距中越邊境50公里,有個美麗而安靜的邊陲小寨,喚作阿峨新寨。這里有一群非?;钴S的農(nóng)民業(yè)余版畫創(chuàng)作者,他們把日常的農(nóng)耕和生活都鐫刻入畫。不僅如此,寨子里的人幾乎全都癡迷于版畫創(chuàng)作,從稚子到老者,無一例外。
阿峨壯族版畫可追溯到清代光緒年間。阿峨壯族先祖因“駱越”祭祀圖騰需要,需刻制木刻符章,于是村民木工就地取材自制。20世紀初,村民們想出新辦法,即把繡樣畫在木板上刻好,繡花時再拿布在板上印出樣板,然后按樣板繡出美麗的壯錦、苗錦等。20世紀70年代以來,版畫制作在寨子里開始風靡,作品多為黑白木刻版畫,且數(shù)量較多、品質(zhì)不凡。單在2006年,被法國、日本以及國內(nèi)多省人士購買、收藏的阿峨版畫就高達1340 幅。有部分還曾遠渡重洋到日本巡回展出,還有《大棚蔬菜喜豐收》等20幅版畫,被外交部選定為國禮贈送意大利等國家領導人。
阿峨壯族農(nóng)民版畫由此備受推崇。后來,寨子在當?shù)卣姆龀窒?,成立了版畫協(xié)會。到了2000年5月,阿峨新寨獲國家文化和旅游部授予“中國民間藝術之鄉(xiāng)”稱號。
這是一片古老而神奇的土地。
男畫女繡
阿峨新寨,位于云南省文山壯族苗族自治州馬關縣境內(nèi),寨子里住著百來戶人家,有壯、漢、苗、彝、仡佬5個民族,近90%為壯族。他們過著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日子。
傍晚來臨時,男人們放下鐮刀、鋤頭,端著碗坐在門檻上,邊吃邊看自家女人繡花。
那繡花針真是好看,一針一線靈活地在布料間上下穿梭著,你眼睛都沒盯明白,一幅栩栩如生的鴛鴦戲水圖就浮現(xiàn)出來了。兩只鴛鴦凸顯在布料上,仰著腦袋,睜著雙黑不溜秋的眼睛一直望著你,望著這新奇的世界。
但每繡完一幅畫,女人的眼睛卻是澀澀的、苦苦的,手指酸疼,腰也直不起來了。她需用手扶著門框,再攀著男人的肩膀,站起來了,腿也麻,手也不聽使喚。男人自然是心疼的,但是又無計可施。
男人放下碗筷又返回屋外,炊煙淹沒在田野上的薄暮里,月亮升起來了,悄悄地收攏住寨子上空透著夕陽光輝的白云。雞已回籠,狗也安靜地趴在院子里的銅錢樹下休憩。男人拿起角落里的斧頭,把橫在地上的圓形木柴豎立在地板上,掄起斧頭,朝著木柴砍下去,力道剛剛好,那木柴順著中間的圓點裂開兩邊。他拿起一塊木柴丟到一邊,這些是今日上山砍伐下來可以當柴火燒的圓木頭,木頭上的年輪一圈圈地繞在表層,缺了半邊的年輪倒像是半個月亮。
半個月亮掛在天上,還有一半在男人手里。想到這,男人似乎來了興趣,他拿起一把頂部尖銳的小刀,順著木上的年輪就刻了上去,細小的木屑被晚風吹起來,飄浮在月光下,原木的清香陣陣襲來,他的心也突然平靜下來了,白日忙碌的疲憊貌似在這一刻被一掃而光了。他就這樣安安靜靜地坐在月光下刻畫,倒也成了一幅靜謐祥和的畫。他在柔軟的木頭表面刻出了一朵簡單的四瓣花,花邊還襯著幾片纖細的葉子。他高興地拿去給妻子。隔日,妻子便將丈夫給出的木刻樣式印在布上,然后拿起針線開始新一輪的刺繡。
這是一塊準備用作新生孩童背帶的繡花布,做長輩的必須在孫輩出生前做好樣式,制成背帶,好在孫輩能豎起背在大人身后前當作禮物送出去。對于寨子里的人來說,這是很隆重的一件事情,但是制作工序也比較復雜,既要繡花又要染布,制作時間較為漫長。
繡花原本是寨子里女人們的日常。自己身上的服飾、家里的枕頭巾、被套等等有繡花的部分,都需要女人們親力親為。但女人們每日需跟著男人們外出下田干活兒,回家后還得操持家務,從繡花樣式的描繪到針繡再到制成品,所需要的工序比較多,耗費的精力也多。
但當男人們開始在木板上協(xié)助自己的女人描制花樣,再幫她們把樣式印到布料上時,一個家庭的整體時間立馬被安排得妥妥當當?shù)牧恕?/p>
這種木刻印花,只是阿峨寨人單純?yōu)榱朔奖慵依锱藗兝C花的活計而刻印的,沒有特別講究的工藝,更沒有現(xiàn)在版畫成熟的刀法趣味,但寨子里最先呈現(xiàn)出來的這些繡花和印花的傳統(tǒng)文化,卻對后來阿峨新寨農(nóng)民版畫的發(fā)展起到了舉足輕重的作用。
“男人畫花、女人繡花”習俗的源遠流長,使得歲月在這個寨子里,在他們的手上,一直靜好。
從寨子的這頭走到那頭,月光灑在屋檐下,田野里是片片蛙聲,空氣里飄來飯菜的香味,還有花香和泥土的芬芳,全都穿過男人們的刻刀和女人們的繡花針,帶著刀刻木板的“咯——咯——”聲和繡花針刺過布料的“卟——卟——”聲,飄向更遙遠的地方。
以刀代筆
云南的天氣很是溫晴,所以阿峨的四季并不是異常分明,但稻谷也同其他地方一樣,每季種兩稻。對于歷代農(nóng)耕的平常寨子,人們見面通常用的口頭問候語是:“你吃飯了嗎?”
但在阿峨新寨,人們見面通常是問:“你今天刻畫了嗎?”
或者是:“你打算做什么畫呢?”
阿峨版畫的創(chuàng)作者是農(nóng)民,創(chuàng)作的畫作自然跟他們的日常生活息息相關。所以阿峨版畫的畫作里,你看到最多的是身穿壯族服飾的人們在勞作,他們上山砍柴,下田插秧,牽著牛在田間小道上行走……
農(nóng)忙時,阿峨人拿著柴刀去劈柴,拿著鐮刀去割草,或去砍下一串碩大的芭蕉拉回家享用,那是揮灑著汗水的純力氣勞作。
在這片古老的土地上,他們腳踏實地、勤勤懇懇地過著原始的農(nóng)耕生活。但是到了傍晚,特別是農(nóng)閑時候,在寨子里,你看到的卻又是另一幅景象:大多數(shù)人家家里,人們不再披蓑戴笠出門,褲腳不再沾著泥巴,衣袖也不再高高卷起,而是衣飾整潔地坐在院子里一張寬大的桌子邊上埋頭作畫。
他們手里拿的也不再是鐮刀、鋤頭、斧子或者牽著粗糲麻繩編織成的牛繩,取而代之的是好幾種錐子大小的刻刀,這種刻刀相對于他們勞作時的工具,顯得異常精致、斯文。
一支筆、一張紙、一塊木板、幾把刻刀,還有油墨,一雙靈巧的手,在桌子上、在白紙上、在木板上,專心細致地靈活轉(zhuǎn)換著。
爺爺抱著孫兒在刻畫,弟弟妹妹目不轉(zhuǎn)睛地盯著哥哥姐姐在作畫,一群兒童圍著一個七八十歲的老者在地上涂鴉……這都是阿峨新寨的日常。
龍俊勒是龍子輝的兒子,龍子輝在寨子里常年制作版畫,且功力深厚,兒子龍俊勒耳濡目染,也喜歡上了畫畫。
年紀還小的娃娃,懂得用筆在紙上胡亂畫畫,線條和畫風是不講究的,每做得一幅畫,就喊他阿爸來看。
“阿爸,我畫得好不好看?”
“好看得很!”阿爸夸他,他作畫的信心便噌噌噌往上漲,等到大人允許拿刀作畫的時候,龍俊勒的手已經(jīng)很有勁了。
作為村寨里的娃,男孩子平日里非常喜歡聚集到一起,他們上山捉鳥,下河撈魚,爬樹摘果……童年的樂趣是如此簡單而快樂,他沒見過外面世界的紛繁精彩,但外面的世界也未必能了解他們純真質(zhì)樸的童年時光。
直到龍俊勒9歲的時候,這個小男孩通過一幅版畫《撈魚娃》同外面的世界發(fā)生了千絲萬縷的聯(lián)系。
那天,阿爸閑下來了,又同他一起畫畫。當阿爸還在想著題材的時候,他已經(jīng)執(zhí)筆在紙上刷刷地畫了起來,他畫的是自己的生活,他把自己做過的事,用畫筆一筆一筆地描繪出來。
孩童的世界充滿童真,每日做的事情無非就是讀書和玩耍。玩耍的事,實在有趣得很。特別是玩水和捉魚。愛玩水是每個孩子的天性,對于從小在村落里長大的孩子來說,捕魚和撈魚是男孩子們無師自通的技能之一。
龍子輝看到兒子畫得很有趣,便立馬放下手中的活兒,專心致志指導起兒子的畫作來。《撈魚娃》從制作到完成,父子倆均付出了很多努力,倘若指導作業(yè)時會雞飛狗跳,那么指導制作版畫,絕對稱得上“父慈子孝”。共同的興趣和愛好,讓父子感情得以撇開手機和電視,從而得到更好的促進和升溫。
音樂無國界,繪畫無代溝。
版畫《撈魚娃》用的是夸張手法,把魚畫得和竹編的捕魚簸箕差不多大,有的甚至比捕魚網(wǎng)還要大,而捕魚的孩子們每人腰間別著一個裝魚的竹簍,正在水里奮力地追趕和捕獲水中的大魚。他們或站著,或蹲著,或游著,面部表情不甚清晰,畫工也透著孩童的稚嫩,且界面是黑白色調(diào)的,但看畫的人,卻總能被畫里那股濃郁的快樂童真感染著。
這幅版畫深得買家喜愛,銷售了幾百幅,還被省博物館收藏并被等比例放大,以墻畫的形式畫在了馬關縣城的很多地方。
龍俊勒同寨子里所有喜愛版畫的人們一樣,以刀代筆,向世界開啟了一扇農(nóng)民版畫的大門。
阿峨新寨
在8月金色陽光里走向寨子大門,“阿峨新寨”幾個大字就端端正正地凸顯在頭頂?shù)拇彘T上,它們帶著淡淡的墨香,向世人展示著一個寨子古老文明的延續(xù)。
阿峨新寨是一個依山傍水而建的小村落。俗話說“靠山吃山,靠水吃水”,阿峨新寨是有山也有水。
寨子背靠的山叫竜山,長年樹木濃密,奇花異草遍布山林,郁郁蔥蔥。山澗有條溪泉奔赴而下,空氣清新異常。
村里有田有地,家家戶戶是“干欄”式建筑物,有圍墻,有院落,院子內(nèi)外種著香榧樹、核桃樹、板栗樹等等。在遙遠的過去,寨子里的人們遵循本能去描畫、刻畫、制畫。
有時候,他們直接取下家門內(nèi)外的樹木制作刻板,有時候他們上山把木頭搬回家,干枯不能用的拿來燒柴,木質(zhì)細膩的用來制作版畫。
版畫滲透在阿峨人的骨子里。
阿峨農(nóng)民版畫藝術的傳承者之一盧正林,他在自己家里就專門設有一個給自己農(nóng)閑時制作版畫的房間。盧正林是個地地道道的阿峨本地人,也是十足的壯家漢子。作為農(nóng)民,他的院子里常年堆積著許多木材和農(nóng)具用品。云南省非物質(zhì)文化遺產(chǎn)傳承人,“云嶺首席技師”,云南省“萬人計劃”首席技師……每一份榮譽背后都見證著這個壯家漢子的汗水與奉獻。
他制作了大半輩子的版畫,刻制版畫的技巧和耕田犁地一樣熟稔。
農(nóng)忙時,他手執(zhí)犁耙在田地里驅(qū)使老黃牛開墾出一道道整齊的壟溝。等到農(nóng)閑時,他又拿起各式各樣的刻刀,戴上老花鏡,坐在陽光充足的窗臺下,專心致志地制作版畫。
他目光聚焦之處,刀尖正順著畫好的紋路開拓下去,他額上的皺紋遠沒有刀下的版畫卷帙浩繁,但他的耐心,就如他手中的刀般,平穩(wěn)而有勁。
盧正林在繪制阿峨農(nóng)民木版畫的人中屬于佼佼者,他的刀具種類也相對比較齊全。按照刀的形狀,大概有尖銳的三角刀、扁平的斜刀、圓狀的口刀、平整的鏟刀等多種規(guī)格。運用的刀具不同,刻畫出來的版畫自然也各有千秋,用尖刀,顯得版畫尖利剛毅;用圓刀,版畫畫風圓渾厚重;平刀刻畫,畫風古樸蒼勁,令人遐想連篇。
盧正林介紹,阿峨新寨村成立版畫協(xié)會后,會員發(fā)展到56人,幾乎每家每戶都有人參與版畫創(chuàng)作。而其他大部分的阿峨新寨農(nóng)民手中,刀具還比較單一,手法亦是只遵從本能。不過,單一卻并不單調(diào)。他們作畫講究的不是技巧,而是隨心隨性。他們善于運用白描的手法,把日常生活的點滴細細刻到版畫之中,比如流水是起伏波動的,他們用尖刀刻出流水的形狀,凹陷的刻痕是水流的形態(tài);雕刻人物時,用大量的線條和大幅的留黑來表現(xiàn)人物面部表情;山是雕刻清晰如黛的遠山,路是黑白分明的石子路……畫面自然而流暢。
就是這樣隨性而單純的畫風,把阿峨新寨的風土人情一覽無余地呈現(xiàn)在世人面前。沒有哪一個村落有這樣一條長長的文化長廊,一眼望不到頭的,全是栩栩如生的黑白色版畫。
圍墻上滲出阿峨人精心制作的淡淡墨香,滲出阿峨人日常生活中的歡聲笑語,滲出阿峨人如詩般的田園生活。身臨其境的游客,仿佛正跟隨著盧正林版畫《故居》里的壯族人民敲鑼打鼓、載歌載舞,享受著豐收的喜悅。
畫中房屋錯落有致,物質(zhì)豐饒,門前果樹,屋后良田,人們幼有所樂,老有所依,正是“灼灼韶華,風禾盡起”——多好的一幅國泰民安圖啊。
在阿峨版畫中,有一幅名為《婚俗》的版畫特別引人注目,這幅畫全方位原汁原味地反映了壯族人傳統(tǒng)婚嫁的全過程。壯族人酷愛唱山歌,直到現(xiàn)在還保留著圩日里趕集去對山歌的習俗。
而青年男女的相識便是從對山歌開始。情由歌生,畫由筆出,作者用細膩的刀工完整地刻畫出了一對壯家男女相識、約會、合八字、找人說媒、上門提親、迎親、送親、嫁娶、歸寧的一系列場景。
版畫中所有場景都透著淳樸而美好的情感。阿峨人用最簡單的方式記錄下了寨子內(nèi)外所有平凡而熱鬧的日子。畫中的壯族新人們踏著青石板的小巷走向幸福的未來。畫外的人們面對這樣一幅畫,心里也能生出感同身受的歡喜來。
勞動創(chuàng)造著美。古老的竜山見證了阿峨新寨人的勤勞簡樸,從過去到未來,這個寨子的陽光總是暖的。
溪流潺潺而下,泛出粼粼金光,古道蒼蒼,有農(nóng)人從田間歸來,肩上扛著農(nóng)具,他走一步,唱幾句,額上滴著汗水,腳步蒼勁有力。他布滿老繭的手正提著一把鐮刀,也許下一刻,他手中握著的,便是一把能刻畫出他耕作歸來場景的刻刀呢。
【作者簡介】
鐘世華,文學博士,中國作協(xié)會員,魯迅文學院第43屆中青年作家高研班學員,南寧師范大學研究員,碩士研究生導師。主要從事中國現(xiàn)當代詩歌研究與評論,在《民族文學研究》《南方文壇》等刊物發(fā)表學術論文30余篇,曾獲廣西社會科學優(yōu)秀成果獎二等獎2項、三等獎2項等。
莫曉霞,仫佬族,作品散見于《民族文學》《廣西文學》《三月三》《紅豆》等雜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