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我始于胚胎,如同塵土上冒出的鵝黃,始于個人史的訝語,仿佛祈雨者,面頰上突然飄來的一陣陣的清涼。故事就從這里開始講述吧。
我受孕的那個春天,母親才十八歲。那一年,母親和父親戀愛了。父親在林區(qū)工作,母親搭上一輛牛車去山里看父親的那一年,遇上了漫山遍野的山茶花綻放。牛車到達山里就沒有路了,二十歲出頭的父親站在灌木叢中一條小路的盡頭,穿一雙軍綠色的膠鞋,那是二十世紀六十年代初期林區(qū)工人都穿的鞋子,雖然鞋子洗得干干凈凈,但仍然可以看見被泥漿浸泡被荊棘樹樁劃破的痕跡。父親一直在眺望著那條牛車過來的小路,這是森林中唯一的一條路。車轍聲音過來時,那個年輕的男子仰起頭來。他奔過去,幾步就到了牛車旁邊。他伸出手將十八歲的那個女子牽下牛車,從褲包里掏出幾枚銀白色的硬幣遞給了駕牛車的那個五十多歲的男人。男人手里有一支煙鍋,他從隨身背著的煙袋中伸手抓出一指頭的煙葉絲兒,將煙葉輕巧地用皮肉粗糙的指頭塞進煙鍋,再掏出火柴。在他劃燃一根火柴的工夫,青年男子早已經(jīng)牽著十八歲的女子,消失在森林深處。他們像火一樣燃燒的青春期遇到了早春山茶花的開放,目光所至處都是紅色的山茶花朵。這是下午兩點半鐘,在女子身邊是看不到盡頭的林木,依稀能聽見從風中傳來的鋸木聲音。也有松鼠野兔穿梭的路線,因為伐木工到來,很多猛獸跑到林子里去了,所以,兩個年輕人在這里是安全的。他們穿上衣服回到了林區(qū)的工板房。那天晚上女子和做飯的中年婦女睡在工棚的一張木床上,所有的伐木工都睡在同一間大房子里?,F(xiàn)在,你們應該明白,那個年輕男子為什么將他的戀人,帶到了幽靜的原始森林中去了。
母親上了醫(yī)院。去的是中醫(yī)院,因為中醫(yī)院離她上班的地方很近。我已經(jīng)來到了母親的身體里,小胚胎的我能感覺到母親的緊張慌亂。她的手伸出去,老醫(yī)生為年輕母親號脈??瓷先?,母親正在控制著自己的情緒變化。在上醫(yī)院之前,她的手不斷地放在腹部上。這是否已經(jīng)意識到了我的降臨?老中醫(yī)問了問母親近來的身體狀態(tài)。最終,他告訴母親說,你懷孕了。她想確認這是不是真的。老中醫(yī)說,如果你不相信可以去婦產(chǎn)科檢查一下,但一定不要再拖延時間了。母親果然又出現(xiàn)在另一所醫(yī)院,在身體這件事上,她是認真的。婦產(chǎn)科醫(yī)生讓她尿檢以后,等了半小時,結(jié)果就出來,她確實懷孕了。母親走出婦產(chǎn)科的第一件事就是去尋找她的戀人。她的戀人是林區(qū)的伐木工人,他們是怎么認識的現(xiàn)在已經(jīng)不重要。最重要的是他們必須搭上一輛運貨車。上次也是這樣,她站在通往林區(qū)的路邊等了很久,包里揣了一小塊紅糖給司機,才搭上了車。這次也同樣,她準備好了一小塊用牛皮紙信封包的紅糖,這是她想吃卻舍不得吃的,她給了中年的司機就搭上了貨車。顛簸了幾小時后,貨車來到了林區(qū)后就不再往前走了。因為無路可走,林區(qū)外有許多牛車,是通向林區(qū)的唯一交通工具。
她搭乘上了一輛牛車,然而,這次進林區(qū)她跟他沒有事先約好時間。這一次,根本就是突如其來。不過,她似乎可以記得那條通往伐木區(qū)的小路。她坐在牛車上,速度比走路稍快一些。重要的是有安全感,一條寂靜的小路上只有一輛牛車,速度快或慢似乎已經(jīng)不重要了。她扶著牛車,山風吹來,她內(nèi)心的焦躁感開始變淡,想到就要見到初戀的青年人了,她似乎什么都不害怕了。牛車到達小路的盡頭就無法再走了,她掏出硬幣遞給趕車人,便急匆匆地奔往林子。她記得那條路,那時山茶花恣意地綻放,而此時,小路上落滿了干枯的花瓣。她繼續(xù)尋找小路盡頭傳過來的伐木工的聲音。循著小路兩邊的野花她又聽見了鋸木的聲響。她慌亂的心開始有了方向感,似乎只要能見到年輕的戀人什么問題都可以解決。我作為母親身體深處的胚胎,必然與母親的肉身緊緊地維系著。她將我?guī)肓诉@座森林中的小路,我知道她急匆匆地趕來,就是為了解決我與她身體的關(guān)系,我作為胚胎正在她潮濕溫熱的體內(nèi)生長著。
前面出現(xiàn)了一大片倒下的圓木,它們倒下的姿態(tài)都不一樣,圓木控制了這條小路。有人在喊我母親。是那位廚娘,她是山里的一名農(nóng)婦,專門為伐木工做飯的。她認出了母親。我還是第一次聽見別人叫出了母親的名字:花花。噢,叫出母親名字的這個中年婦女胸前系著一大塊青藍色的圍裙,看得出來圍裙已經(jīng)有很長時間沒有洗了,上面有許多燒飯菜時留下的污垢。婦女看過來的表情很復雜,甚至帶著幽暗,仿佛是剛從一座沒有陽光照耀過的黑洞深處走出來。我的母親迎著廚娘的目光走過去,她似乎噓了口氣。終于抵達伐木工的工棚。
廚娘的目光突然間就變成了一汪泉水,她低泣道:你終于來了,你是做夢的吧,你在夢中看見他被松木壓倒的場景了吧?天哪,那么大的一棵樹啊,本來是要朝西方倒去的……當時他站在東邊,突然起風了,那風真大啊,就這樣那棵樹朝東邊倒去。你的男人就站在東邊,他還在鋸樹,按常規(guī)操作,樹還要鋸很長時間才會倒下來的,但那天風太大了,像是一陣擋不住的妖風,就這樣,二十多歲的小伙子啊,就被那棵樹壓住了身體……
我的母親睜大亮晶晶的雙眼??吹贸鰜恚麄€的意識都是恍惚的,她好像并沒有聽清楚廚娘在絮叨什么,盡管她在傾聽,然而,她的眼神卻在搜尋著另一個現(xiàn)實:她的戀人的蹤影。廚娘控制住了自己的情緒,伸出手來攙扶住我的母親,廚娘牽著她的手將她拉到了樹倒下的地方。她看見了斑駁的血污所浸透的腐蝕葉。廚娘說,這就是你的男人被樹壓住的地方。你走后的第三天就發(fā)生了這件事。按照伐木工的規(guī)矩,天氣炎熱,死者就地安葬入土……天哪,我年僅十八歲的母親終于聽明白了。她蹲地屈膝,雙手捧著腐蝕葉上的血跡。她欲哭無淚,她的眼睛像兩汪已經(jīng)干枯的水井。我在內(nèi)里感受到了她身體的坍塌和痙攣。
廚娘將她從地上扶起來,將她帶到了林子里沒有鋸木的地方。她看到了一座新的墳墓。我不知道后來母親是怎么走出那座森林的,我僅僅是母親身體中的胚胎而已,好像后來我就睡著了,所以沒有看見母親離開伐木工鋸木的地方。可能是母親昏迷了幾小時,或者幾天,待我再次醒來時,便嗅到了醫(yī)院走廊上來蘇水的味道。
這或許是母親走出林區(qū)后,唯一的選擇了。她醒來了,她一定昏迷了好長時間。她的身體昏迷時,我作為胚胎也就失去了意識。當她蘇醒時,我就能感覺到她在做什么。我看見母親又掛號進入了婦產(chǎn)科診所,給她看病的仍然是上次的醫(yī)生。這個中年女人毫不客氣地告誡母親:你是來墮胎的吧?墮胎很痛的,你要做好心理準備哦。不過,我還是建議你最好去結(jié)婚吧,因為結(jié)婚了,孩子就不用墮胎了。我雖然是醫(yī)生,但我很理解你們年輕人的沖動造成的后果。你選擇吧!醫(yī)生在叫另一個病人的名字,母親忐忑不安地走出了醫(yī)院。我作為胚胎突然獲得了一種新生的希望,如果母親選擇了墮胎,那么,半小時或最多一小時后,我的生命就永遠消失了。
因此,我有一種獲得再生的感覺,如果不是那個婦科醫(yī)生所言及的墮胎之痛,母親可能很快就會拋棄我了。但婦科醫(yī)生給了母親另外一個選擇,讓母親跟一個男人結(jié)婚這樣就能順理成章地留下我。母親看樣子選擇了后者,她會跟一個什么樣的男人去結(jié)婚呢?從我成為胚胎的那一刻開始,我就感覺到了生命處處都在遭遇著各種各樣的問題?,F(xiàn)在的問題是母親得找到一個男人結(jié)婚,我的生命才可能存在下去。
在一個夜晚,我看見了另一個青年男子和母親走在一起。這之前,母親一直晃蕩在小縣城里。她穿上了最漂亮的衣服,那是外婆箱子里最好看的一件旗袍。在黃昏的光澤下,母親穿上了那件紫色的旗袍便走了出去,她走完了小縣城中每一條街巷。白天她不出門,因為白天母親要去上班,她在一家醬油廠工作。這是一家有年代的醬油廠。廠區(qū)很小,就兩排平房,一座小院子,卻生產(chǎn)著供這座縣城生活所需的所有醬油。白天母親身穿工裝服,老老實實地上班。
有三天晚上母親穿上了那件旗袍,從黃昏的落日光線中走出來,吸引了很多年輕男人的目光。這也是母親的目的,她必須盡快找到一個可以結(jié)婚的男子,才能留下我。母親的手終于被另一個男人的手牽住了,我驚喜地發(fā)現(xiàn)這個微妙的現(xiàn)實。這是另一個小伙子,他個子很高,是小縣城那座籃球場上最有活力的青年人。每天黃昏后,母親總要從籃球場走過。她仿佛早就有自己的謀略,這塊泥土的平地上每天黃昏時,總有一群男子光著膀子在打籃球。觀看的人圍聚在球場外,不斷發(fā)出叫聲??吹贸鰜?,這是縣城中最熱鬧的地方了。
母親是有預謀而來的,她走過了籃球場,扮演著一個觀看者的角色,不時將眼睛投向奔跑后跳起來的青年人身上。然而,好像縣城中喜歡看熱鬧的人太多了,沒有人注意到她的存在。這時候,母親翻出了箱子,尋找到了她母親,也是我外婆的那只棕色皮箱。那個年代的人家里最顯眼的就應該是皮箱,不過,并不是每一個人都有皮箱和旗袍的。
母親穿上了外婆舊時代的那件紫色旗袍,她的出現(xiàn)仿佛給整座籃球場帶來了春天的氣息。其實,這已經(jīng)是春天的尾聲了,溫度開始升起來。從第一天開始,這個身穿旗袍的女子,就讓觀眾和籃球場上的青年人的目光開始渙散。人們在觀看籃球的時候,會移動目光去看穿旗袍的女子;打籃球的青年人每每投進球時,在觀眾的歡叫聲中也會將目光投向穿旗袍的女子。終于,在第三天的籃球比賽散場時,那個總是將目光投向母親的青年男子,走向了母親,他的雙眼脈脈含情,望著母親,輕聲說道,你是城里最漂亮的女孩子。母親的眼眶中淚光閃爍。她終于看到了希望。
他的手牽她的手時,已經(jīng)是午夜。那天晚上他們朝城郊外的麥田走了很遠很遠,好像人走在麥田中總會發(fā)生故事。他喜歡她穿上紫色旗袍的身體。此刻,男人牽著她的手,眼睛里流露出熱切的愛意。這已經(jīng)足夠了。她的雙手是灼熱的,她期待男子能主動開口,說出她想實現(xiàn)的那個夢想,但她必須保持著女子的尊嚴和尺度。他們走了很遠,走到了麥田的盡頭,他們站在布滿星空的夜幕下。男子突然說:嫁給我吧!
這是十八歲的母親,在經(jīng)歷了戀人的死亡后聽到的最悅耳的聲音。盡管如此,她仍然控制住了自己的情緒,于是,她聽到了男子的第二句話:我要讓父母去你們家里提親,如果你不反對,我明天就請父母去你們家里提親。她點點頭,熱淚順著面頰往下流。他靠近她,看見了她的淚光,伸出手,掏出衣袋里的手帕擦干凈了母親的淚光。
就這樣,順理成章地,他們就要結(jié)婚了。這個叫李福的男子第二天帶著他父母來提親,他們帶來了米糕糖、一瓶苞谷酒、一餅方方正正的茶葉、幾塊紅糖。外婆高興極了,當她看見高高大大的李褔時,眼睛就開始亮起來。外公是一個老好人,一般外婆定下來的事他不會反對??h城里的父母都希望他們的子女早婚早育,這也是一種古老的風俗。我又高興了些,在他們舉行婚宴的時間里,我感覺到我不再是胚胎了,我就像正在長出枝葉的樹。所謂婚宴就是兩個人去領了結(jié)婚證書,兩家人吃了一餐飯而已。最重要的是新婚之夜,母親嫁了出去,就必須住在李福家里。我有些緊張,看見母親也有些慌亂。新婚之夜的婚房中充滿了喜慶,貼了很多紅色的剪紙,門上還貼了對聯(lián)。
城里的青年人來鬧洞房離開后,已經(jīng)是半夜了。母親和繼父坐在床邊,在他們上婚床之前,我已經(jīng)感覺到母親身體的起伏不定,因為她已經(jīng)想好了要將自己懷孕的事情告訴我的繼父。這是他們必須面對的現(xiàn)實問題。母親臉上抹了淡淡的胭脂紅,手指用植物染色過,身體上發(fā)出淡淡的香味兒。繼父親吻著母親的發(fā)香時,母親的嘴唇啟開嚅動著,講述她懷孕的故事。述說戀人的死亡是需要勇氣的。繼父幫助母親脫光了衣服,將母親抱上了婚床后,他同樣也脫光了衣服。這一幕場景是所有走入婚房時的男男女女必須經(jīng)歷的事。本來,這一夜應該是幸福和歡悅的。
母親卻在躺下來以后低聲細語地說道:有一件事,我必須親自告訴你。我懷孕了,讓我懷孕的男人已經(jīng)死了。繼父并不驚訝,他說:我早就知道了你懷孕的事情。我的親戚在醫(yī)院……她的眼里又一次涌滿了淚水。他吻著她說:我會對你好的,也會對你肚子里的孩子好的。這一夜之后,母親似乎就變成另外一個女子了。她是幸運的,碰到了一個可依托的男子。這一夜過去后,我不再擔驚受怕了,因為母親遇到了繼父后,就不會再拋棄我了。像山茶花兒一樣美麗的母親,在那個冬天生下了我。
我出生后在院子里看到了一棵山茶花,母親總是在山茶花樹下為我哺乳,我很快就可以在樹下奔跑了。當我可以走路的那一天,發(fā)現(xiàn)母親的腹部又開始隆起來,母親懷上了繼父的孩子。這是一個來自身體和婚姻的故事,他們每晚都要走進婚房,并睡在婚床上。小時候我睡在他們中間,后來,我就睡在了另一間小房子里。于是,就有了弟弟和妹妹。我之前一直不知道繼父是做什么的。后來,在我學會走路之后,繼父就將我架在他的脖子上去逛街。這無疑是我與繼父建立親密關(guān)系的最好時間。這一天繼父將我?guī)У搅怂墓ぷ髦兀?,這是水電局。繼父是一名水電設計師。在他的辦公室我看見了各種儀器,我明白,繼父為什么總是不在家的理由了。我坐在繼父的脖子上時仿佛看見了很多自然山水,在所有孩子中,繼父的目光像一束光,無論是清晨或黃昏,總是將一束光投擲在我臉上。然后,再將目光投在我的弟妹身上。后來我才知道這就是愛?;蛟S是我生父死得太早的原因,繼父對我的愛要更細膩些。我開始蹦跳起來了,于是,繼父親自牽我的手去上小學。就是在這條路上,我看見了一口水井。繼父引我到水井邊告訴我說,這口井里的水很甜,很多人有空時,都會到這口井里來打水。
一個女人從水井后面的店鋪中走出來,哦,這是一家裁縫店。女人的年齡看上去比母親更年輕些。她走到繼父面前,看了看我說道:喲,孩子長大了!繼父回避她熱烈的目光,好像很不愿意跟她搭話。繼父帶我離開了水井并囑咐道:放學路上,如果口渴可以喝這井里的水。我記住了繼父的話,因為這是我上學路上必經(jīng)的街道。但繼父又補充了一句:水井很深,別趴在井欄上玩。這些話我都記住了,因為繼父是很認真跟我說的。自此后,我就上小學了,繼父手牽手送過我一周,讓我熟悉了路線后就出差。我開始上學了,弟弟妹妹就由母親送到外婆家里去。因為我的爺爺奶奶住在另外一棟老房子里,就無法替父母帶孩子。
春天來了,我在上學路上遇到從山里背山茶花到縣城的婦女。她將籃子放下地,那正是早市擺攤的時間,這條路也是我必經(jīng)之路。哇,有賣蜂糖的,一群野蜂蜜正在幾大只布滿蜂眼的地方飛來飛去,那擺平在鋁盆里的蜂糖是金黃色的。我的口水都要流出來了,但我包里沒有一分一文錢幣。我已經(jīng)知道了貨幣的用途。旁邊就是賣山茶花的中年婦女,看上去,她跟那個賣蜂糖的中年男子像是一對夫妻,都是從山里來的,想一想,他們要起得多早,才能趕上這小縣城中的早市?我特別留意了一下用繩子扎起來的一束束山茶花,它們都還是花骨朵,沒有綻放。剎那間,我幻覺中突然想起了母親躺在原始森林的腐蝕葉上,那漫山遍野的野生山茶花,開得那么絢麗多姿的場景。這剎那間的幻覺很快過去。那個在水井邊跟父親說話的女人走過來,蹲下地,買走了三把山茶花,女人都應該是愛花的吧!
那天下午,我放學早些,就提前回家。我看見賣蜂糖的男人,還有賣山茶花的婦女都還沒有收攤??礃幼樱腥说姆涮强熨u完了,只剩下最后一小塊。早市上看到的一群蜜蜂已經(jīng)飛走了吧!山茶花也只剩最后一把。我站在攤位前,如果有一枚硬幣,我就可以將那把山茶花帶回家送給母親。賣花的中年婦女看出了我的心思,就將那把花遞給我說:小妹,帶回去吧,不要你的錢,送給你了。她遞花給我時,我遲疑中驚喜地伸出雙手,去捧住那束山茶花。我捧著那束花回家,充滿了歡喜,想象著將這束花獻給母親時的場景。
我們住在一座老宅里,繼父和母親住樓上,我和弟妹住樓下的房間。我用掛在胸前的鑰匙輕輕開門,我猜想母親應該是下班回家了。我輕手輕腳地上樓梯時,聽到一陣一陣的叫聲,還有樓板的轟鳴聲音。好奇怪啊,這是什么聲音呢?我屏住了呼吸,仍然手捧那束花小心翼翼上樓。樓上的臥房關(guān)著門,但有道縫隙。我已經(jīng)來到了門口,聽到從臥房中發(fā)出了壓抑不住的瘋狂的聲音。我從門縫中窺視到了一幕場景:一個女人的頭往后仰去,那女人的臉我似曾見過,為什么一個陌生女人躺在了床上?接下來,我看見繼父穿著上衣,下身壓在女人的身體上。我突然尖叫了一聲,手中的那束山茶花落在地上。
我?guī)е@恐萬狀的神態(tài),奔下樓梯便拉開門往外面跑去。我意識深處完全錯亂,就像一條混沌的河水中漂滿腐爛的葉片,而我將跑向哪兒?我跑出家門,最終往外婆家跑去。世界看上去很大,而我很小很小,可以逃跑的路線也只有通向外婆家的那條小巷道了。弟弟妹妹正在外婆家玩泥巴。那是從石榴樹下挖出來的泥巴。他們用小手將泥巴捏出了小人兒的形象,捏出了小鳥的翅膀。這是一個多么有趣的世界啊,我的驚恐不安慢慢平息下來!
母親下班后,看見了我。之后,繼父也來了,看見了我。繼父說,要帶我去買冰棒,他一邊說一邊將手伸過來牽住我的手。平時繼父牽我的手時,仿佛一縷陽光涌過來,這一次相反,我感覺到的不是陽光,而是陰郁和混沌。這些東西對我這樣的年齡來說,是無法說清楚的,所以,繼父牽我手時落空了。我沒有跟他出門去買冰棒,母親看了我一眼說:菊兒,你不是很喜歡吃冰棒嗎?我沉默不語。繼父說,也許今天菊兒不想吃冰棒了!我們明天再買吧!第二天繼父就出差了。那天我們回到家時,繼父就忙著燒火做飯。他的目光比以往任何時刻都游離,目光時不時落在我臉上。我不知道為什么總能保持一種沉默不語的狀態(tài),過去是這樣,現(xiàn)在也是這樣。晚飯后,天就黑下來。那晚停電,繼父為我點上煤油燈讓我做作業(yè)時,我意外中發(fā)現(xiàn)那束從我手中落到地上的山茶花,已經(jīng)插在一個玻璃瓶子里。母親有些驚訝地發(fā)現(xiàn)瓶中的山茶花,她走上前嗅了嗅山茶花的味道。這么快山茶花就已經(jīng)全部綻放。但母親沒有問山茶花是從哪里來的,也許她太忙了,還要為弟弟妹妹洗衣服。
繼父又出差了,母親就更忙了。我忘記了那天窺視到的事情。直到有一天,盛夏降臨的時辰,我放學途經(jīng)那口水井,口渴得厲害,所以便來到水井邊取水,井邊有水缸,還有個碗,都是為路人口渴時準備的。我剛喝完一碗水,身體里涼絲絲的。一個女人從水井后面的店鋪中走出來,我看見了她剛洗過披在肩上的長發(fā),她正用木梳梳長發(fā),我看見了她的臉:突然間就想起從門縫中看見的那一幕場景,那個將頭枕在床上的女人的臉,很像她的臉。這個發(fā)現(xiàn)讓我倏然間慌亂不安。女人發(fā)現(xiàn)了我,用一種怪怪的目光看著我,我回避她的眼神背著書包離開。我的年幼無知讓我對這一幕幕發(fā)現(xiàn)的事,沒有任何深入探究的興趣,所以,離開以后,我很快也就忘記了這一切。
二
又一個清明節(jié)降臨前夕,母親準備了很多東西,在她往常去糧店背回大米的那只竹籃子里裝滿紙衣、紙錢,也稱為冥衣和冥幣。我在街上看見過鄰居們燒紙錢,還會將米飯倒在路邊,這種風俗我是知道的。母親說,你長大了,就跟母親去看看你的生父吧!
這一次,好像又重返多年以前的場景,只不過母親身邊多了個我。我們站在路邊,一輛大貨車過來了,仿佛是從兩邊的綠樹中突然就開過來的。母親伸出手去招呼開車人。母親從包里掏出用報紙包著的一小塊紅糖遞給了師傅,就像當年一樣,她很快就帶著我上了車,恰好師傅的右邊可以搭乘兩個人。我有一種無法形容的喜悅,這不僅是我生命中頭一次乘上交通工具,更為重要的是,這是母親頭一次帶我去拜祭生父。
車子沿著縣城外的山林在盤旋而上,好像始終在一座高山深處反復地旋轉(zhuǎn)上升中。越往上走風景就越美,下面的樹枝沒有高山上的樹茂密蔥綠??諝庠絹碓角逍隆\囎拥搅肆謪^(qū)就不往前走。盡管過去了很多年,但仍然有趕牛車的人候在小路邊,仿佛在等待當年那個年僅十八歲的女孩花花。當然也在等待著我,我與這條綿延進原始森林中的小路有著很深的淵源。母親拉我上了牛車,開牛車的中年男人看了眼母親,問母親是不是要到伐木場去。母親點點頭。中年男人邊趕車邊吸著手中的煙鍋,好像這條路上趕牛車的男人們都離不開手中的煙鍋。
下了車,母親背著籃子,走在前面,她好像帶著一種強烈的情緒,想盡快走到林子里邊去,而且,她似乎忽略了我的存在。小路依然在等待著我們,不過,母親沒有直接朝伐木場的小路走去,而是偏離了小路,朝灌木叢走去。雖然是四月份了——也許是海拔高的原因——林子里突然就出現(xiàn)了一片片綻放的山茶花,雖然看上去已經(jīng)是最后的絢麗盛放了。我感覺到了母親有些急促的呼吸聲。母親突然轉(zhuǎn)過身來對我說,從今天開始,你就叫茶花,就不叫菊兒了。
雖然這樣說顯得有些突兀,但我還是心生喜悅,因為周圍的山茶花開得確實太鮮艷。我非常喜歡那一朵朵迎向我們的野生山茶花的怒放。母親將一朵花摘下來,插在了我頭發(fā)上說,我的茶花姑娘真漂亮??!母親終于找到了她尋找的地方。當母親告訴我,那一年就是在這個地方有了我時,我說,是的,我知道。母親有些詫異地看著我,伸出手來撫摸著我的發(fā)絲說:傻丫頭,你知道什么???你是不可能知道的,你還是一個小丫頭,也許將來有一天,你會知道,也許你永遠都不會知道的。母親說了一大段,許多年以后我才明白,母親經(jīng)常帶著小說到醬油廠去閱讀。雖然母親只是一個醬油廠的小工人,但因為讀書,她似乎跟縣城里所有的女人都不一樣。
她半蹲著膝,地上最下面鋪滿了腐爛的葉子,上面一層鋪滿了被風吹落的山茶花瓣。她在輕聲細語地說話。我聽不清楚母親在說什么,我想,那應該是母親說給風的聲音。因為在此地,只有拜托給風,才能將她的聲音帶給另外一個青年人。他就是我的生父,他當時的職業(yè)是一個林區(qū)的伐木工。
母親站起來了,她要帶上我繼續(xù)往前走。前面出現(xiàn)了伐木工的木板房。我們看見了房子里飄逸而出的炊煙。無論你走到哪里,只要看見了煙塵,你就會不再懼怕,孤獨感也就會消失,有了勇氣繼續(xù)往前走。這是母親走在路上時,告訴我的。她平常很少說這么多的話,因為她太忙碌。這番話就像山茶花最后一次怒放時的味道,它留在了我內(nèi)心深處。
遠遠地就出現(xiàn)了廚娘,仍然是多年前的那個廚娘。她拎著剛從山溪中打來的一桶水時,看見了我們從小路上走來的身影。這是一個令廚娘驚訝而激動的時刻,她沒有想到我們會到來。她給我們遞過伐木工削出來的小木碗,我們從廚房的木水缸里喝到了最甜的水。是的,這一定是我人生中喝過的最甜蜜的水,也應該是世界上最甜的水。
于是,我去找廚娘拎水走過來的那條小路,我在小路邊看到了一條溪流,清澈得像是童話中的水源地。我當時只是很高興,后來才知道,伐木工駐守此地,就是因為這里有溪流。有水的地方,才可能讓人長久地生活下去。水那邊不遠,就是父親的墳地。母親已經(jīng)在墳地前燒冥衣、冥錢了。母親在叫喚我的名字,她已經(jīng)不再叫我菊兒了。我有了一個全新的名字:茶花。在此地喚我為茶花,令我有一種無法說出的感覺。我跳過歡快暢流的小溪,走到了父親的墳前。墳前有一塊小小的石頭,寫著父親的名字和死去時的年齡,父親那時才二十二歲啊!
母親從旁過的山茶花樹上,折下了幾束紅色的山茶花。折花之前,母親站在山茶花樹下思量了半天。母親看上去目光憂傷。自從與繼父結(jié)婚后,母親生活得充實快樂,很少看見母親這么憂傷過。她仰起頭看樹枝上的花,我仰起頭來是在看母親的模樣和神態(tài)。母親伸手折斷了山茶花時,我看見了母親的嘴唇在動,卻聽不清楚母親在說什么。我雙膝著地,跪在父親墳前。我的嘴唇也在動,像母親一樣絮叨著。抬起頭來,我仿佛在藍色的天空中尋找到了一朵云,從我內(nèi)心深處上升的聲音,順著云路騰空而去。
我們離開時,也是正午,像父親一樣的年輕的伐木工正從森林中走出來。工棚附近的松木經(jīng)過處理后,大多被運走了,只剩下一些正在生長中的小松木。這意味著這一座座工棚將被遷移到更遠的森林中去。我們離開了林區(qū),從小路走到外面,牛車已經(jīng)在等候我們了。經(jīng)過了可以承受住的一次又一次的顛簸后,我們又搭上了載著圓木回縣城的大貨車。
在那個秋天,母親又一次懷孕了,那個時代的婦女好像很容易懷孕。過去母親懷孕時,我忽略了這個事實。這一次,我發(fā)現(xiàn)母親懷孕后,繼父只要回家,總會陪伴母親去散步。其實,繼父跟母親關(guān)系很親密的,哪怕是在母親懷孕的時間里,我也會看見繼父回到家,總是忙于劈柴做飯。有一天,放學時,我推門進屋,看見繼父正蹲在地上將耳朵貼在母親的小腹前,那是在聽胎音吧!我們用繼父劈的柴來燒火。冬天放學回家后,放下書包,我們就會走到爐火前,伸出手來烤火。而當夜幕來臨時,爐火早已變成了灰。我們會點燃油燈做作業(yè),那時候的電總是停,所以我從小就學會了做煤油燈,凡是用過的墨水瓶也會留下來,洗得干干凈凈,以備制作煤油燈時使用。
繼父突然間就躺下來了。那是他出差回來后的一周時間里,他當時還在做設計,突然說腹部痛,單位的人將他送到醫(yī)院。其實繼父的腹痛已經(jīng)有很長時間了,只是他忍住了而已,以為是一般的腸胃炎啊什么的,就不太介意。那天放學回家后,母親說你去看看父親吧。我就來到了醫(yī)院,這應該是我第二次到醫(yī)院,第一次是我出生的時候?,F(xiàn)在,我已經(jīng)可以獨立尋找到去醫(yī)院的街巷了。
我穿過了濃烈的消毒水的氣味,終于找到了繼父的病房。他看見我后指指手上的吊瓶,這也是我第一次看見輸液瓶:一根針管插進了繼父的血管后,這讓我感覺不可思議。在往日的生活中,繼父充滿了活力。很難想象,尖銳的針管會插入繼父的血管里。但事實就在眼前,是難以抗拒的!
繼父想對我說什么,他的嘴唇有些蒼白無力,他還是啟開了話題,茶花,那天下午你抱著山茶花上樓,為什么把花掉在樓上?你看見了什么……繼父剛說到這里,母親就進來了,她看上去快要生了。母親讓我先回家去做作業(yè),我就離開了。在路上,我回憶著與繼父的見面,在短促中他問我的問題,這件事對于我來說似乎變得有些模糊了。
但我沒有想到繼父的病很快讓他進入了昏迷狀態(tài)。待我第二次去看繼父時,他已經(jīng)全靠輸液維系生命了。母親告訴我說,繼父是患上了肝癌。我靜靜地在廚房中看著母親的身體在周轉(zhuǎn)不息,她很平靜地跟我說話。我平靜地接受這個現(xiàn)實。母親和我之所以能夠平靜,是我們都曾經(jīng)歷了我父親的死亡。而且,母親快要臨盆分娩了,看上去在這樣的時刻,她已經(jīng)無力去承載另一個殘酷事實。繼父處于昏迷狀態(tài),我們每次去醫(yī)院探望,只能靜悄悄地坐在床邊,陪伴幾十分鐘,再靜靜地走出來。醫(yī)生早就告訴母親,繼父很快就會走的,只是遲早的事情。母親默默地維系著這個家庭,她的神態(tài)自若隱藏著我們看不見的悲傷。
繼父還是走了,是單位的人送他上路的。母親不顧身孕堅持一定要去送繼父,被外婆強硬地制止。母親快臨產(chǎn)了。果然,在我和弟弟妹妹送繼父去墓地的路上,母親進婦產(chǎn)科了。那天,母親的肚子痛得很厲害。是那種母親無法承受的痛,她低聲呻吟著。外婆一直陪伴著母親,并把她送進了醫(yī)院。
弟弟妹妹還小,我牽著他們的小手,左邊牽弟弟,右邊牽妹妹。外婆總說一句話,男左女右,我雖然聽不明白這句話的意思,但我伸出手時,就很自然地想起外婆這句話。繼父有他的單位,看上去,單位好像是他的另外一個家,單位的同事都好像是繼父的親人。他們公司員工的喪事都是由單位操辦的。總之,繼父走時有很多人護送,我們走在人群的前面,幾個繼父生前的同事抬著棺材。就這樣,我們將繼父送到了公墓。一群人挖開了泥土。我站在挖開的泥土外面。那是一個長方形的土坑,就像世間的一張大床。
繼父的棺材放進了坑里,再把挖開的泥土覆蓋在上面。我看見石匠們搬來石頭,立起墓碑,上面刻上我們?nèi)胰说拿?。當然,刻墓碑的時候,還沒有母親將要分娩下來的另一個妹妹的名字。我看見墓地外很多野花綻放著,便想起來,清明節(jié)母親帶我去祭祀生父時,曾折下一束紅色的山茶花,插在生父的墓地。我便采集一束野花走到繼父的新墓前。此刻,我的淚水再也忍不住了。我和弟弟妹妹跪在父親墓前,跪拜后站起來。弟弟妹妹的臉上也有淚花,弟弟抽泣道,爸爸再也不會帶我爬樹去掏鳥巢了。當他這樣一說,小妹就哇的一聲哭了起來。到墓地的人臉上都有淚水,包括繼父生前的同事,也都掏出手帕擦眼淚。
我跪地磕頭時,仿佛聽見了繼父身前的聲音。外婆說,這都是命,外婆是在安慰母親,讓她節(jié)哀順變。家里突然間又傳來嬰兒的哭聲,這是我們必須接受的現(xiàn)實問題。繼父走的那一天,也是另一個新生命降臨的時刻。外婆告訴我,那天,母親分娩時很痛苦,不過,母女還是平平安安。
沒有了繼父的母親,還沒到四十歲。后來,母親生下的第四個孩子便寄養(yǎng)在外婆外公家里。有一次,我去外婆家時,看見外婆跟母親在私聊,神神秘秘地,我便留意了片刻。風中傳來外婆的聲音,我聽見外婆告訴母親,那聲音就像針剛好穿過了線:花花,你還年輕啊,孩子我會幫你帶的。趁早,還是找一個男人吧!這就是外婆對母親講的話。我已經(jīng)能聽明白外婆話里的意思。
三
母親果然按照外婆所叮囑的做——邊上班邊去尋找男人。有同學告訴我說,同學的父母去看電影時,無意中看見了母親和一個男人在看電影。那個時代,很多男人女人約會都是從電影院開始的。我好像并不介意母親的赴約,因為也有人開始約我看電影了。但我很膽怯,約我看電影的是一個開發(fā)廊的溫州小伙子。這是縣城中第一個開發(fā)廊的,而且是一個外省人。
已經(jīng)有些時間了,在我放學路上,我發(fā)現(xiàn)有人走在我后面,雖然隔著一段距離。時間長了,我還是感覺到害怕。有一次,我決定一定要回頭看看,到底是誰在跟蹤我。那天,下午五點半鐘的陽光將我回家的那條小巷,照得金光閃閃。當我回過頭去時,光恰好照在我的臉上。身后的人已經(jīng)跟蹤我很長時間了,我回過頭來,必須面對這個影子。現(xiàn)在,他不再是影子,而是一個人,是在電影院對面開發(fā)廊的那個溫州青年人。他走了上來,他的身體上同樣是西斜過來的陽光。我不再害怕他了。原來,跟蹤我的人,看上去是那么陽光啊。
他竟然走上來,臉上帶著微笑。我被他的微笑所感染,也露出羞澀的微笑,我和開發(fā)廊的溫州青年就是這樣認識的。他沒有解釋為什么要跟蹤我,我也沒有讓他別再跟蹤我。他把我送到家門口,就離開了。他頭也不回地朝前走,這給了我目送他背影的機會。這是我來到人世以后,第一次站在家門口目送一個青年人的背影。母親從小巷那邊回家來了。我收回目光。母親總有無窮無盡的力量來守護我成長,她也總有無窮無盡的能量從頭開始生活。
回到家,母親坐在我床邊說要跟我商量一件事?,F(xiàn)在,弟弟妹妹都住在外婆家,他們都已經(jīng)上小學、初中。只有我回家來住,因為住在外婆家,太熱鬧了。進入青春期以后,我想回家住,家里人少,安靜些。所以,我回家住了一段時間,就有了與母親的這場單獨的對話。母親說,為了這個家庭的完整,所以,她要給我們重新找一個繼父。聽到母親的聲音,我的腳尖里仿佛觸到了一塊礫石,那石頭尖尖的,碰痛了我的腳尖。母親繼續(xù)說,那個繼父和她早已私下領了結(jié)婚證。那些年,我們年齡小,又都住在外婆家,所以她沒有告訴我們這件事。前幾天因為我剛回家住,母親就讓繼父去外面住了。我沒有吭聲,我已經(jīng)進入青春期了。于是,在那個黃昏,當母親將新的繼父帶回家時,我卷起鋪蓋、行李對母親說:我已經(jīng)長大了,很多同學都住校,我從今天開始也要去住校。
我?guī)缀鯖]看繼父一眼,獨自卷起鋪蓋、行李出了門。母親在身后追趕我,但我走得很快。母親回去了,我松了一口氣,抱著鋪蓋、行李住進了學校的女生宿舍。然后,我又松了一口氣。也許,這就是自由。我竟然快十八歲了。我鋪好了床鋪,幾十個女生住在一間有教室大的宿舍里。這是除了外婆家之外,我唯一可以寄住的另一個空間。住宿舍雖然是吵鬧,但都是同一級女生所發(fā)出的聲音,我內(nèi)心并不排斥。不知不覺中我自己也融入了這聲音中。
住校后,那個溫州開發(fā)廊的青年男子看不見我回家的身影,就來到校園。當他走到校園女生宿舍門口時,我還沒有看見他,別人就已經(jīng)看見他了。看見他的那個人是我的下鋪,下鋪的女生在叫我,下鋪的女孩神態(tài)詭異地說,我知道那個男的,他是從溫州來的,在電影院對面開了家發(fā)廊。
我下了床,心里嘀咕著,溫州青年不好好守著他發(fā)廊,到我們宿舍門口找我干什么呢?但他在門口等我,這件事讓我有些亂。他站在門外的一棵桃樹下,見我走過來,笑了笑,從上衣口袋里掏出一張電影票遞給我說,今晚請你去看電影。他的手捏著那張電影票,我發(fā)現(xiàn)身后有人在窺視我們。是宿舍里的女生們。我從溫州青年男子手里接過那張電影票時,站在宿舍窗口窺視我的女生發(fā)出了尖叫聲,那是青春期充滿嬉戲的尖叫聲。我手里緊緊捏著那張電影票,仿佛開始了我的另一種比讀書更為朦朧的人生。看電影的時間是當天晚上,他選擇那個星期天的晚上,是知道那天我們不上晚自習。我的手上出了很多汗液。他走了,看上去,他很愜意地走了。女生們跑出宿舍來,圍著我,每個人的眼睛都在盯著那張電影票,她們想看我捏在了手心的那張電影票,我害怕它消失就悄悄地塞進了褲袋里。
那天下午對于我來說是充滿希望和期待的。我不時看向教室里的窗口觀察天色的變化。上化學課的女教師,每講一段時間課,就會很自然地看一眼她手腕上的手表。終于,在化學老師最后一次看手表后,她說,下課時間到了。下午五點半下課,七點半鐘的電影票。在這中間,我還可以吃飯換衣服,等等。而我前去赴約的電影院,將給予我什么?又將改變我什么?
要去看電影了,這對于我來說,是一件私密事。所以,我不想讓別人知道。當我上臺階時,溫州開發(fā)廊的青年人早已站在電影院等我了。我遠遠就看見了他的目光,那是坦然從容的目光。他竟然還叫出了我的名字,他說茶花,我在這里。他就站在電影院門口大聲叫喚著我的名字。這是母親為我起的名字,他叫起來,使用江南的普通話,非常悅耳。他用微笑的臉迎接我上完了最后一級臺階,然后,他伸出手來拉了拉我的手臂。就這樣我們隨同進電影院的人流往里走去。剛尋找到座位坐下來,銀幕上出現(xiàn)了一部來自印度的黑白電影。電影院的燈光滅了,只剩下銀幕上的光。
從這以后,每周星期五的下午,他都會給我送電影票來。哦,被我手心捏出汗液的電影票,你將我?guī)睦??很快,這件事被母親知道了,她來到學校,要我回家,她說給我做了很多好吃的東西。母親的眼神好久沒有這么溫柔了。我被這溫柔帶回了家。溫柔中藏著刀,這是母親隱藏的特性。這一天,我回到家,確實有一桌好菜。每天吃校餐很單調(diào)的,也會膩味的。今天繼父不在,所以,我很松弛。母親大約是知道我不愿意見繼父,所以,這頓晚餐只有我和母親。弟弟妹妹都在外婆家,他們似乎已經(jīng)習慣了生活在外婆家。母親不斷給我夾菜,她的愛比以往更主動。往常母親是不給我夾菜的。我沒有反對,是因為我太饑餓了。仿佛青春期的我整個身心都是饑餓的,心慌意亂的。
我吃飽了飯后,母親開始過問我在校的情況,并問我最近是不是經(jīng)常跟那個開發(fā)廊的溫州青年人去看電影。我說,是的。母親說,你還是學生,跟男孩子接觸要小心些,你今后是要考大學的,早戀會影響你的學業(yè)。我點點頭,表面沒排斥,內(nèi)心卻極度抗拒母親的聲音。母親說,你確實太小,還沒有到十八歲……我盯著母親說,我再兩個多月就滿十八歲了,是不是到十八歲,我就自由了?母親有些驚訝地看著我說道,自由是什么,你擁有自由,就必須學習管理好自己的自由。
之后,溫州青年給我送來電影票時,我拒絕了他,但他仍然堅持給我送電影票。在第四次時,我沒有走出宿舍,睡在我下鋪的女生白鴿說:哇,你如果真的不想去,我代你去看電影吧,可以嗎?我以為白鴿說這話是開玩笑的,就說,去吧,如果你想去就去吧!白鴿就真的走出去,她走到溫州青年面前對他說,我愿意替代茶花去看電影。我站在窗口?,F(xiàn)在我變成了另一個窺視者。我目睹著溫州青年笑了笑,在遲疑中,還是將那張電影票遞給了站在他面前的白鴿。這一幕是我未曾想到的。我以為白鴿就是對我開玩笑而已,沒有想到,她真的帶著那張電影票去看電影了。對于既成的事實,我感覺到一種無法形容的失落感,但我的自尊心不允許我去改變一切。那個周末對于我來說,是沉悶的。是啊,我的下鋪竟然替代我去看電影。我以為這只是一場電影的替代,但我沒有想到自此以后,溫州青年騎自行車送票到宿舍門口時,不再叫喚我的名字了。哦,事情變化得太快了。
為了證實我的若無其事,更是為了表達我對這件事情的蔑視,我必須找另一個男孩子陪我看電影。那天我走過了照相館,看見櫥窗里有幾幅放大了的照片,便看了幾眼。一個人突然叫出我的名字。他是縣城里的男孩,他說,茶花,你進來吧!他知道我,因為他的母親也是醬油廠的工人。小時候母親帶我去醬油廠時,他曾經(jīng)帶著我們蒙起眼睛,玩一場場躲貓貓的游戲。我有很久沒見他了,他已經(jīng)變成一個英俊的小伙子。
開照相館的青年叫小豆豆,這是我們在醬油廠時,他母親叫他的名字。我們就叫他小豆豆吧。小豆豆將我引到照相館,我突然就產(chǎn)生了想照相的念頭。他似乎看見了我的眼睛很亮。母親經(jīng)常告訴我說,一個女孩子的眼睛很亮才顯得純凈。小豆豆準備幫我拍一組肖像照片,在拍照前他將一個裝滿化妝品的盒子丟給我,將我?guī)У界R子前:自己上妝吧!我搖頭說,非要化妝嗎?我從來沒化過妝。小豆豆瞇著雙眼說:女孩子今后出門都是要學會化妝的,今天你就開始學一學吧。我就在化妝鏡前坐下來。
在這個荒謬的午后,我取出了眉筆、粉餅和口紅等,開始上妝。用了整整一小時,我化完了妝,看著鏡子中的自己,有了些變化,但我不知道化妝后,我是變丑了還是變好看了。小豆豆走過來,看了看鏡子中的女孩說,不錯不錯,你第一次就學會了化妝。之后,小豆豆為我拍了一組照片,就這樣,我早已忘記了看電影的事情。臨出門時,小豆豆告訴我,這組照片應該很漂亮,如果我同意的話,他會將照片放大在櫥窗里掛一段時間。
我驚喜地看著小豆豆說,如果我的照片看上去不難看的話,你就掛櫥窗里吧!這聲音出自我少女時代,它消解了我青春期的某種沉悶和壓抑的氣息。之后,到了又一個周末的午后,我就急匆匆地奔向了照相館。那組照片放大后,鑲嵌在六個木質(zhì)鏡框里,已經(jīng)掛在照相館的櫥窗里。我很喜歡這眼前看到的一幕:有人來了,站在櫥窗外評論,他們在研究這個姑娘是誰家的女子。我走了,這是多么讓我身心滿足的時刻?。?/p>
接下來,宿舍里的人都知道了我的美照掛在照相館的櫥窗里,都很羨慕我。我的下鋪白鴿就在這刻宣告說,她不想?yún)⒓痈呖?,她已?jīng)戀愛了。她一邊說一邊開始收拾行李。我早就知道白鴿跟溫州青年談上戀愛,不過,我已經(jīng)走出了關(guān)于電影院的陰影,自從我的照片掛在照相館的那一時刻起。白鴿卷起行李、鋪蓋走出宿舍時,她的父母趕來。他們站在門外勸說白鴿,讓她好好讀書。白鴿笑了笑說:能考上大學的人太少,還有三個月就畢業(yè),我想好了,不如現(xiàn)在就去學手藝吧。她對父母說,從今天開始她不再用父母給她的生活費了。她的父母找不到辦法說服白鴿,無奈地垂下眼皮。就這樣,白鴿走出了宿舍。一輛自行車騎到了宿舍門口,是那個溫州青年的。白鴿的行李交給了溫州青年,他將行李捆在后座。白鴿坐在了自行車龍頭后面,溫州青年的腳一蹬,白鴿朝站在門口的我們揮手而去。我記得她的最后一瞥落在了我臉上:那輕薄的得意和驕傲圈定在那一時刻,讓我仿佛又長高了很多。
幾個月后我高考未錄取,這讓母親很失望。她說,還有另外一條路,醬油廠正在招工,職工的子女會優(yōu)先錄取。我用沉默不語抗拒著母親時,也在尋找著我青春期的方向。因為無聊,我去百貨公司買回了劣質(zhì)的化妝品,對著鏡子化妝。沒有想到母親下班回來時,我的樣子激怒了她。她是和繼父一塊回來的。順便說一下我的第二任繼父:他是醬油廠的鍋爐工,但長得很健壯,沒有婚史,沉默寡言,是所謂的老好人。他們清晨出發(fā)一塊上班,晚上一塊下班。繼父會做飯劈柴等,家務活全部包下來了。晚上他就跟母親回到臥室,他睡得很早。有一天我上樓問母親一件事,門打開了,繼父早就睡著了,他發(fā)出的呼嚕聲很大。母親躺在他身邊,斜側(cè)過身子看書。母親這一生,身邊總是要躺著一個男人,只有這樣,她才能安心。
四
在家里蝸居了很長的日子,我的無所事事讓母親焦躁不安,繼父回到家來就沉默不語地做事,我徹底拒絕了去醬油廠工作的機會。母親說,我?guī)闳タ锤赣H,昨天晚上我又夢見你父親了……我說,那里不再伐木,沒有路了。母親說,我們還是去一次吧,我說,你要去就自己去吧!說完這話我就去外婆家,我想在外婆家住一段時間。外婆家增加了一臺縫紉機,這對于我是一件新鮮事。
我竟然跟著外婆踩上了縫紉機。外婆給我從供銷社買了好幾種花布。我看見有人在穿喇叭褲,就像山野喇叭花一樣形狀的褲子。早先流行港褲,那個溫州青年穿的就是港褲。突然有一天,縣城的男女就穿上了喇叭褲,這是由一個來自上海的裁縫帶來的樣式。聽說,他是帶著自己喜歡的女人私奔到這座縣城的。在無所事事的這些日子里,我就在街上閑逛,總會遇上些新鮮事。自從那個上海裁縫帶著女人,租下了一座鋪面后,他第一件事就是將幾條色澤各異的喇叭褲,掛在了鋪子里。
恰好我路過,我被那條橘紅色的喇叭褲吸引了,我好奇地走過去。年輕的上海裁縫皮膚很白,聽說上海人的皮膚都很白。他走過來,問我是不是想看一看那條橘紅色的喇叭褲。他抬手取下橘紅色喇叭褲,對我說:像你這樣的女孩子,穿上這條橘紅色的喇叭褲就會走好運的。他的女朋友帶我在布簾拉下的試衣間換衣服,女子不斷地說:你身材高挑,模樣秀美,穿上這條喇叭褲會更漂亮的。他們都真會說話,讓我很想擁有這條喇叭褲。我穿上了喇叭褲走出來面對試衣鏡,哇,我有些認不出自己了,這是我嗎?上海裁縫又取來一件白色的襯衣說,你再穿上這件白襯衣,看一看,是不是又變了一個樣。好啊,鏡子里的我,確實又變了一個樣。我想買下衣服和褲子,然而,摸了摸口袋,外婆縫的小錢包中的零花錢,根本不可能買下兩件衣物。上海裁縫看出來了我的窘迫,對我說,如喜歡就幫你先留下來,但只可能留三天,如果三天內(nèi)你不來取,就又掛起來了。
好啊,我說,幫我留三天吧,我一定會來取的。他們點點頭。我告辭了。我想去找外婆要錢,跟母親要錢是不可能的,如果去跟母親要錢,她一定要讓我去找工作。她已經(jīng)在外婆那里留下話,醬油廠她已經(jīng)要好了一個名額,短期內(nèi)為我保留,讓外婆設法做我的工作。我鐵了心,不想去醬油廠,也許是小時候吃醬油拌飯?zhí)嗔?,或許是母親每天從醬油廠帶回來的味道太濃烈了,我已經(jīng)對醬油這種味道產(chǎn)生逆反心理。母親大約已經(jīng)習慣這種味道,但對于我來說,這味道太強烈了。
是的,我不可能重蹈母親的職業(yè)和生活。就這樣,我用沉默抵抗著這一切。我來到了外婆身邊,這是我第一次開口要錢,往常都是外婆和母親給我零花錢的。我好像也不需要用多少錢。我開了口,說出了買衣服的錢的數(shù)字。外婆說,好吧,這次外婆給你,但你要答應,買了新衣服之后,一定要去醬油廠做工人。你如果答應了這件事,外婆就把錢給你了。
我想就先答應吧,如果非要我去醬油廠上班,我也就先去吧。在這一刻,我第一次感覺到錢給我?guī)淼牟蛔杂?。如果我沒職業(yè),就意味著我永遠要受到母親和外婆的控制。不過,我當然很高興,當外婆掏出錢包時,我如愿以償了。那一刻,我直奔上海人開的裁縫鋪。
一手交錢,一手交貨,才相隔一天,我就實現(xiàn)了自己的愿望。太高興了,我在鋪子里就穿上了新裝,上海裁縫說,你應該是這座縣城里第一個穿喇叭褲的女孩子,高興吧!好了,穿著回家去吧!它會給你帶來好運氣的。
我或許就是縣城里第一個穿上喇叭褲的女孩了。因為回家之路,必須穿過縣城最中心的大街,我洋溢著被很多人瞟一眼又一眼的那種喜悅:人的虛榮感或許就是這樣上升的。整條街景對于我來說,都是陽光燦爛的。一個人走上前來,對我說,我見過你,照相館的櫥窗里有你的照片。我想請你今晚一塊吃飯,你愿意嗎?
這突如其來的邀請。走上前來的是一個男子,他應該是比我大幾歲吧。我從未見過他,聽他的聲音好像也不是本地人吧。他穿西裝,系著領帶,穿得簡潔正式。我看著他,直視他的眼睛。外婆曾告訴我,跟陌生人交往時,一定要看對方的眼睛,因為眼睛會說話。我能看到他眼睛后面的什么呢?其實,我真的看不到什么。不過,我不知道他為什么要請我吃飯。當我質(zhì)疑時,他已經(jīng)又開始說話了,姑娘,我會在電影院外面的那家老餐館等你。你知道的,電影院外面只有一家老餐館,就是有院子的那家。你進去后上樓,我在樓上等你。六點半鐘見,不見不散。他說完就走了,也沒有等我回答,愿不愿意接受邀約。
哦,六點半鐘……對于這個赴約,我還是充滿了幻想,它仿佛是一道道曲線,上面有數(shù)不清楚的類似萬花筒般的光環(huán)。也許我閑得確實太無聊了,而且我已經(jīng)答應過外婆,現(xiàn)在橘紅色喇叭褲已經(jīng)穿在我身上了。哦,我天生就喜歡鮮艷的色彩,原來就喜歡。我曾悄悄地將母親箱子里她結(jié)婚時的衣服穿在身上。那件紅旗袍,雖然短了,在母親上班的日子里,我卻瘋狂穿了一天,母親快下班時又脫下來。我天生就需要與這個花花世界在一起,瘋狂地,朦朧地,無知地開始出發(fā)。我天生就是我自己,就像母親受孕的那座原始森林,母親躺下去就有了我。我天生就是林子里的野生山茶花,順著自己的天性自由妖嬈地綻放著……
整個下午,我都心神不寧?,F(xiàn)在,我去赴約,他不是我們小縣城的男人??h城很小,很多人我們都擦身見過。盡管不說話,但彼此都能知道擦身而過的人門戶在東西南北的什么位置。我去赴約,這是我穿上新衣服的一天。跟一個來自外地的陌生男人見面,還是需要勇氣的。我想,是無聊的生活沒有方向感的日子給予了我好奇和勇氣。
整個下午我都跑到外婆面前,看她手腕上的上海手表。外婆奇怪地問我看時間干什么?我說隨便看看吧。外婆說,等你去醬油廠班了,外婆就把這塊上海表給你。你一定要盡快準備好,讓你媽帶你去醬油廠填表格,聽說只要填好相應的表格,接到通知后就可以去上班了。外婆真為你高興啊,只要你去上班,你母親的心也就安定了。
我聽外婆說話時,心思卻在往外漫溢,猶如水邊的潮汐來到了沙岸上。心怦然跳動,我不知道為何如此反常,我差點把頭撞在墻上。外婆在洗罐子在腌咸菜,外婆自己腌的咸菜成為我們每天的下飯菜。我的外婆像是我生命中的教科書,她每天沒有閑著的時候,身體就一直在忙碌著。在她眼皮底下生活,我也感覺到了不自在。如果不行的話,我還是得去母親所在的醬油廠上班的。不過,我抗拒這件事,但又力不從心。從外婆的手腕上我看見了時間已經(jīng)移動到了那個時間段,我提前了十五分鐘出發(fā),小縣城很小啊,靠步行我就來到了電影院對面的那座舊式宅院。
我已經(jīng)好久沒看電影了,自從白鴿取代我以后,我就擺脫了看電影的欲望。還得感謝照相館的小豆豆,直到如今,他幫我拍攝的那組照片,還掛在照相館的櫥窗里。在那個青春期的年齡,這組照片使我的虛榮心得到了滿足。同時我也要感謝那間上海裁縫鋪,是他們手工縫制的橘紅色喇叭褲、白襯衣,給予了我外在的美麗。這一切都是我無所事事的青春期所需要的。之后,等待我的將是什么?其實,面對現(xiàn)實,我都在逃避。起初,我從家里逃到了女生宿舍,后來又從宿舍逃往家里,之后,又從母親和繼父眼皮底下逃到了外婆家。
我看見電影院對面的那家溫州人開的發(fā)廊時,白鴿遠遠地就看見了我。她叫著我的名字:茶花,茶花。她一邊叫著我名字,一邊走到我身邊。白鴿燙頭發(fā),可能剛燙不久,披在肩頭的波浪卷發(fā)中飄過來一大股化學劑的味道。她看上去神氣飛揚,高興地告訴我,很有可能她和他就要結(jié)婚了。我有些驚訝地看著她,她說的話,對我來說太遙遠了。
還有更難以置信的事從白鴿的嘴里說出來:“我懷孕了,已經(jīng)有兩個月,所以,我們必須盡快結(jié)婚……”我不知道要說什么,表情十分不自然。我想,在那個時刻,我得盡快離開白鴿。我點點頭,看上去是告別,之后,我就向那座舊宅院走去。幸虧朝右拐就有了通向舊宅院的路,幸虧有一場夢一般的赴約,否則,我真的不知道往哪里去。
是的,那個陌生男人早已在等我了??吹贸鰜恚窃谡J真地等我。從前,溫州青年每周五騎著自行車給我送票時,也是認真的。后來,白鴿就取代了我去看電影……我想著這件事,心緒開始下沉,仿佛想從一個深淵中走出來。他站起來迎接我時,我正在往深淵的門口走去。我想往外走,想尋找到生活的方向和陽光燦爛的日子。
陽光正照在舊宅院中的二樓。陽光快消失了,它照亮了他帶我上的樓梯。他輕聲說小心些,這樓梯太老了。我從一束即將消失的光中上了樓。他帶我到臨窗的餐桌前坐下來,他還要了啤酒,點了當?shù)氐膸椎兰页2?。我第一次跟人在外面吃飯不免有些緊張,夾筷子的手也有些不自然地抖動。我這是怎么了,為什么要跑出來,在這個時間里,外婆家已經(jīng)開飯了。外婆會坐在小院里的石桌上吃飯,每次都有三菜一湯。弟弟妹妹放學回家,仿佛是幾只歸家的羊,他們那么饑餓,直奔餐桌,嘩啦啦地將飯菜送到嘴邊。每次餐桌上的飯菜都被搶得干干凈凈,外婆很開心地說,你們吃飽飯才能長得又高又健康。此刻,餐館的飯菜散發(fā)出另一種味道,我好像并不饑餓,也許慌亂壓制了味蕾的需求。他給我碗里夾菜并說要多吃點。同時舉起啤酒杯來說:如果你想出去走一走,看看世界有多大,我可以帶你走,我也在尋找做事的商機。我觀察你已經(jīng)很久,我在旅館里已經(jīng)住了些日子了。跟你走,我舉起杯跟他碰杯時,看著他的目光。他說,別懷疑我,我走過很多地方,我只是覺得你很孤獨也很漂亮,我比你大幾歲。像你這個年齡,應該出去走一走。你如果懷疑我,可以不跟我走,你想好了再走。姑娘,我真的沒有任何目的,也許我今夜或者明后天就離開。來到這座城很久了,我也孤獨,就想找一個人吃飯喝酒而已。他喝了好幾杯啤酒,看上去還能再喝,我已經(jīng)喝了三杯,頭開始暈了。他感覺到了什么對我說道,好了,我們收杯吧,再喝下去你我都會醉的。我想好了,明天就走,我住在旅館里,縣里只有一家旅館。八點鐘我離開,如果你想乘我的車走,我就帶你上省城。你這樣的姑娘應該到省城去看看。如果八點半鐘你還沒到旅館門口,我就走了。我們就這樣收杯了,這座老宅很熱鬧,來了很多人,有些面孔我熟悉,有些很陌生。我們下樓去。我第一次喝酒,腳步有些錯亂……他說,沒事吧!我說沒事的。他走在我身邊問我需要他送我回家嗎?我拒絕了,因為我發(fā)現(xiàn)電影院外面很多人,有些人是來看電影的,有些人是來散步的。
他離開的時候?qū)ξ艺f:我明天上午八點準備離開了,如果你想搭我車上省城,就到旅館門口等我。我想我已經(jīng)記住了他的話。他先走了,穿過人群走了。我有些恍惚,有人在叫我的名字。那聲音順著人群過來。哦,竟然是開發(fā)廊的溫州青年,他說好久沒見我了。他還說他跟白鴿快要結(jié)婚了,屆時邀請我去參加他的婚禮……他說話時眼睛一直在看著我。這一次,我在回避他的目光。我走了,沒有給他留下任何眼神和只言片語。
我要走了,突然間,想逃離現(xiàn)實的欲望就像火柴劃燃后照亮的縫隙。我在縫隙中生活得太久了,想逃出去,明天是一個契機。第一,我想逃離去醬油廠上班這件事,我并不想去醬油廠,母親每一次跟我說去醬油廠上班的事,都被我拒絕了。后來,是因為那條上海裁縫鋪懸掛的橘紅色喇叭褲,它像一道來自青春期的流行宣言,突然改變了我。它那橘紅的敞開的喇叭花的形狀,它那不可思議的誘惑,使我想擁有它,所以我跟外婆去要錢。那時候,我就知道了錢是一個障礙物,你要突破它。我答應了外婆去醬油廠的事情,現(xiàn)在我卻又開始否定這件事。所以,我離開,就沒有人要讓我去醬油廠上班了。第二,如果沒有在電影院門外的小廣場遇到白鴿,我就不知道她已經(jīng)懷孕的事,而且她跟我說話的神態(tài)那么自在、驕傲,這神態(tài)已經(jīng)刺痛了我?,F(xiàn)在又遇上了開發(fā)廊的溫州青年,他竟然像白鴿一樣邀請我前去參加他們即將舉行的婚禮。
這兩件事壓得我喘不過氣來。好了,我已經(jīng)做出選擇:明天上午會在八點半前準時抵達那座旅館門口的。我回到了家,外婆說她一直在等我吃飯,但弟弟妹妹太餓,就先吃了,并說將我的飯菜留下了,熱熱就可以吃。外婆問我是不是去看電影了?我這一次開始回避外婆的目光,我回房間去了。
明天就要走,我想安靜幾分鐘,想一想怎么走出外婆家,關(guān)鍵是我從小到大都沒出過門。出門是需要收拾衣物的,像電影中的場景一樣。外婆好像察覺到了什么,敲門進屋后,外婆說,茶花,你一進屋,我就聞到了你身上有酒味,你去喝酒了嗎?跟什么人喝的酒?。客馄乓矄柕锰嗔诵?,過去她可不是這樣的。外婆接下來又說,明天我讓你母親來帶你去填表吧!當外婆說到母親時,我靈機一動告訴外婆,那么我今晚就回家住吧!順便跟母親商量去醬油廠的事情。外婆聽我這么說非常高興,說,好啊,茶花,那你現(xiàn)在就回家去吧!
其實,這是一個艱難的選擇,但只有這樣我才能逃出去。母親不到周末是不會來外婆家的。外婆相信了我回家的事。這樣一來我就可以回家住下。明早,母親和繼父上班早,我就有了逃走的機會。這真是絕妙的好辦法??!回到家時,母親正在洗澡,繼父好像在幫母親擦背,我在一樓聽見了他們說話。我輕手輕腳地進了屋,他們都沒察覺我回來,我和衣躺下來,輕輕掩上門,也沒啟開白熾燈泡的開關(guān)。母親果然沒有發(fā)現(xiàn)我回來,我躺在床上,屏住呼吸,盯著天花板,每每想到明天我就能離家出走,心里就禁不住興奮。之后,樓上好像安靜下來了,他們睡著了,我也就睡著了。
下半夜我就醒來了。心里面有事,是睡不著的。我在盤算著要帶上什么東西。其他的我還來不及細想,生存問題離我的現(xiàn)實很遠。眼下,我想離家出走,卻是為了不去醬油廠上班,另一個就是不想面對白鴿和溫州青年人即將舉行的婚宴。這個現(xiàn)實的背后,是那個住在旅館里的陌生人跟我的約定。聽見母親和繼父終于出門了,他們鎖門時,哐啷一聲,我突然崩潰,我怎么忘了這件事?那時候的門里面是開不了的。我真糊涂啊,我怎么辦?我怎么走出去?往常他們上班都是七點半鐘走出去的。也就是說我還剩下最后一小時。我愣住了,發(fā)了片刻呆,然后開始尋找出路。我記得有一部電影,里面有人翻窗往外跳下去的場景。我去看窗戶,一樓的窗戶太小了,這是老房子,我是無法鉆出去的。而且窗戶里安了通煤煙的管子,是鐵鑄的,用手一摸,就碰到很多銹跡。
我想起樓上母親臥房中的窗戶,那是一扇大窗戶。不過,當我上了樓站在窗口時卻發(fā)怵了:我怎么敢往下跳啊,這是二樓,應該是有四五米高啊。就在這一刻,我聽見了開門的聲音,母親叫著我的名字:茶花,你昨晚就回來了,怎么不吭聲???母親看見樓下無人就上樓來,我已經(jīng)完全傻了。母親有些奇怪地看著站在窗口的我,問我在干什么,我說看看天氣。母親笑了說道:今早我去你外婆家,才知道你昨晚就已回來,今天我?guī)闳挝惶畋戆桑〗裉焓亲詈笃谙?,而且只有一個名額了。我們?nèi)グ?!母親走過來拉住了我的手,她似乎感覺到我離家出走的念頭。其實,我是不可能從她眼皮底下逃跑的。好吧,就在她帶我去醬油廠的那一剎那里,我已經(jīng)認命了,因為母親告訴我,已經(jīng)八點半鐘了,她和單位人事約好的也是這個時間。
認命吧,我親愛的青春!無論如何,今天我是不可能離家出走了,我來到了醬油廠,剛進大門就嗅到了濃郁的醬油味道。每每想到那個住旅館的陌生人已經(jīng)離開了,我心里也就放下離家出走這件事。是的,我突然那么順從于母親的安排。在大院里,我看見了繼父站在一個巨大的鍋爐前,胸前系著一條煤黑色的圍腰,正在給鍋爐加煤塊。哦,這就是我的第二任繼父,睡在母親床上的繼父。我的內(nèi)心在剎那間里,產(chǎn)生了一種說不清楚的酸楚。
突然間,我仿佛就變成了另一個女孩,我溫順地填寫了表格,之后,收了一套白色的工作服。好吧,陌生人,你走吧,謝謝你,請寬恕我的違約,請你遠走高飛吧!讓我高興的是廠里分給了我一間單身宿舍,盡管只能放一張單人床、一張小桌子,但卻給我?guī)砹艘庀氩坏降捏@喜。這也是我成為醬油廠工人后的一件大事。當天晚上,我從家里把行李搬進去。自此以后,因為有了這間小房,我不再想離家出走的事了。母親和外婆都很高興,她們認為我突然間就懂事了,長大了。
有一天,那個住在水井邊開店的女人在路上遇見我,叫住了我,對我說,你長大了,你長得越來越漂亮了。母親恰好從旁邊走過,看見了我和那個女人在說話。母親瘋了似的走上前來對那個女人說,請你馬上走開,別再走近我女兒茶花。那個女人笑了笑對母親說道,你害怕什么呀?茶花的繼父死去多年了。我告訴你吧,有一天我跟你的男人正在做那件事,茶花回來了,那時候她還小,她從門縫里什么都看見了。好了,你去問茶花姑娘吧,她一定有記憶的。我和你的男人有很長時間的肉體關(guān)系。他說他并不愛你,因為你有一次和他做愛時,叫出的是茶花父親的名字,從那以后,他就不再愛你了。他就和我經(jīng)常約會……你明白的,你明白的……那個女人好像瘋了不住地說。而母親好像也瘋了似的走上前舉起手掌摑了那女人三個巴掌。之后,我跑了。
五
這個從我記憶中消失了很久的女人,為什么又突然出現(xiàn)?她的存在使那些本已經(jīng)模糊的事開始重現(xiàn)。我長大了,我十八歲了,經(jīng)歷的一些事本來已經(jīng)模糊,但它回來了,它是為了讓我把人生故事講下去。我跑回低矮沉悶的宿舍,拉上用舊床單遮擋的窗簾。母親來了,站在門外輕輕叩門,并解釋說,茶花,你開門,母親有話要告訴你,你開門呀。我害怕母親這么一直叫下去,讓隔壁的女工們聽見,就打開了門。
母親的臉色那么灰暗無光,這大概是母親最絕望無助的時刻。她說,你還小,她瘋了,她神經(jīng)有問題多年了,你別相信她剛才所說的話。我對母親說,她說的有些事我見過,那一天,我上樓去找你,就從門縫中看見了她和繼父躺在你們的床上,是的,這件事幾乎被我忘卻。她確實瘋了,只有瘋了的人才會對我提起這件事?,F(xiàn)在我開始明白了……
母親的臉看上去好像更灰暗了,她絕望無助地看著我自語道:茶花,你剛才說你明白了,告訴母親,到底明白了什么事?你說啊,你告訴我,你到底明白了什么事?
其實我什么都不明白,我只是害怕看見母親那個絕望無助的眼神。這一天的母親太灰暗了。她離開了,她什么話也沒有說就離開了。我站在房間里感覺到空蕩蕩的,是那種無邊無際的空,我從來沒有如此空洞過。突然我想起了母親……我跑出去,母親已經(jīng)不見了。我有些不放心,去找燒鍋爐的繼父。他正在往鍋爐中鏟煤塊,他低頭干著活,似乎看不見我。我也不知道,母親這樣的女人為什么會找一個鍋爐工結(jié)婚。我叫了聲父親,這好像是我第一次叫他,他抬起頭來,臉上有些驚喜。他放下手中的鐵鏟走過來。我對他說,今天最好早些回家去看看母親。
說完我就走了,我不想再說什么,而且,我這個年齡也無法說清楚什么。說不清楚的事情就不說或者永遠保持沉默。說了也是多余的,那么,就不說吧!我走了,我不知道往哪里走。我陷入了十八歲青春期最真實的迷惘,我不知道怎么解決這些說不清楚的事件。他走了,一個燒鍋爐的繼父,去看母親了。我噓了口氣,突然明白,他的出現(xiàn),是為了讓母親有一種安如磐石的感覺。
這一夜我睡好了,不再為母親所受到的傷害迷惘了。我還要上班,單位已經(jīng)給我發(fā)了工資,雖然是不多,但對于我來說意味深長,它可以讓我有說走就走的本錢了。然而,我現(xiàn)在暫時不再想離家出走這件事。也許是因為母親所說的那個瘋女人出現(xiàn)了。她的出現(xiàn)打亂了我們原來平靜的生活狀態(tài)。還有另一件事在等待著我,我收到一份大紅色的結(jié)婚請柬,是白鴿和溫州青年的婚宴,而且是白鴿親自給我送來,請我去做她的伴娘。
白鴿的小腹微微挺起,手撫著腹部,這是在醬油廠門口,我看著她,我似乎看到一個女孩子的蛻變。昨天晚上我聽見我在唱歌,我竟然會唱歌,我唱著:她在潛意識中飛行,在火焰中蛻變?yōu)樗{色……我唱著唱著就醒來了。我對白鴿說,昨晚我在夢中唱歌,你猜我唱什么?我一邊說一邊唱了起來,白鴿說太好聽了,太像鄧麗君的歌聲了,你是怎么學會唱歌的?哎呀,茶花,我想請你在我婚禮上唱這首歌,好嗎?就這樣,因為這個唱歌的夢,我和白鴿之間的不愉快消失了。那天晚上我出現(xiàn)在他們的婚宴上,那是縣里剛開的一家餐館,可以舉辦容納近一百人的婚宴。我穿上了那套掛在墻上的喇叭褲。
婚宴地點在縣城的正街,什么叫正街?就是縣城那條筆直的主街道,這條街兩邊都是商店,是縣城最古老的街道,地面上嵌著的仍然是百年以前的青石板??h城人每天都要途經(jīng)這條街,因為只有走到這條老街才能購買到生活中的必需品?;槎Y大堂充滿了喜慶的色彩,天頂上掛滿了紅燈籠,門上貼著大紅的“囍”字。
白鴿穿一身紅裝,溫州青年穿灰藍色的西裝,站在門口迎接參加婚禮的客人。白鴿遠遠就看見了我,她大聲叫著我名字,滿臉喜慶的白鴿走上前來拉住我的手說:茶花,昨天說好了,今天你一定要唱那首歌?。∥倚睦镉忠淮伍_始重溫著那首在夢里唱出的歌,仿佛害怕那首歌突然離我而去?;槎Y開始后不久,白鴿走出來將我從人群中拉到臺前,介紹我說,茶花是我的同學,她的歌聲會讓我想起鄧麗君唱的歌,現(xiàn)在,請茶花為我們的婚禮唱一首歌。
我就這樣開始站在臺上唱起了夢中唱過的那首歌:她在潛意識中飛行,在火焰中蛻變?yōu)樗{色……我反反復復唱著這一句歌詞,不知道唱了多少遍,當我想停下來時,掌聲又響起來了,掌聲響起我又唱了一遍。我一邊唱一邊抬起頭來,在人群中我竟然看見了那個女人,她正在拍著手掌。她為什么也來了?這個女人就是母親的情敵,從看見她的那一刻起,我的歌聲就在慢慢地減弱,最后結(jié)束了。我走下臺來,我的身體里有一團火,它正在燃燒著我所面對的現(xiàn)實。白鴿走上來擁抱我后松開說道,唱得太好太好了……一個男人從人群中走了出來,我有些驚奇地看見他走了出來。他為什么又來到了這座小縣城?他站在我身邊低聲說,我剛好從街上走過,聽見了這里傳出去的歌聲,太好聽了,就走了進來,我沒有想到是你在唱歌,唱得真好。我先走了。他剛想離開,白鴿就說,哎,別走了呀,既然你是茶花的朋友就請留下來參加我們的婚禮吧,馬上就要吃飯了。我也說,就留下來吧!陌生男人留下來了。
陌生男人又請我吃飯,仍然是在那家餐館,這一次,他看我的眼神也很明亮。這個世界有許多微妙的聯(lián)系,它讓我們拉扯在一起。他又來了,他是來帶我走出小縣城的人嗎?他總跟我談論省城,從公交車談到斑馬線,從省城里的衣飾和生活習慣談到了許多有趣的逸聞……他是一個健談的男子,看上去比我大不了多少歲。
就這樣,我的青春開始飛翔。他說,他想辦一個廣告公司。他原來在一家工廠上班,每天都要站在工廠特定的某個位置。他并不喜歡機器,每天他都在想著離開工廠。終于,他出來了。父親對他說,你如果真不想回工廠,那么你必須尋找到別的飯碗。他去了上海、北京、廣州等地,想看一下大得多的另一些城市,他看到很多廣告牌,牌上有生活用品,有化妝品、衣服,有電器,等等。他突然醒來,感覺到一個廣告人的時代已經(jīng)降臨。
他說,你跟我走吧,我們到省城去辦一家廣告公司,我的青春被調(diào)動起來。他說,你不可能永遠在醬油廠做一個工人,青春是很短暫的,準備好了吧,帶上你的青春去省城闖蕩江湖!這是喝了啤酒后的語言,我第二次感覺到了喝酒會讓人產(chǎn)生激情和勇氣。那天晚上,我決定跟他去省城闖蕩另一個世界,但我知道這件事只能悄悄地做,不能驚動外婆和母親。不過,在離開之前,我還想去看看父親。那天晚上,我是喝多了些,但還能獨自回醬油廠宿舍。他告訴我說三天后離開,依然是上午八點半在旅館的門口等我。最后,他告訴了我他的名字。他的名字叫張小石,很好記的名字。我回到醬油廠,掏出鑰匙打開房門后,身體就開始了晃蕩眩暈,床離我很近,我和衣躺下去了。這一覺醒來,太陽早已升起來,已經(jīng)過了上班的時間。從今天開始我決定不再去醬油廠上班了。
今天是一個特殊的日子,也必將是改變我命運的時刻。我的眩暈已經(jīng)減輕很多,便決定乘班車去看父親。每次去看父親都是清明前后,但這次不一樣。噢,班車很快到了林區(qū)??瓷先チ謪^(qū)更荒蕪了。我說不出為什么那么恍惚憂傷,我還沒出生,父親就已經(jīng)逝世了?,F(xiàn)在,林區(qū)跑出來一群孔雀,哦,太美了啊,在這座基本上已經(jīng)廢棄的林區(qū),一定還有人留下來守望他們生活的記憶。走出來的竟然是一對年輕人,他們看見了我便向我招手。我現(xiàn)在便朝有孔雀的地方走去。是第一次看見這么多的孔雀,縣城里有人家也養(yǎng)孔雀,但就養(yǎng)一對,讓孔雀不孤獨。這時,孔雀開屏了。用木樁筑起的一座就像校園那么大的圍欄中,竟然有那么多的孔雀開屏。那色彩對于我來說,太新奇了。
那一對男女朝我走過來,問我一個人跑到這僻遠的林區(qū)干什么。我的目光朝不遠處的那座森林看過去。那女子點點頭說,我明白你是來干什么的了。我的父親也埋在林子里,我很小時,就沒有父親了,再后來,母親嫁到另一座縣城去了……男子走到她身邊摟了摟她的腰輕聲說道,好了,別恨你母親,你母親那時還多年輕??!我們就在這里好好養(yǎng)孔雀吧,也可以陪伴你已經(jīng)在天堂的父親。男子說完了上面的話,對我說,那座森林里有很多野獸,自從伐木工撤離后,生態(tài)就好了起來。小妹,你已經(jīng)盡心了,你父親在林子里肯定看見你了,到此為止吧,別再往前走了!
遇見這一對養(yǎng)孔雀的男女,突然間就改變了我的心情。我感覺到父親就像真的已經(jīng)看見我了,我也一樣看見了父親。他依然是二十二歲的模樣,上蒼將他收走,讓他不會隨時間變老,這也是命運??!我搭上過路的班車。我坐在窗口,感受到父親也在很遠的地方送我,還有那些孔雀、那對青年男女,也在用目光送我。
很快,我就迎來了又一個晨曦的降臨。我將昨晚寫在一張白紙上的留言鋪開在書桌上,我能感受到那張布滿了裂紋的桌子在微微地顫動。天色像是魚肚白,這一次,我是真的要走了。一路上沒有任何外力阻礙我離開。我很快就來到了旅館門口,張小石在等我,他手指上夾著的香煙快吸完了。那些煙灰色以及被他的手指所掐滅的煙蒂,都是來目睹我離開的。
哇,突然間從地面上鉆出來一個女人。她就是母親的第二任男人,我繼父的情人。太詭異了,為什么在這個關(guān)鍵的時刻會撞上她?她提起了裙子。我很少見她穿裙子,那一天她卻穿著一條長裙。她突然間靠近我說道,你知道的,那天我跟你的繼父發(fā)生了關(guān)系,你看見了這一幕,雖然你很小,你也許早就已經(jīng)忘記了這件事……她好像還沉浸在回憶中,而我要上車了。張小石在叫我,他在叫我上車。我上車了,穿裙子的女人好像還有許多話要告訴我。張小石說,那個女人看上去很古怪。我無語地笑了笑。
我終于逃離了醬油廠,我有一種興奮感,我仿佛插上了翅膀,可以飛起來了。其實,我就坐在張小石的旁邊。在那個時代,能有車開的人是讓人刮目相看的,車代表財富和身份,當時我并不知道,就在車發(fā)動時,旁邊的人,那些住旅館的人,還有那些在街上行走的縣城人不經(jīng)意間看見了我。那時候,小縣城能開上車的人太少了,而我卻乘上了張小石的車。好像有人在叫我的名字,好像是母親在叫著:茶花,茶花,茶花……只有我聽見了母親在車后面追趕車時的叫喚聲,然而,車已經(jīng)開走了。
我成功地逃離了醬油廠,以茶花的名字出現(xiàn)在省城時,才意識到住旅館是需要證明的。其實,在路上住旅館就需要出示證明了,但路上的小旅館很松散,看見我半天沒有從包里掏出證明,就登記了我的名字,也就住下來了。那一夜,我跟幾個陌生女人住一間客房。張小石說,住下來吧,明天才能開到省城。張小石停下車首先帶我去旅館外面的小餐館吃飯,一對四川男女開的餐館。餐館外,幾個四川擦鞋匠叫喚著讓我們擦皮鞋。
當四川擦鞋匠坐在餐桌下為我擦鞋時,我很拘謹,尤其是老板娘往桌上端菜時。餐桌上是香噴噴的飯菜,餐桌下卻是我們脫下的鞋子。張小石看著我,不斷地給我碗里夾菜,說道,要習慣這一切,讓別人為你服務,他們也能掙點辛苦錢。無論如何,我的饑餓感好像突然之間就減弱了。我隱隱地嗅到了餐桌下鞋子的味道,還有黑色鞋油的刺鼻味。張小石吃東西很香,他看了我一眼,一定要讓我將餐桌上的那碗飯吃下去。他說,別太嬌氣,你出門就知道了,世界很大,你要學會的就是適應外在的世界。就這樣,在四川擦鞋匠的鞋刷的摩擦聲中,在刺鼻的黑鞋油中我竟然吃完了那碗飯,張小石又為我盛上了一碗熱湯。我的胃,我看不見的味蕾融入了世界。
就這樣,張小石將我?guī)У搅耸〕牵瑥慕紖^(qū)進城的路很擁擠。那時候已經(jīng)是黃昏了。城市的黃昏就像一張巨大的網(wǎng),我有些迷茫,不知道張小石將帶我去哪里。所有一切對于我來說都是陌生的,然而,這輛車畢竟是要停下來。張小石說我沒帶單位證明,就住在他的辦公室吧!直到現(xiàn)在,我才關(guān)心起住的問題。昨天在路上住旅館,登記房間的服務員也要讓我出示證明。那時候還沒有使用身份證,在一個還沒有公用通行證的時代,住旅館購票必須出示單位證明,沒有單位的去街道辦事處要證明,農(nóng)村的到村委會去要證明。
現(xiàn)在,我不得不重視這個現(xiàn)實問題了。沒有單位的證明我是無法住旅館的。幸好,張小石說讓我先去他辦公室住下來,接下來張小石又對我說,他開了一家廣告公司,讓我先在他的廣告公司上班。這后一個建議,真是太出乎我的預料和期待了。就這樣,張小石驅(qū)車將我?guī)У匠侵醒氲囊蛔t磚蓋成的老房子里。他說,這幢老房子是租用的,他正設法買下這套老房子。張小石對我描述的這一切離我很遙遠。我此刻最需要的只是一個可以先住下來的空間。
張小石用鑰匙打開了門,我嗅到了紙質(zhì)油漆的味道。張小石打開了燈光,這是一座兩層樓的紅磚房。張小石帶我上了樓,上面有一個長沙發(fā),他讓我先在沙發(fā)上住幾天,然后再想辦法。就在他下樓時,他突然轉(zhuǎn)過身來看了我一眼說:茶花,你知道我為什么要帶你上省城來嗎?他走近我,但保持著距離,他告訴我,像你這樣漂亮的女孩就是要走出來,只有走到大城市,你才能知道你是誰,你想成為什么樣的人。好了,你好好睡一覺。
我聽見了他下樓關(guān)門的聲音,整個世界暫時安頓下來了,沙發(fā)上有一床薄毛巾被,看來,這沙發(fā)還是有人睡過的。果然,毛巾被上有味道,有時候,洗得太干凈的東西會讓我們更顯孤獨。這一夜,我入睡快,并沒有孤獨感。新的空間,使我沉入夢鄉(xiāng)。第二天,我是被鑰匙開門聲所喚醒的。我是和衣而睡的,我翻身下沙發(fā),張小石上樓來了,是他用鑰匙打開的門。他說道,茶花,你醒來了吧?他笑了,我不知道他為什么要笑。他說,我們旁邊有一家公共浴室,我?guī)阆热コ栽琰c,然后帶你去公共浴室洗一個澡。
我說,好啊,太好了,我現(xiàn)在最想做的就是洗澡。來到這座新城市,經(jīng)歷了兩天一夜的旅途,身上冒出了很多汗水,洗澡會讓我干凈些,我想用干凈的身體去迎接這個陌生的城市。我進入公共洗澡間。這只是我走出縣城后人生的另一個開始。樓下有一間賣磁帶的店,這對于我來說很新奇。從店里傳來了英文流行歌曲,哦,這似乎讓我想起了我做過的某個夢,不久前我在夢中曾唱出了一首歌。張小石說,我開了一家酒吧,你可以在酒吧唱歌,那家酒吧很蕭條,我相信你出現(xiàn)以后,那家酒吧會有新的東西。聽張小石講話,仿佛在聽別人的故事。張小石說,去吧,洗一個澡,你就有生活的目標了。你的新生活將從這里開始,張小石看我的眼睛很迷幻,他似乎看見了新的東西。那像是霧,然后他告訴我說,我把你帶出來了……是啊,你年輕漂亮還會唱歌,從此以后,你要多唱歌,這是一個唱歌的時代,我相信你會成為歌手的。
我的人生獲得了某種意義,因為我終于逃離了醬油廠,逃離了母親、繼父和那個瘋女人……是啊,這只是開始,我想好好地去公共澡堂洗一個澡。我的名字叫茶花,我至今仍然記得那座森林里的野生茶花,又紅又大的茶花……我要穿梭于過去、現(xiàn)在和未來的時間。我洗完澡以后,就要去唱歌,我終于走出了醬油廠,我的名字叫茶花,這只是開始,我的故事將繼續(xù)講下去。
在公共浴室里,我站在水龍頭下,我看見了各種瘦的胖的女性身體,水蒸氣下全是不同女人的身體,我突然產(chǎn)生了奇妙的想法:多年以后,我也會找到一個男人,生下許多孩子。我站在水龍頭下突然開始唱歌。哦,浴室里的一個女人從水蒸氣里走近我說,太好聽了,真的太好聽了……我就這樣在飄忽中唱下去,直到我穿上了衣服,走出了公共浴室。我變成了另外一個女孩,攜帶著年輕的父親和母親在開滿了山茶花的林子里的愛情。我穿過了斑馬線。我的名字叫茶花。
【作者簡介】
海男,作家,詩人,畫家。畢業(yè)于魯迅文學院·北京師范大學文藝理論研究生班。著有跨文本寫作集、長篇小說集、散文集、詩歌集九十多部。有多部作品已被翻譯成冊,遠渡海外。曾獲劉麗安詩歌獎、中國新時期十大女詩人殊榮獎、中國女性文學獎、第六屆魯迅文學獎(詩歌獎)等?,F(xiàn)居云南昆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