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讀過書,……我便考你一考。茴香豆的茴字,怎樣寫的?”
——這是那個孔乙己滿臉帶笑地問。
當年每次讀到這里,總是忍不住想笑。過了這么多年,再讀到這里,一點兒也笑不出來了。因為我基本上也是那個孔乙己了。人真的是不能笑人。笑到最后,等于笑自己。
但做慣了孔乙己,就做不了孔丙己了,更做不了孔甲己了。
還是繼續(xù)做我的孔乙己吧,當年的孔乙己問你的是茴香豆,我這次要問你的是豇豆:“都吃過豇豆,……我便考你一考。
豇豆有幾種寫法?”
對啊,豇豆。
不是像長鉛筆刀一樣的刀豆,也不是像彎彎眉毛一樣的眉豆。
豇豆就是豇豆。如果去菜市場逛一圈,你幾乎見不到刀豆,也見不到眉豆。豇豆的統(tǒng)治力實在太強大了,菜攤上幾乎全是豇豆。扎成一把又一把的青豇豆。偶爾也會見到紅豇豆。當然,也有青紅相間皮膚的長豇豆。
這就是豇豆的優(yōu)勢,好包裝,好運輸,更是好量化。
能夠量化,就是這個數(shù)字時代的標配。
但我要說的肯定不是這個被我稱之為“掛面式直發(fā)”的豇豆。我要說的是相對于長豇豆的矮種豇豆之卷發(fā)豇豆。
童年的我,常常把這種卷發(fā)豇豆稱之為蚊香豇豆:卷起來的豇豆真的就像是一盤蚊香。
我們那里給它的名字是:盤香豇。
長種豇豆是需要搭架子的。需要力氣,需要地盤,否則就會無組織無紀律,像蛇一樣到處攀爬,到處糾纏,就像一個亂糟糟的無法梳攏、無法整理的發(fā)型。
盤香豇的種植就不需要力氣了,更是不需要地盤?!笆叺亍本涂梢渣c種,見縫插針,然后就開花了,然后就結(jié)果了,然后那豆莢就慢慢彎曲了,直到彎曲成一盤“蚊香”。
想想吧,到了收獲的季節(jié),田埂邊,泥壩頭,灌溉渠邊,全是盤香豇舉著的一盤盤“蚊香”,真的是好玩兒。
盤香豇的優(yōu)勢不完全是它的好種植和好玩兒,而在于它的味道比長頭發(fā)的豇豆好吃,香、糯,尤其是黑種的盤香豇。等到新米上市,母親會給大家熬制黑豇豆米粥,也就是在新米粥里加入一把盤香豇的黑豇豆米。母親會把它們熬得純爛,每一顆新米都有了紫袍加身的味道。母親不讓我們喝熱的,會盛在瓦盆里放在小木桌上冷卻。咽著口水等待的時候,我覺得黃昏里滿是紫色的光芒。
冷卻下來的黑豇豆米粥,可以喝三大盆的。
等到我們把這芳香的紫色全部喝下去,就慢慢體會到了母親執(zhí)著地給盤香豇留種的意義。父親需要豇豆的產(chǎn)量,而母親需要的是豇豆的芳香。在母親的堅持下,我們家一直有品質(zhì)優(yōu)良的黑盤香豇的種。
那么多的秋天,那么多芳香四溢的黑豇豆米粥灌溉的窮日子,就這樣過去了。
我們家的盤香豇豆的種植停止在父親中風的那個秋天?;靵y而疲憊的母親忘記了收種。接著的五年,幾乎忘記了盤香豇,更是沒有了黑豇豆米粥。中風的父親脾氣更加暴躁,生活的秩序完全混亂了。
再后來,父親去世了。母親也完全衰老了。豇豆還有,但都是長頭發(fā)的豇豆了。
整個村莊好像都沒有盤香豇種了。
再后來,母親也去世了。很多事情給忘記了。盤香豇的事情也慢慢忘記了,有時候,見到長豇豆,想跟人說一下盤香豇,話到了嘴邊,我又收回去了。
再次記起盤香豇豆是因為一次吃黃鱔。
是的,吃黃鱔。
那是一個鄉(xiāng)村集鎮(zhèn)的夜晚,朋友們到了一家酒店。老板給我們上的第一道菜就震驚了我。一個不銹鋼的大盆,大盆里裝滿了一盤盤黑色的“蚊香”。
不,比蚊香粗多了。
真的像是盤香豇呢。
香。誘人得很。
當然很誘人呢,老板說這叫脆鱔,準確地說,是油炸鱔魚。
于是,每個人取一盤“蚊香”,當然,那“蚊香”上還撒有椒鹽。老板示意我們用手撕著吃。
這是一整條油炸的黃鱔。有頭有尾,應該是趁著黃鱔活著的時候進入油鍋的。
黃鱔蚊香盤的卷曲就是證明。
脆鱔實在是太鮮美了。外脆里嫩。不一會兒,就剩下鱔魚骨頭了。老板上來,又把鱔魚骨頭收走,過了會兒,就是一盆油炸鱔骨。
我實在忍不住,問了老板的做法。不是所有的鱔魚都能做脆鱔的,這種鱔魚叫作“筆桿青”,捉到了,養(yǎng)2 到3 天瀉食,然后就是整根炸,中油溫(約100℃)下鍋,然后達到約120℃的時候放在油鍋里焐熟,過一會兒,就是高油溫(約160℃)復炸,然后起鍋,配上椒鹽口味或小糖醋口味。
一個晚上,大家都在說這個脆鱔。
我真的想起了盤香豇豆,母親的盤香豇豆。這個脆鱔可以叫作盤香豇豆的另一種讀法。后來,實在睡不著了,就決定查母親盤香豇的學名。
后來還是查到了,母親的盤香豇豆的學名叫:之豇矮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