放棄211學歷,去東北當服務員——這是張曉寧在被抑郁癥這個“鬼怪”反復困擾后,做出的選擇。換一種方式,她的病情能緩解嗎?糟糕的親子關系能改善嗎?
以下是她的講述。
在北京某211大學的第一個學期,我的心理狀態(tài)岌岌可危。
“今天測試,你確定不來上課嗎?”舍友發(fā)來信息。
我躺在床上沒有動,內(nèi)心涌起一股絕望。這學期曠課的次數(shù)已經(jīng)數(shù)不過來了,甚至有任課老師給我打電話,詢問我為什么不來上課。
手機屏幕亮起,是媽媽發(fā)來的信息:“小寧,換季了要多吃點菠菜,對眼睛好呀?!?/p>
我不耐煩地將信息劃過去,小聲罵了一句。在我看來,這是媽媽極端控制欲的表現(xiàn)。
高中時期,父母常常因為一點小事吵到拿刀架著脖子鬧離婚,在工作上受了氣,也會發(fā)泄到我身上。支持我熬下去的唯一信念,是老師掛在嘴上的一句話:“上了大學就好了,上了大學就一切順利了?!?/p>
沒想到,上大學后我每天失眠,好不容易睡著就做噩夢。現(xiàn)在臨近考試,以我的出勤率、作業(yè)成績,極有可能掛科。
我決定去安定醫(yī)院,掛了精神科的專家號。拿著診斷單走出醫(yī)院大門,我確診了重度焦慮和重度抑郁。
2023年3月1日,我的休學手續(xù)辦完,離開大學返回老家。
高三下學期,我曾因壓力過大,回家住過一段時間。那陣子媽媽每天指桑罵槐、摔摔打打,父親則每天晚上都陰沉著臉,砰一聲推開我的房門,對我長篇大論說教。
所以返鄉(xiāng)后,我決定搬到離家較遠的另一所房子獨居,我心里涌起久違的愉悅,覺得這是我新生活的開始,但事實證明還是高興太早了。
此前,安定醫(yī)院的診斷書,指標最高的一項病癥是“恐怖”,恐怖的具象化是鬼怪和黑暗。
我總覺得房間暗處有潛伏的鬼怪,身后有看不見的深淵。天黑以后“鬼怪”就出來了。夕陽開始冒尖的時候,我就趕緊開燈,但還是不能安心入睡——我害怕一睜眼,會有未知的鬼魅漂浮在房間里。
每天清晨五點,天空散發(fā)黃白色的微光,街道逐漸有了腳步聲、煙火氣,我才能夠合上干澀的眼睛,帶著疲憊的心沉沉睡去。
我和父母的關系也毫無進展。做出休學決定的第一時間就開始了爭吵,爭吵持續(xù)到我休學回家獨居,我索性把父母的聯(lián)系方式都拉黑,只留下給我打錢的銀行卡。父親發(fā)現(xiàn)后,來住處看我,被我扔東西砸門驅(qū)趕了出去。
我發(fā)狂地想逃脫他們的控制,但身無長技又精神崩潰的我,只能生活在他們血汗錢構(gòu)建的房屋里,吃著他們點的外賣,這種矛盾的痛感讓我發(fā)瘋。
休學三個月,我的情況沒有好轉(zhuǎn),只能漫無目的地刷手機,用短視頻暫時轉(zhuǎn)移注意力——直到我看到“袋鼠青年義工旅行”的信息。
三天后,我提著行李踏上了去東北的火車,沒有第二個人知曉我的行程。
我的終點是黑龍江省哈爾濱市五常市山河屯林業(yè)局,中國雪谷。
大巴順著山路蜿蜒而上,我的視線中充滿了濃郁的綠色,這讓我緊繃的神經(jīng)逐漸放松。
客棧老板老畢開著紅色的摩托三輪車來接我。一切都是新鮮的,第一天晚飯時間,老畢和他的兩個老頭朋友就用山上有“黑瞎子”的故事歡迎了我。
早晨以后,我在客棧的主要工作是收拾客房。我從小嬌慣,在家很少做家務,獨居的時候房間也很亂,但在客棧我卻并不抵觸這些。我耳機放著歡快的音樂,每次看著收拾干凈的房間,一股成就感油然而生。
說來奇怪,我在客??头恐锌偰荜P燈睡得很安穩(wěn)。
到達雪谷的第六天,我心里松了勁,把父親從微信黑名單里放出來,給他發(fā)了一張客棧的夜景圖,說道:“平安到達,一切都很好?!?/p>
雪谷的旅游旺季是冬天,夏天客棧大多閉門不接客,游客也很少。
第二個星期,有四個新義工前來報到,我和老畢開房車去接。
對面一個叫悅悅的圓臉女孩,盯著我的綠色短發(fā)和流蘇耳環(huán)說:“你好酷??!”我稍微有點不自在,眼神躲閃著,覺得自己不配這樣的美譽。
義工多了,每天的日程不像從前那樣隨意,開始輪流值班做飯,其他非當值的人可以一直睡到中午。
每天工作時間不長,最多四五個小時,這些工作大家邊玩邊干,但有一項最艱巨的任務:拔草。
老畢打算將客棧前面一片空地開墾出來,種上人工草坪,搭上白帳篷,打造一片露營區(qū)。
夏天本來就是蚊蟲多的季節(jié),更別提在雜草堆里混了。沒一會兒,大家腿上、胳膊上就起了密密麻麻的紅包。老畢見大家都意興闌珊,便帶我們提前收工了。
第一天出師不利。有了教訓,第二天我們都換上長袖長褲,戴上結(jié)實的厚皮手套。六個人拔了兩個小時,也沒清理出五分之一的空地。
也許是因為東北黑土地肥沃,植物的根莖都深深地扎進土壤。那些灌木和樹苗是我們動用鋤頭、鐵锨、鐵叉也無論如何拔不出來的“釘子戶”。
老畢力氣大,粗壯的胳膊抓著灌木底部,費了好一陣勁也無果,干脆一屁股坐在地上,大手一揮:“去拿電鋸吧!”
鋸子拿回來,老畢瞄了我一眼:“你來試試?”
小時候爺爺家也用鋸子砍木柴,一旦我靠近,爺爺就會大聲呵斥我,怕我受傷,也怕我讓別人受傷。
沒想到有朝一日,我能夠承擔使用鋸子的“重任”。我按下鋸子按鈕,小心翼翼地放在白色樹根上,飛起的木屑揚到我臉上,滿足感卻從心底升上來。
悅悅夸我一腳蹬著樹根用電鋸的時候“簡直帥炸了”,我開懷大笑,這次我大方接受了贊美,說道:“謝謝!”
傍晚,老畢把大鐵爐拉出來刷洗干凈,讓我們自己燒烤。天色漸晚,燦爛的夕陽和清透的月亮同時懸在深藍色的天幕上。我爬上老畢的房車頂拍照,傳給了父親和閨蜜。
父親回了三個“強”的表情,說:“引起饞蟲來了?!?/p>
閨蜜發(fā)來“嫉妒”的表情,“小寧,你變了。以前你天天抱怨,現(xiàn)在天天跟我分享日常,我都羨慕死了?!?/p>
我一陣恍惚,是啊,我的確和以前不一樣了。
2023年8月初,我離開了雪谷。
這天晚上,我第一次能關燈睡個好覺。
姑姑打來電話,說想我了,讓我回老家過中秋節(jié)。我明知是父母托姑姑邀請,心里略有些別扭,但還是答應了。
中秋節(jié)那天,我大半年來第一次踏進家門。我裝作若無其事地喊了聲“媽”。
晚飯時,媽媽做了一桌子菜,這次我看到了愛吃的紅燒肉、糖醋排骨,最愛的蘋果醋也擺在手邊。媽媽小心地詢問我好不好吃,生怕說什么得罪我,害怕我以后再也不回家。
“好吃?!蔽艺f著掏出手機,把媽媽也拉出了微信黑名單。
時間過得很快,轉(zhuǎn)眼間我休學已經(jīng)快要一年,過完年就要去上學。這時,從高中持續(xù)到大學的厭學情緒又來找我了。
想到這里,我翻身爬起來,坐在書桌前強迫自己背書。一串串字符從我嘴里冒出來,大腦卻一點都沒有吸收進去。我更著急了,甚至同時拿著兩本書左右開弓,現(xiàn)代漢語看一句,古代漢語看一句。
無用功持續(xù)半個小時之后,我意識到這不是辦法。我又躺在床上試圖入眠,臨近凌晨兩點,仍然睡不著。
“讓自己變得很累一定就能睡著了!”我這樣想,便跳起來穿上跑鞋,隨便套了件單衣就出門。
12月的寒風打在臉上生疼,我強迫自己跑了一圈又一圈,直到運動軟件上的數(shù)字達成10公里目標。跑完已經(jīng)是五點鐘,我的淚水在眼眶里打轉(zhuǎn),我意識到,焦慮再一次發(fā)作了,一個念頭變得愈發(fā)清晰:是時候重回雪谷了。
這次,我把家里收拾得干干凈凈,跟父母成立了一個家庭群,每天在群里報平安。一切都安排好后,我再次坐上了去哈爾濱的火車。
跟我想象的不一樣,并沒有人出來接我。我在溜滑的雪地上拖著行李箱,吃力地向前門的方向走。
空氣是冷肅的,我抽了抽鼻子,推開了老畢客棧的前門。明亮的燈光和撲面而來的熱氣,讓我一時睜不開眼——好多人,好熱鬧,夏天游客最多的時候也沒有這么多!
老畢看到我,樂呵呵地來幫我拿行李箱,把我介紹給大家,并且很快給我分配了任務:在前臺登記、點單、結(jié)賬。
當天晚上我睡得很香甜。很奇怪,雪谷像一個安撫的大搖籃,把我的失眠驅(qū)趕到九霄云外。
我上的是早班,每天六點我就起床下樓在前臺守著,查看今天預訂的客房。
跟夏天來雪谷不同,每天我的生活都由工作組成。其他義工已經(jīng)來了兩三個月,彼此都很熟悉,我初來乍到,沒有時間融入,孤零零的一個人,失去了歸屬感。
巨大的心理落差讓我很傷心,我打算待幾天就走,直到那場篝火到來。
嘯麟是新來的義工,他到客棧的時候,恰好我在前臺值班,我便帶他安頓住處。
我吃過飯就上樓去了,半夜收到小洋的信息:“你睡了嗎?”
小洋平時負責吧臺調(diào)酒,我們并不十分熟悉,這個時候給我發(fā)信息,有點奇怪。
我回復:“還沒有,怎么了?”
那邊遲遲沒有動靜,我放心不下,便下樓去看。樓下燈火通明,卻不見人影。
已經(jīng)是凌晨一點,外面黑得伸手不見五指,天上飄起雪花,凍得我打了個哆嗦。正準備回去的時候,隱約聽到牤牛河邊有人聲喧嘩。
我打開手機手電筒,借著隱約的燈光,看到小洋獨自一人站在河岸邊。
順著他的目光看過去,我猛然發(fā)現(xiàn)結(jié)冰的河里還躺著一個人——嘯麟。
河岸并不高,嘯麟完全可以爬上來。無奈他撒酒瘋,就是不往上爬。最后,我們索性也在冰面上坐了下來。零下三四十攝氏度的夜里,小洋怕我們?nèi)齻€都凍死,取來木柴和煤氣罐,在冰面上生了一堆篝火。
那天夜里,守著熱烘烘的篝火,我和小洋放聲高歌,是我十九年來最快樂的時光。
后來,廚師剛叔帶著人把嘯麟拖上來送去醫(yī)院,他身體并無大礙,只是被委婉地請出了客棧,我們再也沒見過他。
從那天開始,我真正融入了客棧。
大家喜歡端著瓜子到前臺,跟值班的我聊天。我們一起去爬了三次白雪皚皚的羊草山,在深夜的大雪飄揚中打雪仗。每天晚上,剛叔都額外炒幾個菜,讓我們“喝點白的”。
一天早上我困得迷迷糊糊,游客又特別多,客棧門口的大巴車來來往往,點單吃午飯的客人爆滿。過了用餐高峰時段,我一對賬:壞了,有兩桌餐費沒結(jié)。
老畢雇來的周經(jīng)理臉色難看,在我身后不停地嘟嘟囔囔,話里話外意思是義工干活不靠譜,甚至提出讓我自費補上這兩桌餐費。
老畢走過來打圓場,周經(jīng)理不依不饒。我卻沒有因失誤而焦慮發(fā)作,反而冷靜地開始想辦法。查入住單、調(diào)監(jiān)控,終于我順著線索,找到了這兩桌的客人,追回了餐費。
原來,我也擁有解決問題的能力,這讓我渾身輕松。
臨近除夕,大家都極力留我在客棧過年。我想了想決定回家,我知道家人都盼著我回去。
離開的清晨,剛叔給我下了水餃,我匆匆吃完便奔向了大巴車。大巴車很高,上車以后我坐在了車門另一邊,這樣他們就看不見我臉上的淚水了。
皚皚白雪覆蓋的山坡從窗外閃過,大巴車緩緩下山了。
年夜飯,爸爸給我倒了一杯啤酒,一家人舉杯。我趁機說:“媽,你放假也跟我爸旅游去吧,也該有點自己的生活了?!?/p>
媽媽笑著答應了。
2024年2月,時隔一年我重返大學校園。我一個人坐到北京南站,跑東跑西地蓋章辦手續(xù)。和以前不同,我沒有戰(zhàn)戰(zhàn)兢兢,而是笑著和每一個遇到的人打招呼。休學前后的世界其實沒有變,只是我的心被賦予了更多自信和平和。
五一假期,爸爸媽媽給我發(fā)來在海邊日光浴的照片,他們聽我的話,真的去旅行了。
故事到這里也該告一段落了。
雪谷的記憶終究會隨著時間淡去,但它已經(jīng)成為我內(nèi)核的一部分。在未來的路上,我會與他們一遍又一遍地相逢。
編輯/劉綺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