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虹鱒魚

2024-08-03 00:00:00王曉燕
廣州文藝 2024年7期

1

母親打來電話那會兒有九點鐘了。樓下的嬰兒在哭,一個女人的喊叫聲在夜晚聽來極為刺耳,走到窗前幾次,直到那嬰兒不哭了,我才放下一直緊握著的手機。猶豫了一陣,我給鐘澤打電話,明天我母親要來,問她能否陪我一起去接站。

“喲,這是在求我嗎?”

我說:“就算是吧?!?/p>

“你干嗎這么緊張,是你媽媽要來哦?!?/p>

“我緊張了嗎?”

“那好吧。我沒空。”

本來我可以說點好聽的,可是電話已經(jīng)掛斷了。

第二天早晨,我去單位上班,有點手忙腳亂。中午回去,我把房間胡亂整理了一遍。很快就到了兩點,炎熱叫人難以忍受。

高鐵站旁新落成的購物中心里面空無一人,剛栽種的銀杏樹身上正費力地探出幾片葉子,瘦弱得很難讓人相信它會長大。

我一眼就認出了她,在薄衣單衫的人群里,穿著深色厚外套的女人分外顯眼。我沒沖她招手??匆娢遥昧Φ負]手,大聲喊我的名字。我緊走幾步,拎過她手里的大包小包。

“你一直愛吃這個甜醅,就是李師傅的正宗。先從小鎮(zhèn)去縣城,再從那里坐高鐵,以為來一趟有多難呢,其實很方便的,半天時間就到了。”停頓了一下,“你又長個子了?!?/p>

我記得她一直是個沉悶的人。鉆巷穿街,尋找那個李師傅的甜醅子一定費了不少工夫吧。我沉悶地回應:“是,有了高鐵,就是方便?!?/p>

我提了她的行李箱往電梯那邊走。我走得很快,母親緊跟在后面。七年之隔,母親變了許多,她的腿有點彎,皮膚黑里帶著黃。我回了下頭,她正從兜里掏出張紙巾往眼睛上抹,我趕忙扭回頭。

自從去外地上大學,我就再也沒有回過家。在苔藍安頓下來以后,也沒有邀請過母親。這些年,母親一個人生活在雙子鎮(zhèn)上。

上車后,母親將我仔細打量了一陣?!澳阕儼琢??!辈煌5卣以捳f,“這里的水好?!?/p>

我沒說話,專心盯著前方。我們那邊的水喝起來自帶咸味。一路上,母親一直在講那些親戚朋友的事。我并不是特別想知道。

“有空了回去看看吧,你大伯病了好幾年了?!?/p>

我把交通廣播打開,音量調高,一個男聲嘰里呱啦講著前幾年流行的笑話,邊說邊大笑。母親便不再說什么。車子拐上濱河大道后我開得很快。母親扭頭看著遠處的湖水,黃昏時,會有大群鷺鷥在那片湖水上空飛掠而過。有人還見過仙鶴,反正我沒見過。

開進小區(qū),在一堵圍墻前面停下。小區(qū)里面空間很大,車子可以隨意停放。我跟母親正要上樓,一個年輕女人從左邊的門里出來,沖我們咧嘴笑了。

那是同事夏林的老婆,她的弟弟在這邊上學,也住在那間宿舍里,還有個妹妹不知在外面做什么事,上下樓也經(jīng)常看見的。我擔心夏林會出來招呼,快速地領著母親上樓。夏林那家伙,總是一副把人看透了的神情。

圍墻后面是個果園,四周圍著農(nóng)舍,天氣晴好時,在公寓陽臺可以望見樹枝上飄動的衣角。母親察看了房間,我也掃了兩眼:小了點,但今天看著還算整潔。

“你那個同事也不容易?!蓖蝗坏囊痪洌覜]明白她在說什么。她大概是將那張卡提前帶在身上的,洗了臉就伸過來:“不是很多,添補上,趕緊買套房吧,總不能一直住單位的房子?!?/p>

這公寓挺好的,我都住了三年了,打算還要住下去,又不收房租,多劃算。母親大概還不曉得,苔藍的房價就算降了也不是我能承受的。

我沒有收那張銀行卡,母親仍舊有點為難地舉著。我把沙發(fā)上的幾本書胡亂地收在一起。母親的那件深色厚外套搭在一邊,樣式老舊。我猛然想起這時節(jié)小鎮(zhèn)上的信用社,那個院子里的老杏樹上,杏子快要成熟了。雙子鎮(zhèn)的夏天只有二十攝氏度,真叫人懷念哪。

樓下,女人在大聲地喊夏林。房里沒有空調,很悶熱。我讓母親吃點水果,躲到一邊又給鐘澤打電話。隨后,我出去了一趟?;貋頃r,母親在拖地。我說,早上才拖過的。房里一時很擁擠,我也不知道要干什么好。

2

終于到了五點半。我?guī)赣H到鐘澤說好的地方去吃飯。老家的一日三餐都是面食,鐘澤問母親愛吃什么時,我便說,面吧。小飯館隱在一條巷子里,離苔藍八中很近,得提前預訂。

鐘澤早在門口等候,我們一走近,她就攙了母親,自我介紹說是我的朋友。這時候,我發(fā)現(xiàn)母親的背不那么直了,看人的目光也沒了往日那種凌厲,隱著一絲討好。鐘澤很苗條,細長墨黑的眉眼,不時朝母親露出她那招牌似的一笑,她有著照在照片上分外好看的那種長相,笑時眼睛不笑。我試過,做不到那樣笑。面端上來了,每個碗比茶盅大不了多少,每份六碗不同特色的面。母親勸鐘澤多吃點,女人不可以這么瘦,她過去就很瘦。

幸好鐘澤聽不出母親真實的意思:女人太瘦了不太容易懷孕。

“不如讓阿姨去家里住吧。這幾天只有南姨一個人看家呢,我爸媽去廣州參加商會了?!?/p>

“爸爸媽媽是做生意吧?”

“美容業(yè)?!?/p>

母親“哦”了聲,瞥了我一眼。我趕緊把話題扯到南姨身上,老家人挺瞧不上生意人的。南姨是他們家的保姆。

“是我爸的一個遠房親戚。有一年來苔藍,來了就不想回去了,人挺麻利的,我媽就讓她留下了。跟你們是老鄉(xiāng)呢?!?/p>

“那巧了,不會正好是熟人吧?!蹦赣H面露關切,“一個人離家出來,不容易的?!?/p>

我說:“現(xiàn)在一個人住在那么大的房子里,若要自己買,不一定買得起呢?!?/p>

鐘澤說:“那倒是。我爸媽在那邊不常住,平時就南姨一個人?!?/p>

“那應該是個年輕女人了。不然,一家老小怎么扔得下?!?/p>

“她跟您差不多年紀?!?/p>

母親越發(fā)不解了:“那她就沒有家人嗎?”

“南姨有個兒子,跟我媽說是個小老板,店里的小周聽說的是個魚販子,反正從沒來探望過南姨。哎呀,你們看外面,等那么多人?!?/p>

排隊叫號的聲音極為響亮,恍惚讓人以為是在醫(yī)院或銀行,大廳里的人聲、食物的氣味到處流竄,只聽得一波波“嗡嗡”聲。我擔心母親會打破砂鍋問到底,她卻沒有再問下去。

“南姨還是很有想法的,做事也很有章法,我媽近來還打算讓她去會所那邊幫忙呢?!?/p>

母親并不關心這個,注意力完全在鐘澤身上,鐘澤沉默時,她也趕緊住口,生怕惹惱了她似的。一時間,大家沉默下來。吃過飯,時間也不早了。母親反復說,要住我的公寓。

是否將母親送回去?我想她應該留下來,我可以睡同事的床,母親一定想跟我說很多話的吧。畢竟,我們有七年沒有見過面了。我再次注意到,她的個子似乎矮了,頭發(fā)留長了,說話語速變慢了,可能是因為坐了一天車,神情倦怠得很。我記不起來她的年齡了,只記得,她是個容易歇斯底里的女人。

車子再次發(fā)動的時候,我朝上看了一眼。窗戶開著,母親還努力朝下望著。鐘澤在打電話,對我又變得不冷不熱的。就在上個月,我已打算好要跟她分手了。我始終不知道她怎么想。我們已經(jīng)分過好幾回了。要不是母親突然到來,我沒地方可去,也許,真的就不再聯(lián)絡了吧。

3

車窗全開著,夏夜的風吹進來,夾帶著很多隱秘的聲音和氣息,這個季節(jié),令人突然懷有某種希望似的。沒有征得鐘澤的同意,我把車開向南山的方向,駛離了市區(qū),風也變得清爽。我說:

“再沒有比吹夏夜的風更美好的事了?!?/p>

鐘澤還在打電話,一個斷了另一個來了,她一點也不煩。我是做不到的,無趣的事,我一樣都不想做,沒意思的話,我一句也不想多說。所以我是個無趣之人,也沒什么朋友。

她的左手伸過來,按在方向盤上,又按在我的腿上。我把車子轉向,用另一只手拿掉她的手機,她沒有生氣。我將頭伸過去吻她的時候,那個手機里還傳出一個男人的聲音:

“就是每天開會啊……下個月要去你那邊,到時候我們見面,好嗎?”

車子擺來擺去。我將她的腦袋緊扣在懷間,以作死的姿勢親吻她。情急之間,她掐我一把。下手好重,卻是我的心在無端地疼。她又拿起那個還在說話的手機。

我將音樂開大,讓風再多灌進來一些。我有好久沒來過這里了,在那些不與鐘澤約會的日子里,因為無聊,我讀了幾本書,喝過幾場深夜不歸的酒。一起醉過的那些人,如果我不主動去找,都不知哪兒去了。有個專賣名煙名酒的女人有一陣子常聯(lián)系的,單位有應酬時,辦公室主任會派我去她那兒拿煙和酒,我只要拿過來就好,主任會另派一個人去付賬。我從沒讓她在我的公寓里過夜。有天早上,我去單位早了點,看見主任正送她下樓,那會兒還不到七點鐘……唉,這些路也蠻可憐的,一年里頭,只要不是冰凍時節(jié),總躲不了被開膛破肚的厄運。我罵了聲粗口,將車子掉頭往下開,就像它專門爬到山頂來掉個頭似的。我點開微信朋友圈,找到那個女人的頭像,發(fā)了條信息:嘿,還活著吧?結果沒能發(fā)過去,她早把我刪除了。

鐘澤將頭靠在我肩上,什么也沒問。

在地下車庫,我們待了一陣,被巨大的空虛吸吞而去的錯覺令人反而放松。這里的每一輛車子都身價不菲。找了個空闊處,我的大眾矮聲矮氣地熄了火。我很想問她一些問題,可我覺得還是不要問的好。

我拿她的鑰匙摸索著開了門。門在我們身后關上了。黑暗里,靠近彼此,我們的身體原來也是有記憶的,很快就又找到了熟悉的一種盈滿的感動,就像我們從來都不曾冷落過對方,從來都沒有打算著要徹底分開。我們以動物的莽撞在對方那里尋探索取,為的只是想感知到肉身的存在。有一些瞬間,我感覺自己是雙子鎮(zhèn)上空倦意綿綿向上旋升的一縷青煙,或僅是知曉終點快要來臨之前模糊不明混沌不清的一息荒誕意識。她的指甲掐進我的肉里,似乎是這一抹兒疼痛,終于催生出一陣叫人難以抑制的哽咽,從我喉嚨里掙脫出來,在她的耳邊化成一泡熱淚。她一點也不喜歡我這樣,迅速把我推開。

“你到底為什么會哭?。俊彼┝宋业谋承娜リP窗戶,拉上窗簾,然后開了燈。猶如從夢幻之境來到現(xiàn)實,我看見這房子里添了許多陌生的東西。臺燈是新的,窗簾也像是換過了。

我睡著了一會兒,她進來又把我弄醒了。我們貼靠著躺在熾烈的燈光下。她怕熱,晚上開著空調睡。而我怕冷,難以習慣空調的冷風在睡夢里吹蕩不休。

“說說吧,你跟你母親之間是怎么回事?怎么一點也不親?”

我看著她的眼睛,這雙眼在這會兒特別純凈。這雙眼,時常激起我類似于絕望般的柔情。也正是這雙眼,令她是一個獨特的女人。而她自己不曉得這些。突然地,我想說,我們結婚吧。終究我沒說。結婚有什么好呢,沒人準確告訴過我這個,那是一項人類洞若觀火同時也心照不宣的探險。而鐘澤只是單純不想跟任何人結婚。我們剛認識那陣,隔幾天,我和鐘澤都會結伴去參加一場別人的婚禮。這兩年,大家似乎都懶了,懶得出門,懶得聯(lián)絡,連結婚的都少了。

這房子是鐘澤的爺爺奶奶買的。外公外婆負責把房子內部整頓得盡顯豪華。她父母則等著為她辦一場像樣的婚禮,她這樣的人生來就是為豪華的。我的父親跟外公外婆都已經(jīng)去世,爺爺奶奶則跟我從來都不親。我也從沒打算過要買一套需要我用半輩子來給銀行還利息的房子。這會兒我又想到,這便是我跟鐘澤之間問題的全部嗎?

“說呀?!?/p>

我相信,此刻她跟我的心是最靠近的。這令我既快樂又悲傷,很容易輕信:這世間,只有死亡方能讓人停止愛。

“我的父親是自殺死的,死于慢性自殺。”

腦子里全是我對母親大吼大叫的情景,實際上,這七年來,我連電話也不曾給她打過一個。大學期間,她每個月把一半的工資打在我的銀行卡上,我只回復一句叫她心寒的話:“收到,謝謝?!比羰钦娴臅衅痰牧夹牟话?,還會多加一句:“將來會一并還您?!?/p>

我將臉埋進鐘澤懷里,直到一陣窒息感逼出眼淚。我總是習慣讓她用身體覆蓋住我的身體,就像黑夜那樣,我像被黑夜包裹的嬰兒。

“算了,還是不要說這個了,我只想好好跟你在一起?!?/p>

“你原來說是酗酒過度。你這個人,從來沒一句實話。這有什么好隱瞞的。”聽不出來她是不是真的不高興了。

還不都是一樣的結果。枕頭底下“叮咚”一聲。我跟她都躺著沒動,我并不想去偷窺那部手機上吸引著她的東西。有種錯覺,手機的內部正如她心里的內容。過去,她喜歡睡在我的公寓里,她認為那樣很好玩,有點像過家家。我們之間有說過愛嗎,我怎么一點也想不起來了。也許,我們對這個字還不夠熟悉時對它的感覺就已經(jīng)麻木了。窗外靜下來了,房子里空氣明亮的震顫很快也平息了。

母親一定還沒有睡,她會將我的房間看不出效果地再整理一遍,會盡量不挪動我的東西。過去,她就是那樣整理信用社的那兩間宿舍的。

我很少回憶雙子鎮(zhèn),記憶一直停留在那個叫金牛的縣城。我在那里出生,一直跟母親生活到我上初中。父親則一直在雙子鎮(zhèn)工作。小時候,每個周末,總是母親帶著我擠班車去鎮(zhèn)上與父親團聚。父親住在鄉(xiāng)政府的辦公樓上。一家人相聚的頭一天,整個鄉(xiāng)政府大院里都彌漫著天倫之樂的氛圍。

晃動的樹影,一種安詳迷人的氣息,院子里瘋跑的小孩。我經(jīng)常在那個院子里,不過是在夢里。

“你有夢見過我嗎?”鐘澤試圖讓我的眼睛對著她的。

“當然?!蔽铱粗昂熤g的一道縫隙,分不清自己是在夢里還是醒著,權當是在夢里,撒謊也是無所謂的。

4

我要陪母親出去逛逛,母親卻不打算出門,要為我拆洗床單和被子。這幾年我都是不想洗了就直接扔掉的,衣服也是,反正都是很便宜的料子。

“洗什么嘛,累不累?”

“沒睡好吧?臉色不好?!蹦赣H的手伸了下,大概是想摸下我的額頭,就像小時候那樣,卻僵在空中。

“工作累不累?”

“還好吧?!蔽也幌攵嗾?。就像這房子里,糊里糊涂住著就好。我不想跟母親面對面說上些什么,又不能獨自出門去,只好這里挪一下,那里動一下。我不知道再要做什么,卻翻出很多莫名其妙就不見了的玩意兒,沙發(fā)底下掃出一只閃閃發(fā)亮的耳釘,我舉著看了半天,剎那間有些耳熱心跳。那是個雨天,回憶里有濃烈的柔情蜜意。溫柔而絕望的時刻。最大的收獲是在暖氣片底下找到一只我找了好久的U盤,上面存有自我出生以來至關重要的照片和文件,不過,在某一天弄丟了以后,發(fā)現(xiàn)其實也沒想象的那么重要。我打開電腦,把U盤里的東西復制到電腦上,往百度網(wǎng)盤里也復制了一份。順便把那些照片一張張點開看了下。

“鐘澤長得真好看?!蹦赣H悄沒聲息地走過來,挨著床邊邊坐下。窗下擺了張桌子,上面亂七八糟,電腦就放在雜七雜八的雜物上面?!霸缟舷胧帐跋?,你的這些東西我沒敢動,怕弄亂了?!?/p>

“嗯。”

“聽上去,家里也很富有。美容行業(yè)。”

母親是看不上生意人的,我知道。我又“嗯嗯”幾聲,敷衍過去,假裝在用心操作電腦。

“你小姨答應借我錢的。房子盡量買大一點吧,不能讓人家覺得咱們委屈了鐘澤。”

這才是母親此趟來的目的,接下來她會說:“你已經(jīng)快三十歲了?!蔽覜]說話,母親便走開了。我扭過頭去,見母親把被套取下來,枕套拆了,那臺洗衣機我?guī)缀鯖]用過,是跟以前的舍友合買的。我起身去鼓搗的時候,母親看了一眼電腦,小心翼翼問我:“這些照片我可以看看不?”我含含糊糊地“嗯”了聲。

我在衛(wèi)生間里找到一袋過期的洗衣液。并沒什么不可看的,無非是一些畢業(yè)照,還有我用手機翻拍的小時候的照片,原圖還留在老家那幾大本相冊中。我看著那袋洗衣液,猛想起幾年前要離家前的那些日子,我每天都氣勢洶洶的,燒了所有課本,日記也全燒了,我?guī)缀醢雅c我有關的東西全毀滅掉了,能帶的帶走,發(fā)誓永不再回去。那時候,可真瘋狂。母親忽然叫起來:“哎呀,你怎么會有這張照片!”

我走過去看,屏幕上是一張嬰兒的照片,那個娃娃有點丑,頭發(fā)毛糙糙地豎著,臉又胖又扁,那不是我。我記得小時候常聽母親對著那張照片念念有詞,母親有一次還說過“他很靈的”之類的話,離家之前便用手機拍了下來,并為它加了一道很寬的金框,把它設置成相冊封面。不過,倒忘了去驗證靈不靈驗那樣的事了。相片中的那個娃娃,我至今并不知道那是誰。

我說:“想讓他也給我?guī)┖眠\吧。你不是說,他很不一般的嗎?!?/p>

母親很吃驚:“原來都被你聽到了。那時候你還小,想著你也聽不懂的,我都是秘密說給自己的?!蹦赣H把衣物泡進水里,扶著洗衣機站了一會兒。然后講了下面我從來沒有聽說過的事:

我跟你爸爸結婚快六年了都還沒能有自己的小孩,你爸爸嘴上說不急,事實上,他跟你爺爺奶奶一樣急呀。能去的醫(yī)院都看過的,我們兩個都沒毛病。這就更難了,要是有毛病,好辦,要么治,要么就死心了嘛。我已經(jīng)做好了主動跟你爸爸離婚的準備,我猜測,你爺爺奶奶也一定早就這么希望了,聽到“那個女人不生養(yǎng)”那樣的話,我無地自容??粗鴥蓚€老人到處求仙問藥地操心,我更覺煎熬。

那時候是夏天,不對,應該是秋天了吧,我記得學校都已經(jīng)開學了。那幾年,你爸一直在青梁一帶下鄉(xiāng),你有個同學好像家就在青梁的,是吧?你爸有一天突然跑到縣城來,把我從單位喊回家,說有要緊事說。

我以為他要說房子的事,之前就在商議著要在金牛買套房子,我們一直住單位宿舍。一見面,他說的卻是,青梁有戶人家的女人,一口氣生了四個兒子,常跟你爸一起喝酒的老季慫恿那戶人家,不如把才生的這個老四過繼給你爸撫養(yǎng)。聽說我跟你爸都有工作,家境也不錯,那家人真就舍得把那個剛出生的嬰兒送給我們。

我問,那戶人家姓什么?你爸想了半天說姓周。

我想要個小孩子都快想瘋了,可是,要把別人的小孩抱來自己養(yǎng),心理上還是不能接受。你爸勸我,你可要盡快想好了,再養(yǎng)大一點,人家可就舍不得給咱們了。那家人很好,孩子的爸爸媽媽人都很聰明,那女人長相也好。你爸強調說,孩子像媽媽。

我說,男孩子一般都像爸爸的。

你爸說,那男人,當然也不賴,只不過,沒有女人好看。

莫名地,我竟有了嫉妒的心理,說來好笑,是因為你爸說話的那番神態(tài)。男人心里都藏不住事吧,我不由得想到了別處。

那孩子也就沒能立即被抱到咱們家來。隨后,公公婆婆跟好多親戚也來勸我:假如真的抱來了,跟那家人再無來往,就跟自己生的一樣,還省不少麻煩和痛苦呢。

我依然不能接受。你爸后來帶過來一張那個娃娃的照片,照得有點丑,肉乎乎的雙頰把眼睛都擠沒了。怎么說呢,不知道是不是心理暗示的原因,那個小人兒,準確來說是那張相片,對我越來越有種奇怪的吸引力,每天我都把照片拿出來看,慢慢地,我竟感覺與他有點親近了。我托熟人去打聽來的結果沒有那么詳細,只說那家人很可靠。有一天下午,單位的車要去青梁,我便乘坐上打算去親自看一看。

車子出城后,開了有一個多小時,到了一個山梁上。我有點暈車,同事將車停下,要陪同我下車去透透氣。我讓他們趕快走吧,我稍休息下,可以坐輛班車回去。

“那你不打算去青梁了呀?”

“不去了?!蔽肄D開目光。

他們走后,我又往高爬了一陣,在山頂上,一直待到黃昏。前前后后,我想著你爸爸下過鄉(xiāng)的那些地方,平時來家里的一些人,哪一個都似乎對我隱瞞了點什么。

我決定不再考慮那件事,回去就把照片收起來了。你爸每個禮拜回來都要說,已經(jīng)會沖人笑了,會站了,有多好玩之類的,語氣就像他每天都在看著那個娃兒成長似的。一個大男人,愛起小孩來的樣子有點可憐。不由得愧疚起來,我勸自己接受那個小孩,便又翻出照片天天盯著看,那孩子的眉眼看著又很清秀,面相有點像女娃娃兒的,可能是太漂亮了的緣故。

有句話說,念念不忘,必有回響。

不知是不是每天心心念念間有這個娃娃漂亮具體的一張臉的緣故,一年半以后,我居然發(fā)現(xiàn)自己懷孕了。我從不信神啊佛的,可在那以后,我對那張相片上的孩子突然有了一種特殊的感情,我覺得他一定能跟菩薩接近的,我相信他能通靈,因為我常對著他的照片念叨:

你怎么就不是我親生的呢,讓一個女人擁有一個自己的小孩,這點希望很過分嗎?告訴我呀,你能說得出,這究竟是為什么呀。

其實有時候我也這么沖他說的:你究竟是誰,你自己知道不?唉,我要拿你怎么辦呢?

一家人自然是喜出望外,從此再也不提青梁那個小娃娃的事了。倒是我,雖然已經(jīng)感知到一個小生命在我身體里的存在,卻還時常對著那張照片說些奇奇怪怪的話。

一直到你上幼兒園之前,我從來沒見過那家人和照片上的那個小孩。

你出生以后,為了方便照顧,你爸爸調到了縣城。其實是你爺爺請求他這么做的,你成了一家人的寶貝疙瘩,容不得絲毫閃失,更不能隨便把你交給一個保姆。我差不多休了一年時間的病假。那時候你爺爺奶奶照看你大伯家的兩個小孩,就顧不上照看你了。

除了要去單位上班,我被家務纏住了,那幾年,幾乎連街上也很少去。直到把你送去幼兒園,我感覺自己才稍微輕松了些。當然不是說自己辛苦呀,你給我們帶來多少快樂,我想只有做了母親的人才會曉得,那意味著什么。

我把那張照片擺在你的相片旁邊,你爸爸看到后大驚失色,卻也沒讓我收起來。大概是心理作用吧,你們兩個的眉眼間有幾分像呢,你也長得胖乎乎的,現(xiàn)在看,真認不出那會是你。真是越看越像,在心里,我依然把相片里的那個娃娃當成是菩薩身邊的童子,后來我把他藏在你的相框背面,有空了就拿出來喃喃自語一番,同時祝福他能跟你一樣健康成長。

好幾次,我提出來要去看看那個小孩。你爸幾乎是憤怒地阻止我:莫名其妙,給你時你不要,這會又有興趣是怎么回事!想想也對,非親非故的,有點奇怪呢。

那陣子,是你爸爸最有責任心的時候。平常是你爸接送你,他往自行車上綁了個特制的小板凳。嗬,我記得,若是偶爾放一袋菜啊水果的在上頭,你會哭鬧,因為那是你的專座。因為這個座兒,每天早上一叫,你就趕緊起來了,不像同事家的O+0QPb8gwFwET71Rk7/brA==小孩,天天哭,最后家長心疼小孩,索性不讓上幼兒園了,就在家里由爺爺奶奶陪著玩。

我把家務做好就去上班,你的到來,幾乎改變了我的人生啊。我整個人似乎變輕了,就像有了某種憑證,讓我可以加入那些正常人的行列。同事說我變得隨和了,也變得漂亮了。我這才意識到,過去的自己像一塊暗色沉悶的石頭。

我不常接送你,你上的是金牛城最好的那家幼兒園,地方有點遠。那天是你過四歲生日,不到四點我就去幼兒園門口等著了。哎呀,我居然還記得,是一個同事騎摩托車捎我過去的,我們在那邊的營業(yè)所辦業(yè)務,然后他就回單位了,而我順道去接你。

那家幼兒園在一個小區(qū)里面,一個鐵門里進去,有一個長長的走廊,用木柵欄圍起來了,柵欄上被繁盛的薔薇覆蓋了,除了冬天,那個柵欄上似乎一直開著花。那時候的管理不像現(xiàn)在這么刻板,到了下午的時候,很多家長陪著小孩子在那個長廊里玩。

透過柵欄,我在孩子群里尋找你。有幾個家長圍在那個塑膠的游樂場,我先聽見你的笑聲,循聲我看見了你。如今想來,那番場景依然那樣真切,你爸爸伸長手臂護著的是兩個孩子,旁邊的小孩個頭比你高一點,要比你白?;菹旅娑字粋€女人,她戴著個帽子,我沒看清那張臉,那頂帽子上有一條紫色的絲帶,看著很漂亮。無論從哪個角度看過去,那都是一家人的歡娛場景,你跟那個孩子大呼小叫,一個追攆著另一個,開心得不得了。

我不由得喊了聲你的名字。那番其樂融融的場景一下被我這一聲喊叫給破壞了。孩子并不曾停下來,但那個女人猛一下扭頭看了我一眼,接著是你爸也看過來,怎么說呢,他們兩個人的神態(tài)都很奇怪。后來,我無數(shù)遍回憶,當時兩人的確對視過兩眼,后面的事我就記不清了,因為從那以后,我被一些臆想出的念頭所折磨,反倒記不清現(xiàn)實里的事了。

還是往下說吧。

其實,幼兒園里沒有多少家長碰巧在一起陪孩子玩啊。

你爸爸大聲招呼我走進去,有點不自然地說,你一定想不到,這就是南璟,差點就成了我們的孩子啊。

我記得那家人明明姓周的。我一再地跟自己說,別亂想,可我感覺到心里一陣陣空虛。當著外人的面,也不好跟你爸說什么,就去關注那個南璟。跟那張照片上一點也不一樣了,看到真人,再回想那個照片上的嬰兒,真的很丑呢。南璟可真是漂亮極了,濃厚的頭發(fā),白白的皮膚,像個洋娃娃。那個女人始終沒有說話,直到我跟你爸爸拉著你的手走出園門,她才沖我笑了一下,又沖你爸搖搖手說了聲,再見了。

回去后,我拿出照片,問你爸為什么騙我,明明不是同一個小孩。我知道自己言不由衷,真正想要弄清的,并不是這個。我感覺心里雜亂無章。

大概是吵架了吧,我有點蠻不講理,自己也搞不明白究竟為什么會那么憤怒。而你爸爸的脾氣也很沖,不管我說什么都像是觸動了某個開關,引得他大光其火。我又陷入懷不上孩子時那般的茫然無措中。

我天天找借口去幼兒園,卻再沒碰到過那對母子。有一天我悄悄問你,南璟小朋友怎么不跟你玩了?你說,他轉到別的幼兒園去了呀。我感覺我的心往哪里撲了下,卻撲了個空。

你爸爸說我簡直不可理喻,神神道道的,究竟想搞什么,很長時間不跟我說話。

母親說的這些事,我一點也想不起來了。突然接到一個電話,母親的講述就停了下來。

5

電話是秦一木打來的。也不知他是怎么曉得我母親來苔藍的。我們見面并不多。我在苔藍工作的第一年,老趙組織過幾次同鄉(xiāng)會,就在那時候認識的秦一木。老趙其實是苔藍人,我剛工作時,他直接領導我,如今退休了。老趙喜歡釣魚,我也不清楚他怎么老跟秦一木混的,那幾次聚會都是秦一木掏錢請客。說起來,我們的童年都是在金牛城度過的,只是從來都沒有聽說過彼此。也不奇怪,母親在金牛城里成天忙于工作,社交僅限于同事間的往來,而我的假期則都是在雙子鎮(zhèn)上度過的。在同鄉(xiāng)會上,一起喝過幾場酒后就再無聯(lián)絡了。不過,算來是真正意義上的老鄉(xiāng)了,哪怕不聯(lián)絡,感覺上也比別人親近很多。我記得他是個歡樂之人。他說他媽媽為了培養(yǎng)他,從幼兒園起就租房在城里住,可惜他不成器,從小就注定了是個混混的命運。老趙則說:“別聽他的,那家伙干得挺大的?!蹦欠N場合,彼此打趣罷了,也沒有細談過。后來又邀請過我?guī)状?,也不知怎么回事,我總要找借口推托?/p>

那會兒還不到十一點,秦一木已到樓下,電話問車子停哪兒,我說你想停哪兒就停哪兒,那么廣闊的地方。他說你這里適合養(yǎng)老。

要不是事先打過電話,都不敢確信與前幾次見的是同一個人。我記得他是小個子,可實際上比我高一點,皮膚很白,人很清爽,濃密的黑發(fā)很長,眼睛被半遮起來了,穿著一套深色西裝,襯得他很有型,就是看著悶熱。他一手拎著個盒子,一進來就大聲地跟母親寒暄,房子里呆板的氣氛一下就被攪散了。他邀請母親去他住的地方游玩,并說要開車帶她去各處看看。母親露出小鎮(zhèn)人的那種深切的感動,并且認真地推拒——人家可能也就那么隨口一說。秦一木看看房間,讓母親去他那里住,他的房子有兩百平方米呢。

“很奇怪?!蔽掖蛉ふf,“你們倒像是親母子。”

秦一木哈哈大笑,看了眼手機:“極有可能。我說怎么跟我媽一點也不親,原來親媽在這兒呢。”

母親樂壞了,我從沒見她那么笑過。秦一木舉著手機說得去處理個事,一會兒就來。走到門口,指著那只盒子:“早上才從枝頭摘的第一撥早桃子,趕緊讓咱媽嘗嘗鮮?!?/p>

我這半早上根本就忘了母親得吃早點的事?!熬团聼崆榈眠^分的人。”我沖著門說。

“人看著挺靈活的?!蹦鞘悄赣H對人最高的評價。

跟母親商量好,這就出門去,免得秦一木再來邀請。洗衣機里的衣物就自己先泡著了。

走到樓下,我返回去取了趟車鑰匙。再下來時,母親已坐在秦一木的車子里了。我也只好上去了。

關于金牛城,秦一木與母親有太多共通的記憶和感觸,我插不上話,也是懶得說。秦一木把車開出大門時問我,再有朋友了喊上,人多熱鬧。

母親就畏葸地看我,我知道她是想讓我給鐘澤打電話。鐘澤一般到中午才起床,我知道她不會來,但還是打了個電話。

沒想到鐘澤正找不到一個理由逃出來呢,她爸媽回來了。不知道我們都怎么了,極力地想逃開父母。

秦一木要帶我們去酒吧一條街,那里去年才開始興起,聽說熱鬧非凡,我還從未去過。我的思想已提前至暮年,年輕人熱衷的事物我沒多大興趣。我們繞道先去高新區(qū)將鐘澤接上。關系還好時,鐘澤處處照顧我的自尊,她越是這樣,我越覺得自己是個窮光蛋。鐘澤告訴母親,沿途那些建筑都是新開發(fā)的,苔藍城里樓越建越多,表面看去越有了大城市的皮相,房價也還在漲,對我這樣的人來說,高新區(qū)的房價接近天價。鐘澤對母親極為親昵,對她自己的媽媽卻不這樣。而母親對鐘澤也比對我這個兒子滿意,把濃烈的母愛全轉向鐘澤和秦一木。鐘澤建議換個地方,不見得母親能受得了酒吧街的吵鬧。秦一木便又打了個電話。我有那么片刻隱約的憤怒,隨后,心里又涌起一陣溫暖,以及無用的感激。

我們到時,那個騰云駕霧的大廳里已經(jīng)坐著三個年輕人。包間設計成一艘船的樣子,將船浮起的那片水則需要我們自己去遐想。也看不清上的菜色,人還在不斷地到來,開始還能分得清誰是誰,后來就只區(qū)分得清男和女,他們高聲沖對方喊著“媽寶”“鳳凰男”還有“伏地魔”什么的。有個姑娘認真給母親解釋這些稱呼的含義,我也才聽懂了是“扶弟魔”而非“伏地魔”。

老趙打來電話,說不巧得很,陪人去了外地。這時候,我真希望有老趙在。秦一木說話時,那些年輕人只管埋頭吃和說自己的。鐘澤坐了幾分鐘就離開了,母親看上去極不自在。我勸她走,她就看秦一木,仿佛我們走了會令他有什么損失似的。

秦一木跟母親談論的仍舊是金牛。過去,金牛城里一派古樸之氣,他就愛那一點古樸之氣,現(xiàn)在不一樣了,搞成啥了嘛,他一點也不想回去。都有十年沒回去過了。

“多回去看看你的爸爸媽媽?!蹦赣H說。我看了眼秦一木,我的擔心完全是多余的,秦一木并不反感母親說這樣的話。

“我沒爹,早死了?!鼻匾荒舅λ﹂L發(fā),眉毛抖了抖,抽了支煙,有個女孩子走過來將一杯熱茶放在他面前,然后回到自己的座位上,似乎她只看得見秦一木,迷離又專注。

“那個男人在造我時,就沒打算要負點責,在意識到還得為我這么個意外負責時,他自己馬上就死掉了。我媽……”秦一木打住接了個電話,將那杯茶水推到一邊,接完轉過頭來繼續(xù)說,“我媽,這么跟您說吧,我是我媽撿來的。哈,就這么個事?!?/p>

我扯扯母親,以防她太較真又要多說話。難以判斷秦一木是不是醉了,聽上去就像在說瘋話。我示意坐秦一木旁邊的小羅:“散了吧,你看他都醉了?!?/p>

“他心里清楚著呢?!毙×_說著又給秦一木端來一杯像彩虹一樣艷麗的東西,他們一晚上喝的就這個。我后悔把母親帶到這樣的場合來。

秦一木非要送我們回去,那些年輕人還在那里吃吃喝喝,大聲地說著一些我完全聽不懂的事物。秦一木把車鑰匙扔給我,扶著母親還在說不完。車子發(fā)動的時候我給鐘澤打電話,問她在哪呢。

“說吧,又要我?guī)湍闶裁疵???/p>

我在想著一句謊話,電話就掛斷了。我瞥了眼后視鏡,真的,秦一木跟我母親一直有說有笑的。母親不時皺眉,幾次想要伸手摸他的額頭。拐出市區(qū),通往火車站的那條路才堵得慢了,也不知他們說了什么,秦一木似乎哭過了,把頭抵在母親的胳膊上,母親用另一只手拍他的手背。

秦一木扶母親下車,非要送上樓。我開了門,習慣性地先點開休眠中的電腦,點開網(wǎng)易云播放,我把音量調小。秦一木看了眼房間,又說了一遍,他那邊挺寬敞的。母親說不用麻煩了,坐在床邊上,讓秦一木也坐一會兒。

秦一木坐下的時候掃了眼屏幕,忽然叫起來:“咦,這怎么是我!真的是我呀。怎么回事,我怎么會在這里?”

我跟母親對視兩眼,權當他開玩笑。

“真的是耶。我從沒見過自己這張照片,我保存的是坐著的一張,這張是站著的。我怎么會到你電腦里去的?”

“是家里的相冊保存的,他跟我母親有特殊的緣分呢?!蔽肄D向母親。沒想母親神色大變,緊盯著秦一木,真像是找到了失散已久的兒子那般激動。

“這真的是你嗎?你是不是有兄弟四個?”

“我媽就生我一個?!?/p>

“哦,一木是你本來的名字嗎?”

“?。俊鼻匾荒菊艘幌?,“這個名字,您說名字的事嗎?”

母親解釋說,如今的年輕人都愛給自己起別名,她在銀行里辦業(yè)務就遇到過不少,會帶來很多不便和麻煩。

“秦一木就是我自己的名字。我就是秦一木?!鼻匾荒举€氣似的說著轉到窗口去,不知他在朝下看什么,看了好一陣,頭發(fā)垂下來,遮住了半邊臉。忽然朝我看過來,那一眼特別復雜,像是怪我把他帶入了一個陰謀當中。

“那他就不是你了。這個娃娃叫南璟。”母親似乎松了口氣。

“哈哈哈。你們還真信,就想逗伯母笑一下,不過這個娃娃真的太像我啦,真的是太像啦。走了,我還要去處理一些事情?!?/p>

他徑直走到門口,拉開門就走了。想到他喝酒了,我找到車鑰匙打算下去送他。追到樓下,他已經(jīng)不見了。

房間里有一陣的寂靜。母親的臉沉下來,說了一堆,勸我以后少跟秦一木來往,油腔滑調的,愛喝酒說大話可不是什么好習慣。一個大男人留長發(fā),她看不慣。

“那會兒他在車上跟你說什么了?”

母親的神色又明朗起來?!暗故切㈨樦耍匆娢揖拖肫鹚麐寢?,如今他很后悔,他對媽媽一直很兇的。說到底,哪有真正相恨的母子。”

我懷疑母親是在曲里拐彎地說我,再沒多問。我讓母親休息,說自己還要去單位寫一個材料。車子開出小區(qū)后,卻轉向去高新區(qū)的方向。腦子里是秦一木哭過的臉頰,躲在頭發(fā)后的眼睛偶爾露出那么瞬間的迷茫。我似乎得到一點寬慰,并不止我一個人對自己的母親不滿和逃離??墒牵姨与x母親,但沒能真正逃離過去,更逃不開記憶。突然冒出一個念頭,要是父親活著,一家人今后可能會在苔藍生活吧??墒牵瑑A盡所有,只買一套房子,我又懼怕他們之間的爭吵。

記憶中,父親的眼神總是渙散迷離,走路總要把自己絆一下,他的舌頭也跟常人的不一樣,老像是在直著說話,偶爾有那么些時候,他甚至會把我的名字不知與誰的弄混。想起他來的時候,他身上那股混雜了煙酒的氣息就在四周彌漫。

星期天,他也坐在辦公室里辦公,來找他的都是鎮(zhèn)上的熟人,先是聽見隔壁房間里的談笑聲,母親沒有走過去打招呼,每個禮拜天她要洗一大盆衣服。一陣腳步聲后,院子里的某輛車子被啟動,隨后,那個房間里寂靜下來。大概是有人過來跟母親打過一聲招呼的:去開會了,或是去哪里吃早飯了,不知母親應聲了沒有。那會兒,我才起床,太陽正從后山上升起,窗玻璃忽然被照得明亮,我心里也亮了那么一下。

那個房子里常年煙氣彌漫,就算整天開窗通風也散不了那種氣味,母親走進去總要掩上口鼻,屏住呼吸,不曉得她是不是故意的。見母親這樣,我便也感覺很嗆人,猛烈地咳嗽起來。

怎樣都得吵起來。母親止不住地抱怨,父親借酒發(fā)瘋,也不知哪年月的事反反復復地被扯出來當成槍和靶子,而我的感覺和意識,在這樣一個周末,好似留下一道巨大的傷疤,經(jīng)過五天的理療和休養(yǎng),只為了到了禮拜天被再次揭開。我緊緊閉上嘴巴,既不為他們難過,也不為自己難過。那就像是一道詛咒,他們清楚明白地一而再、再而三地陷入對彼此的攻擊。而每次在縣城要坐上班車去小鎮(zhèn)時我總抱有幻想,幻想這一次會與以前不同,每天升起的太陽都是新的。最穩(wěn)妥的情形是父親索性醉死兩天,母親跟我無聲地待在父親的宿舍里,等他徹底酒醒了,我們也該回縣城去了。冷靜下來,母親認為,小街上的狗一定都聽到了他們的吵架聲,所以她堅決不出門,也不與父親的同事往來。洗洗涮涮之余,她坐在遠離窗戶的地方織毛線。那兩間房子很寬敞,不像我們在金牛城住的宿舍,多一個人都沒辦法轉身,坐在那織毛線的女人似乎是另一個女人。她從未織好過一件毛衣。在下一個周末,依然會帶我坐上一輛班車,趕到鎮(zhèn)上來與父親團聚,像被詛咒過一般,突然會爭吵起來,一切都是必須。幾乎每個周末,都是那樣度過的。我記不得父親在金牛城里工作的情形了,母親講的那些更是沒有一絲絲印象。

我的記憶時常會刻意拐個彎:那個大院里滿是奔跑的孩子,一個橢圓形的花園里,我分不清是梨樹還是桃樹在開花,風起處,縹緲曼舞的景象常令我發(fā)呆。核桃樹下,坐滿喜笑顏開的人。

一枚厚實得像深綠色緞面的葉片,一個鼻翼處長有雀斑的姐姐讓我把它含在嘴里。是不是很苦?她閉著眼睛笑嘻嘻一副很享受的樣子,我連連吐口水,至今不懂為什么會有喜歡苦味的人。我只在那個花園子里見過那種樹。那些記憶很神奇,也很珍貴,少許溫馨的回憶。想細述它們,卻已像那飛花逝去。我確信那時候曾有過純潔的友誼?;锇閭兙唧w的名字已經(jīng)記不清了,也許,是夏日的一陣微風令白楊和核桃樹枝的晃動,也許,是小孩子無瑕的目光里信任和接納的暗示。大人吵他們的,繞著那個園子奔跑的我其實是快樂的。卻不免突然停止奔跑打鬧,向二樓那個暗昏昏的窗投去憂愁恐懼的一瞥,心里有意扯出些許煩惱來,隱約以為,這般的歡樂是對不住吵架的父母的,尤其是總也不快樂的母親。

我在街上漫無目的地開著,母親的到來將我拖向長期以來極力在逃避的過去,心里雜亂如同林子里的鳥叫,一時便又不想去鐘澤那邊了。母親本人一如一棵根系強大的植物,再怎么遠離,我仍舊是附著在那枝上的一株藤蘿,如今父親去世已多年,不知母親獲得解脫沒有。我從沒去窮究過他們?yōu)槭裁床荒茏尡舜丝鞓泛洼p松,也從沒試圖去幫過誰,哪怕安慰母親那樣的事也沒做過。我只想著怎么能從他們身邊逃走。忽然收到鐘澤的微信:

記得那晚輕起的風。微微的感冒,人昏暈的。小徑上掠過的一線燈影。突然望見你在路口的影,仍舊是歡喜,比那冬日的初見,相隔日月,多一份熟稔。會突然記得這些。記得你軟而輕的聲音。

我慣于重負的心里忽一下變輕了,我把車子停在路邊,心里顫動著一股猛烈溫暖的感情,動情地想到幾句話。旋即,又覺得可笑。沒意思,寫那樣的話真是傻透了,沒想到她還保存著。

這是別人的城市。我究竟有沒有喜歡過這里,哪怕是因為鐘澤而去努力熱愛上點什么?

或許,記憶混亂了,那并不是我所寫。我心生憤怒,到不能控制,拿手掌猛擊方向盤。喏,只須踩一腳油門就能到達她的方向,然后,拋開這些沒用的假裝和矯情,上樓去,告訴她,想和她一起過那真實的柴米油鹽的生活。但我寧愿像只蛾子似的在街上飛來蕩去的。

我再次轉了方向,差點撞上一輛正穩(wěn)妥向前行駛的車子。

“嘿,年輕人。我猜,這一天大家都不容易吧。呃,讓你先走好了?!?/p>

車窗里是一個年紀跟母親差不多的女人,她把一只手臂伸出來沖我揚了一下。我在她的注視下將車子擺正,這才意識到自己方才大概是怒氣沖沖的。

6

老遠看見母親站在樓下的一棵槐樹下,換了件碎花襯衣,看著又瘦又小。剛才為什么要去得罪鐘澤,不然,可以請她去商場為母親挑選幾件衣裳。我說:“要不,我們去商場轉轉吧?”

“不去了。這院子好大啊,我們隨便走走吧。你有空嗎?”

小區(qū)西門出去是312國道,往東走倒是僻靜得很,也空闊得很。草坪沒有被好好打理,被人踩過的地方硬硬的、白白的,大片的閑地浪費,可真是奢侈。小區(qū)遠離市區(qū),臨近火車站,夜半得伴著火車的轟鳴震顫之音醒醒睡睡。開發(fā)商大概也是早料到了沒幾人會喜歡這么吵鬧的地方,因此把房子建得隨心所欲,房間低矮,價錢也便宜,住戶混雜,后來索性成了多家單位的職工宿舍樓。母親問我中午沒休息嗎?我說不困。

“我想給鐘澤買樣禮物,就不知道她喜歡什么?!?/p>

“不用了?!蔽也恢廊绾胃赣H解釋我和鐘澤的關系,敷衍道,“她啥都有?!?/p>

“我知道。但這不是人家有沒有的道理。”

亭子里坐了好些人,一些小孩圍著奔來跑去。拐過亭子,是一個俱樂部。我引著母親從一排健身器材前走過去,再往前走,是一條長長的林蔭路,盡頭是一所中學。幾朵云從北山那邊飄過來了。

“我來給你添麻煩了?!?/p>

“沒事。我請了幾天假,正好也想休息幾天?!?/p>

“你跟秦一木很熟嗎?”

“不是很熟?!?/p>

母親看我一眼。我說:“不可能是他,這都多少年前的事了,如果真是,他也沒必要躲躲閃閃的。他就那么個人,你信他?”

已經(jīng)走到那所中學跟前了,我們轉身往回走。從西側的門出去,就到了湖邊。平時我只是開車匆匆掠過。不知不覺三年已過,苔藍的很多地方都還不熟悉。我在腦海里探尋著一些有意思的事想講給母親,卻是秦一木在窗前回過頭來的那一眼,不斷地像電影般回放。母親又講起了往事:

你上小學一年級時,你爸爸調到雙子鎮(zhèn)去了。從那以后,每個禮拜天,我都帶著你坐班車去雙子鎮(zhèn)。你是不知道啊,你爸爸,那時候不曉得是怎么了,大清早,那些人把酒倒在杯子里端給他,開著會,也是在那里邊講邊喝。人人都知道的,那杯子里裝的是什么。我每天都很擔心,生怕會出什么事。

你一定想知道,那家人后來怎樣了吧?

自打那個娃娃轉到別的幼兒園以后,我就再也沒有見過了。我也沒有去打聽過,他真名叫什么,姓什么,是不是真的在你爸爸說的那個村子里生活過,是為了上幼兒園才到城里來的嗎?我一概不知。

那樣過了兩年吧,組織上跟你爸爸談話,要把他重新調到城里來,可他居然不樂意,別人都想盡辦法往城里調呢。他怎么會舍得離開呢,在鎮(zhèn)上待著,他多自在啊。

我們母子在縣城是不知道的,你爸爸醉酒出過很多事。最嚇人的一次是在一個冬天,別人把他送到宿舍后給開了電熱毯就走了,大概是半夜里了吧,電熱毯起火了,給燒醒了。要是再醉得深一些,可能命都沒了吧。

鎮(zhèn)上那些人待他真是好啊,不管怎樣,他們都會負責任地把他安頓到床上,旁邊放好涼開水才離開。也該著他命大,有兩次吧,半夜里也不知為什么要出門去,摸黑一直走到了河灘里。那時候,等公車的地方放著一把長椅,就在長椅上又睡下了,直到天亮才被人發(fā)現(xiàn)。自己也想不起來幾點出來的,要干什么去。幾次都是在夏天,要是在冬天,可能也就沒命了吧。

有個徐伯伯,你還記得吧,有一天專門從縣城陪我去鎮(zhèn)上問他:要老婆和兒子,還是要這樣躲得遠遠地混日子?如果要老婆和兒子,就跟他立馬回城。你知道你爸怎么說嗎?

他說,徐伯伯那是在挑撥離間。呃,后來,是我調到鎮(zhèn)上去了,擔心他再出事。我記得,那時候我剛升為部門經(jīng)理。要是再能選擇一次——哦,這小區(qū)里可真熱鬧。

我知道,你一定對我當時沒考慮到你而記恨我吧。是啊,別的家長都在想方設法把子女往城里轉,可我?guī)е阃l(xiāng)下跑。要是在城里上中學,你一定會考個更好的學校。

母親竟然是這么以為的。我可從沒為這件事而怨恨過。或許,事實正是這樣吧,我在小鎮(zhèn)上中學,成績平平,高考分數(shù)只夠上一所不入流的大學,混到了一份可以糊口的工作,同學老師不是沒有替我惋惜過。不過在父親酗酒的問題上,我一直認為那是母親的錯。

我擔心母親走不動了,讓她在亭子里坐下來,母親嘆口氣繼續(xù)說:

唉,年輕的時候,把自己捆綁在一條既定的路上,根本沒想過改變自己的觀念,也沒試圖分析過那樣子的生活是不是有什么毛病。我其實是在跟自己的愚蠢較勁。

你爸爸,令我把這輩子能使的辦法都用上了,沒一樣管用。我不記得看過一部什么電影,留意到有些地方有戒酒中心,可小鎮(zhèn)上沒有,也沒有人覺得一個人愛喝酒是一種毛病,幾乎大半的男人都喝。他們說你爸爸是個很歡的人。喏,對外人,他向來慈善又熱心。

你一定好奇,他那副德行,平時工作是怎么干的。呃,還真是從沒有出過差錯。你爸爸在工作方面,倒是做得挺好的,除了從來沒有過加官晉爵的心思,別的,的確沒的說。你不會理解的,我倒希望出現(xiàn)一次閃失,好讓他有所警醒,能有一些改變。倒像是老天在暗中保護他,在關鍵時刻,他清醒得很。

他認為人活在這世上需要的東西不用太多,把掌握在手的一件事做好已經(jīng)足夠了。仇人都得珍惜,傷害你的人那都是因為緣分,是為了給你上一堂課。那就是他的處世之道。

父親珍惜過這個家嗎?想起那些雞飛狗跳的日子,我都為他們感到可憐。

母親像猜到了我在想什么,笑了一下說:“有時候,恨不得他趕緊死了??墒牵斢幸惶焖娴乃懒?,我一下像是從一個黑暗的夢里清醒過來了。我懷疑是不是真如你爸說的那樣,我心理有問題。我一直活在想象當中,把他也拽入我的虛構和想象當中。我一直在莫須有地指責,如果我能很好地照顧他,他也不會那么早就死了吧。對于你爸爸的死,你也一定非常怨恨我吧?”

“你說什么呢?!蔽抑嵋魂囖D了話題,問照片上的那個小孩后來怎樣了。母親盯著遠處的湖水看了看說:“再沒有聽說過了。要不是那張照片還在,我都懷疑,他真的存在嗎?”

“那我爸后來也沒有再說起過嗎?”

“沒有。那是個招他煩的話題?!?/p>

鐘澤忽然打電話過來了。

7

苔藍市廣場位于市中心,沿著廣場上那排橡樹朝南走二百米,拐進一條滿是店鋪的巷子,迎面一棟三層樓上,掛著“澤美護膚會所”的牌子。

鐘澤曾經(jīng)是一名公務員,工作一年后便辭職了。這家會所,她媽媽經(jīng)營有二十年了,日常事務仍舊親自打理。鐘澤多半在一樓的化妝品店里瞎混。

我剛把車子停在化妝品店門前,店員小周就出來打招呼:“好久不見了啊,哥,澤姐姐在樓上呢?!?/p>

跟小周調侃幾句,我便上樓去。過道的墻壁都包著一種彩繪墻紙,在一陣陣奇異的香氣中,我不由得想到我的母親,我記得她房間的柜子上只擺過一盒雪花膏。暗自想,等會兒讓鐘澤為母親挑選幾樣護膚品。

幾個房間的門開著,里面皆垂簾掛幛的,傳出女人的交談聲。我走進中間的辦公室。

鐘澤媽媽的態(tài)度令我受寵若驚。我還記得被鐘澤第一次捉弄,說我是個快遞員,很長時間里,她爸媽便極盡對一個快遞員的禮貌。盡管弄明真相后他們的態(tài)度大變,我還是盡量自知之明地躲遠一些。鐘澤并無惡意,只是不想被父母過問太多。

我一進去,鐘澤馬上站起來問她媽媽,工匠來了,她可以走了嗎?沖我擠擠眼就拉開門出去了。

阿姨追到樓道里喊:“你這娃娃,記得給南姨把香菜捎過去,等著用呢?!?/p>

阿姨穿著飄逸,完全看不出年齡,說她三十歲也可信。我問需要修理的紗窗在哪兒。

阿姨帶我走到隔壁。我查看一番,不過是幾顆螺絲松了,紗窗間有了縫隙,倒不難修理。暗中慶幸只是這點活,不然,又會被看低一次。中途,母親打來電話,說去了商場,讓我這邊的事辦完了就去找她,執(zhí)意要給鐘澤買樣禮物,她不知道要選什么。

“咦,你媽媽幾時來的,鐘澤也不告訴我們。正好,南姨晚上做川菜,你叔想起當兵的日子來了,快請老人家上家里去?!?/p>

出來后,我跟母親電話商議。想著她會拒絕,不料,母親非常樂意前往。

我開車到了商場,尋到母親。為買一樣合適的禮品挑選了很久,最終,我跟母親只帶了一束花前往。

一條濁黃的河流穿城而過,將這個城市從中劈開。車子駛上大橋時,母親又擔憂不已,給鐘澤的禮物終沒買成,第一次見面,不像話。我想到過的每一天不過是泥淖般軟爛無力,這時因為母親的熱烈,猛有種錯覺,貌似我跟鐘澤真的有未來,而我將母親帶去她家里,也不是以去吃一頓晚餐的客人的身份。

老遠看見八個保安分兩排站在那個小區(qū)門口查驗,我有點后悔帶母親過來了。層層盤問登記查驗之后,終于被放進去。

我也是第一次來這里,鄉(xiāng)下人的感覺從未這么濃烈,小區(qū)里面綠植豐茂,假山亭臺,高樹矮籬,似到了南方。鐘澤打電話說要下來接我們,我說已經(jīng)進來了,最里邊一個樓門里進去。電梯上到十五層。母親直叫,真高啊,捏著我的那只手涼冰冰的。叔叔開的門,比上次見,叔叔的頭發(fā)變白了一些。

房子是復式結構,這些年我都忘了,母親如今仍然住在信用社的宿舍里,冬天時需要生火爐取暖。阿姨在樓上探出頭來,招手讓母親趕快坐,隨后輕快地下來了。叔叔跟鐘澤帶母親去參觀房間。我假裝抽煙跑去陽臺。真是個好位置,可以全覽苔藍城。心里既有慶幸,又有些心酸,母親一定已經(jīng)有了她的兒子在這個城里生活得不錯還有個富商家庭出身的女友的印象,回到小鎮(zhèn)上也算有了談資,對一個鄉(xiāng)下人來說,這才是重要的。我給鐘澤發(fā)了條信息:

“有你真好?!?/p>

她回:“傻狗?!?/p>

又來一條:“請問,在阿姨跟前,我究竟要扮演成你什么人?”

瞬間,我感覺自己情深意長。我回她:“你是我的女人?!?/p>

她再沒說什么。

南姨將一個果盤端過來,放在我身后的茶幾上。我將手機裝回兜里,聽見樓上的笑聲。南姨問我好著嗎,回過家沒有?之前在化妝品店里見過南姨,對我這個小老鄉(xiāng),南姨極為親切。她比我上次見時皮膚白了,燙了發(fā)卷,也精神許多,穿了件絲質的裙子,少了我母親身上那種憨和笨,看著要比我母親年輕得多。我夸她洋氣。南姨笑得臉都紅了,說是鐘澤媽媽送的裙子。知道今天有客人要來,才就穿上了。

這時候,母親從側面的一個房里出來了,嘖嘖贊嘆著:“真好,你們住這么好的地方。”眼睛往窗外瞄了眼,直喊頭暈?;剡^頭來時,母親好像突然犯了眩暈癥,直勾勾地盯著南姨。南姨也看著母親,雙手緊拽著自己身上的圍裙,猛然間像是一個做錯了事正等著主人責罰的仆人。

“怎么,你們認識啊?”鐘澤媽媽叫起來。

我母親瞬間就調整好了神色,大笑道:“這么洋氣的人,我一個鄉(xiāng)下人,怎么可能認識呢。倒是猛然間想起一個熟人來,也就這般年紀,頭發(fā)很像,她也喜歡燙發(fā),不過,早已經(jīng)去世啦?!?/p>

空氣又流動開來,我扶母親坐在沙發(fā)上,感覺到她渾身都在微微地顫抖。我端過一杯熱茶,她抓過去兩口就喝光了,然后把杯子一直抓在手里。

鐘澤跟她爸媽不時站起來去接電話,這個放下,那個響了。叔叔個子很高,不怎么說話,坐了沒幾分鐘就出去了,說有點事需要去處理一下。接電話的空當,他們說著我跟鐘澤,老大不小的了,沒有成家的打算。好像我們有多不成器似的,兩位母親一下找到了共同語言。

“如今的年輕人,搞不懂,沒有家和責任的概念,只圖個輕松痛快,那將來呢?”

“誰說不是,我這次來,就是為這個事?!?/p>

鐘澤忽然在她母親背后向我悄悄指了下門廊。

屬于鐘澤的那個房間,足有我那個公寓房那么大。我一走進去,就被鐘澤捉住了,她順腳踢上了門。窗簾半開著,風將窗紗吹得揚起又落下,我閉上眼睛,不知哪來的音樂,若流泉,若夏日過于明亮的陽光。

鐘澤雙手扳正我的臉,我不得不看著她那雙黑色的眼睛。

“也許我們可以試一下。”

“試什么?”

“像我們的父母那樣生活?!?/p>

“你真愿意嫁給一個窮叫花子?你真的認為自己可以過那樣的生活嗎?”這些問題隨口而出,我其實是在問自己。她周圍層出不窮的奢華只會令我愈加絕望。

她“切”了聲:“你干嗎老是這樣掃興?!迸つ樋粗白?,這個角度看去,她真是個妖嬈的女人,臉頰上五顏六色,敷的東西令她的嘴唇變薄,她的容貌不像是有真實感。她的每根頭發(fā)花的錢,可能比我每天吃飯花的都多。那張臉頰也令人看不出年齡,眼睛文得很大,在某些時候,與這雙眼睛對視會覺恐怖。她說那是上初中時文的,她媽媽給她用了最好的進口藥水,永不褪色。

“別的不說,我們至少得生兩胎,我是獨子,我母親不會讓她的孫子像我一樣在這不靠譜的人世上孤苦伶仃的,而你父母也會讓咱們的孩子其中有一個隨他們姓的?!?/p>

“哦。也是,是真的咯,或許你可以找個生育工具去生一堆哦?!?/p>

“你怎么能這樣說,其實養(yǎng)小孩子是很快樂的?!?/p>

“這么說,好像你養(yǎng)過?”

我覺得在她的父母跟前,她變得蠻橫又弱智。我盯著壁紙上盛開的玫瑰,藍色的、金色的玫瑰,密密地開,不懂季節(jié)地開,直開上了天花板。我坐起來,看著門說,我們出去吧。

我才將手按在金色的門鎖上,背后呼呼生風,一只抱枕飛來,砸中我的后背。她擋在面前,黑的目光如刀。

“你從來就沒愛過我,是不是?你敢回答嗎?”

“什么是愛?你先回答我,你真的愛我嗎?你不過也是興致來時調戲調戲我,你自己知道不?”

我不敢朝她的眼睛看。就算今后我賣命地工作,也難以達到她父母的期待,何況,我不想為了任何事去拼命。我寧愿住宿舍,我也不打算調整到一個有前途的單位,機器一樣維持一份糊口的工作。這樣混日子蠻好的。

她的手掌飛起,利索地落在我左邊的臉頰上。這時候,聽見阿姨在喊鐘澤。

“感謝你看得起我?!蔽益移ばδ樀卣f完就出去了。這樣,我就不用再花心思哄這個性情多變眼神復雜的女人了。

母親突然感覺不舒服,我們便告辭離開了。阿姨送我們下樓。我在地下車庫里迷了路,開到西邊的門口,再折回來,仍舊找不到出口。這時候,收到鐘澤的信息:

“你個懦夫。”

我回:“好吧。你說我什么都行?!?/p>

我隨便找到停車的地方。跟母親在街上吃了碗牛肉面。

“人家一番心意,為什么突然要逃掉?。俊?/p>

母親反問:“鐘澤不會不高興吧?”這會兒,她已經(jīng)跟朋友在一塊兒玩了吧,我不想說這個。“兒女長多大,都是父母的寶貝?!蹦赣H忽然頓住了,看了我一眼不再說什么了。聽和說這個,會讓我們都覺得難為情。我調整好自己,問母親:

“究竟怎么了,你跟南姨認識嗎?這世界很小嘛?!?/p>

“真是沒有想到。你說,我來這一趟,會不會是天意?聽說她早已經(jīng)去世了。”母親低頭顧自思索了一會兒說,“那個娃娃頭發(fā)太長了,我沒有看清他的眼睛呢?!?/p>

我想她指的是秦一木,我也沒看清楚過。不知母親要看他的眼睛做什么。這突然而來的牽扯我并不怎么上心,這時候,我意識到鐘澤遠比這些虛無縹緲的事重要得多,可關鍵時刻,我總是逃避。

“你是懷疑秦一木,難道,秦一木是南璟?”我吃驚得大叫起來,母親也太會編了吧,怎么可能呢,那秦一木就是南姨的兒子,更不可能了。

“這個我說不好。我只是憑著一種直覺,我一直記得他看到那張照片的神情?!?/p>

“那南姨呢,你認為,南姨就是那個女人?你后來還見過她嗎?”

母親沒回答。過半天,語無倫次地說:“該來的,遲早會來。老天自有它的安排。這陣子,就想著無論如何要來看看你。那個女人一點沒變,倒是我,老得不像樣了。她如今是個城里人了。說實話,我倒是羨慕她選擇的生活。”

“你不會羨慕給別人家當保姆這樣的事吧?”

“人就活那么幾十年,為難自己才不上算呢。一個自私的人,總能讓自己過得很好?!?/p>

聽不出來母親又是在說誰了。金色的夕陽正把街邊的樹木染上金黃。我沒有心思去弄懂母親的那些陳年往事。真的,有什么意思呢,曾經(jīng)對她有過的怨恨,原來也早在暗中土崩瓦解了。

“你跟鐘澤是認真的吧?”

我嘆口氣。我不知道。我不想談這個話題。跟母親商議,明天想帶她去哪兒吃點好的。

“明天要回去了。”

“啊,怎么這么急?那我開車送你吧。”

“不用。高鐵這么方便?!?/p>

“你事先知道南姨在苔藍嗎?”

母親笑笑說:“扯她做什么,我單位上還有事。你的女朋友,也算是見到了,只是連個像樣的禮物也沒送她?!?/p>

我突然才明白母親再三地想送鐘澤禮物的原因。我們那個鎮(zhèn)子上的人相親,不管事情成沒成,見面時男方父母給女方的一份大禮是必不可少的。

婚姻是強迫一個人變成一個遭自己厭惡之人的魔法。

母親打斷我的思緒,她又在講那件事:

“不怕你笑話我,想起多年前幼兒園里的那一幕,至今會覺得,你們四個人之間有一種特殊的和諧,特別是你爸爸跟那個女人之間,是戀愛中的人才有的那種投契。我對自己的直覺深信不疑,但后來你爸調到鎮(zhèn)上去以后,我又說服自己,事實不是那樣的。

“誰能料到,這么多年過去,老天還是讓我證實了自己的直覺是對的,一切都是真的,不是我在那里隨意瞎猜。就在這個下午之前,這許多年里,我也只不過是在獨個兒的猜疑當中自責痛苦著??墒?,你看到了,她那番樣子,她看到我時的那番神情,不等于是承認了一切事實嗎?”

“也許,她只是不想讓老家人曉得她在外面給人當保姆,所以看見你才會那么驚懼吧。”

“你還不明白嗎?對了,事實上,她只有南璟那一個孩子,她甚至都有可能沒有成家,所以那么大年紀了還會來城里當保姆?!?/p>

意外的是,母親很平靜,像是把什么重物放下了。我再次意識到,年輕時父母就過得并不幸福??墒牵麄?yōu)槭裁礇]有離婚呢?我不敢再拿這樣的問題去刺痛可憐孤獨的母親。

“想不到,跟兒子來探討自己的婚姻,真是很悲哀啊。都是我不好。要是他還活著,我會為此而道歉的。那時候怎么就不能明白呢。他死了,可我還活著,只是為了承受悔恨,這也算是公平吧。唉,跟他在一起生活的時光,我光顧著抱怨了?!?/p>

母親說這番話的樣子又令我想起過去,想起那個沒法讓自己開心的女人。她總是在我吃飯時大聲地抱怨父親,我真的希望她像別的女人那樣去找個閨密訴苦,而不是面對著我喋喋不休。這許多年,原來一切都沒有改變。對母親隱隱又透露出一種厭煩情緒。

如果跟鐘澤吵架,她爸媽會先跳出來把我整個半死,再被她那些朋友指責死,反正最終都是我的錯。我既沒有錢,還不懂得忍讓,鐘澤不過是拿我尋開心,她才不是真的想嫁給我。

回去后,鐘澤忽然打來電話,要讓我母親接聽。我去把窗子關上,又倒了兩杯水。

“你知道她說什么了嗎?”母親說。我腦際一陣發(fā)麻。母親的表情很怪。鐘澤會跟母親告我什么狀呢?“南姨想跟我見個面好好聊聊呢?!?/p>

我松了口氣:“是南姨啊。正好,好好聊聊,把事情弄清楚你也好安心啊,不用急著回去了,來一趟不容易。”

我突然也不想讓母親這么快就回去。這幾年有意對母親表現(xiàn)出的冷漠令我后悔羞慚。

“明年是你爸爸的十周年。到時,我一個人會忙不過來,如果有空,就回來幫幫我吧。”

這幾年,都是母親一個人在操辦,我想那個問題一定很難回答吧:“這種日子,您的兒子怎么都不回來一趟啊?”對過去這幾年,母親一字未提。又拿出那張卡。

“收下吧。你要不收,媽媽會愧疚死的,要是你爸爸活著,可能還會想辦法多幫你一些?!?/p>

靠母親的一點養(yǎng)老金來買房成家,想著都令人羞恥啊?;蛟S真的可以貸款買套房子,成個家,生幾個娃,至少能滿足下母親。母親曾經(jīng)是多么愛小娃娃。母親果然說:

“真希望能有三五個孫兒可抱?!?/p>

我沒附和母親說上點什么。我覺得那幾乎就像是一個笑話。

那會兒,已經(jīng)很晚了,我跟母親還在說個不休。我把沙發(fā)挪了下,正對著臥室的門,這樣,就可以跟母親面對面說話了。墻那邊有羊的叫聲,一陣陣人聲雜沓,過不久,有人喊著,快出來了。又一個聲音大了點,也喊著,下來了。大概是母羊下崽了。我跟母親屏聲聽了會兒,為小羊和母羊慶幸。

母親莫名其妙地說:“生活在農(nóng)村,也許只是肉身辛苦,心就不用那么忙亂的吧?”

如同正置身小鎮(zhèn)的星空下,母親單位的那條巷子里時常有牛羊涌出,豬和雞們不時跑進信用社的院子里來,也沒人驅趕它們,小街上,時常飄蕩著牲畜的氣味,正是這些氣味,竟在心里扯出一些溫柔的懷鄉(xiāng)情絲。我記起母親穿過一件開滿玉蘭花的裙子,那時候她還很年輕。

月亮上來了,母親關了燈,拉開窗簾。清汪汪的月光照進來,鋪滿母親的床鋪。

父親活著時曾打算在縣城買房,父親去世后,我與母親很少交流。母親打算給我的錢用來在縣城買房差不多夠了吧,可我不能那樣勸母親,怕她誤會我今后不愿意接她來苔藍一起生活。也不能給母親許諾什么,除非我有一個能賺得來銀行利息的方法。

“媽,再待幾天吧?!?/p>

母親翻了個身,幽幽地說:“你是沒看到,你爸爸跟那母子倆在一起的那一幕,是不會發(fā)生在我們之間的?,F(xiàn)在想來,那就像把一條魚擱在一片水里那般?!?/p>

墻那邊傳來一陣笑聲,隨后,一切靜下來了。

父親似乎總在工作,我們一家人從來沒有一起出行過。就連縣城的公園也是徐伯伯帶著他的小孩一起陪我去過幾次。

我走過去,坐在母親旁邊,突然不知要說點什么好。

我從來不曉得,母親的半生是活在這樣一種壓抑沉重當中。過去,當著我的面,她對父親的強橫霸道,發(fā)揮盡了一個銀行經(jīng)理的威風。而我的父親只有喝了酒才會懂得讓著母親,不然,兩個人針鋒相對,過去的傷疤被他們千百萬次不厭其煩地揭起,聽的人都不再覺著疼了。父親若是回來得太晚,隔壁房間的門就被反鎖了。我常聽見父親叫她開門。在一次激烈的爭吵之后,母親搬到了信用社,與父親徹底分居。

我迷戀鄉(xiāng)政府那個大院子,可我不喜歡父親那幫愛喝酒的朋友。母親向單位申請到兩間宿舍,幾乎強迫我搬到信用社那邊去。起初,母親做好飯菜還會打發(fā)我去請父親,慢慢地,就不再打發(fā)我去了,我也懶得去請。而我從來沒覺得父親吃飯還需要人去請這種事有什么不對。父親時常下鄉(xiāng),待在辦公室里時,常被一幫人圍著,我難得看見他。除了被派去請他回家吃飯的時候,他幾乎沒跟我說過什么話。

第二天,母親還是回去了。難以相信,如今她攜帶了比過去更加真實的沉重。我也不明白,她為什么不去跟南姨見個面再回去。

8

我?guī)状稳ョ姖杉依?,終沒找到一個時機跟南姨單獨說上幾句話。我也不知要對她說什么,要問她什么問題。她看見我,還和過去一樣,周到客氣,多余的話一句也不問。我更不曉得,她跟母親后來究竟再聯(lián)系過沒有。

秋雨淋淋瀝瀝,時落時停。沿街而立的梧桐樹濕淋淋的,很快它們將會枯落。這是一條老街,街道不是很寬敞,兩邊的梧桐高大粗壯,沿街的店鋪擠擠挨挨,賣什么的都有。我沿著通往火車站的那條街向西走了一陣,雨中的街景別有一番情致,幾個出租車司機仿佛盹著了,沒走下車來問我要不要打車。我仰頭望著雨滴打在梧桐的闊葉上,腳下的路面忽然凹進去一些,我本想再往前走走,卻已經(jīng)到了陽光酒店的門前。空地上,停滿了車輛,一個保安立在臺階上。行李箱拖進去,行李箱推出來,獨行的,結伴的,不斷從酒店的玻璃門里出出進進。

我大概是為著秦一木而來,我自己也并不是太清楚。在這一天,我的確聽說了他這個人的很多傳聞。秦一木并無固定職業(yè),在不止一家房地產(chǎn)公司做銷售工作,也沒有兩百平方米房產(chǎn)之事,那大概是某個樣品房。前天,受到他突然的邀請,也才曉得他目前又轉戰(zhàn)到了海華。海華公司也做房地產(chǎn)。苔藍這座城,十個老板拉出來,有七個半是搞房地產(chǎn)的。公務員的工資有多低,房價就有多高,多年來一直保持在一個離譜的比例上。海華公司是小羅家的家族企業(yè)。跟小羅的叔叔喝過一場酒后,秦一木就到了海華。秦一木一來,先搞了個釣魚者聯(lián)誼活動,受邀請的多是一些業(yè)主。據(jù)說海華在藍湖這邊的湖景房將在三年以后建成,目前,藍湖邊上還只望得見湖水和藍天,但這些業(yè)主的錢早已牢牢套入海華公司?;顒油ㄖ淮笤缦仍陉柟饩频昙?。這家酒店是海華最早在苔藍投建的。我從沒釣過魚,但那段時間我一直在想著怎么找借口跟秦一木見見面。主任打發(fā)我去超市買了些一次性紙杯、抽紙、圓珠筆、橡皮。我拎著這些東西上樓,他攔住我,眼睛盯著自己襯衫上一點可疑的斑點說:“對了,你去物流公司旁邊的加油站給我辦張卡?!泵刻?,我就干的這些工作,折騰三個小時后,我終于獲得了半天假期。后來我發(fā)現(xiàn),我是帶著重獲自由的狂喜來參加這個活動的。

走進大廳,我看見沙發(fā)上已經(jīng)坐著幾個人,上次見的那幾個年輕人在大廳里來回穿梭,小羅將我引到等候區(qū)。老趙也在,其余的我都不認識。

人不多,卻有七輛大巴車在門外候著,我跟老趙上了后面一輛,車上總共坐了三五人。車子晃晃悠悠,走一陣停一陣。幸好有老趙一直在說,不然幾個人坐在過于空蕩的車子里難免會有些尷尬。

“這陣勢擺得好嘛,賣房子就得廣告做得好。你知道吧,前面那輛車上坐的都是一些搞新媒體那玩意兒的。秦一木這家伙就是腦子靈光,我跟他很多年的朋友了。人不錯,就是有點怪,這可能跟家庭有關系?!蔽铱戳搜劾馅w。老趙很瘦,我見過的瘦人話都很多,老趙也不例外,老見他混在年輕人堆里,七八歲上就跟著父親落戶苔藍,至今卻還一口濃重的山東口音?!澳悴恢腊桑匾荒臼怯伤麐尷洞蟮?。一個農(nóng)村女人,硬是半輩子沒結婚,得頂著多大的壓力生存,你知道吧。”

也許老趙以前就講過這些個,或許沒有,我也記不清了。若是母親此刻在,會不會希望聽到老趙接下來的話呢?我轉頭看著車窗外,希望老趙不要再講下去了,又希望他趕緊講。蒙蒙細雨落灑在秦嶺山脈,不停地落灑在車窗玻璃上,在遠處的樹林上方扯起一陣雨霧。驀然記起,當初我離家時也下著這樣的雨,母親在車站送我,我沒有將車窗上的雨水擦去,也沒有打開窗戶,好讓母親看見我。頓時,我覺得我懂了母親,這么多年來,并不是沒有一個辦法將事實真相找出來。她不想與南姨見面說起過去也許是對的。我一時有點后悔坐在這輛車上了。老趙也不管我有沒有在聽,一直在說呀說,幸好別的那幾個人并無興致聽他講。

“秦一木有一回跟他媽媽鬧翻了,我記得是哪一年的冬天,那小子居然將一沓錢放在一只臉盆里燒。你知道嗎,他讓他媽就那么看著,他全給燒掉了。我那個同學說是親眼所見,他跟秦一木母子住對門。”

車子有一陣仿佛靜止了,車內的人也靜止著,猛覺得它在移動,忽然看見山間的霧氣,我將脖子使勁扭向車窗。今天,秦一木是主角。

“那時候秦一木有十三歲吧,就出來闖蕩了。一個十三歲的娃娃,能干成個啥。我那同學不情不愿地四處托人關照他。托到我這兒的時候,秦一木已經(jīng)有十八九歲了。那時候他不叫秦一木,叫個啥我一時想不起來了。我給介紹到一個貨場開叉車,也算學了門技術,他就是那時候學會開車的,學啥都學得快。這些年,那小子也算是有情有義,逢年過節(jié)都會來看看我。好幾次我叫你,你都不去,你得多出來跟大伙互動,一個年輕人,怎么活得像個小老頭?!蔽亿s緊給老趙遞了支煙,拿出火機給他點上了?!斑@個聯(lián)誼活動,他第一個就邀請了我,我讓他把你也叫上。不過那房子我是被套進去了,聽說房價要降下來了,不過沒事,就當幫那小子忙了。哎,你們是老鄉(xiāng)吧?”

手機通情達理地響起來了,我直起身來接聽。主任讓我去買些水果送到會議室,有人來檢查工作了。我說抱歉得很,我請假了啊。我長長舒口氣,感恩這會兒坐在一輛車上聽老趙一路聒噪。不知沿途經(jīng)過了些什么地方,窗玻璃上蒙了一層水汽,車子里坐的幾個人都在專注地看手機,只有手機里傳出的一陣陣相似的爆笑聲。

自上次在公寓分別后,秦一木就再也沒有跟我聯(lián)系過了。前幾天的邀請函是以短信的方式發(fā)來的,我給他打電話,他只淡淡地說了句,有空了出來游游。聽上去,很像是發(fā)函的人不小心錯發(fā)給我了,而秦一木作為決策者也只好順水推舟罷了??晌疫€是來了。來的人都帶著昂貴的釣魚工具,我什么也沒帶。老趙建議我到地方了買一桿試試:“你釣上一次就知道樂趣所在了。”

我的同事都熱衷于釣魚。很多人會在河邊一待半個晚上,也有人在一個湖邊安營扎寨四五天不挪地兒。

“他很聰明?!蔽夷涿畹卣f了句。老趙說:“你是說秦一木吧,是太聰明了,他這種人多虧沒上幾天學。很多人的觀念,覺得這類人沒上學可惜了,嘿,我可從不這么以為。那是一種特殊的天分,最好不要去破壞,讓他自由發(fā)揮最好?!?/p>

話又說開了去。在老趙的聲音之間,慢慢出現(xiàn)一個少年的形象。他陰郁,愛發(fā)火,也愛哭鼻子,常被人稱作“娘炮”,長頭發(fā)老是遮住眼睛。

9

目的地是姚黃溝。車隊停在了公路上。雨停了,人們駐足往遠處的山里望。山間嵐霧繚繞,與天相接,秦嶺云海,宛若神話之境。曾與同事多次來這里游玩,這里的森林覆蓋面積達百分之九十以上。記得上一次來時野生板栗正開花,引來密密麻麻的蜜蜂。野板栗的花是一簇長長的米黃色的穗子,我尤喜吃這里產(chǎn)的蜂蜜,到了產(chǎn)蜜時節(jié),必尋來此地購買。為了能在周末出行,我貸款買了那輛大眾,有了代步工具后人卻懶得動了,除非幾個愛往大自然跑的同事主動來約,我很少出門。如今再來,板栗已結實。濕漉漉的風里,滿是深林間草木和野花濃郁甜蜜的氣息,我閉眼細嗅半天。幾個女人嬉笑著往前跑去。我被樹根絆了一下。小羅停下來等我,我讓他先走,我不想跟任何人說話,他們也懶得搭理我這個破壞歡樂氣氛的人。

沒看到秦一木的身影。我循著前頭的人聲往前走。青幽的林間,亮閃閃的溪水潺潺湲湲。我是多希望鐘澤這時候能打電話過來,我數(shù)遍拿出手機,卻也沒有主動打給她。

在一個農(nóng)家院里稍事休息后,來到一個湖邊,那里擺著幾張桌子,小羅指揮眾人分別上了幾艘小船,他們要去找一片更遠處的湖水,據(jù)說在那里可以釣到野生的虹鱒魚。我不打算跟隨前去,老趙已跳上船了,卻又決定陪我留在營地。其實我一點也不希望老趙留下來陪,寧愿一個人繞著湖走走。湖岸邊長草萋萋,遠處的蘆葦蕩里時有飛禽撲棱飛起,短促尖厲的鳴音如同一塊塊石頭的棱角彼此撞擊著。

老趙就在湖邊選了個位置,擺出了釣魚工具,我拿出手機假裝著舉在耳邊,一邊沿著河水的方向往前走。走遠一點后,我把手機裝回去?;仡^看見那幾張桌子后面仍舊坐著幾個年輕人,足有三米長的橫幅懸掛在兩棵楊樹中間,我沒有細看上面寫了什么。老趙還在那里悶頭整理著箱籠。

河水拐了個彎,一條水泥路向著左邊延伸,對面有一戶人家,院門開著,可以看見那個院子建在一個陡坡上。房子是新建的,有兩層,底下的一層是為了防潮。這里氣候潮濕,很多人家的房屋都是這么蓋的。我張望的時候,一只小白狗猛躥出來,沖著我狂叫一氣,一個女子尖厲地呼喚了兩聲,小狗又跑進去了。我才看見狗兒跑出來的地方有一樹凌霄正開花,便走近了去欣賞,啊,我只是與這些極致熱烈的花擦肩而過。我又往前走了一截,往院子里探了眼,卻看見秦一木躬身從堂屋里出來,一個女孩子為他挑著門簾子。我匆忙跨過兩大步,向著屋后去了,納悶秦一木怎么可以丟下那一伙人不管。

耳邊還響著那女子尖厲的聲音,她喚狗的名字,那個發(fā)音似乎是叫“一木”。也許是我聽錯了,人在太緊張的時候,聽力也會搗亂的吧。

兩棵巨大的板栗樹下,出現(xiàn)一個方方正正的小白房子,房門上掛著鎖。房子后面,我發(fā)現(xiàn)了一個魚塘。其實是兩個魚塘,水中游著數(shù)不清的虹鱒魚,中間有一個木板搭起來的小橋,站在小橋上細看,才發(fā)現(xiàn)水里還有黑色的大魚在游,魚塘很深,水清澈見底。這里距離苔藍不過一百多公里,卻有著南方的景致,不遠處的山間嵐氣彌漫,在這里養(yǎng)魚真是個不錯的差事?;秀遍g,秦一木卻出現(xiàn)在小白房子前。

“我看你一個人到這邊來了。”

“啊,我胡亂走來看看。”我說著,過了小橋,從臺階上跳上去。

“怎么不帶鐘澤來?”

我笑笑,接過秦一木遞過來的煙。兩人各自點上,沖著魚塘望著,不知道先說啥好。

“明年準備把這個規(guī)模擴大?!鼻匾荒局钢h處的板栗樹,“好不容易,市里的銷路今年算是打開了,還供不應求呢?!?/p>

“你還有精力搞這個?”

“不是我,是柳月家里的。不過我一直在考慮加入他們的計劃?!鼻匾荒局钢杆闹?,“我以后打算長住這里。你看,景色不錯吧?!?/p>

我點頭:“柳月一定是女朋友吧?”

他看了眼遠處的云霧:“是最好的那種朋友。主要是,想把母親接過來一起生活。在城里,我沒能力?!彼D頭看了我一眼,忽然笑出了聲,“哈哈,那都是我胡吹的,我有個毛線,哈,一無所有。我想在這里養(yǎng)魚、養(yǎng)蜂,跟母親兩個人生活沒問題?!彼麑W⒌貜椓岁嚐熁?,“我母親喜歡過城里人的生活?!?/p>

我莫名其妙地“啊”了一聲,仍舊不知道說點什么好。

“話說回來,這些年,我是混夠了。想安定下來了,十三歲上就出來混了,坑蒙拐騙,樣樣干過,不是沒想過偷,膽子太小。”

“跟你比,我蒼白得很?!?/p>

他的手機響了幾遍。接了個電話后,我們一起往營地走。天色越發(fā)暗了,氣溫又降了幾攝氏度,我們越走越快,他穿著工作裝,漸漸地,我們步調一致。我暗暗地與他比量著,他比我稍高一點。因為剛才的一番談話,莫名對他多了些好感。

“謝謝你邀請我來?!蔽乙恢闭也坏皆捳f,這當兒,我由衷地說道。但我并沒說特別想見到他的話。

他回頭看我一眼,繼續(xù)走路。我再次看清了他的眼睛。他猛又停住問:“該成個家了吧?我可以幫你選房子,讓他們以最便宜的價錢賣給你,這點面子還是有的。”一說到房子,他又是最初我印象里的那個人了。

“哈哈,不如在你旁邊蓋個房子好了。”

“你這是在嘲笑我的悲慘人生吧?”他又深深看我一眼,這一眼很是復雜。我沒辯解,也沒說我更悲慘之類的話,我要再說我買不起房,那更是嘲笑他了吧。他忽然加快速度,幾步就走到我前頭去了。

無非吃喝玩樂。我的目光始終追著他。終于到了最后一個項目,晚上的聚餐,在農(nóng)家院里吃烤魚,虹鱒魚。那些人吃得很高興,喝了不少酒。有人在助興唱民歌。秦一木在幾張桌子間來回穿梭,即興的段子,逗人大笑不止,與他在魚塘邊上的那個樣子完全不同。

我很少喝酒,但他非要以我們老家人的方式連敬六杯,我只喝了三杯。秦一木一手抓著酒瓶,一手指著小羅端著的另外三杯酒?!昂取N易屇愫?。”他說。

“饒了我,我真喝不了?!?/p>

然后就是勸酒的那一套,看不起人啦,是個男人都會喝啦之類的,但從他嘴里說出來卻是別有深意。我本來已經(jīng)抓起了一杯,他來了句:

“你看我,海量嘛,你跟我一樣,準是一樣的……都是男人,你喝,喝死了我負責。”我便又放下了杯子。

多虧小羅借口勸走了,不然秦一木是要跟我拼命的架勢。至此,我方后悔來此,對他某一瞬間的親近和好感頓時消散,胸口悶重,漫山遍野的潮氣壓降了來。

天完全黑下來了。大巴車又開動了。小羅叫我坐他的車子,方便照顧下秦一木。

秦一木已經(jīng)坐在車子里,腦袋歪在方向盤上,徹底醉了。小羅還在跟老板結賬,我便站在外面等著。小羅一走出來,我才上了車。就在這當兒,車子猛然發(fā)動了,我喊著:“小羅還沒上來呢?!避囎右幌戮蜎_了出去。

我在后座上顛得跳起來幾次。他只是僵直著身子瘋狂駕駛,似要追上前面的大巴。車門被鎖住了,最后,我求饒道:“是我不對,我給你道歉,對不起。你停下來,把小羅拉上吧。后面再沒車了,你讓他怎么回去呢?”

他沒有回頭,沒有說一字。夜色還在不斷跌下來,沉重地跌落在車外的人世間。

中途大概還算平順地行駛過一陣,我只覺得時間變得漫長。一切并不如我所期望的,出事是在一個下坡路段。后來老趙替我分析:最難駕駛的路段都是安全通過的,并且,秦一木的酒量不是一般好,從來就沒醉過,那個晚上其實他也沒喝多少。老趙指責我:“所以呢,他就是故意要治治你這個故作高傲的人。那種場合,你好歹給人家一個面子?!?/p>

車子從那個坡上沖下去,突然偏離了公路,朝著山坡下一頭沖出去。

秦一木的一條胳膊骨折。我坐在后面,只是受了點皮外傷??赡苁且驗檫^度驚嚇,我完全記不起事故是怎么發(fā)生的了。同行的人將我們送去醫(yī)院,大夫卻說我倆的腦袋都受到一點小震動,需要住院觀察。這樣一說,我才感覺腦袋真就有點發(fā)暈。

10

老趙在病房里照顧我們,一張嘴說個不停?!拔艺媸乔妨四銈兊?。”他把這話隔兩分鐘就喊上一遍。說真的,我倒是慶幸能再躺著休息幾天。

剛住進來的時候,我們在不同的病房,老趙接二連三黏著護士長要求給換。第二天,我被推進秦一木的病房。

起初,他不愿意跟我說話,看也不看我一眼。也不跟老趙說什么。我大聲問老趙:“給柳月打個電話吧?”

老趙卻問我:“柳月是誰?”

我轉移話題,表示這只是個笑話。秦一木躺著沒動,我便也裝作看手機了。

主任簡直不能相信我這種人還會被邀參加釣魚活動,最終迫不得已給我準了假。我盼著鐘澤打電話給我,我們又像成了陌生人。

這天下午,秦一木一直睡著沒起來。我不知怎么的,就跟老趙說起了父親。

“父親酗酒,大概從我上小學時就開始了吧。他時常叫錯我的名字,大聲地喊得門外的人都聽得到。我一直以為他喊的人就是我,只是因為他喝醉了才說不清話。他喝醉了有時候會哭。我曾經(jīng)懷疑父親是有了自殺的念頭,才會那樣不顧及自己的身體??上呀?jīng)死了,再也弄不明白這件事了。就是在這些日子里,我才曉得,父親喊的其實是另一個小孩的名字?!?/p>

老趙打斷我:“你小子,不會因為這個至今還抱怨吧?”

秦一木翻了幾遍身,最后,將臉朝著窗戶那邊。

“總之,父親最后的日子,是在自暴自棄吧?!?/p>

說著我就睡著了,可能是吃了很多藥片的緣故。后來被老趙的說話聲吵醒,他跟秦一木正盯著一張表格看著。

“就說你有毛病,改個什么鳥名字嘛,你不曉得這一改有多少麻煩事嗎?再報個屁?!?/p>

一陣清風猛灌進我心里,我的耳朵期待地伸長,等待著他們念出那個名字的發(fā)音來。我很想走過去,親眼看見那個名字究竟是哪幾個漢字。然而,老趙已經(jīng)拿著那頁紙走了。

老趙一走,病房里依舊很沉默。

這天晚上,老趙說必須回去洗個澡,都要餿了。臨走,還說很多話:“沒我,你們一時半會也死不了。把各自的女朋友叫來侍候你們,用得著時舍不得用,沒良心的壞小子們,累死我一個老頭?!?/p>

月亮升起來了,在窗玻璃上清亮亮地掛著。很快又沉下去了。遠處的山間微微地發(fā)白。很快,天就又亮了。

我聽見秦一木在打電話:“瞎猜什么呢,我沒喝多少……一時眼花了嘛……當然聽你的。答應你的會辦到,當然會去……不會,我再也不會騙你了?!彼M量壓低了嗓音,不時小貓一般地嗯嗯兩聲。

我出去了一趟,回來時他還在講電話,不過嗓音變了,配合著引人發(fā)笑的肢體語言,皺眉瞪眼,說得急了,用一條腿砸床板。忽然,又換一副聲嗓,似乎是電話那頭的人馬上就要來探望,他極不耐煩地阻止:

“我讓你不要來啦,跟你說馬上就可以出去了……你煩不煩,就不應該告訴你的?!?/p>

那個不耐煩的人,像個少年在那里刁蠻任性。

我在腦海里拼湊出一個人的形象來,那人穿著那件不怎么合身的絲質裙子,眼神驚魂甫定。她就站在病房門口,由于過于擔心而半天說不出話來。這個形象,瞬間又散去,漸漸拼湊成形的,是另一個完全陌生的女人的形象。

突然地,我迫切地想聽到母親的聲音,想跟她講這幾天里發(fā)生的事。

11

那天你到底喝醉了沒有?

你為什么不讓柳月來醫(yī)院,心疼她吧?

設想了數(shù)種開頭,我試著想跟他交流,但他自住進來那天起,就當我是個陌生又討厭之人。

第四天清早,我醒來時,他不在病房里。桌子和窗臺上的物品都不見了,不知道是換到別的病房去了,還是已經(jīng)出院了,我沒有問護士。下午,我辦理了出院手續(xù)。

那時冬天快要到了。我記得那天天色不好,風里揚著一陣陣塵沙。下班晚了點,趕寫了一天材料,腦子又笨又重,只想呼吸點新鮮空氣,索性走路回去。走到公寓時已經(jīng)九點鐘了,門房交給我一只方形的塑料桶,有人下午送過來的。我拎著試了下,挺重的,揭開蓋子,一尾虹鱒魚在水里彎曲著身子靜浮著。我從沒見過那么大的虹鱒魚,燈光下,一道紫紅色的彩虹帶頗為艷麗。我把它拎回房間,圍著它觀看了很久。

第二天一早,我把桶里的水舀掉,再往里注入清水。自那天起,只要有空就去查看它。我去綠色市場買了些小魚小蝦和動物內臟,照著網(wǎng)上教的方法每天給它喂食。開頭幾天它吃得很歡。有一天中午我沒回去,直到晚上下班,一進門就去查看那只桶,早上我丟進去的幾條小魚干漂浮在水面上,虹鱒魚的雙眼圓睜,一動不動地靜浮著。

擔心它會死掉,給鐘澤拍了照片,又給她打電話,想請她送到養(yǎng)魚的朋友那里去養(yǎng)。其實我心里想的是,應該讓它回到一片湖水里去,無非是想找個借口跟她聯(lián)絡罷了。一邊打算著,哪天要帶她一起去姚黃溝看看。我俯身去看那條魚,猛然警覺,它的身體里會不會帶有某種毒素呢?幸好,我沒想著要把它給吃掉。他不至于想置我于死地吧?這樣想時,就不敢把它再送到哪兒去了,不得不一直養(yǎng)下去。

很晚了,鐘澤才回消息說,正在上海參加年會,本來還要去巴黎,因為主辦方的失誤去不成了,真的好遺憾,她叫苦不迭。隨后,她發(fā)給我?guī)讖埗际惺恼掌?。華裳麗服、燈火璀璨的背景,鐘澤穿著黑色的晚禮服,領口開得很低,紅唇艷麗,令人想入非非,身材是她一貫追求的恰當比例,她幾乎是完美的??瓷先?,她已經(jīng)習慣了過那種生活了。我還記得剛認識她那陣子,鐘澤還對她媽媽的美容會所抱有我母親那般的不屑。她起初辭職,也并沒打算著要去會所里干的。一件事,你從事得足夠久了,慢慢地就不覺得它好或者是壞了,只是習慣了而已。我甚至想到,這些年來,母親也只是在某種習慣當中吧?馬上又反駁自己,我仍舊不怎么了解母親,也就談不上理解??社姖刹灰粯樱蚁肫鹉赣H形容父親的那句話:像把一條魚放到了水里。我沒有接著再看別的照片。下床走到窗口去,一陣陣冷風,也不知是從哪兒漏進來的,天氣越冷,老公寓樓里的暖氣就越是熱不起來。

圍墻那邊的果園里一片漆黑,刮了一整天大風,白天看見高枝上吊著幾顆還未熟透的梨子,這會兒也該被搖落了吧。那只桶里忽然濺起一陣水花,桶太小了,魚游得不怎么歡暢,倒像是在沖我發(fā)泄怒氣。

責任編輯:盧 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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