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昌齡(約698—757),字少伯,京兆長安人,開元十五年進士及第,曾任江寧丞、龍標尉。明胡應麟《詩藪》評:“少伯七言絕,超凡入圣?!惫鸫髮W宇文所安教授在其《盛唐詩》中指出:“王昌齡被公認為盛唐絕句大師?!蓖醪g是如何成為“七絕圣手”的?
從“詩家天子”到“七絕圣手”
王昌齡“詩夫子”之稱,最早見于北宋末陳應行《吟窗雜錄·琉璃堂墨客圖》卷十六:“詩夫子王昌齡‘明堂坐天子,月朔朝諸侯’,孟浩然‘八月湖水平,涵虛混太清’,詩宰相李白‘女媧弄黃土,團作愚下人’?!蔽宕鷷r期南唐周文矩據(jù)此所作的《琉璃堂人物圖》,現(xiàn)藏美國大都會藝術博物館。王昌齡“詩天子”之稱,則最早見于南宋劉克莊《后村詩話》卷三:“唐人《琉璃堂圖》以昌齡為詩天子,其尊之如此?!彼齺碓匆彩恰读鹆媚蛨D》。由此推測,“詩夫子”與“詩天子”的差異,可能是由于“夫”“天”兩字的字形相近易訛造成的。從陳應行稱李白“詩宰相”來看,唐五代時期可能有“詩天子”之說,因王昌齡《相和歌辭》有“明堂坐天子”詩句,引其詩中“詩天子”作為王昌齡的代稱,合乎文人互相稱許的慣例,并不是嚴密的定評,因而《琉璃堂墨客圖》題字大概也是“詩天子”,才能與“詩宰相”對應。不過后人或許認為王昌齡為“詩天子”在“詩宰相”李白之上不妥,沿用陳應行說作“詩夫子”。如元代辛文房《唐才子傳》卷二:“昌齡工詩,縝密而思清,時稱‘詩家夫子王江寧’,蓋嘗為江寧令?!闭J為“詩家夫子”之稱與王昌齡在江寧縣任上的授詩講學有關。不過清代以來,王昌齡“詩天子”之稱漸多,如清人宋犖《漫堂說詩》:“太白、龍標,絕倫逸群,龍標更有‘詩天子’之號。”陳衍《石遺室詩話續(xù)編》卷六:“龍標世號詩天子。”現(xiàn)代如聞一多指出:“王昌齡的詩,在文學史上值得大書特書……他別有綽號叫‘詩家天子王江寧’,‘天子’有的記載作‘夫子’,實誤?!碑敶绫逍⑤娴纫渤窒嗤^點。從清代至于現(xiàn)代都更傾向于以“詩天子”稱王昌齡,顯示王昌齡的地位是在不斷上升的,評價的力度是在強化的。
據(jù)目前所見文獻,清代以前未見以“七絕圣手”稱王昌齡。唐宋多重視王昌齡五言古詩,他的七言絕句到明代中期才開始受到重視,例如楊慎《升庵詩話》云“龍標絕句無一篇不佳”;敖英、凌云《唐詩絕句類選》載:“‘秦時明月’一首,用修(楊慎)、于鱗(李攀龍)謂為唐絕第一。”再如胡應麟《詩藪》:“摩詰五言絕,窮幽極玄;少伯七言絕,超凡入圣,俱神品也?!痹S學夷《詩源辨體》也稱王昌齡“七言絕多入于圣”,評價愈高,但未見“七絕圣手”之稱。清前期,王夫之的《姜齋詩話》中繼續(xù)推王昌齡為“唐人七絕第一”。清康熙年間劉邦彥《唐詩歸折衷》云:“龍標七絕名手,五古筆法高妙,往往為理障所掩?!笔家浴捌呓^名手”稱王昌齡。首次用“七絕圣手”譽稱王昌齡,則是清中葉著名詩論家潘德輿,其《養(yǎng)一齋詩話》卷二指出:“唐人除李青蓮之外,五絕第一,其王右丞乎?七絕第一,其王龍標乎?右丞以淡,淡而至濃,龍標以濃,濃而至淡,皆圣手也?!蓖醪g曾任江寧縣丞、龍標縣尉,世稱王江寧、王龍標。潘德輿在《唐賢三昧集》“秦時明月”篇下尾批再次指出:“龍標七絕為盛唐圣手,與太白爭衡?!?/p>
從明人肯定王昌齡的七言絕句“入于圣”,到清代肯定王昌齡其人為“七絕圣手”,力度更大,完成了從肯定詩作到肯定詩人的新變。清人以“七絕圣手”稱譽王昌齡,進一步擴大了王昌齡七絕詩體在后世詩壇的影響,正如于石所指出:“提到絕句,人們就自然會想到王昌齡這位七絕圣手?!保ā吨袊糯膶W家·王昌齡》)
邊塞與閨怨
王昌齡現(xiàn)存詩約181首,其中絕句88首,七言絕句74首,是罕見的專于七絕的大家。王昌齡的詩在唐代就已被譜樂傳唱。據(jù)唐薛用弱《集異記》記載,開元年間,王昌齡、高適、王之渙齊名,一日天寒微雪,三人同往酒樓賒酒小飲,偶見梨園十數(shù)名歌伎競唱名曲,便約定以三人中誰的詩入歌多區(qū)分高下。結果伶人演唱三人的四首詩里,兩首為王昌齡的七言絕句,可見其七絕在當時的傳播熱度。王昌齡七言絕句內(nèi)容十分豐富,有雄渾蒼涼的邊塞詩,亦有流麗深婉的閨怨詩及別離詩。
王昌齡的邊塞詩作氣象雄渾,高古蒼涼,展現(xiàn)邊塞大漠風貌和戍邊軍旅生活,滲透著強烈的家國情懷。如其《從軍行(其四)》:“青海長云暗雪山,孤城遙望玉門關。黃沙百戰(zhàn)穿金甲,不破樓蘭終不還?!鼻鍙埼纳p《唐賢清雅集》評:“清而莊,婉而健,盛唐人不作一凄楚音?!庇秩缙洹冻鋈ㄆ湟唬罚骸扒貢r明月漢時關,萬里長征人未還。但使龍城飛將在,不教胡馬度陰山?!鼻逅巫谠J為此詩“悲壯渾成,應推為絕唱”(《網(wǎng)師園唐詩箋》)。清施補華《峴傭說詩》總評曰:“‘秦時明月’一首,‘黃河遠上’一首,‘天山雪后’一首,皆邊塞名作,意態(tài)雄健,音節(jié)高亮,情思悱惻,令人百讀不厭也?!秉S生《唐詩摘鈔》則指出:“中晚唐絕句涉議論便不佳,此詩亦涉議論,而未嘗不佳。此何以故?風度勝故,氣味勝故?!边@些“意態(tài)雄健”乃至氣勢磅礴的邊塞名作,奠定了王昌齡七絕的重要地位,晚清宋育仁《三唐詩品》卷二評王昌齡指出:“七絕擅名,亦由關塞之詞,江山所助?!?/p>
與氣象雄渾的邊塞詩形成鮮明對照的是王昌齡的七絕閨怨詩。明代鐘惺、譚元春《唐詩歸》稱王昌齡為“第一婉麗手”,清沈德潛《唐詩別裁集》評其七絕閨怨詩“深情幽怨,意旨微茫,令人測之無端,玩之無盡”。例如他的《閨怨》:“閨中少婦不知愁,春日凝妝上翠樓。忽見陌頭楊柳色,悔教夫婿覓封侯?!鼻妩S生《唐詩摘鈔》指出:“感時恨別,詩人之作多矣,此卻以‘不知愁’三字翻出后二句,語境一新,情思婉折。閨情之作,當推此首為第一?!蓖醪g的閨怨題材詩善于捕捉或創(chuàng)造典型場景、善于表現(xiàn)情緒微妙變化,以細膩的筆觸表現(xiàn)閨怨或深宮妃嬪的生活和感情世界,抒寫出許多或深沉蘊藉或婉曲凄麗的七言絕句。如《西宮秋怨》:“芙蓉不及美人妝,水殿風來珠翠香。誰分含啼掩秋扇,空懸明月待君王?!崩钆数垺短圃娺x》評:“如泣如訴,令人欲絕?!庇秩缰摹堕L信秋詞》其三:“奉帚平明金殿開,暫將團扇共徘徊。玉顏不及寒鴉色,猶帶昭陽日影來?!泵骱鷳搿对娝挕吩u:“江寧《長信秋詞》《西宮曲》……皆優(yōu)柔婉麗,意味無窮,風骨內(nèi)含,精芒外隱?!薄堕L信秋詞》五首,從五個不同的角度寫出宮女孤寂的生活及幽怨之情,細膩真切。
除了邊塞、閨怨題材,王昌齡七絕送別詩也寫得極有情味,意深而韻長。如《芙蓉樓送辛漸》:“寒雨連江夜入?yún)牵矫魉涂统焦?。洛陽親友如相問。一片冰心在玉壺?!泵麝憰r雍《唐詩鏡》評此詩“煉格最高”,又指出“孤”字自作一語,后二句別有深情。晚清鄒弢《精選評注五朝詩學津梁》評:“自夜至曉餞別,風景盡情描出。下二句寫臨別之語,意在言外。”另如《送柴侍御》:“流水通波接武岡,送君不覺有離傷。青山一道同云雨,明月何曾是兩鄉(xiāng)?!奔词狗痔幃愢l(xiāng)也能共賞明月,對白居易《望月有感》、蘇軾《水調(diào)歌頭》等都有啟發(fā)。清王士禎《唐人萬首絕句選》指出:“少伯諸送別詩,俱情極深,味極永,調(diào)極高,悠然不盡,使人無限留連?!笨傊?,王昌齡的七言絕句精彩紛呈,最為人所推重,如胡應麟《詩藪》所指出:“七言絕句少伯與太白爭勝毫厘,俱是神品?!?/p>
王昌齡七絕的典范意義與現(xiàn)代價值
廖立在《岑參邊塞詩的風格特色》中指出:“在盛唐以前,戰(zhàn)爭行役詩歌的風格,悲壯則有之,奇也可說有之,至于麗則是很少見的。在盛唐邊塞詩中,這才有了明麗、壯麗、奇麗的格調(diào),岑參之前最為突出的是王昌齡,王昌齡邊塞詩不乏悲壯之作,但他的基本格調(diào)是壯麗?!蓖醪g生活在“一個開擴的時代,一個外向的時代,一個富有獻身精神的時代,一個充滿英雄主義的時代”,他的邊塞詩從人們亙古不變的愛國情感中提煉出最動人心的一刻,如軍中戰(zhàn)鼓激動人心,引起廣泛的共鳴。例如《從軍行七首》其五:“大漠風塵日色昏,紅旗半卷出轅門。前軍夜戰(zhàn)洮河北,已報生擒吐谷渾?!泵鞔墁E《唐詩選脈會通評林》指出:“橫逸之氣,壯烈之志,合并而出?!庇岜菰普J為王昌齡“為塞下曲之凄調(diào)悲歌別開面目也”(《詩境淺說續(xù)編》),可以說在一定程度上影響了唐代邊塞詩的發(fā)展方向。王昌齡的七絕宮怨詩表現(xiàn)幽居深宮的悲愁及宮人的不幸命運,明王世懋《藝圃擷余》稱其“貴有風人之致”,即承襲了“規(guī)諷”的風雅傳統(tǒng)。
王昌齡的七言絕句在中國詩歌史上具有重要地位。胡問濤、羅琴在《王昌齡集編年校注·附錄》中指出:“如果說陳子昂從理論上高舉起‘風雅興寄’‘漢魏風骨’的旗幟,開始了唐代詩風的轉變與革新,那么創(chuàng)作年代早于杜甫、高適、岑參等人的王昌齡則以他高亢激越的邊塞詩和精萃完美的七言絕句,成為揭開盛唐邊塞詩派以至整個盛唐詩歌高潮序幕的主要詩人之一。”七言詩可追溯到漢魏,但直到南北朝時期經(jīng)過鮑照的改造才在文人中盛行,到初唐七絕的數(shù)量仍然很少。盛唐王昌齡等大力創(chuàng)作七言絕句詩,不斷豐富其表現(xiàn)力,才迎來“唐三百年以絕句擅場”(王士禎《唐人萬首絕句選·序》)的盛況。此外,王昌齡還著有《詩格》,也稱《王少伯詩格》,其中提出詩有“物境”“情境”“意境”三境,第一次明確提出了“意境”這一重要審美范疇:“詩有三境:一曰物境,二曰情境,三曰意境?!闭J為“若一向言意,詩中不妙及無味。景語若多,與意相兼不緊,雖理通亦無味”,重視情與景的結合或渾融。這些關于“情景關系”的詩歌理論,不但是品評詩歌的參照標準,對詩歌的創(chuàng)作也提供了有益的啟示。
◆ 張金梅 張中宇 重慶師范大學文學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