小腳印,農(nóng)民早已哭不出來了,只得把自己開春時親手種下的麥子又悉數(shù)親手拔出來。
大雨之后,天氣迅速變冷,村莊在一場淋漓后刮起涼風,秋天很快造訪,只不過今年是個薄秋,收成不好,注定無法過個好年。
胡十八和白蔓君在清水河邊走著,清水河歷經(jīng)半月大雨早已沒過原先的泥壩,他們站在前些年修建的石壩上看著奔騰向南的河水,他們越走越近,最后牽起手來。這是他們第一次牽手。
村口的清水河因四季水清豐沛而得名,水位很高,即便是冬天也活水不斷,只有河面結(jié)薄冰。這條河滋養(yǎng)了整個村莊的灌溉,掌管著村民的生死,那棵百年不死的老槐樹也生長在不遠處。
“這條河里栽了很多人。我爸……就是他們說的老胡,就是在這兒沒的?!焙税芽聪蚝铀囊暰€收回,“我爸和我哥,都很照顧我。他們說他倆是我克死的!”
“我不信。我只是少條胳膊多根手指,其余的和其他人沒什么不同?!彼又f,“他們是被大家說死的。抵不過口舌,所以死了?!?/p>
“如今他們也這么說你?!彼麪烤o了白蔓君的手,“那是因為他們不敢。所以他們要說你,說你不好,說你是怪物。但你不是怪物,你是個人,名字叫白蔓君。所以無論他們怎么說你,你都不要怕?!彼麄円巡恢挥X走到了老槐樹下。
白蔓君輕輕松開胡十八的手,不說話,緩慢張開雙臂,像一雙翅膀,又緩慢將雙臂環(huán)住,像白鴿收回羽翼。
這是一個擁抱。
胡十八雙臂不全,從未給予擁抱,也從未感受擁抱。
他笨拙地慢慢用生了六指的左手撫摸著白蔓君的后背。衣料很薄,手掌能分明地感覺到白蔓君受傷的胎記結(jié)出的厚痂,它凹凸不平,有的已經(jīng)脫落了,有的還在肌膚上死死停留。
雖然胡十八只比白蔓君大兩三歲,卻比白蔓君高出不少。
這是白蔓君第一次仔細端詳胡十八殘缺的右臂,他的衣服很少很破,長袖、短衫或褂子,總是不分時節(jié)胡亂地穿著,卻刷洗得很干凈,從來沒有異味。
那根殘臂在寬大的袖口中顯現(xiàn),白蔓君用手去觸摸——并沒有想象中的斑駁粗糙。它是光滑的,帶著和胡十八一樣的體溫;也是健壯的,即便沒有完整的臂,卻仍然有堅實的膀。
只是擁抱,像一只長齊了羽翼的鳥,可以飛得很高很高。
兩個人都在哭,眼淚澆濕彼此的肩膀,在清水河邊,在老槐樹下。
【4】
白家今年幾乎是顆粒無收,上一年的余糧,加上新收的早麥,或許能湊合過年??纱蟾缃衲暌Y(jié)新婚,姑娘是遠嫁過來的,說媒的人不知說了多少人家才為瘸腿的白家大哥討來這門婚事。白家無論如何也不能虧待了迎娶進來的第一位兒媳婦,白遠祿的長孫還要指望著這位姑娘。
白家先前有些積蓄,可二哥貪玩,前段時間被隔壁村的叔公喊去搓牌,賭上些小錢小物件,這東西又容易成癮,一次兩次,一點一點,積蓄也被老二花得所剩無幾。恰逢荒年,白家從上到下,一分一厘的錢也拿不出來了,更別說還要張羅一場婚禮。
白遠祿想起前些年認識的養(yǎng)蜂人,他四處做蜂蜜生意,叫許昌慶,算起來今年將滿三十,因養(yǎng)蜂總是四處游移,一直找不到媳婦。今年幸得又在村子附近尋找蜜源,早看上了白家的小女兒,說是不嫌棄她背后有斑,若是白遠祿點頭準許將白蔓君許配給他,便立即給二百塊錢當做禮金,還送十斤蜂蜜當做彩禮。
蜂蜜是稀罕東西,二百塊錢不僅能給大哥辦一場風風光光的婚禮,還能讓整個白家過個暖暖和和的好年。
于是白遠祿打聽好了關(guān)系,同養(yǎng)蜂人許昌慶談好了日子。許昌慶很爽快,二話沒說交付了一百塊錢和三斤蜂蜜,馬上改口叫了白遠祿岳父,還說,養(yǎng)蜂掙的辛苦錢,風餐露宿,他也是粗人,希望白蔓君少些嬌氣。又說白蔓君的名字難念又難寫,嫁于他后是否能隨了他的姓,往后隨便安個名字叫著就行。
所有一切白遠祿都悉數(shù)答應(yīng)了,只在所有事情定下來之后才知會白蔓君一聲。
“我不要嫁人!誰說要嫁給他!”白蔓君叫著。
“他有大皮卡車,有成千上萬的蜜蜂和吃不完的蜂蜜,有什么不好!”白遠祿把饃饃用力放回不銹鋼盆里,拍著跛了腳的桌子。
“我不要大卡車!蜜蜂也不要蜂蜜也不要!”她尖叫著,“你分明只想著給大哥籌結(jié)婚的錢!哪里有想過我是什么?給誰都是一樣給!”
白遠祿的手發(fā)著抖,血氣把臉都漲紅。他是男人,是一家之主,是獨自拉扯大三個兒子的偉大父親,他聽不得頂撞更受不得忤逆。
他使勁推了白蔓君一把,指著跌坐在地上的白蔓君,近乎是嘶吼:“是……東西……你根本連東西都不是!你害得你三個哥哥沒有母親,你害得白家從此有了個怪物,你還害得老白家顆粒無收分文不剩!我當初也是信了那道士的鬼話把你生下來又心軟把你抱回來!你早就該死在那槐樹底下,貓狗聞了都不愿咬食半口!”
他從未這樣斥責過任何一個孩子,從未動過這樣大的火氣。這樣的怒火似乎已經(jīng)忍于心底許久,到如今才全數(shù)爆發(fā)出來。白遠祿感到有些眩暈,一下竟站不穩(wěn)腳,往后趔趄了兩步。
他終究也是上了年紀。
白蔓君跑出家門,一路向?qū)W校食堂后的庫房奔去。
她不要結(jié)婚,不要與那養(yǎng)蜂人到南方去。她有喜歡的人,也只喜歡那個人。怪物也好,冤魂也好,還是什么災(zāi)星禍根都好,無論他是什么,他都永遠把她當愛人,當親人。
胡十八就在那里等她。他新編了許多草螞蚱,設(shè)置了能抓鳥的機關(guān),兜里揣著兩顆幫學(xué)生做功課得來的糖果,打算同白蔓君一起吃。
庫房是昏暗的,只有星月把光輝共享。
胡十八就這么任由白蔓君抱著,傾聽她的哭訴,感受她的氣息。
他學(xué)會了擁抱,于是他用健全的左臂環(huán)抱著白蔓君,一下一下地撫摸她的背。白蔓君背上的傷近乎好全了,只還有靠近中間的地方散著些星星點點的殘疤。
“你不要怕,不要怕。我們想辦法一起走。”他說。
“不要走,不要走……”溫熱的淚啪嗒啪嗒落下來。
胡十八閉著眼,默默承受著這些淚,靜靜陪著她。
等她終于哭完了,胡十八才慢慢扶她坐起來。
“之前我偷聽他們上課的時候,語文老師說,如果有和自己情投意合的女孩子,那是要光明正大娶進家門當妻子的,叫做明媒正娶。”
“可那養(yǎng)蜂人馬上就要娶我,下個月初就要開著大皮卡車帶我走。”
“不怕,大皮卡車有什么可怕?!贝笃たㄜ嚠斎豢膳拢恍柢囶^一撞就能把人碾死。可胡十八還是說不怕。只有他不怕,她才能不怕。
后半夜,白遠祿和二哥找來了胡十八蝸居的倉庫,用一旁的掃帚拖把狠狠地打了胡十八,胡十八渾身青腫,他眼睜睜看著白蔓君被拖著回家,一路上還不斷回頭,大喊著,不怕,不怕。
像在安慰她自己,也像在安慰他。
白蔓君被白遠祿鎖在房中,如何拍門也得不到回應(yīng)。她知道胡十八來找過她,卻只能在房中揪心地聽著門外的打罵聲。她想盡了辦法往外逃,卻依然于事無補。她第一次覺得這扇窗是這樣的小,只容得下一雙手掌;這扇窗又是這樣高,踮著腳才能稍稍看到房外的光景。
有次她好容易溜空從房中逃出,卻被三哥親手重新鎖回了房里,還同她說,胡十八已經(jīng)被父親和大哥打斷了雙腿,下次再來,就把他徹底打成癱子。
她只得在房中日日哭。
養(yǎng)蜂人許昌慶在月底拿著另外一百塊錢和七斤蜂蜜來找白遠祿,說是南方的伙計提前定下了來年的蜜源,要提前走了。事畢,他到房中來看白蔓君,他拉著白蔓君親昵,白蔓君卻拼命地往后躲。許昌慶看著惱火。
大皮卡車第二日就掛上了紅布,車頭處也系著紅花。許昌慶穿一身普通的工服,徑直往白蔓君的屋里走。
許昌慶好像很自豪一般,把白蔓君大搖大擺地抱上了大皮卡車的副座,好像在同所有白家的男人宣告,從此白蔓君不再是白家的女兒,永遠成為了他許昌慶的妻子。
掛著紅布的大皮卡車轟隆隆張揚地駛離白家,一路招搖著頭也不回地往村口開去。
白蔓君感到恍惚,她靠坐在副座上,無神地看著后視鏡里迅速遠去的村莊——車后有她的家,有學(xué)校,有清水河……
清水河,她如同這河中水一般,不知緣由就要被送到南方去。
大皮卡車駛過老槐樹,揚起的街邊的塵土如同清水河中的波濤般洶涌。
老槐樹。
白蔓君好像看到老槐樹下有一個身影,看起來比她高許多。她看到那身影一瘸一拐,踉踉蹌蹌,跌倒又爬起,爬起再跌倒。
白蔓君用盡全身的氣力,扒著大皮卡車半開的車窗,嘶喊著:“胡易生——胡易生——胡易生……”駕駛位很快傳來粗魯?shù)暮浅?,車窗緩緩升起,把兩個世界隔絕開來。
胡十八支撐起他綿軟疼痛的雙腿往前追著,折斷的腿骨扭曲地在地面上勉強行走兩步后又馬上摔倒。左手從倉庫爬到槐樹的一路上被磨得血肉模糊,指骨露出。右邊的殘臂無法支撐他一次次的栽倒,光滑的截面變得潰爛斑駁。大皮卡車揚起的塵土很快把他淹沒。
分明才是深秋,天空上卻下起雪來,開始很小,漸而變大。白雪覆在四季常青的老槐樹上,青的青,白的白。
他無望地倒在地上,口袋里還留著兩顆沒送出去的糖果。他渾身都在發(fā)燙,但疼痛早已麻木。他甚至能聽見秋風帶來的愛人的喊聲,卻只能目送遠去的她。
他的眼前是轟轟向前的大皮卡車和飄起細雪的天,而身后仍舊是老槐樹。
又是目送。
【5】
養(yǎng)蜂人是四海為家的,從沒有固定的住所。確定蜜源在哪里,就在哪里搭個屋棚,勉強遮風避雨即可。
就如養(yǎng)蜂人之前所說,白蔓君嫁他后便沒有了名字。年輕時是許嫂嫂,年老了就是許婆婆。
她雖是女人,卻能搭起棚屋遮風擋雨,能東奔西走找好蜜源,也能精打細算將生意做得極好。所有苦難和困難放在她面前,她都永遠只說,不怕,不怕。
直到死,她也是靜默的,沒有喊孤獨也沒有喊苦痛,她倚坐在自己親手砌起來的磚墻上,磚縫滲出些光線,她好像聽到歌聲,唱的是那首歌,身旁的男孩還一直鼓勵她去唱,要唱就唱領(lǐng)唱!
男孩很高,他有健全堅實的臂膀,總是十指相扣地鼓勵她不怕,不怕。
許婆是笑著走的。
墳堆上立著的牌子寫的名字是許婆的丈夫在角落翻了許久翻出來的破舊老式戶口本上寫著的“白蔓君 1944年7月14日”。
于是人們才知道,那個精明能干,總念叨不怕不怕的頂天立地的許婆,叫白蔓君。
【6】
清水河村要修大馬路了,路面擴建,老槐樹多半是要砍掉的。村委會同意了,村民也都同意。只有一個人不同意,是個姓胡的老頭子。他腿腳早就使不得了,輪椅還是村委會出資給他配的。據(jù)說他年輕的時候倒在路邊就要咽氣了,是白家三兄弟帶他回家,給他治病??衫项^子卻恨透了白家人,先前總是一個人拄著拐杖往外跑。他那輩的人漸漸走了,最后白家的三爺也走了,就剩他一個人。
他古怪得很,天天就到老槐樹底下枯坐,手里來回摩挲兩粒不知融化又凝結(jié)了多少次,早已看不出包裝的糖果。那糖果除了他自己,誰都碰不得,若是一時半會兒找不到那兩顆糖,就咿咿呀呀地急,不吃飯不睡覺,直到找到糖為止。
只要一在老槐樹底下坐著,他就開始細碎地念叨什么娶蔓君。他什么都忘了,只記得老槐樹,糖果,和娶蔓君。
在那年夏至日的夜里,他著了魔似的,看著老槐樹哭,誰也勸不回去。他只樂意在那樹底下坐著,咿咿哇哇喊著一個人的名字。第二日再去看時,只剩了輪椅,老爺子不知道怎么翻越那柵欄,竟栽到那清水河中去。
到最后,老槐樹也沒有被砍掉,道路中間就這么生長著這棵老樹,由著它四五月開花,六七月凋零,一年年風霜雨雪,它都固執(zhí)地綠著。
不砍老槐樹,這是村委會拿的主意。又聽村民說,那個先前時常守著老槐樹的老爺子,有個乳名叫“易生”。后來村民自發(fā)立了個石刻的碑,把老樹喚作易生槐。
老槐樹有著粗糲交錯的根,根須有力,從地底將厚墻般的地面撐裂,緊密地填補著每一處方磚的縫隙。它的枝葉繁茂,左右延伸著粗壯的枝干,如同健壯堅實的臂膀一般撐起整個樹冠,將四季的風霜雨雪全數(shù)承擔,唯獨溫和的陽光能透過重疊的枝葉,稀稀散散灑在纏繞在樹身上的藤蔓上。
藤蔓堅韌而纏綿,它迎著微風徐徐搖擺,與老槐樹的枝葉一同,在廣袤的大地與無云的天空之間,沐浴孩童的歡笑,傾聽清水河南流的潺潺聲,相互依偎、擁抱,終生相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