沒錯，芽兒此刻正站在廚房里，大腦卻被殘夢拽扯著，一抽一抽地犯著迷糊。她的睡眠原本很輕，一只肥貓躡手躡腳上床都能給驚飛了。今早的鬧鈴吵了很久，芽兒才勉強撐開半拉眼皮，又愣怔了好一會兒，才猛地想起單位還有一堆事列隊等她寵幸。只是，一大早就大腦反應(yīng)延遲，這種感覺著實詭異。

時間太緊，只夠把牛奶盒扔進鍋里泡個熱水澡。在這空當兒，芽兒習慣性地向窗外望去。那里的玻璃通透得常讓她恍惚，卻不可遏制地迷戀它那堪比魔鏡的“特效”，它能讓尋常的日子變得賞心悅目，還神奇地一次次復燃自己對婚姻的熱情。然而，剛剛，就那么隨意的例行的一瞥，卻令芽兒的困倦在瞬間銜著胃口撲棱棱飛走了——幾道黃黑莫辨的污漬，在窗玻璃透明的底色上恣意縱橫，挑釁著她的感官和心神。

“哪個壞慫干的！”

一句粗口不足以撫慰受驚的神經(jīng)系統(tǒng)。芽兒撫著胸口，一遍遍撫慰自己，淡定，要淡定。從開車趕路到伏案工作，再到參加例會，她一次次將出走的思緒拖回，情緒卻在體內(nèi)恣意翻滾。

1

“姐姐，快回回神，餐盤都要給扒拉到地上了?！毙∮褲M眼戲謔：“難道……昨晚咱家姐夫……不給力？瞧你這一臉的幽怨……”

“小丫頭片子，這么污！軒哥他神預測，提前半月就去出差了……嘛事？好奇害死貓，被惡心到別怨我……”

“……嘿嘿，這才多大點兒事啊，矯情！本人百毒不侵，吃嘛嘛香。玻璃窗一夜之間臟成那樣，會不會是有人刻意報復？”

“現(xiàn)在的鄰里關(guān)系，也就點頭之交，哪來那么重的愛恨情仇。再說了，我家住頂樓，從下往上扔污漬，難度也太大了點兒吧?！?/p>

“姐姐，你單純了啊。哪個壞人會因作惡有難度而輕言放棄？其罪惡本性會讓壞人迎難而上，欲罷不能。樓下的沒能力作案，那隔壁的呢？”

“一梯兩戶，隔壁單元距離太遠，作案不現(xiàn)實。對門吧，房子空了好久，新戶才搬來，還沒打過照面呢。”

“姐，要你這么想，那些無德的高空拋物者，早就該銷聲匿跡了?！?/p>

其實，芽兒有過類似遭遇，至今想起來還令她義憤填膺。一次她在小區(qū)里遛彎，悠閑愜意，卻無意瞥見對面樓上一扇窗悄然打開，沒等她反應(yīng)過來，“嘩啦”一盆臟水從天而降……事發(fā)突然，既沒拍到證據(jù)，也沒造成實質(zhì)傷害，即便芽兒氣炸了，也只能在小區(qū)群里聲討幾句作罷。然而這次，臟玻璃事件卻真的激怒了芽兒。沒人知道那扇玻璃對她的重要性，更沒人知道為了讓它保持最佳狀態(tài)，一位并不熱愛也不擅長家務(wù)的新婦，付出了多少精力。此刻，她心里跟抓了撓了似的，坐臥難安。

用芽兒自個兒的話講，她擁有著健康而科學的衛(wèi)生觀。要客觀評價的話，應(yīng)是正常已過，潔癖未滿。那扇玻璃一塵不染、晶瑩通透，會令她心情愉悅，甚至會有莫名的安全感。每月她還會請人專門擦洗家里的玻璃窗、玻璃隔斷、玻璃桌面，平日里也有順手清潔的習慣。透過廚房的玻璃窗，抬眼就能看到小區(qū)里的綠植、院子里嬉鬧的孩子、在高大樹冠上盤旋的鳥兒，多情的陽光會時不時窺探她的心事，似有似無的花香會俏皮地從窗縫里鉆進鉆出……窗外的種種存在，讓芽兒常有一種歲月靜好、一切盡在掌握的錯覺。然而今早……芽兒記得，她曾用刀去切過沒煮透的豆角干，一刀下去沒斷，再切，再切卻還連著筋絲……一些瑣碎小事的失控，有時令人更為抓狂。

小友上班摸魚，通過直線距離不過十米卻如藤蔓般曲折攀爬了幾層樓的網(wǎng)線，發(fā)來各種腦洞大開的破案思路。

“臟彈！會不會是彈弓，有人用彈弓將臟物投射到玻璃上？到樓下綠化帶找一找，一定能查到蛛絲馬跡……”

芽兒懶得理她。過了一會兒，小友又轉(zhuǎn)換思路：“如果不是人干的，會不會是靈異事件？比如外星人的特殊聯(lián)絡(luò)信號，或冤魂求助……”

小友不時閃動的微信頭像，提醒芽兒她的思緒又放飛自我了。

“你這腦洞……要干編劇的話準能火，建議就地辭職?！?/p>

原想著今年可以提早收工……回家路上，芽兒發(fā)現(xiàn)沿途的紅綠燈上都有同款污痕，該用什么工具清洗？這點活兒哪個家政公司肯接手……

嘀——嘀——后車喇叭大聲警告。

躺在床上，芽兒心煩意亂地刷著手機，考慮要不要給軒吐槽。只是，他會以5G速度沿著服務(wù)商的網(wǎng)絡(luò)信號奔回來清理，還是深信是自己找借口示好，而暗自竊喜？芽兒心里堵得慌，盡力不去想和自己只隔了幾堵墻的那面臟玻璃。

哦，蝙蝠俠來了，穿著紅披風越飛越近。哇哦，他居然還戴著N95口罩，摘掉后露出一張熟悉的臉。那不是用了快三年的鐘點工阿姨嘛。那張臉瞬間又化作了老媽，她罕見地一臉慈愛。芽兒正要撲上去求安慰，那臉卻又變作一張鬼臉，手感毛茸茸的……

啊——

芽兒醒了。夢大半都忘了，細節(jié)長了腿般跑得飛快，只剩下些支離破碎的脈絡(luò)。就像網(wǎng)絡(luò)上那些剪得差強人意的短視頻，故事輪廓是有了，要想看原片，看官得麻煩您把好奇心和想象接通，自行補足。芽兒試圖將那些散亂的點連綴起來，毫無例外，只是徒勞而已。夢，霧一般散去。

一只叫皮皮的肥貓趴在胸口，睜著睡意蒙眬的大眼與芽兒對視，埋怨她一驚一乍。自從這小家伙學會了開門技能，軒常能享受到這種優(yōu)待。皮皮貓恩賜般的小表情，讓芽兒心情極為不爽。在這場婚姻里，自己究竟做錯了什么？老媽、閨蜜，甚至連貓兒都立場鮮明地支持軒。老爸雖然沒那么露骨，卻也難免私下里站隊。昨晚困意如山倒，忽略了貓兒的晚飯，這傲嬌的家伙估計把小魚干和自己都念叨了若干遍。一夜噩夢，雜亂無章，其中也有它一份功勞吧。

2

鏡子里，芽兒一眼也不想多瞧自個兒。原本白皙的一張小圓臉，此時粗糙暗黃，眼袋腫泡泡的。但凡美好的東西，保鮮期都太過短暫，芽兒為自個兒短命的青春喟嘆不已?？墒?，生活還得繼續(xù)。狀態(tài)糟糕，車自是不敢開的，可叫個車也是諸多不順。飛快旋轉(zhuǎn)的指針讓芽兒急得跳腳，當看到公交車遠遠駛來，鼻子酸得讓她鄙視自己。

婚后不久，軒就提出再買一輛車，芽兒自然不同意——購置費、保險、停車、保養(yǎng)、加油，哪一項不得花錢，她一個子兒都不想掏。一向寡言的軒，破例多說了幾句，說買車費用他全款自理。芽兒一下釋然了，那請隨意，什么“限號時用車方便”云云都不在她考慮之列。然而，當再次回想此事時，芽兒卻有些警覺——兩人從相識到婚后，經(jīng)濟上一直是AA制。頭一次，芽兒對自個兒倡導的AA制的完美性生出質(zhì)疑：一旦夫妻倆各自實現(xiàn)了財務(wù)自由，想要達成家庭內(nèi)部的思想統(tǒng)一，難道只能寄望于對方的自覺、自愿？

芽兒記得，倆人相親被安排在一家西餐廳，搞得像敵特接頭，著實尷尬。好在，都受過高等教育，年齡也相當，尬聊過后也就揮灑自如了。這很大程度上得歸功于芽兒，她沒有美女光環(huán)，自然也就沒有美女包袱，大喇喇地說咱各點各的，想吃啥點啥，要不對不住浪費的時間，說著率先點了價格喜人的招牌菜。軒臉色微變，若有所悟，就連看到芽兒后略閃微光的小星星，也黯淡了幾分。只是，芽兒接下來一句“我點的我買單，你點的你買單哦”，把軒驚得一臉詫異。后來他承認，以為芽兒也就是說說而已。飯后買單時，芽兒一抹嘴說各付各的。軒再三確認，當真要AA？芽兒傲嬌地點點頭。從那次約會起，芽兒都會將自個兒的消費分毫不差地轉(zhuǎn)給軒。當然，事先說好的單方面請客除外。后來，芽兒還專門追加了補充條款：不許一方以任何理由連續(xù)買單。于是，她心安理得地與軒約會、結(jié)婚，享受經(jīng)濟獨立帶來的自信和坦然。

當看到軒獨資購置的深淵藍電動汽車，芽兒被那色彩、那流線驚艷到舍不得眨眼，最終將它變成了自個兒的專車。盡管她一再強調(diào)，車的所有權(quán)在軒，自己只是暫時征用。只是這算不算在腐蝕AA制的根基，芽兒著實感到困惑。作為一名獨立女性，芽兒曾在很多場合聲明，自己人格獨立、經(jīng)濟獨立，絕不依附于軒，可是要她掏一半車錢，完全不可能——這種脅迫之風，萬萬不可助長?？墒牵劣谀檬裁锤帉Φ雀冻?，這成了芽兒的心病。

軒買的婚房和芽兒陪嫁的小公寓，都屬于婚前財產(chǎn)，各自負擔月供。平時倆人對家庭的花費也基本持平。除了重大節(jié)慶，軒會送常規(guī)禮物給芽兒和岳父母，其他時候她完全不知什么鮮花、什么神秘驚喜為何物。芽兒認定這是有原罪的，和軒是相親成婚，大家感情底子薄。

“請刷一碼通……姑娘，得刷一碼通?！?/p>

芽兒慢了一拍，終是反應(yīng)了過來——司機在督促她買票。若說是一車廂的人都齊刷刷看向她也沒錯，因為整個車廂就沒幾個乘客。芽兒茫然四顧，那玩意在哪兒？

“瞅哪兒呢——在外邊窗玻璃上?！?/p>

芽兒尷尬地退出車廂，站在路沿上操作，越著急越出錯。

“居然不會刷碼！一準兒是自個兒開車習慣了?！?/p>

乘客們要么捂?zhèn)€口罩低頭刷手機，要么抱臂閉目，看不出是在養(yǎng)神還是真睡著了。只是，打瞌睡真的會傳染。皮皮貓一打呼嚕，老公便會生出無窮的睡意，常常是芽兒興致勃勃地說著，就不得不憤怒地緊急剎車——一貓一人親密相擁，鼾聲此起彼伏，和諧的氛圍讓芽兒自感多余。

窗外的車流晃得芽兒眼皮發(fā)沉，車廂里很熱，她迷迷糊糊拽開外套拉鏈，把憋屈的雙腿側(cè)伸出去，橫在過道里。芽兒告誡自己，就小瞇會兒，不能睡著了，年終事多……一個聲音卻在耳邊輕語，累了就睡，睡吧……

婚房是軒買的，裝修費也是軒掏的，卻是芽兒獨個兒主持裝修的。她干什么事都跳不出學霸本性，調(diào)研、計劃、攻略、監(jiān)督，一板一眼的。為了不踩坑，她幾乎刷遍了能找到的所有裝修視頻，經(jīng)驗攻略打印了一大沓，還做了總結(jié)、提煉，一家家對比裝修公司，要材料環(huán)保、價格適中，設(shè)計得低調(diào)輕奢，施工時還不忘給現(xiàn)場安裝個攝像頭，好隨時監(jiān)工。裝完房子，芽兒從小白晉級裝修達人，要是長相再給力些，她肯定會放出視頻賺流量，毫無疑問，這是看臉時代的悲哀。芽兒給自己打了九十分，實在太優(yōu)秀了，把每一分錢都花得物有所值，是不是可以抵消軒的裝修投入？芽兒用幾種算法多次核算，終于把二者給做平了，心里也踏實了些。相對于超負荷勞累的疲憊，結(jié)結(jié)實實重創(chuàng)她的卻是軒的態(tài)度。

面對芽兒遞過來的花錢明細和張貼得整整齊齊的購物票，他一臉無奈，有這必要？看芽兒臉色不對，他又補充說，怕你太辛苦啊。

說什么都晚了，芽兒在小本本上給軒記了一筆：冷漠。

閨蜜笑：“芽兒，你可是項目經(jīng)理啊，沒撈點兒回扣？”

“馬后炮！怎么不早些提點我。下次幫你裝修，我一定記得搞點兒零花錢?！?/p>

“能按自個兒心意裝房子，得有多少人羨慕啊。傻閨女，你不知有多少家庭為裝修吵架，甚至離了婚。軒是沒管裝修，但在拼命賺錢。要不，那么多裝修費難不成是大風刮來的？你看你，年紀輕輕的，隨心花了十多萬！再說了，這不就是你要的AA婚嘛，軒出錢你出力，讓你編劇、導演、演員、劇務(wù)一肩挑，可別身在福中不知福！”

從小到大，老媽總有辦法說服芽兒。她似乎更懂軒，看哪兒都滿意，總能找到連芽兒都沒發(fā)現(xiàn)的優(yōu)點。軒也懂得投桃報李，逢年過節(jié)大包小包給老丈人家送東西，比她都上心，以致芽兒常有錯覺，自己是父母給軒娶回家的小媳婦。

老媽的分寸把握得尚好，不主動介入芽兒和軒的生活，只有芽兒虛心求助，才頗不耐煩地指點一二，頗有點兒姜太公釣魚的意思。老媽是老財務(wù)，退而不休，紅火得很。父親是搞技術(shù)出身，退休后也沒啥愛好，無事不外出，待在家看書聽音樂，頂多或早或晚去公園走個一萬步。

夢一個接著一個，芽兒就像看視頻快放一般，感覺好暈好累，想醒卻醒不來。

3

“姑娘，姑娘——”聲音由遠及近。

“辦公場所禁止喧嘩，知道不？”

芽兒很煩，她正趕個總結(jié)材料，有些數(shù)據(jù)要核對，思路一旦被打斷，就得重新開始。年末最是忙碌，今年尤其讓她深感力不從心。

“姑娘，姑娘，醒一醒！”

芽兒想睜開眼，可眼皮似被膠帶粘住了，好重，好沉。

“再不下車，可就把你給拉回去了。”

芽兒一激靈，猛地睜開眼，看到一張放大的陌生的笑臉。她下意識坐直了身體，睡眼惺忪地呆呆看著那人，本能感覺到對方?jīng)]有惡意，只是他在說……“終點站”三個字在車廂里轉(zhuǎn)了幾圈，被芽兒后知后覺地逮住。媽呀，一看攥得緊緊的手機，十點二十，有幾個未接電話。芽兒蒙了，急著想起身，可腿腳麻得不聽使喚。

“不急。你這情況得格外小心?！彼緳C大叔低聲嘟囔，“這么多年了，我還沒看走眼過?！?/p>

莫名其妙。芽兒想著怎么給領(lǐng)導解釋無故曠工。

芽兒踮著腳查看了公交站牌。茫然四顧，她除了頭暈，還有些胃痛。那臟玻璃倒了胃口，到現(xiàn)在她還沒吃早飯。那該死的污漬，讓整扇窗子慘不忍睹。若換成其他材質(zhì)，比如墨汁，可能會呈現(xiàn)出筆走龍蛇的飄逸；若換作水彩，跳躍斑駁的色彩會令人聯(lián)想到秋日的豐富與美好。可是……想到這兒，芽兒又有些犯惡心了。查出了罪魁禍首，這事沒完。冷風襲來，芽兒打了個寒戰(zhàn)，腦子清明了些，意識到當務(wù)之急是給領(lǐng)導報告行蹤。她編了條信息，躊躇片刻，刪了，撥通了電話。

“領(lǐng)導……我病了……”期期艾艾地說完。

“知道了。你盡快去醫(yī)院吧……”

芽兒不想解釋，讓他先誤會著吧。這可是意外的假期啊。既然不急著去上班，她開始漫無目的地瞎逛。在一個商業(yè)綜合體里，她挨個柜臺巡視，反正顧客不多，到哪里都被報以熱情。芽兒自覺有只手在扯著胃袋，生氣地討要吃喝。都這個點了，早午飯就二合一嘍。她躊躇一番，卻點了平時不喜歡的重口味燒烤。

芽兒雖是長相平平，平素卻注重保養(yǎng)，盡力讓本就相對豐腴的身體不要再膨脹。沒留意一份燒烤吃完了，竟然還意猶未盡。她捧著一大杯鮮榨果汁，想著同事們還在工作，頓覺這日子真是爽歪歪。電影院居然開著，也沒有多少觀眾，VIP待遇啊。影片拍得有點兒爛，看著看著，芽兒又輸給了洶涌而至的睡意。

夢里，芽兒在跟男主談戀愛，浪漫得有點兒作，卻樂在其中，那是軒從未給過的感覺。除了學習好，她實在是很普通。閨蜜總夸她長得可愛，估計是變著法兒說她是白小胖吧。她的個子，在一眾大長腿中只能算勉強及格。芽兒曾不咸不淡地談過兩次戀愛，一次在本科時，一次在讀研時。校園愛情的保質(zhì)期都短得可憐，她很快進了剩女行列。

“有實力，長得帥，還溫柔長情，那么好的男人干嗎找你？”

媽媽的話總是穩(wěn)準狠，刀刀扎心。芽兒生氣歸生氣，遺傳自父母的理性卻提醒她，若沒勇氣單一輩子，那就過平凡人標配的平凡生活吧。

經(jīng)人介紹，芽兒和軒談了近一年，沒有太多激情也相互不煩，便著手備婚。芽兒盡力拖延著，卻也說不出軒哪里不好。雙方家人催著讓盡快從簡成婚?；榉渴茄績阂皇直O(jiān)工打理的，用的都是環(huán)保材料，早都裝好晾足了，倆人就直接搬了進去。只有幾個近親出席，沒有隆重的儀式，也沒鉆戒。軒說，戴帝王金喜慶還保值。芽兒膚白，戴金首飾倒是古典，之后每逢生日、結(jié)婚紀念日，軒都會送金飾給她。閨蜜讓芽兒攢著，說照這節(jié)奏，以后兒媳婦的定親禮、結(jié)婚禮都有了，就連孫子的滿月金鎖都不愁了！

芽兒有自己的尊嚴和執(zhí)念，結(jié)婚時給軒免了彩禮，說父母不賣女兒也不缺那點兒錢。事后，媽媽一惱芽兒，就拿這事兒說事，說平生唯一一次收彩禮的機會給她敗掉了。軒說可以考慮補上，芽兒媽卻說先欠著，以后算復利。軒居然笑呵呵地應(yīng)了，還說只要芽兒需要，結(jié)婚儀式也可以補上?？梢匝a上，這算什么話，芽兒很生氣。

先天不足，這缺失很多元素的婚姻，就像溫吞水般讓芽兒感到恐懼?？稍诟改浮㈤|蜜眼里，軒踏踏實實努力養(yǎng)家，一切都是完美的樣子。是平凡的完美，或是完美的平凡？這婚姻從一開始就似與芽兒同齡，有著三十歲的模樣，后邊漫長日子該怎么過下去？芽兒自認為婚姻觀不僅沒毛病，相反三觀很正，忠誠、獨立、責任心樣樣具備，當然美貌除外。這婚姻遺憾不少，只是還沒影響到她對婚姻的尊重。

4

“散場了，散場了！”

在影院工作人員小喇叭的催促下，芽兒費力地從夢境里掙脫，婚姻竟是如此消磨人，自己才三十出頭就已呈疲態(tài)。索性吃過晚飯再回家，反正家里除了那只渴望小魚干的皮皮貓，沒人盼她回去。酸辣粉莫名就吸引了饞蟲。最近口味大變，芽兒自己都有些難以捉摸，當務(wù)之急還是滿足口腹之欲。

電話來了，是媽媽。她耳朵尖，立馬就意識到芽兒在外邊，問在干嗎。

“瞎轉(zhuǎn)悠呢，準備先吃碗酸辣粉墊個底。”

“你不是怕上火怕長痘，一向吃得清淡嗎？這太陽打西邊出來了?！?/p>

“嗯，中午還吃了燒烤呢?！?/p>

“不是嫌不健康嗎，咋開戒了？”

“嗯……就是想吃，怎么了？”

“別總跟我哼哼唧唧，想撒嬌找你老公去。真?zhèn)€傻丫頭，教都教不會。軒還沒回來？”

“沒聯(lián)系。不知道。應(yīng)該還沒回來。”

“他忙，你就不會主動打個電話噓寒問暖？好好個姑爺，非得哪天給你作沒了。現(xiàn)在這網(wǎng)絡(luò)上一天天都推的什么玩意兒，好像女人年輕就是資本，男人就得把你當公主。這導向不對，男女平等，女人要當公主，就要把對方當王爺待。都有手有腳，人家憑啥看你臉色伺候你，給你掙錢還要花前月下。好了，知道你煩，一定記得給我姑爺打電話，就今天！”

媽媽長嘆：“這傻孩子到底隨了誰？”

“當然隨你。”

“芽兒，你真的了解我和你爹的相處模式？算了吧，就你這悟性，連婚姻的皮毛都沒摸到。”

芽兒也曾想過和軒聯(lián)系。只是，憑什么他不能主動，明明是自己受了委屈啊。軒出差前那天，按慣例她負責做飯，軒來洗菜洗碗。結(jié)果該吃晚飯了，她才發(fā)現(xiàn)碗池里還堆滿了中午的盤碟?；鹁万v地燒了起來，芽兒不容分說一頓輸出。軒解釋說是真忘了，不是逃避勞動。

“信你不如信鬼，這是第二次了?！?/p>

無法理喻，軒摔門而去。晚上八點多，他又回來了，不知是記得回家，還是因為第二天要出差。他沒吭氣，到廚房洗了碗筷。芽兒希望軒能道個歉哄哄自己，然而沒有，也沒像以前那樣以抱抱求和平。整晚，倆人都背對背，這令芽兒愈發(fā)生氣。原本氣都消了，又因他的拒絕和解憋了氣。

媽媽就是家里的霸道女王，她的威逼雖不再像以前那樣會令芽兒強力反彈，但拖延到最后一刻是必須的。芽兒在心里默念，不對抗不頂撞，非暴力不合作。

快零點了，芽兒小睡了幾覺醒來，尋思著發(fā)個信息就踏實睡覺了。不管軒回不回復，就算完成了老娘的交代。這不算自己主動投降求和吧。

“在干嗎？”

表情包發(fā)了過去，等了幾分鐘沒動靜，要說芽兒不失望是假的，軒和她都習慣晚睡。這日子是沒法過了，做錯事的人反而拽上了，還有天理嗎？斷斷續(xù)續(xù)睡了一天，怎么又犯困了，芽兒打著呵欠愈加迷糊。

不屈不撓的鈴聲把芽兒喚醒了，是軒。

軒或秒回，或隔很久，似乎是看到就回，沒有規(guī)律可循。閨蜜吐槽，她老公回不回信全憑心情，不是推脫信息太多沒注意到，就是忙忘了?？傊?，從不缺合理性。有時逼急了，會大吼最恨被監(jiān)視被查崗，都老夫老妻了，哪有心情整天說些不打糧食的廢話。話里話外都在怪閨蜜無理取鬧。不過但凡孩子的事，老公都有信秒回，倆人關(guān)系就靠個小朋友吊著、維系著。閨蜜撇嘴，要不是養(yǎng)娃得大把花錢，才懶得和他周旋，老男人哪來的迷之自信。

一旦結(jié)婚，不僅會痛失所愛，還被男人挑三揀四。這女人啊，若是經(jīng)濟上不獨立，婚后的日子會很煎熬。同學某某沒讀研，一畢業(yè)就結(jié)了婚，自個兒工作也一般般，現(xiàn)在過得很是凄慘。眼見著男方把婚內(nèi)資產(chǎn)和感情給了別的女人，卻為了倆孩子不敢吵不敢離，維持著仰人鼻息的日子……

閨蜜的吐槽，大約只是吐槽而已，說歸說，她吵吵鬧鬧的婚姻照過不誤，朋友圈里的恩愛秀也從未斷流。只是，她嘴里那些一地雞毛的故事，芽兒卻統(tǒng)統(tǒng)都聽了進去。那時還單著的她暗自發(fā)誓，一定要做個獨立女性，免得婚內(nèi)被動……芽兒對AA婚產(chǎn)生了不可遏制的執(zhí)念。其實，叫AA婚可能不夠確切和地道，那應(yīng)該叫什么？芽兒的英文造詣實在有限，反正就是那意思，一說大家都明白，但這多少令她有點兒遺憾。

一次聊得興起，閨蜜總結(jié)說：“我和老公的結(jié)合，就像兩塊參差不齊的木板兒，各自不乏毛刺、節(jié)疤，咬合在一起不齊整不美觀，看著也不甚匹配，但你中有我我中有你，所以還相對牢固。而你和軒，就像兩塊邊緣光潔精美的玻璃，即便挨得再近，中間還有一條顯而易見的界線……這可能就是AA婚和普通婚的區(qū)別?！?/p>

“一派奇談怪論！在婚姻中，我不會委曲求全，要的是基于經(jīng)濟獨立的精神獨立。在這方面，我和軒還是心意相通的，他喜歡也尊重AA婚。我和他的矛盾，大概只是他的不懂浪漫，和家庭勞動的不對等付出……”

在說這些時，芽兒明顯覺察到了自己的不自信，究竟是對哪點沒底氣，一時也說不清。

不知道說什么好，軒和芽兒有幾分尷尬。

“……沒睡？”

“沒睡……”

“那早點兒睡?！?/p>

“嗯。”

沒話了。不像父母與軒有說不完的話，特別是媽媽，她能把無聊的廢話說得興高采烈，軒也會一反常態(tài)地配合。芽兒諷刺道，一盤醋熘白菜都能開題寫篇研究生論文了，真是小題大做，無聊至極。媽媽反唇相譏，普通老百姓過的就是柴米油鹽醬醋茶的小日子，難道一家四口非要正襟危坐，按照姓氏筆畫依次上臺，就國際局勢發(fā)表大論？芽兒吃癟，軒云淡風輕，視而不見。事后芽兒怪他親疏不分，不給自己助威。軒一副“你當我傻啊”的表情。

“沒事的話，那就早點兒睡吧?！?/p>

自始至終，軒都沒有表達對之前口角的歉意。芽兒臨掛電話，卻順嘴提了臟玻璃的事兒。沒話找話，這在軒眼里很可笑吧，也說不定還很受用。這清湯寡水毫無激情的日子能維持多久，芽兒突然覺得有點兒堅持不下去了。

“那你先別去廚房了。等我回家了沖玻璃……”

軒是后天的飛機。想到和污漬還要共處那么久，芽兒煩躁異常。

躺回床上，芽兒想，雖然倆人只是為生活瑣碎生氣，但她擔心自己此時的低姿態(tài)會不會日后成為常態(tài)。芽兒刷著手機很快就睡著了，做夢了，夢到了蛇，還聽到了“嗚嗚”的風聲和嘀嗒聲。

5

芽兒醒了。屋里很清潤的感覺，窗玻璃上起了霧。大概夜里落了雪吧。

最近，芽兒異常怕冷。昨晚從商業(yè)綜合體出來，冷風直往骨頭里鉆，很多年沒有這種等級的寒冷體驗了。正好有出租車經(jīng)過，芽兒便成全了幾天來唯一的好運氣。一坐進車廂，暖意讓芽兒心情都愉悅了起來。

司機是個話癆，甚至不需要芽兒“嗯啊”回應(yīng)。

“男人通常都是行動派，我是例外，能動嘴的絕不動手。太太喜歡我的熱鬧，就只能接受我的懶惰，要不日子就沒法過。網(wǎng)絡(luò)小說、影視劇里那些完美的霸道總裁，在商場上縱橫捭闔，翻手為云覆手為雨，又愛一個女人到骨子里，對她傾其所有，還浪漫體貼。那不是瞎扯淡嘛，作為男人我可不信。那些編劇害了一眾小丫頭，總想過那種虛無縹緲的神仙日子。若財富、顏值齊備，是個男人也會挑挑揀揀，這山看那山高……”

“美女，你沒事吧？”

在暖氣吹拂下，芽兒懶得反駁司機，昏昏睡去。話癆司機邊掉頭邊感慨，很少見到這么能睡的乘客。

芽兒也詫異于最近的嗜睡。她貼著玻璃往外看去，雨夾著雪花，借著風勢飄得沸沸揚揚，既缺章法也不壯觀，就像孩子撕碎了羽絨枕頭恣意亂扔。世界的邊界變得模糊不清，不是芽兒喜歡的那種條分縷析的清爽，雪和雨的混合物將視線阻隔成迷蒙的一片，讓她有無從把握的煩躁和窒息感。

時間尚早，鬧鐘沒醒，芽兒醒了，她嚴重懷疑是餓醒的。抗爭無效，她終是拗不過五臟廟的唆使，準備去做個簡餐。這該死的洶涌而至的食欲。廚房那塊臟玻璃眼不見心不煩，飯好了直接端到客廳好了。在廚房門關(guān)上那一瞬，芽兒還是忍不住瞥了一眼那帶來系列厄運的臟玻璃。咦——難道是眼花了，那污漬居然神不知鬼不覺地消失了，就如出現(xiàn)時一般詭異。

雪在半空中就轉(zhuǎn)了性，變成了雨水，帶著些許聲勢，在窗外滴滴答答。芽兒秒懂，隨即腹誹，憑什么說臟就臟了，說沒就沒了。軒可是承諾他回來清理的。難道老天都在幫這男人？就因那污漬，自己最近噩夢連連，就連打盹兒的時間都把妖魔鬼怪見個遍。甚至，連犯罪分子的特殊暗號，也被小友給考慮到了……那污漬瞧著著實膈應(yīng)人，芽兒也沒拍照，有什么能證明它曾經(jīng)存在過？軒會不會覺得，是我有意在編故事，只為和他搭訕？

餐廳里，芽兒嘴里沒點兒滋味，機械地咀嚼著盤子里有些柴的芹菜和肉絲。胃還是不舒服，她著力壓抑著隨時可至的洶涌。

媽媽打過來電話直戳戳地問：“給我姑爺打電話了？”

“沒?！?/p>

“咋回事，不想過了！”媽媽嗓門陡然增大。

芽兒壓低聲音：“親媽哎——我是沒打電話，可發(fā)了微信。他……給我打電話了?！?/p>

“哦，你沒再吵吵吧？適可而止，別總恃寵而驕?！?/p>

“我有被寵嗎？好，好的，在你眼里我總是錯的。你家姑爺是親的，我是你充話費送的?！?/p>

“傻丫頭，長點兒腦子吧，不是媽給你從中周旋，你倆可能早散了。就你這脾氣和情商，能找上軒，就知足吧?！?/p>

感覺到芽兒的憤怒膨脹得一觸即發(fā)，媽媽及時剎車問：“吃了嗎？”

“吃了。這飯賊難吃，被你一頓訓胃里就更惡心了。以后就這個點兒，照這個標準來訓話，我很快就能減到兩位數(shù)。顏值不夠，我體重來湊?！?/p>

電話那邊頓了頓：“丫頭，別使性子了。聽媽的，待會兒去買個試紙測一測，我可能要當外婆了?！?/p>

“什么意思？”芽兒驚到張大了嘴，“怎么可能？”

“完全可能！你最近反常得很，坐公交睡覺，看電影睡覺，搭個出租都能睡著了……走哪兒睡哪兒，脾氣漸長。要不是懷孕，就是心腦血管，或按照中醫(yī)說法是脾出問題了?？傊弥匾??！?/p>

費掉了幾張試紙，芽兒確定沒有眼花，是兩道紅杠。她頓悟了自己最近一些反常表現(xiàn)的根源。昨天跟閨蜜聊，說起自己最近過敏的情緒、詭異的夢境、盤繞的小蛇……她就說可能懷孕了，芽兒還笑她堪比神婆。

自己居然真的一腳跨進了準媽媽的行列，雖然和同齡人相比已晚了好幾年，卻還是沒料到會來得這么突然，自己還沒準備好啊。芽兒想起來了，一定是那晚，軒難得斗志昂揚，那玩意兒在關(guān)鍵時候掉鏈子，漏了。第二天，芽兒想吃事后補救藥的，家里沒了，打算出去買，被什么事給耽擱了。因為自家大姨媽總不守信，也就把這事給忘了。

以后該怎么給孩子解釋，她（他）是漏網(wǎng)之魚，純屬意外？之前，自己可是給軒約法三章，這事得倆人一致同意，還要按計劃查體、調(diào)理、進補、備孕，可現(xiàn)在……芽兒整個人有點兒蒙，對自個兒失望至極——先是軒出錢她出力裝修房子，然后是軒執(zhí)意獨資購買電動汽車，再后來是吵架后被媽媽逼著主動示好，最后到這個沒有雙方點頭同意、沒有備孕、沒有攻略，擅自悄然而至的孩子……芽兒感覺逐漸喪失對婚姻的掌控，越來越被動。以自個兒的年齡，不該拒絕孩子，只是這會不會令生活越來越背離自己的AA原則，后污漬時代的負面效應(yīng)開始顯露頭角……

芽兒鄭重地寫了長長一段話，隨后刪了再寫，寫了刪掉再重寫，最后濃縮為四個字發(fā)給軒：我懷孕了。停了幾秒，感覺沒說明白，又補充了三個字“是你的”，旋即又刪了，擔心手一抖發(fā)了過去。這事若要刻意強調(diào)，是在質(zhì)疑對方的智商還是在自黑？這“一孕傻三年”難道已經(jīng)開始了？

芽兒注視著鏡子里的自己：小圓臉，眼睛不大，但平日里還有靈氣，體形豐腴，不漂亮，就是普普通通一個初孕女人。芽兒摸了摸小腹，這里孕育著一個小生命，有著她和軒共同的基因。從豆芽菜狀態(tài)，這小東西便開始挑戰(zhàn)自己的原則，以后會給生活帶來什么驚嚇？

電話鈴急急響起，芽兒穩(wěn)了穩(wěn)心神接了。

軒聲線發(fā)顫，干擾得她的手也在抖——“好，太好了！這一天，我等了很久，咱家終于有了……有了AA制覆蓋不到的地方?！?/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