面對大幅上升的輕微犯罪,司法機關如何高效率、高質量治理?大學生因一時沖動偷竊快遞,認罪認罰后是否仍應該嚴厲打擊?
面對一系列難題,“輕罪治理”正在成為一項解法,是近幾年法學界的研究熱點。
7月21日,《中共中央關于進一步全面深化改革 推進中國式現(xiàn)代化的決定》(以下簡稱《決定》)公開發(fā)布。在“完善中國特色社會主義法治體系”這一部分中,《決定》提出,要建立輕微犯罪記錄封存制度。
輕罪治理這個最初由最高人民檢察院(以下稱“最高檢”)基于對刑事犯罪結構變化而提出的概念,近幾年一直是法治建設領域的重要課題。2023年8月,最高檢印發(fā)《2023—2027年檢察改革工作規(guī)劃》,提出“構建治罪與治理并重的輕罪治理體系”,各個地方的基層檢察機關也在探索輕罪治理的具體做法。
近日,最高檢檢委會委員、普通犯罪檢察廳廳長侯亞輝接受了《中國新聞周刊》專訪,他指出,輕罪治理是一個系統(tǒng)工程,也是司法各機關、社會各界共同面對、回應的時代課題。
《中國新聞周刊》:輕罪治理這一理念的提出背景是什么?是為了解決司法領域出現(xiàn)的哪些問題?
侯亞輝:輕罪治理越來越引起重視,是我國刑事法治發(fā)展的必然。近些年來,我國刑事犯罪結構發(fā)生了深刻變化,刑事案件數(shù)量總體大幅增長,但其中嚴重暴力犯罪持續(xù)下降,輕微犯罪大幅上升,判處三年有期徒刑以下刑罰的案件占比從1999年的不到55%上升至2023年的85%以上,社會持續(xù)保持安全穩(wěn)定。
正是由于犯罪態(tài)勢與犯罪結構發(fā)生重大變化,犯罪出現(xiàn)輕、重分層的明顯特征,需要包括檢察機關在內的所有司法機關,根據(jù)重罪和輕罪不同特點進行分層治理,推動刑事訴訟模式向更有利于國家治理現(xiàn)代化的方向轉型,以適應新時代經(jīng)濟社會全面高質量發(fā)展。
為深入貫徹落實黨中央決策部署,適應犯罪態(tài)勢和結構變化,最高檢《2023—2027年檢察改革工作規(guī)劃》明確提出,要構建治罪與治理并重的輕罪治理體系。應勇檢察長在今年年初全國檢察長會上更是明確提出,要推動構建中國特色輕罪治理體系,作為刑事檢察未來一個階段著力構建的“三個體系”之一。
應當說,輕罪治理與中國特色輕罪治理體系提出以來,無論是學界還是實務界都給予廣泛關注,成為繼認罪認罰從寬制度后又一熱點話題。
《中國新聞周刊》:怎么界定輕罪?目前主流的觀點是把法定刑三年以下有期徒刑的犯罪定為輕罪,你怎么看待這個標準?未來是否有可能出現(xiàn)規(guī)定輕罪的法定標準?
侯亞輝:相對于具有輕罪和重罪區(qū)分傳統(tǒng)的大陸法系和普通法法系國家而言,我國刑法并沒有區(qū)分輕罪和重罪的傳統(tǒng),現(xiàn)行刑法中也不存在輕罪和重罪的區(qū)分。
目前我國關于輕罪和重罪概念是由學界界定或者實務上區(qū)分的,并不存在法定標準,相對較為一致的觀點是把法定刑為三年以下有期徒刑或者管制、拘役的犯罪界定為輕罪。
個人認為,以法定刑為標準區(qū)分重罪與輕罪具有合理性,也便于司法實踐中掌握。而且從長遠看,我國立法上還是應當區(qū)分輕罪與重罪,通過犯罪分層,適用不同的刑事訴訟程序與處理方式,以提高訴訟效率;同時從刑事政策角度,區(qū)分輕罪與重罪也有利于對犯罪進行分類、分層治理,更好地實現(xiàn)預防犯罪。
當然,以法定刑為標準界定輕罪并非一個絕對封閉的標準,其他因犯罪情節(jié)輕微、危害相對較輕的犯罪亦可參照輕罪治理的一些司法政策。
《中國新聞周刊》:我們應如何理解“輕罪治理體系”?這個體系囊括哪些內容,覆蓋面有多廣?
侯亞輝:輕罪治理是一個系統(tǒng)工程,涉及實體、程序、政策理念、犯罪治理和社會治理等問題,貫穿刑事訴訟各環(huán)節(jié),也是司法各機關、社會各界共同面對、回應的時代課題。
檢察機關推動完善輕罪治理體系,堅持“法治建設既要抓末端、治已病,更要抓前端、治未病”要求,深化落實寬嚴相濟刑事政策,牢牢把握“從政治上看”和“高質效辦好每一個案件”,立足法治化、系統(tǒng)性、中國式、高質效,既要關注輕罪的刑事立法、出罪入罪、刑罰適用、附隨后果、犯罪記錄制度等刑事實體問題,也要研究輕罪案件的程序分流、認罪認罰協(xié)商機制、證明標準、輕罪轉處后的配套保障機制等刑事程序問題,還要研判暢通行刑銜接,推進訴源治理的創(chuàng)新舉措,用法治思維、法治方式推動完善中國特色輕罪治理體系。
《中國新聞周刊》:為構建輕罪治理體系,全國檢察機關近年來都做了哪些工作?
侯亞輝:一是深化落實寬嚴相濟刑事司法政策,落實輕微犯罪少捕慎訴慎押具體工作要求,嚴格把握輕罪案件的逮捕、起訴、羈押標準,積極推動刑法上犯罪分層、輕重分離。當前,最高檢正會同有關部門研究辦理輕微刑事案件全面準確貫徹寬嚴相濟刑事政策指導性意見,對依法少捕慎訴慎押的具體范圍、標準、程序等推出指導意見。
二是深入落實認罪認罰從寬制度的適用,推動刑事案件“繁簡分流、輕重分離、快慢分道”,全國認罪認罰從寬制度適用率已經(jīng)穩(wěn)定保持在85%以上。
三是最高檢會同公安部印發(fā)關于羈押必要性審查、評估工作規(guī)定,部署開展社會危險性量化評估試點,指導各地運用數(shù)字監(jiān)管方式提升非羈押強制措施適用效果,審前羈押率整體呈現(xiàn)下降態(tài)勢。
四是在中央政法委領導下,最高檢會同最高人民法院、公安部、司法部出臺了《關于辦理醉酒危險駕駛刑事案件的意見》,對“醉駕”這一典型輕微犯罪統(tǒng)一了執(zhí)法司法標準,形成了相互銜接、梯次遞進的醉駕治理體系,初步取得了良好的治理效果,社會反響較好。
五是各地因地制宜探索輕罪案件“一站式”快速辦理中心,運用“云監(jiān)管”替代羈押措施,探索“相對不起訴+社會志愿服務”柔性懲戒模式等,效果明顯。
《中國新聞周刊》:在地方探索輕罪治理的過程中,有的地方試行“相對不起訴+社區(qū)公益服務”,為什么社區(qū)公益服務是考察涉案人員的適當方式?
侯亞輝:近年來,刑事案件輕罪化的發(fā)展趨勢,帶來的是不起訴案件持續(xù)增多。為做好不起訴案件“后半篇文章”,多地因地制宜,探索開展“認罪認罰+社會公益服務”工作,引導擬不起訴犯罪嫌疑人通過參加社會公益服務活動更快更有效地改過自新,融入社會。
我認為,首先,這給予犯罪嫌疑人參與社會公益服務的選擇權,通過參與公益服務促進其不斷強化內心反省,真誠認罪悔罪,從而更快更好地親近友鄰,回歸正常生活。
其次,犯罪嫌疑人通過深入?yún)⑴c社會活動來補救犯罪行為造成的損害,彌補“不訴了之”的治理缺口,并使得受損法益、社會關系得以修復,化解社會矛盾,實現(xiàn)案結事了人和。
再次,社會公益服務豐富了輕罪治理路徑,逐步推動形成“政法協(xié)同、府檢聯(lián)動、多方參與”的輕罪治理工作大格局,推動輕罪治理現(xiàn)代化、服務社會治理法治化。
另外,通過將社區(qū)等基層組織實際需求納入社會公益服務內容,有力壯大了基層社會治理力量,緩解了基層工作壓力,形成了檢察機關、基層組織等共同參與的市域社會治理體系。
《中國新聞周刊》:在討論輕罪治理時,學界一直在呼吁探索犯罪記錄消除制度,此次三中全會的《決定》也提到,要建立輕微犯罪記錄封存制度。對此,你怎么看?這一制度如何構建?
侯亞輝:從司法實踐情況看,確實存在將一般違法、行政違法行為拔高認定為犯罪問題,反映出對輕微犯罪入罪標準把握不嚴、出罪機制不健全等問題。特別是,當前輕微犯罪群體越來越龐大,犯罪后不僅要承受刑罰的不利后果,還要承擔嚴重附隨后果,如在就業(yè)、入學、入伍甚至子女成長等方面均會產生一系列不利影響。這一現(xiàn)狀不僅影響犯罪人再次融入社會,也會影響家庭和睦、社會和諧。
接下來,在輕罪治理中,一方面應當遵循我國違法與犯罪分層追責與二元制裁模式,依法準確把握輕罪入罪標準;同時還要考慮犯罪前科制度以及相關附隨后果問題。對于后者如何適應犯罪結構變化,體現(xiàn)罪責自負原則精神,有不少專家學者在研究推動,社會各界也有呼聲,應當納入完善輕罪治理體系一并考慮。
《中國新聞周刊》:下一步在推進輕罪治理過程中,最高檢要著力破解哪些問題?
侯亞輝:首先,在實體上,依法準確把握罪與非罪、違法與犯罪界限,借鑒醉駕治理經(jīng)驗,加強對當前發(fā)案量大或者不捕不訴率高的一些輕微犯罪,如幫助信息網(wǎng)絡犯罪活動,掩飾、隱瞞犯罪所得、犯罪所得收益,非法捕撈水產品,非法狩獵等入罪標準和犯罪治理研究,完善違法與犯罪梯次治理模式,增進社會和諧穩(wěn)定因素。
其次,在程序上,完善輕微犯罪案件快速辦理機制,實現(xiàn)輕罪案件又好又快辦理。針對近年來檢察機關依法依政策對微罪不起訴案件數(shù)量大、增幅快,尤其需要落實相應的民事、行政責任追究,健全完善行刑反向銜接機制,做到對行為人情節(jié)輕微的,刑責可免,但民事、行政法律責任必究。而且,要正確看待“好”與 “快”的辯證關系,防止因“快”而降低證明標準,不能因“輕”而任意縮減法定程序,減損訴訟參與人法定權利,真正把“快”融入高質效中。
再次,在政策理念上,全面準確落實寬嚴相濟刑事政策,把依法少捕慎訴慎押作為辦理輕微犯罪案件的具體工作要求,進一步明確其適用范圍、標準和程序。
另外,在犯罪治理和社會治理上,應充分發(fā)揮司法定分止爭、化解矛盾、維護公平正義的作用,在檢察辦案各環(huán)節(jié)推進矛盾糾紛法治化實質性化解,做到案結事了人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