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3年12月,新疆青少年出版社出版了蔡淼的散文詩集《南疆木器》。該詩集以新疆木器為靈感源泉,全面展現(xiàn)了南疆地區(qū)獨特的風土人情,以及詩人對生活、自然和歷史文化的思考與細察。閱讀完這部散文詩集,我被作者曉暢洗練又不乏深情的詩作深深打動,仿佛置身于南疆市井之間,近距離觸摸南疆熱土的浪漫,感受時間的靜謐與包容,領略蘊藏于其中的詩情畫意。蔡淼在這部散文詩集中,通過對木器、工藝以及風土人情的深情描繪,將天山之南的獨特文化底蘊和生活氣息訴諸紙上,讀者不僅可以看見畫面,更能感受到其中飽含的人情味和深切的人生哲學。
一棵樹沒有完成的部分,由木器完成。在我們生活的世界中,一棵存活的樹會給人類送來綠意和陰涼,即使它離開了泥土,生活中也處處有它們的位置。蔡淼像采玉人一樣,用一雙慧眼打撈沉落到歷史深處的件件木器,再用一雙妙手拂去灰塵,將它們的真實面貌一一呈現(xiàn)出來。樹未完成的部分,由生活完成;生活未曾表達出的聲音,由詩作表達。在一片茂密的森林中,一棵年輕的樹矗立在陽光下,但它的樹冠并未完全展開,還有一部分樹枝仿佛在等待某種奇跡的降臨。從這個意義上說,樹木宛如搖床。而搖床,是人們用木頭給予嬰兒的呵護。在《畢須克或搖床》中,“木頭沉默,接受著刀斧的游離。卯榫暗合,成長的靈魂打通關節(jié)”。蔡淼將樹與木、木與人、人與靈魂聯(lián)系起來,在萬物有靈的世界中,人的出生與成長成為特殊空間的隱喻。加斯東·巴什拉曾在《空間詩學》一書中提出,“我們并非生活在一個均質(zhì)的空洞的空間里,相反,我們的空間深深浸潤著各種特質(zhì)和奇思異想,它或者是亮麗的、輕盈的、明晰的,或者仍然是晦暗的、粗糙的、煩擾的,或者高高在上,或者深深塌陷,或者是涌泉般流動不居的,或者是石頭或水晶般固定凝結(jié)的”。蔡淼在散文詩集中開拓出的正是木頭另外的空間,是樹幻化成木器之后的世俗屬性。
樹自身具有自然的、不屈的天性,其遭遇既是萬物的遭遇,也是人類的遭遇,這是蔡淼散文詩集《南疆木器》給我的啟示。在惡劣的環(huán)境中,一棵樹即便只有一部分樹枝向外展開,也一定會頑強地向著陽光伸展,會帶有一種不屈的生命力。當樹木變身成日常生活中的木罐、木碗時,即便經(jīng)過無數(shù)人的撫摸,屬于木的溫情屬性也不曾改變。如《木罐》中,“木罐上刻有牧羊犬,有馬,有草原,殘留著父親微弱的體溫。/刀痕深處住著森林中細長的鳥鳴。/木罐腹內(nèi)藏有十萬空寂,大地的密語正從源頭趕來”。蔡淼善于用細膩的情感去描繪司空見慣的細小之物,并賦予它們獨具個人經(jīng)驗的宏闊歷史觀。這樣的創(chuàng)作觀念在這本散文詩集中反復出現(xiàn),使得每一首屬于木器的散文詩都具有久經(jīng)風雨而依然青翠的藝術(shù)性。再如《木碗》中,“并非稀奇之物,三五天就能刨出一個木碗。/南疆孩子的第一個碗一定是木碗,樸素的材質(zhì)里裹挾著祖輩的生活經(jīng)驗。/木碗,不燙嘴,不燙手,不變形。/它的刨面來自手工,是新娘出嫁蘸滿寓意的嫁妝……/木碗,平實,坦然,無畏灼痛。/每一個木碗都是一個完整的句子,一雙木筷或一根木勺帶著神的歌喉進入。它們自由地歌唱。/所有的序曲都來自沸騰的高溫。而我們時常在手中托起一個劇場,檢閱麥地和稻田最后的芭蕾”。蔡淼僅用寥寥數(shù)語就剖析出木碗的特征,隨之升華為詩性空間的獨特調(diào)性——攜帶風雨雷電的記憶,木器悄悄完成樹未完成的部分,使得樹木更有感知生活冷暖的特性。
在森林中,有些樹木或許永遠無法完全長成,但它的存在卻會留下一段動人的故事,人們在欣賞它的同時不禁也會沉思自己的生命。如果說樹未完成的部分由“木”來補充和完成,那么這種未完成就使得“木”成為“木器”,成為生活中獨一無二的存在。站在生命的角度而言,樹是木器的原鄉(xiāng),那些做成器物的木頭仿佛在訴說著什么。在歲月的長河里,站立在大地上的樹木見證著沉默,倒下后化身木器,如巫術(shù)般平息了無數(shù)生存的沖突,也許有時只是作為生活的見證。如《花木箱》中,“我和炕上的花木箱隔空對談。/花木箱上有中原的花草,有波斯的金銀器,有阿拉伯的精密幾何,有佛教的蓮花……/但這些與奶奶的生活并沒有關聯(lián)。/多少年了,轉(zhuǎn)場的時候她都帶在身旁……孤寂的繩索如影相隨。/其實,花木箱里什么也沒有裝。太陽出來的時候,奶奶就會搬出花木箱開始晾曬。一些往事,一些潮濕和霉菌重新回到根部。/包漿的歲月開始脫漆,但思念的影子一直在疊加。回憶像花朵落滿小院,熟悉的氣味、聲音、語調(diào),重返枝頭。儲藏愛情和幸福的密室。/那年,爺爺砍倒了一棵和自己同歲的梨樹,做成了一個花木箱。他們一起設計圖案,安裝鎖扣,涂滿紅漆……/奶奶一遍又一遍地撫摸著花木箱,輕輕地,像是安慰一個受傷的孩子,更多的時候是在安慰自己。/奶奶走的時候,院子里的梨樹剛開始打苞,空氣中彌漫著奶奶的氣息”。詹姆斯·喬治·弗雷澤在《金枝》中描寫的民間巫術(shù)敘事也是如此神奇。而蔡淼則通過花木箱交代了新疆草原游牧民族的日常生活,以及隱藏的往事與記憶?;鞠湓陟o默中訴說,使隱藏的生命之樹更加茁壯,而奶奶自身以及人與物的聯(lián)結(jié),更傳遞出生命的溫度。
除了史詩,民間還存在著更加貼近生活、更加立體可感的敘事。它們以物品的面貌呈現(xiàn),隱藏在生活的角落中,成為生活中不可或缺的一部分。如《木盆》中,“三十年長成一棵成年的核桃樹。三十個月打成一個結(jié)實的木盆。三十分鐘裝滿一樹無花果果醬。硬度和密度達成協(xié)議,前世的苦都劈開飄散了。/把血液晾干,枯骨打磨,切割,拼湊成一個圓。剩下的鋸末,丟進火堆,烤肉,一場自我救贖。做木盆的核桃木,在方與圓的哲學中完成最后的宿命。/用核桃木做的木盆,抱緊了夏天的綠蔭和一樹的核桃。當鋸齒說出曾經(jīng)的愛,它用肉身喚醒一枚沉重的靈魂”。于是生活的背后生長出樸素的思想,樹的邏輯被木盆傳承下來,在充滿人情味的地方生生不息。
如果說樹是大地的抒情,那么木器就是生活的敘事。樹木在黑暗的泥土里悄然發(fā)芽,在茂密的樹林里努力生長,歲月的痕跡刻在年輪里,成為時光的見證者,這是蔡淼的木器敘事中藏著的哲理。如《野核桃木:研缽和研杵》中,“就這樣把整個腹地袒露,再也不用擔心執(zhí)刀之痛。/就這樣把自己活成一個標桿,一門南疆日常的修辭力學。/敞開被手術(shù)刀劃開的胸膛,日月閃電、風雨雷鳴皆可自由出入。把陽光迎接進來,向整個世界開放。也把痛苦、誹謗、悲傷,連同嫉妒和詛咒一同接納,這或許是一根木頭的無相布施。/前世的燈盞已經(jīng)熄滅,身體的其他部分躺在灰燼里。/昨夜寒霜覆地,人們把我前世的葉子堆在子宮門口,大火燃盡。它們依舊保持著我們分別時的樣子,黑夜中閃爍著最后的生命之光。/來自同一根木頭的研杵和研缽,身體里淌著相同的基因和血液。將自身的棱角研磨得光滑如冰,一身的銳氣,在持續(xù)的研磨中被一點一點搗碎。/一個研缽等一個研杵的時間,并不比一個男人等一個女人的時間短。研缽和研杵在生命中相遇,每一秒都是愛的動詞。/若干年后,研杵在完成了最后一次任務后,斷裂而亡。/三日后,研缽炸裂,一分為二,生死相隨。/吾拉木(維吾爾語,意為小仆人)將它們合葬在后花園,他回想起多年以前在深山,它們還是一株稚嫩的野核桃樹”。在這首散文詩中,木器是樹的生命體征的繼承與延續(xù),不僅延續(xù)了樹的生命,也延續(xù)著人類自身的生存美學與生命價值。樹木生于天地間,靜默地訴說著歲月的滄桑和生命的律動;木器因進入人的生活,而成為永恒的存在。
器,是人類智慧與勞作的結(jié)晶,是生活中不可或缺的存在。它們以各種形態(tài)出現(xiàn)在日常生活中,承載著各種功能和意義。埃德蒙特·胡塞爾在《現(xiàn)象學》一書中闡釋怎樣認識事物的本質(zhì)、事實以及二者的關系時認為,“一個實在物的最初的呈現(xiàn),不管你是直覺地去注意它或直觀地去感知它,都是同一回事”。簡而言之,就是認識離不開經(jīng)驗,人類對自然的認識也來自經(jīng)驗。在《杏木:闊休克或木勺》中,蔡淼寫道,“闊休克,即木制的勺子,維吾爾族傳統(tǒng)手工藝品。/晾干的第一根杏木做成闊休克,一邊用來盛湯,一邊奏響在木卡姆(流傳于我國新疆維吾爾族地區(qū)的、具有統(tǒng)一調(diào)式體系的、以歌、舞、樂組合而成的傳統(tǒng)古典大曲)的歌聲里。/南疆嬰兒睜眼看到的第一個事物就是木勺,它輕輕地在薄唇上舞蹈。/南疆老人眼眶里留下的最后影像也是木勺,它身體里的湯藥被拒之門外。/一把木勺的生命往往超過百年,把一代代人活老,才愿意站在角落里去。/杏木香甜,在鄉(xiāng)下,維吾爾族老人高興的時候就做上幾十把,不高興的時候也做上幾把。開心的時候,他用木勺攪動一部樂典;不開心的時候,他就用木勺攪動秋天的蜂蜜。/闊休克的制作始于選料,砍砍子雕刻外形,喀什喀特挖勺心,阿塔力嘎精刻外形。/陽光落在老人的顴骨上,一個全新的木勺被老人雙手捧住,那樣子,像不像婦產(chǎn)科醫(yī)生接生的樣子?/臉上,寫滿了欣喜。/回到家中,我用木勺盛湯,微甜中帶著些鄉(xiāng)下黃杏的氣息,十二木卡姆的音符正從史詩的路上趕來”。或許南疆的這些木器只是來自先祖對生活的諸種想象,但制作木器的經(jīng)驗一定來自他們的生活。正如胡塞爾提出的,“純粹本質(zhì),可以在經(jīng)驗所予物中,在知覺、記憶等所予物中被直觀地例示,但它也可以在純想象的所予物中被例示”。通過蔡淼同類型的散文詩,我不僅被木器帶來的生活氛圍感所觸動,更被一位年輕詩人對生活的觀察、思索所觸動。
木器是人類文明的象征,是人類與自然、與社會互動的工具。蔡淼的《南疆木器》是一部獨具匠心的散文詩集,它在不經(jīng)意間將敘事與經(jīng)驗巧妙融合,形成一種獨特的抒情風格。我認為蔡淼以敏銳的觀察力和細膩的筆觸描繪了南疆地區(qū)的風景人文,讓讀者仿佛置身其中,深刻感受那片土地的魅力。因此,這部散文詩集不僅呈現(xiàn)了從樹木到木器的轉(zhuǎn)變過程,更在字里行間傳遞了生活的美好和民族傳統(tǒng)文化的歷久彌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