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年深秋,冷風瑟瑟地吹著,畫家在一個叫作南宋的朝代構(gòu)思。遠處的深林里,兩片老楓樹的葉子結(jié)伴飄零,將一個不起眼的小土坑當作歸宿。鷹在不遠處躲藏,計劃著一場伏擊。雉雞在紛雜的草叢里啄食。老樹下的土坡前,它歪著身子伸出腿來撣撣羽毛。秋日明晃晃的陽光照射,讓它欲進入一場恍惚的睡眠。
倏忽一個危險的訊號,來自空中。不是風,更不是楓樹的葉子,而是鷹翅盤旋發(fā)出的呼嘯。雉雞后知后覺,踉蹌了一下,身體還未站穩(wěn),頭部搶先一步朝密密匝匝的林子深處跌進去,緊接著兩只爪子歪歪扭扭地跟上。
南宋畫家李迪有千里眼。彼時,他在自家的庭院里望見這一幕,心情有些復雜。他一面感到雉雞倉皇逃竄、身體失去平衡的樣子滑稽可笑,一面又對它的處境產(chǎn)生了同理心。下一秒,正值壯年的鷹,用它白骨般的利爪緊緊鉤住楓樹那截殘存的老干,目露兇光,頭部呈俯沖狀,欲發(fā)起另一場致命襲擊。
千鈞一發(fā)之際,一道白光閃耀,空間交錯,時間驟停。李迪將這一幕永久定格,之后封存于絹本之上。我看到他完成這一動作的時候,嘴角露出一絲狡黠。從此,那只兇猛的鷹和那只懷揣著恐懼逃竄的雉雞,它們命運的路線圖不再向前延伸。結(jié)局既不是雉雞從鷹嘴脫險,也沒有通向殺戮和死亡。這場性命攸關(guān)的抓捕,最終被畫家李迪轉(zhuǎn)變?yōu)橐粓鲇螒?,渲染為一個懸念。
千年來,看客不絕。有人為此感到慶幸,雉雞終究沒有成為鷹的腹中餐。也有人為此感到遺憾,那只雉雞,窮盡千年時間,也未能逃出李迪的畫框,顯得相當笨拙和疲累。
我將李迪的這一行為取名為“釀琥珀”。
年少的我曾對琥珀相當著迷,想象那個神秘的、能夠封存時光的松脂球,什么時候也能被我撿到。我是漁民的孩子,趕海的時候曾用腳從泥沙里攆出很多好玩的東西,海腸子、海螺……但很多年過去,始終未見琥珀的蹤影。后來在城市商場的柜臺里,我終于見到封存著各類小蟲子的琥珀。但它們并不生動,缺少“偶然”的因素,琥珀便沒有了靈魂。
真正的琥珀,應如這般:“在那塊透明的琥珀里,兩個小東西仍舊好好地躺著。我們可以看見它們身上的每一根毫毛,還可以想象它們當時在黏稠的松脂里怎樣掙扎,因為它們的腿的四周顯出好幾圈黑色的圓環(huán)……”
如此生動,如此精微。我的思緒隨著億萬年前的陽光向眼前發(fā)散,我幻想著自己經(jīng)歷人生美好場景的瞬間,能有一顆巨大的松脂從空中滴落,將之封存,恒久不壞。億萬年后再度凝視,纖毫畢現(xiàn)。
直到遇見宋畫。李迪的《楓鷹雉雞圖》曾令我興奮不已。這里面,完好地封存了那棵老楓樹的每一片葉子的形態(tài)、顏色,以及樹葉之間的層疊關(guān)系。李迪定格了那只鷹,細密的羽毛,尖銳的硬嘴,銳利的目光,還有尖銳的爪子,我甚至能感受到它抓住枝干的力度。他封存了土坡上被秋風掠起的細細的泥沙,以及周圍不規(guī)則的雜草。左下角的荊棘堅挺,帶著秋風的冷峻氣息。作為主角的雉雞哈腰駝背、重心不穩(wěn),只顧往前沖,嘴巴蠢蠢地張著,吐著小舌頭喘粗氣。
擅長“釀琥珀”的李迪,不屑于簡單地再現(xiàn)一個場景,或者說,他的深意不止于此。每一次釀造,他都摻入自己的思想。我懷疑他是將自己當作那只雉雞,隱喻人生隨時有危險。
逃離是人的常態(tài)。比如,逃離氧氣不充足的空間,逃離一個氣氛冰冷的家庭,逃離一場自然災害、一次暗算,逃離一個荒誕的談話現(xiàn)場,逃離病痛。當年,面對悲劇的結(jié)局,李迪竭盡全力,令其戛然而止。打動我的,正是他內(nèi)心的悲憫。
(林 一摘自微信公眾號“文學報”,本刊節(jié)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