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 作為“南方文藝復興”的第二代作家,卡森·麥卡勒斯對美國南方神話的態(tài)度明顯不同于威廉·福克納等第一代南方作家。在其長篇小說《金色眼睛的映像》中,麥卡勒斯通過對美國南方家庭羅曼司、性別認同觀念以及南方等級體系的重寫,對伊甸園式的美國“南方神話”提出質(zhì)疑,也向威廉·福克納等人為代表的南方文學傳統(tǒng)發(fā)出挑戰(zhàn)。
[關 鍵 詞] 卡森·麥卡勒斯;《金色眼睛的映像》;南方神話;顛覆;重構
卡森·麥卡勒斯是美國歷史上一位舉足輕重的作家,有學者曾一度稱她是唯一一個能夠繼承威廉·福克納衣缽的現(xiàn)代南方女作家。繼其處女作《心是孤獨的獵手》一舉成名后,麥卡勒斯又歷時兩年創(chuàng)作并發(fā)表了長篇小說《金色眼睛的映像》。她長期以來經(jīng)常遭到評論家們的批評,認為她的小說十分“怪誕”,因此其小說常被冠以“南方哥特流派”①之名,但麥卡勒斯本人認為“這樣的標簽太不合適”[1]。其筆下的人物及作品主題的確以怪誕著稱,也極具哥特式文學的意蘊,但也有不少評論家認為她的怪誕文學有它獨特的文學含義。弗吉尼亞·斯潘塞·卡爾曾指責學界過于強調(diào)麥卡勒斯這一文學特征的研究,認為“評論家們已經(jīng)將此類研究重復到了無以復加的程度”,因此“有必要重新界定麥卡勒斯的作品”[2]。由此,聚焦麥卡勒斯的怪誕敘事與美國南方神話的關系,能夠發(fā)現(xiàn)新的文學闡釋空間。
一、美國南方傳統(tǒng)家庭羅曼司的改寫
以??思{為代表的第一代南方作家普遍認為,“農(nóng)業(yè)可以保持美德,工業(yè)只能帶來腐敗”[3]。這一代人作為美國舊南方的守望者,占據(jù)著20世紀上半葉美國南方文壇的核心位置,引領該時期美國南方文學的話語模式。國內(nèi)學者李楊曾提出,“這些作家依據(jù)他們的人生標準及其對南方歷史、文化、價值觀的理解與想象,在其文學作品中建構了一個散發(fā)著浪漫氣息的神話”[4]。正如艾倫·泰特所言:“福克納打造了自1865年至1940年乃至第二次世界大戰(zhàn)期間每一個南方人的神話”[5]。自此,在許多人眼中,美國南方就成了“世俗的伊甸園”[6]。不難發(fā)現(xiàn),擁有高度懷舊氣息的“南方神話”中隱藏著美國南方社會根深蒂固的家庭觀念,延伸至美國南方社會的每一個角落。對于這種家庭觀念,瑞查德·金形象地將其稱為“南方家庭羅曼司”,即“一個人的地域認同、自我價值和地位,都是由家庭的關系來確定的。家庭決定了我們的命運,而南方則是一個充滿了隱喻性的大家庭,它把人們劃分為不同的階層,又把他們組織起來”[7]。麥卡勒斯的作品并沒有弘揚這種家庭傳統(tǒng)觀念,而是憑借其怪誕敘事重構美國南方的家庭神話,在她的文學世界里,所謂的“在繁茂的木蘭樹下,矗立著崇尚禮儀、榮譽和勇敢的南方紳士,以及美麗、優(yōu)雅、賢惠且忠貞的南方淑女。他們左右侍奉著的是恭順而忠誠的黑人仆人”[8] 的南方神話都成了泡影。
在作品《金色眼睛的映像》中,麥卡勒斯對美國南方的傳統(tǒng)家庭做了獨特的闡釋,改寫了美國南方傳統(tǒng)的家庭羅曼司。她通過小說中上尉潘德爾頓的成長經(jīng)歷構建了另外一種家庭故事,對傳統(tǒng)的南方家庭構造下“一個具有紳士風度,高貴而又勇敢的父親的形象,和一個純潔、堅忍、無欲的母親的形象”[4]進行了顛覆。潘德爾頓自幼由五位性格古怪的姨母養(yǎng)育,“他從未真正了解過愛的本質(zhì)。盡管他的姨母們在他身上傾注了過度的情感,卻未曾察覺他也用同樣虛假的熱情作為回應”[9] 。除了幾位性格古怪的姨母,潘德爾頓的成長中還缺少具有紳士風度的父親和溫柔賢淑的母親,他自己也缺乏美國南方紳士的陽剛之氣,身上卻不乏女性氣質(zhì),在他的“背后隱藏著這樣一段歷史,它充滿了野蠻的光輝、破產(chǎn)后的貧困,以及家族殘存的傲慢。他的家族在現(xiàn)今一代中并無顯赫的成就,唯一的表兄弟在納什維爾城擔任警察,而上尉本人則是個極其勢利的人,但他對此卻嗤之以鼻”[9]。由此可見,麥卡勒斯的小說世界里沒有美國南方傳統(tǒng)家庭的尊嚴與榮耀,有的只是傳統(tǒng)家庭觀念的瓦解以及失去了光環(huán)的美國南方神話。與??思{筆下的南方家庭不同的是,麥卡勒斯的小說里甚至剝奪了對南方神話依然念念不忘的南方舊貴的懷舊聲音。
婚姻問題是麥卡勒斯挑戰(zhàn)美國南方家庭傳統(tǒng)觀念的另一個重要陣地。與之相反,《金色眼睛的映像》中兩個家庭的婚姻關系則徹底破裂。潘德爾頓的妻子利奧諾拉與多名男子存在曖昧關系,她與蘭頓的婚外戀行為是對美國南方家庭婚姻神話的沖擊。這種婚外戀情具有極大的破壞性,兩人之間的親密舉動成了蘭頓妻子艾莉森心里的“一根刺”,導致她住進了瘋?cè)嗽?,并因心臟病爆發(fā)死在那里。艾莉森多次提出離婚未果,最終害死她的不是心臟病,而是美國南方神話中被視作南方社會根據(jù)的婚姻家庭。因此,麥卡勒斯為艾莉森選擇的死亡場所被賦予了獨特的意義。潘德爾頓與利奧諾拉也矛盾重重,他罵她“真像個妓女”[9],利奧諾拉則脫光衣服回復丈夫的謾罵。可見,麥卡勒斯通過艾莉森之死對南方家庭羅曼司提出了質(zhì)疑。在她看來,家庭不再是庇護安全的港灣,反而成了暴力的滋生地。傳統(tǒng)的家庭秩序已經(jīng)分崩離析,所謂勇敢的南方紳士以及忠貞的南方淑女儼然成了過去式,取而代之的是畸形的家庭生活。當然,麥卡勒斯諷刺的不僅僅是南方紳士或者南方淑女的缺失,而是南方家庭羅曼司的不復存在。
二、美國南方傳統(tǒng)性別觀念的顛覆
在“南方神話”的時代背景下,“舊南方上流社會的紳士、淑女是南方社會的中堅,是南方歷史的主角,代表了舊南方的品位與氣質(zhì)”[8]。然而,在麥卡勒斯的筆下,帶著神話光環(huán)的南方紳士和南方淑女已不復存在。在《金色眼睛的映像》中,潘德爾頓成了缺乏陽剛之氣的娘娘腔。雖然艾莉森保留了南方淑女的賢惠與忠貞,卻在傳統(tǒng)性別關系的桎梏下安然死去。利奧諾拉則同福克納筆下的凱蒂一樣,沖破了傳統(tǒng)性別關系的桎梏,但要比凱蒂勇敢得多。
上尉潘德爾頓的性別身份模棱兩可,兼有男性和女性的雙重氣質(zhì)。他的形象顯然與美國南方傳統(tǒng)中男子氣十足的南方紳士相去甚遠。在軍營中的他,遵循著南方父權社會對男性的期望,將自己的男性氣質(zhì)視為融入南方傳統(tǒng)社會體系的基礎。因此,他在事業(yè)上對自己有著極高的追求,每晚都堅持工作至深夜:“他一向是個極有野心的人,很久前就期盼著自己升職”,在他看來“提前晉升才是他上尉才干的明證”[9]。但令人感到遺憾的是,上尉潘德爾頓是一個性無能者。成長環(huán)境中男性特質(zhì)和男性角色的缺席讓潘德爾頓身上展現(xiàn)出了明顯的女性氣質(zhì)。此外,“在性特征上,他展現(xiàn)了男性與女性特質(zhì)的細致平衡,對兩種性別均有敏銳的感知,但在展現(xiàn)各自性別活力方面略顯不足”[9]。這種性別傾向上的矛盾為其對自我的身份認同提供了巨大張力,曾一度使他出現(xiàn)人格分裂等問題。他摒棄了生理上的男性身份,顛倒了傳統(tǒng)男女的性別范式,借助女性獨特的“性感受”經(jīng)驗,使自己受困于與同性的愛戀之中。起初,他“對少校動了感情,這種感情最接近于他所了解的愛情。他最渴望自己在這個男人眼里獨一無二”[9]。隨后,他又轉(zhuǎn)而對二等兵威廉姆斯產(chǎn)生了極其強烈的愛慕之情,而且對這位二等兵的思念讓他“心如貓抓,頭暈目眩,心跳加速”[9]。潘德爾頓的形象刻畫完全打破了“南方家庭羅曼司”中南方紳士堅毅勇敢的固定印象,挑戰(zhàn)了南方傳統(tǒng)中的性別觀念。
此外,作品中的女性人物利奧諾拉與傳統(tǒng)的南方淑女形象同樣大相徑庭,其身上展示出的更多是男性該有的氣質(zhì),而非女性。故事開篇的利奧諾拉“穿著靴子,臟兮兮的呢制馬褲膝蓋處磨損得厲害,上身是一件灰色套頭衫”[9]。這種偏向男性化的服飾設計,巧妙地傳達出利奧諾拉這個人物并非傳統(tǒng)意義上的賢妻良母形象。她不僅愛飲酒,而且極其熱愛戶外運動,尤其熱衷于賽馬活動,而其高超的騎術也深受士兵們的尊重和敬佩[9]。她也并非如人們傳統(tǒng)印象中是那般柔弱的女性。小說中,“不管男人、野獸還是魔鬼,她都無所畏懼;當然,她也從不認識上帝”[9]。在傳統(tǒng)的性別觀念中,通常將“勇敢”等高尚品質(zhì)贊譽為男性的特質(zhì),但在利奧諾拉身上,這些品質(zhì)得到了淋漓盡致的展現(xiàn)。這種男性化的氣質(zhì)使她與南方傳統(tǒng)淑女的形象背道而馳。作品中的她并未被舊南方性別觀念所束縛,而是勇敢地表達了她內(nèi)心深處的欲望與情感。與傳統(tǒng)的南方淑女形象相比,利奧諾拉完全背離了傳統(tǒng)淑女應該遵循的道德規(guī)范:她處事隨意,漠視一切、放蕩不羈。利奧諾拉實現(xiàn)了女性傳統(tǒng)性別身份的一次逆轉(zhuǎn),而麥卡勒斯也借助這一人物形象實現(xiàn)了對美國南方傳統(tǒng)性別觀念的顛覆。
三、美國南方等級體系的重構
17世紀后期,大種植園主、中產(chǎn)階級、窮苦白人、黑奴依次排列建構起來的美國南方等級體系成為美國南方社會的基礎[10]。威廉·??思{,羅伯特·華倫等美國南方中、上層階級所代表的“南方文藝復興”文學確立了20世紀上半葉南方文學的識別特征,南方舊的等級體系成為他們文學創(chuàng)作的重要話題。麥卡勒斯的小說卻為上一代作家所尊崇的南方等級體系賦予了新的解釋。
麥卡勒斯對其作品《金色眼睛的映像》的評價是:“這是一個有趣的故事,按照俄國現(xiàn)實主義作家們的手法進行創(chuàng)作,模仿他們的作品,是一個緊湊的悲喜劇。”[11]作品中,艾莉森的貼身傭人安納克萊托被麥卡勒斯塑造成了不可或缺的“小丑”式人物,他滑稽可笑,插科打諢,極具喜劇特質(zhì)。但毋庸置疑,這種人物形象的刻畫富含深意。巴赫金曾經(jīng)指出:“愚蠢,這就是自由自在的節(jié)日明智,它擺脫了官方世界的一切規(guī)范和約束,同樣也擺脫了這個世界的關懷和嚴肅性?!盵12]“小丑”式的安納克萊托特立獨行,有自己的想法,不受南方等級觀念的約束。他用小丑惹人發(fā)笑的行為,打亂了南方上層社會的生活秩序與節(jié)奏,揭露了南方舊貴族冷酷無情的一面。雖然身為傭人,但安納克萊托從未否定自身的價值或看低自己的地位。他根本不把男主人蘭頓少校放在眼里,總是“像是沒看見少校的樣子”[9],甚至公然挑戰(zhàn)蘭頓少校的權威。作品中,當蘭頓少校問及妻子的身體狀況時,他卻用蘭頓少校聽不懂的法語來回答。此行為一定程度上象征著南方下層社會對南方權威話語的挑戰(zhàn),打破了南方社會的階級神話,是對美國南方舊的等級體系的大膽重構。
另外,作品中二等兵埃爾基·威廉姆斯的人物形象也表現(xiàn)出對傳統(tǒng)南方等級體系的蔑視與否定。在軍銜等級以及階級出身的限制下,雖然潘德爾頓上尉與二等兵威廉姆斯之間存在著不可逾越的階級界限。但這種關系在小說中并未持續(xù)良久,取而代之的則是二人在階級互動中,二等兵威廉姆斯不斷地對潘德爾頓上尉實施了越界行為。故事中威廉姆斯的越界行為始于一次軍營中的社交晚宴,“中尉接待了來訪的上尉潘德爾頓,為他們上茶點飲料時,二等兵威廉姆斯不小心把咖啡潑到了上尉褲子上”[9],毀掉了上尉那套嶄新且昂貴的衣物,實現(xiàn)了其第一次越界行為。當潘德爾頓命令他清理屋后雜草時,二等兵威廉姆斯放棄聽從指示,而是“費了很大的力氣剪掉了老橡樹垂在地上的樹枝”[9]6,這就促成了第二次越界行為的產(chǎn)生。他的自作主張破壞了上尉的創(chuàng)意與計劃,令潘德爾頓極為惱火。這里的“老橡樹”象征著潘德爾頓上尉與二等兵威廉姆斯之間的階級界線遭到了破壞,也意味著他們之間的這種界限受到了動搖。對此,潘德爾頓試圖通過掌控野性難馴的“火鳥”來強調(diào)自身的階級權威,然而結(jié)果是“遠在森林深處,上尉潘德爾頓就像被遠遠扔出去的破爛的布娃娃”[9]。這一幕被威廉姆斯瞧見,他“離開靠著的那棵樹,輕輕抬腳跨過軍官的身體”[9]?!翱邕^”這一行為本身就蘊含著逾越界限的意味。通過這一動作,威廉姆斯實現(xiàn)了階級上的越界,展現(xiàn)出了他對傳統(tǒng)南方等級體系的無情諷刺。
四、結(jié)論
卡森·麥卡勒斯的《金色眼睛的映像》刻畫了潘德爾頓、利奧諾拉、安納克萊托以及威廉姆斯等眾多第一代美國南方為文學作品中少見的人物形象,他們或行為反常,否定傳統(tǒng)的性別范式,或藐視家庭、藐視婚姻,抑或藐視位于南方等級體系頂端的權威,最終對美國南方家庭傳統(tǒng)、美國南方性別范式、美國南方等級體系進行了改寫和重構,挑戰(zhàn)了所謂“南方神話”的權威敘事。麥卡勒斯用另外一種敘事、另外一種形象,譜寫了美國南方文學的另外一種神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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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單位:聊城大學
注釋:
① 1941年,美國劇作家田納西·威廉姆斯(Tennessee Williams)為卡森·麥卡勒斯的第二部小說《金色眼睛的映像》(Reflections in a Golden Eye)作序。在序言中,威廉姆斯首次提出了“南方哥特流派”(the Gothic school of the South)的概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