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香琳，中國作家協(xié)會會員。在《湘江文藝》《山東文學(xué)》《飛天》等刊發(fā)表小說多篇。作品入選《中國小說家代表作》等文集。出版短篇小說集《千萬別出聲》，長篇小說《鳳城傳奇》。獲中國當(dāng)代小說獎、全國小說筆會短篇小說獎、黃河文學(xué)獎等。

1

高鐵出站口，隊伍“嘩”一下散開，人們同時朝著不同方向走。

穿條紋T恤和牛仔褲的年輕男人在打電話。我跟緊他，怕他丟下我。他走向我，告訴我，需要再搭輛蹦蹦車才可以到表姑父家。走吧！他說，牽起我的手。

山路彎曲，絡(luò)腮胡子大叔轉(zhuǎn)動方向盤，七扭八扭，幾乎要把我們兩個顛簸出車廂。小叔攬著我，用手拽住車架直到跳下車的那一刻。

表姑父是個年近六十歲的胖子，走路腳踝像掛著兩個秤砣。他和表姑承包了兩座小山頭養(yǎng)梅花鹿，到處綠油油的。我沖林場里那群高低不一的大鹿小鹿招手、吹口哨，確定它們將會成為我的朋友。因為它們望向我的目光純凈又友善。

“不怕把娃學(xué)業(yè)耽擱了嗎？”表姑父在和小叔說話。

“安全就行?！?/p>

“要不吃點什么再走？”

“不了，趕車?！?/p>

小叔離開時沒有再和我說話。該說的，路上他已嘮叨過許多遍。無非是要我聽表姑父的話，別去河邊、不亂吃東西、小心野物、多看書……最后一次他講這些時，我坐在他對面。小叔的臉側(cè)映在車窗上，和我爸很像很像，唯一的區(qū)別是他戴副眼鏡?，F(xiàn)在，這個和我血緣最近的人正朝著太陽落下的方向走，身體前傾。是雙肩包太過沉重的緣故。我曾偷偷打開過那個包，里面裝著小叔的畢業(yè)證、電腦、剃須刀、充電寶，還有《就業(yè)能力傾向測試》《綜合應(yīng)用能力》等書，就是沒我想要的。

“面試完我去找米雷，一切順利的話我就回來接彬彬?！眮唲偸寤仡^叮囑表姑父一句，又故作微笑朝我揮手。我站在原地，不想和他說再見。

三個月前小叔大學(xué)畢業(yè)。

“公共管理，也不知道是誰發(fā)明的這專業(yè)？”我爸蹙眉，長嘆，不過他還是堅定地塞給小叔路費，好讓弟弟前往別的城市參加面試。常常是這樣，再返回時小叔就把他的瘦高身體連同雙肩包一起跌回到沙發(fā)，用靠墊捂住臉。

“輕點輕點，弄壞了沙發(fā)，房東會扣錢的?！蔽野只⒅樥f，不敢再問小叔面試的結(jié)果，他宣布戒煙，說這樣可以省下一筆開支。

“要不考研也行，頂多供你三年就有結(jié)果，兄弟，窘迫和霉運不會一直跟著我們的！”他安慰小叔。

休息日，我爸騎上摩托車去山里野釣。他有高超的釣魚技藝，我們從來都不缺魚吃。有時候他釣的魚多，就賤賣一些給魚販子賺點小錢。七月天，真是熱啊，幾小時過去，他沒有釣到半條魚。魚都在上游的水壩里？或者餌不夠新鮮？我爸抹把汗，突然看見前方河面上白花花竄下來一群魚，又一群魚。它們比賽跳躍，從我爸面前經(jīng)過，鼓著小眼珠子擺動尾巴。簡直不需要釣竿，僅僅張網(wǎng)就能撈到許多。我爸又歡喜又驚訝，忙不迭整理漁網(wǎng)捕撈，沉浸其中……一聲炸雷，云朵變色，閃電下狠手把它撕開幾條大口子。烏云從天空四面圍攏而來，我爸這才下決心離開。他將滿心歡喜滿載而歸。

那場雨整整下了三個小時，山道中，泥石流直撲騎摩托車逃亡的野釣者。我爸也遭遇泥漿追趕。灰色的，又一股山洪傾瀉而下。我和小叔再見我爸時，已是七天后。這七天，他常在我夢中出現(xiàn)，身上衣服破成條，手里提著一串魚。他告訴我，這些魚是他去往另外一個世界的門票……

我哭著從小叔懷中醒來。

2

亞剛到達昆城那天接近傍晚。他和米雷約定在流香亭公園見面。乘涼的男男女女正在淡藍色暮光里飄來蕩去?？罩杏续B飛過，黑色的翅膀。

距離八點鐘還有一刻。從東南方向升上半空的月亮金黃明亮，倒影閃在湖泊，粼粼發(fā)光。魚兒從水中躥起，膜拜月亮，重又落回蓮花葉下。有對戀人走在天橋上，背影一長一短。亞剛卸下背包，感到瞬間美好?；蛟S，好心情也來自米雷對他的態(tài)度。

米雷曾是哥哥的生意合伙人，他們共同經(jīng)營“大大”炸雞店。哥哥做炸雞，用大鐵盆盛幾十個胖雞腿，左右顛簸著，給粉嫩雞腿裹上雞蛋粉。顧客上門，就用電炸鍋現(xiàn)炸雞腿。焦黃碩大的肉塊“嗞嗞”作響，在油鍋中滾來滾去，整條小巷都散發(fā)著麻辣香料的迷人味道。通常顧客買雞腿的同時會帶兩杯奶茶或者果汁，這就是米雷的生意了。他的簡易果汁機總能流出顏色艷麗的飲料來——用果粉勾兌的。倆人黃金搭檔。后來，米雷最早被病毒感染，他的個人行程和店鋪招牌瞬間上了當(dāng)?shù)匦侣?，炸雞店生意急轉(zhuǎn)而下……撐不下去的時候，米雷私下轉(zhuǎn)讓了店面，留給哥哥一張欠條后消失了。

依舊不見米雷，時間超過十分鐘。再等會兒吧？亞剛想。哥哥去世后，有段時間他靠打游戲排解苦悶。巧的是，在YY語音平臺他又偶遇了米雷。在游戲世界里，米雷出手闊綽，YY包月“黃馬甲”從沒斷過，每月花費數(shù)千元。他覺得米雷肯定發(fā)了財。不過，欠哥哥錢的事米雷始終不提。

米雷對亞剛也還保留著當(dāng)年的豪爽，當(dāng)他是小弟，在英雄聯(lián)盟中曾送他50多個皮膚。最貴的禮物是游戲中的稀有道具，價值一萬元左右。在網(wǎng)絡(luò)世界里，倆人越來越親密。這次，米雷對亞剛說，如果實在找不到工作就到昆城來，他有門路。

米雷主動提出幫忙，令亞剛欣喜。他也想當(dāng)面告訴米雷，哥哥遭遇的不幸?；蛟S，出于同情米雷會還欠哥哥的錢也未可知。

米雷撥來視頻電話。？

“在哪里？”

“流香亭，西北角……”亞剛回答。哥哥拌雞腿的動作老在他面前晃，還有矮小的米雷在旁邊配飲料的樣子。

“誒，真對不住啊亞剛，中午遇個急事，我去了東單?！泵桌茁曇粲悬c沙啞。

“米哥，今天我必須見到你?！?/p>

“那是。要不，我讓朋友過來接你？”

“不是說好的嘛，”亞剛說，“咋能到東單去？”

“別廢話！面包車，車尾號1319，好吧？我們見面談?！泵桌渍f話有點沖。在網(wǎng)上打游戲過程中，米雷從不這樣，被人噴時也會選擇直接屏蔽，很是文雅。今天怎么了？亞剛猜想米雷可能真遇到了什么事。

3

林場有塊草甸子。我喜歡傍晚時去那里。躺下，什么也不做。小山坡毛茸茸的，浮蕩在晚霞中，似乎每株草的草尖上都散發(fā)著余暉的色彩。山谷金黃，幾只鳥鳴叫著飛過去，后面有只落了單，正大聲叫著追趕。我覺得它可真像我。

表姑父待我不錯。每天，他吃什么我就吃什么。無非是些土豆啊、苞谷啊、面條和拌湯什么的。老年人吃得清淡，所以，我很想念我爸做的那些魚，紅燒的、酸湯的、清蒸的、麻辣的，味道都那么鮮。還有小叔。小時候，只要小叔在家，我就有騎在他脖子上買棒棒糖的可能。尤其爸媽都離世后，他更是我最親的人。

米雷的朋友自稱老李，身材偏瘦，穿件黑汗衫，頭發(fā)理得超級短，老遠就向亞剛揮手。

亞剛看了眼面包車的尾號，沒錯，1319。他躬身上了車。車窗貼了膜，夜晚的緣故，向外看一片模糊。

面包車開得飛快，一個多小時后到達目的地。東單地處熱帶北部邊緣，屬熱帶季風(fēng)氣候，物產(chǎn)豐富。它東南與某國接壤，國境線長達九百多公里，一江連六國，有四個國家級口岸。

“你哥還好吧？”米雷擰著兩條竹竿腿來接亞剛。幾年未見，他看起來有點瘸，模樣和以前相比變化不大，窄板臉，黑，禿額頭，深眼眶。

“我哥——他病了。嗯，我才急著找工作。”亞剛搓搓手，他本想告訴米雷實情的，但話到嘴邊又拐了彎。

“是我對不住你哥，”米雷拍拍亞剛的肩膀，“還錢的事我會想辦法?！?/p>

“嗯?！眮唲傸c點頭，為剛才的撒謊不安?？磥?，米雷并沒有賴賬的意思，倒是自己小肚雞腸了。他鼻子有點酸，或許，他還有讀研的機會。

“你先吃飯，飯后老李送你去我住的地方。我還有點事，處理完就回來?！泵桌缀呛切?，從微信上給亞剛又轉(zhuǎn)了三百塊錢。這次亞剛來昆城的機票也是他買的。

“謝謝米哥！”

路邊攤蛋炒飯的味道不錯，亞剛喝了瓶啤酒，給老李也遞過去一瓶。老李擺擺手，說不喝，不能喝，這邊的交警太厲害。他怕被警察查。

老李開車速度快，語速也快。他很能侃，一路上講著當(dāng)?shù)氐娘L(fēng)俗民情和笑話?；椟S車燈射向前方柏油路。迎面駛來車輛時，老李小心會車。是個老司機，亞剛想。一棵棵棕櫚樹閃過，亞剛感到睡意濃濃襲來。

“瞌睡了？提提神！”老李扔過來一瓶水。

亞剛把雙肩包卸在后座上，擰開水灌了幾口，他打算驅(qū)逐一下困意。

不知道過了多久，亞剛被一位小眼睛陌生人拍醒。

“嗨，起來！”

“老李呢？”亞剛驚訝地發(fā)現(xiàn)自己在一輛越野車的后座上。包還在。

“他有返回昆城的客人，先走了！”

“我睡著了？”亞剛問陌生人。

“你說呢？比死豬睡得還沉?！痹揭败囁緳C有兩顆虎牙，笑起來挺可愛。

“這是在哪呢？”亞剛很迷惑，想不起來什么時候上的這輛越野車。

“別問了。走吧，米哥家就在前面?！?/p>

周圍漆黑，車子拐入進山的岔路走了幾分鐘。車燈幽黃，照見森林中的雪松。燈光中，一名戴頭盔的長卷發(fā)男子騎輛摩托車立在路邊。

“換乘摩托車吧！”越野車熄了火，小眼睛司機對亞剛說著，跳下車去解手。卷發(fā)男子幫亞剛打開車門。

亞剛摸出手機給米雷打電話。沒人接。再撥，忙音。

“越野車還有事要返回東單，這段山路坐摩托車比較方便?！本戆l(fā)男子肌肉壯碩，笑著說。

越野車調(diào)頭速離，兩盞尾燈在黑夜中越變越小，像紅色的眼睛。

“搞什么鬼，住的地方距城區(qū)可真夠遠！”亞剛嘟囔著，慢吞吞背好雙肩包跨上車后座。是輛125型的豪爵摩托車，馬力很大。車子轟了兩下油門，沒再走岔路，而是竄上旁邊的公路。大約二十分鐘后又從公路上駛上另一條便道，拐向崎嶇山路。

風(fēng)呼呼從耳邊吹過，帶著嘯聲。亞剛拍了拍卷發(fā)男子，說：“我還想解手?！?/p>

騎手伏下身去，油門加到最大，像是沒聽見，風(fēng)馳電掣。亞剛拽緊雙肩包，在這說不清是哪兒的地方，跳車摔斷腿的結(jié)果不敢想象。他抱住那人的腰，身體一陣發(fā)緊。

過了一個小時，車速慢下來。亞剛打開手機地圖，發(fā)現(xiàn)自己正處在東單地圖深綠色的點上。這表明他在深山林區(qū)。

半片白月亮隱入山巒，林中夜鳥驚起，“呱啦呱啦”叫著飛遠。山腳棚屋里走出一伙人，手執(zhí)電筒，七道光束同時匯射在亞剛身上臉上。亞剛瞇住眼，用力遮擋。

“米雷呢？我是他弟?！?/p>

“他讓我們在這等你，說送你去個能賺錢的地方?！睘槭椎娜嘶卮?。

一股麻意從亞剛脊背竄起，緊緊抓住他頭皮，使每根頭發(fā)都豎立。他打個寒戰(zhàn)，摸出手機再撥米雷的號。反復(fù)的，手機聽筒傳來提示音：“對不起，你所撥打的電話不在服務(wù)區(qū)?！?/p>

凌晨一點，萬物入眠，野獸正出沒，眼中綠光如炬。

九人分站兩側(cè)。又有兩個年輕男子被他們從棚屋中帶出，他們身體佝僂，手腕被反綁。

亞剛后背冰涼，該怎樣使用手機撥打110？

“拿來吧！”他把手剛伸向褲兜，已有人沖上來壓住他，其中一個摸走手機，拽去他的雙肩包?！案墒裁?？”亞剛嘶吼揮拳，猛踢，都落空，胳膊被數(shù)只手扯住。身后，有個堅硬東西抵上他的腰，衣服被挑破，刀尖銳利，直抵皮膚。

“跟我們走！”

獵物激烈掙扎。沒有人說話，只有粗重的呼吸聲。

是夢嗎？不，肯定不是。

4

于遲滯中不得不邁開腿。山路陡峭，盤旋向上，漸漸分不清哪里是草，哪里是路？在這個他全然不熟悉的深山，即使能從他們眼皮下逃走，也一定會迷失方向，亞剛想。在沒有任何交通工具和通訊設(shè)備的情況下，人和森林里一只亂竄的兔子沒區(qū)別。被野物撕碎的慘狀同樣令人恐懼?？磥恚荒芨麄?。最少，是和人類在一起——哪怕是人類中最可怕的人。

如果不服從呢？那下一秒肯定就會死在刀口下，并且，他們可以隨便把他扔了。山崖、天坑、草叢，那里都可以是他的命歸處，遭受天葬。成群黑鳥，如霧籠罩，向他的軀體俯瞰……

此時的亞剛，無比絕望又無比清醒。今生還有寫“SOS”的機會嗎？他想到《荒島求生》，如何在絕境中生存？不，他和漢克斯遇到的對手完全不一樣。相同的，恐怕只有絕望。

陰云淹沒星星，野蕁麻的味道格外濃烈。一伙人深一腳淺一腳，不知道走了多久。面前突然出現(xiàn)一座絕壁，接近九十度，擋住去路。為什么坐在摩托車上的時候不選擇跳車呢？亞剛想，怕摔斷胳膊？怕摔斷腿？怎么什么都怕呢，懦夫！他真想狠狠抽自己幾巴掌?？上б磺卸歼t了，他的雙手正被繩索牢牢拴住。

手電筒光束在地上晃動，帶路的人貓著腰摸到絕壁左前方，草葉被他撥弄出“嘩啦嘩啦”的聲響。隨后，他和另一個人從草叢中扛出把伸縮梯子搭在山崖上，拉動機關(guān)，梯子伸了上去。

“爬梯子！”有人用不太熟練的中文命令說：“翻過山，那邊就是工作的地方。爬過去！”

“我不去，饒了我吧！”被綁的人中，有一個猛地跪倒，拉著長聲哭泣。他看起來頂多只有十七八歲，“我保證，我讓家里人給你們打錢！”

“滾起來！快，如果你還不想在這里被挑斷腳筋的話?！?/p>

挨了幾腳幾拳，年輕人哀叫著被拖起來。

“這會兒還想跑，那你就是這森林中野獸的好點心！”有人說著解開了他們手上的繩子。

亞剛摸著手腕上勒痕，想著這句話的真實性。

走在前面的人手腳并用，攀著梯子軟綿綿向上爬。輪到亞剛，腳剛踩上梯板，腿肚子就“突突”狂跳，全身打戰(zhàn)。是蛋炒飯?zhí)塘藛?？為什么會喝老李的水？你怎么會睡得那么沉？他越想越悔，每走一步腳都如同踏在海綿包上。翻過去了，周圍響起幾聲長長短短的唿哨。另一邊來人有數(shù)十個，身上都背著斜長東西，高過肩膀，手里打著手電筒。同樣是下步梯，走了一段，他們坐上一輛破舊中巴車。天微亮?xí)r，有人扔來面包和水，亞剛一口沒吃。差不多又走了五個多小時，汽車開到一片陷在溝谷底、有著高矮樓房的小鎮(zhèn)。街邊廣告牌上的文字彎彎曲曲，全然陌生。他們進了家酒店。這樓外宇掛藍色玻璃幕墻，不過樓內(nèi)客房設(shè)施卻極簡陋：一張鐵架床，一臺大屁股電視。房間窗戶釘著木板。從縫隙中可以看見很遠，有成片平房。房頂大多鋪藍鐵皮，看不到瓦片。亞剛所在的房間門被人從外面鎖上，每天固定時間有人來送飯。

5

小叔，你到底在哪？表姑父說，一直都沒你消息，我不信。我等你來接我，學(xué)校早開學(xué)了，我的同學(xué)可能都在打聽我，他們肯定認為我輟學(xué)了。他們知道我爸出了事?？赡闶呛煤玫难?，那么高的個子，那么寬的肩膀。你說，找好工作就回來接我的，可這么長時間你咋連個電話都沒有？不只是給我沒打，你給表姑父也沒打一個。為這事，他都生氣了。他以為你在逃避，把我當(dāng)成包袱摔給他。盡管他也很喜歡我，但顯然他很討厭你用這種方式。他可不是傻瓜，更不愿意別人把他當(dāng)傻瓜。

我知道你不是這樣的人。你是不是向米雷討回了錢，準(zhǔn)備考研，忙得忘記了我？或者，是你找到了工作，忙到整天在天空飛來飛去，電話失去了信號？

我自言自語，每天都對梅花鹿說這些話，也不知道它們是否聽得懂？它們瞪著我，大眼睛烏黑黑的，水汪汪的。和我一樣。

三天后，亞剛被兩個看守從酒店押解到一輛綠色敞篷車上。他不知道自己身處哪里，到處都陌生：陌生的語言，陌生的面孔、陌生的環(huán)境。車子加速經(jīng)過有著大片荒地的郊外，進入河谷地帶。兩扇電動大門開啟，敞篷車直接駛到一幢六層高的樓房前。一樓門廳站著幾個穿迷彩服的男人，身上背槍，也不知是真是假。他們都戴貝雷帽，像軍人又不像。亞剛木然地被那伙人推進電梯。人為刀俎，我為魚肉，還能怎么樣呢？他想。幾個人推搡著他走，拐彎，乘電梯。

電梯停到四樓，門開了。對面步行樓梯安全通道旁有個人正試圖從地上爬起來，他的左眉處正在流血，頭上一圈白繃帶血跡斑駁，看起來是舊傷。那人搖晃著，俯身趴在樓梯扶手上，不發(fā)出任何聲音?？吹贸鰜?，他在咬牙堅持。他旁邊還站著三個人，其中一個雞冠發(fā)型，頭發(fā)染成灰色，右手握根電棍在揮，嘴里發(fā)出用力后的喝斥聲。

那人再次被擊倒，嘴角有血。

“嗨，”亞剛身后看守沖嚼口香糖的另外兩個打手吹口哨，說，“你們可別讓老板虧本，小心他剁了你喂狗！”

“死不了！”他們嬉笑。

“這小子居然敢還手。如果讓他逃走，我就沒命了！”灰發(fā)人停了兩秒鐘，歇了歇，又繼續(xù)。

老板辦公室是間墻壁有軟包的寬大房間，裝潢如同KTV包間。

為什么要裝軟包？亞剛想。這幾天他想象過許多死法，人如果不堪折磨，應(yīng)該還有一種死法——撞死。

“昨晚你們過了町畹小鎮(zhèn)，算是出境了。以后，你們就在這里住，也在這里工作?！?/p>

老板被他的手下稱作“黃總”。40多歲，身材微胖，留光頭，穿白襯衫灰西褲，一根動物牙齒項鏈墜在粗壯脖頸上。聽不清是哪里口音。

“不要問我這是哪里，絕對沒必要，懂嗎？”老板對亞剛說，抓起桌上的牛角梳子篦后腦勺。

“懂。不過你總要讓我明白，為什么我會來這兒？”亞剛還是沒忍住。

老板咧嘴笑，圓腦袋在肩膀上聳動，相當(dāng)?shù)貎?yōu)雅。他把身子向躺椅背上傾斜，叼起一支雪茄點燃，翹著手指滑開手機，說：“我給你放段語音吧！”

擴音器里清晰傳出一段話：

“那是我的小弟，打算向我討債，”是米雷的聲音，“你知道我等錢用……”

“米雷，”亞剛嘶吼，“我只是想找工作?！?/p>

“米收了我四萬五千塊，是中介費，”高鼻梁說，“這里環(huán)境不錯，如果你想做就十天發(fā)五百塊錢；不想干，現(xiàn)在就給家人打電話。三十萬，贖你回家?！?/p>

“我父母、哥哥，家人都離世了，只有個侄兒還未成年。”

“那更好，牽掛少。咱公司干的都是最賺錢的事，包括博彩、小貸、外匯、資金盤。養(yǎng)活你侄兒沒問題。只要你干得好，一年工資不低于七位數(shù)。不過，這樣的話你得先更改國籍。”

在亞剛的理解里，這意味著即使自己再偷逃回國，也會被遣返異國。從此故鄉(xiāng)成他鄉(xiāng)，這在情感上他無法接受。當(dāng)然，目前他還不能斷然拒絕。

“我還有別的選擇嗎？”

“你必須聽我的?！?/p>

“為什么？”

“你說呢？”

黃總身后的黑人保鏢大跨步?jīng)_過來，兜里掏出的東西沒有任何猶豫就對準(zhǔn)了亞剛，“叭嗒”一聲，那人扳開保險栓。

“結(jié)果不用我多說了吧！”老板像在看戲，呵呵笑出聲來。

額頭上滲出的冷汗讓亞剛瞬間清醒?！包S老板，你說了算。”他從牙縫中艱難擠出幾個字。

黃總揮了下手，打手收回槍。亞剛雙腿癱軟，這是他人生第一次見到真手槍，黝黑锃亮。

“跟我走，參觀公司?！秉S老板仰起厚嘴唇，臉上有嘲諷，有自得。

六樓是間大平層。約有300平米的玻璃大廳里坐滿男男女女，敲打鍵盤聲和說話聲浪潮般漫來，熱騰騰的汗味。那里擺放有幾百臺電腦，幾百個年輕人坐在電腦前，頭上戴著耳麥，雙手十指飛快翻舞。他們每個人都像魚缸里缺了氧的金魚，嘴唇正一開一合。

“你的工作和他們一樣，明白嗎？”

“干什么？”

“陪十億網(wǎng)民在網(wǎng)上打游戲、談戀愛。接下來會有人告訴你怎么才能賺到錢。”

“哦?！?/p>

“既來之則安之，別想著跑。”

“跑？我一個學(xué)生，能跑到哪里去？”亞剛自嘲，心中全是對自己的不屑。

6

園區(qū)供應(yīng)飯菜，亞剛趁人不注意把根筷子塞進袖中。

“報告，我水土不服，拉肚子。”晚上，他拿出筷子偷偷捅嗓子眼，一遍又一遍催吐。直到拿水杯的手也抖個不停。他需要看守了解他的身體并不是那么強壯。

經(jīng)?？垂芩娜藢λl(fā)出的嘔吐聲很不耐煩。午飯時沒人愿意和他一起吃飯，都怕他突然嘔吐。這正是亞剛想要的效果。他找了個人少的墻角，蹲下吃飯，一邊觀察周圍。

園區(qū)圍墻三米高，墻頭豎著玻璃刀片ClqptIzkkSDH9jzKd1M65WfPsmIVWyH3EkekAVlKrTo=，外加一米高鐵絲網(wǎng)。他發(fā)現(xiàn)，從他蹲的這個角度看出去，西墻處有個豁口，鐵絲網(wǎng)被扯開了，相比別處矮了不少。他停止咀嚼，努力回憶來時經(jīng)過的路線。那座酒店，那條岔路，以及那座山，那個夜晚。

“不要一直望著它。人人都知道你心里在想什么?！庇腥藦乃磉吔?jīng)過，壓低聲音說。

亞剛一眼就認出了他——那個在安全通道門口挨打的人，他高鼻梁黑頭發(fā)，眼光深邃，左眉骨處傷口浮腫，泛著青黃。

“你跑不了的?！?/p>

“你和他們一伙的？”

“不，我和你一樣，”王嘯說，“你看到的那個豁口是個誘餌。他們有意設(shè)計的?！?/p>

“這么惡毒？”

“我跑過兩次，差點被打殘?！?/p>

“你怎么進來的？”亞剛想知道那人的遭遇。

“我蠢，自己送上門的。沒想著能回去?！蹦侨搜凵窭镉蟹N決絕。

冷颼颼的麻直奔腳心?！盀槭裁锤嬖V我這些？”

“想警告你別拿生命開玩笑。此前鮮有人成功。并且，有人還會被關(guān)進特制水牢。你不會想品嘗那滋味吧？”

“你嘗過？”亞剛問。

王嘯搖頭?！奥犇憧谝?，西北人吧？咱們算是老鄉(xiāng)。和我一起來的還有倆兄弟，都是壯漢，但現(xiàn)在，就剩我一個。”

“你估計他們?nèi)チ四?？?/p>

“不知道。水牢或者公海船上，也可能已經(jīng)從這個世界消失。”

“水牢？”

“就是平地里掘出一個水池，人關(guān)進鐵籠子，半截身子淹水中，吃喝拉撒睡都在水中解決……”

管理人員背操著手走過來，王嘯踮著瘸腿快步離開。

園區(qū)有理發(fā)室、有健身房。在這里，只有不斷創(chuàng)造價值才能活下去，否則就會被賣到下一家公司。而所謂的創(chuàng)造價值就是當(dāng)狗推，在網(wǎng)上偽造身份，搞殺豬盤。每個人都會領(lǐng)到20張手機卡，扮演不同的角色去騙人。有人已經(jīng)在這里待了九年，王嘯說，他在國內(nèi)曾是某電視臺的主播，去年6月份出差到府谷，在機場衛(wèi)生間遭人用乙醇手帕捂鼻致昏迷，清醒后已在異國他鄉(xiāng)。他不想干這些事，跑過兩次，都被抓回來。打他的人告訴他，無論他在國內(nèi)有多少錢什么身份，在這里就是一個狗推。

在斷斷續(xù)續(xù)的接觸中，王嘯告訴亞剛，“不能蠻干，得慢慢找機會?！彼凵衩髁粒瑘远?。

“這些魔鬼，不知道有多少人死在了他們手上，”亞剛詛咒說，“他們會遭報應(yīng)的?！?/p>

“別說那些無用的，”王嘯打斷了他，“只要你不想干這些騙人的勾當(dāng)，就有希望出去，關(guān)鍵是有些人自甘墮落?！?/p>

“我寧可死，也不留在這。你呢？”

“我被他們盯上了，”王嘯揭開胸前的衣服，讓亞剛看他最近挨打青成一片的肋骨?！拔也荒苓B累你，下次有機會你就按這個路線……”

“你能找到家人掏錢贖你嗎？”亞剛問。

“不，他們了解我在媒體干過，就是有人掏錢也不肯放我。你記住這個電話號碼和微信號。如果有拿到手機的機會，就加她微信，發(fā)這里的位置給她，會有人接應(yīng)你的。記住了。”

“她是誰？”

“我愛人。不，也有可能是我家人?！?/p>

“嗯。”說不上為什么，亞剛對王嘯的話深信不疑。

7

透過被木條遮擋的房間窗口，依稀能看到一個藍色球形雕塑——那是金龍國際大酒店的樓頂。王嘯說過，那里是毗鄰口岸的國門。

亞剛被重新送回最初住的酒店。有人通知他，說他患有嚴重胃腸病不適合工作，如果他能讓國內(nèi)的親戚轉(zhuǎn)三十萬就放了他。亞剛跪下來苦苦哀求，他需要拿回自己的手機聯(lián)系。

沒人回復(fù)他。亞剛猜測自己將會被賣到下一家公司。

酒店房間窗戶是橫移式，封窗木板之間有個拳頭大的空隙。凌晨三四點，觀察巡邏警衛(wèi)睡下后，亞剛便動手拆床架上的鐵條。他用它來撬窗戶，每次時長15分鐘左右。為防止木板撬斷被守衛(wèi)發(fā)現(xiàn)，他將一次性牙刷從中掰斷，用打火機將塑料柄兩端燒化沾到木板斷裂處黏合。兩天后，酒店窗戶上的所有木板都被亞剛撬過了。

這天凌晨三點，聽不到北側(cè)樓門守衛(wèi)的腳步聲，他拆開一根根木條，把被子鋪到窗沿下，敲破窗戶玻璃弓身鉆出去。窗戶相當(dāng)高，落地時腳下發(fā)出“咚”一聲。一束手電光晃動著直直照過來，來自值守南側(cè)出口的門衛(wèi)。亞剛貼緊墻壁，屏住呼吸。如果能當(dāng)條壁虎多好，不過，它的天敵可遠沒有人類可怕。他望向酒店的外墻，那是堵兩米高的院墻，墻外就是闊別三個月的自由空氣。過了約十分鐘，手電光熄滅了。他又堅持一會兒。定定神，猛然向出口處院墻方向跑去。一切順利，他手腳并用爬上院墻。

有人在他身后操土語大喊。不知道說什么?！皡纭币宦?，有什么東西帶著呼嘯緊擦他左臂飛過，藍色火焰在墻磚上迸然開裂。是子彈。亞剛腳一軟，跌坐在院子里。

黃總帶著兩個打手氣勢洶洶地出現(xiàn)了。

“你是我花錢買的私有財產(chǎn)，你沒有死的權(quán)利，知道嗎？我想怎么處置你就怎么處置你！”

“我……我有個侄兒寄養(yǎng)在親戚家，”亞剛說話結(jié)結(jié)巴巴，“我是他唯一的依靠，我不得不回去?！?/p>

“想不工作不掏錢，你就等著當(dāng)豬仔。豬仔渾身都是寶?！?/p>

“老板，饒了我……我姐夫是開礦的大老板?！眮唲偖?dāng)然明白什么是豬仔，硬著頭皮撒謊。

“留根手指頭，”黃老板說，“讓我看看你的誠意。”

“放開我，我姐有錢，一定給你們?！睉K叫。魚在砧板。

血從亞剛的左手小拇指關(guān)節(jié)處汩汩冒出。一把武士刀明晃晃。黃總看著他，眼神充滿挑釁。他疼暈過去，再醒來已全身濕透，是冷汗？還是冷水？他不知道。

“把手機還給他。”黃總示意手下。

亞剛右手顫抖著，憑借記憶撥通王嘯給他的電話號碼。

“姐——我姐夫在礦上還好吧？你先別問話，聽我把話說完。這恐怕是最后一次機會了，如果再不行，我——們一輩子都回不去了?！彼l(fā)出痛苦呻吟，有意壓重“我們”兩個字。

電話那頭肯定是明白了什么。好幾秒鐘，對方?jīng)]說話，然后問：“給三十萬，怎樣保證你安全回來？”

亞剛趕緊把手機語音設(shè)置在免提上。

“我們會把你弟弟送過河，交到警方手里?！秉S總說。

“老板，這么大一筆錢至少得個把月才能籌集到的。要不，你先放了我兄弟，讓他工作。我保證，就是賣房子我也一定救他。”表姐的聲音很懇切。

手機再次被看守收走檢查。這次，亞剛被調(diào)整到一棟三層別墅里工作，別墅一樓駐守著境外警衛(wèi)，二樓是業(yè)務(wù)核心區(qū)域。大多數(shù)時間他只能待在三樓，這里有三百多平方米，他的任務(wù)是鋪設(shè)網(wǎng)線，進行網(wǎng)站的搭建和維護。所幸在大學(xué)選修的計算機課派上了用場。

亞剛安裝網(wǎng)線接口和卡位，通過測量網(wǎng)線的長度，他估算未來這里會放置76臺電腦。

幾天后，再次碰到王嘯時正是午飯時分。看到他，王嘯眼中閃過驚喜。他端著飯盒佯裝搶座，擠在他旁邊低聲問：“你，怎么樣？”

亞剛把左手伸給他看。

“算你幸運。看來他們聞風(fēng)還是有所收斂。”

“什么風(fēng)？”亞剛問。

“遲早會被連窩端的國際風(fēng)?！?/p>

“我聯(lián)系到你家人了，她說再等等，正籌錢?！眮唲傉f。

“只要你能把定位發(fā)給她，我們的事就成功了一半。”

“調(diào)試電腦時，我找機會發(fā)?！?/p>

“記住，發(fā)出去后就把她微信刪了，必要時再聯(lián)系。我們都想辦法?！蓖鯂[說，“這里每周星期一、三看守上夜班，四、五上白班，逢單日周末無人看守。你如果想跑，一定要知道這個。”

“你怎么什么都了解？”

“用逃跑和挨打換來的，”王嘯笑著說，“你還年輕，以后不要輕易相信陌生人。”

“包括你嗎？”

“當(dāng)然。”

園區(qū)不斷有熟悉面孔消失，又不斷進來陌生人。有一段時間亞剛再沒見到王嘯，他想告訴王嘯，定位已發(fā)。他還發(fā)現(xiàn)和他一起進來的那兩個年輕人也消失不見，他們是進了水牢還是？亞剛焦慮不安。他把一張舊床單悄悄撕成條，挽成繩。他明白，如果自己還有被贖的可能，黃總就不會讓他死。如今，王嘯已經(jīng)消失，等王嘯的女人掏錢救他？亞剛覺得那種可能性幾乎為零。再這樣等下去，怕是永遠也見不到彬彬了。經(jīng)過觀察，他計劃把繩子拴在宿舍窗戶上，凌晨時先從樓外下水管滑到院子，再從院子的北邊屋頂爬上去，那里有條落水管距離豎著鐵絲網(wǎng)的高墻豁口不遠。只要能出到高墻外，一切都好辦。并且，這是王嘯給他提供的路線圖。晚上，亞剛看到幾個守衛(wèi)聚在一起打牌，窗外大雨嘩嘩下著。凌晨三點，雨停了，亞剛拽起床單繩從五樓滑向二樓，繩子突然發(fā)出裂響，亞剛重重摔向水泥地……

“左腿骨折，肋骨骨折，需要動手術(shù)?！眮唲傇趧⊥粗行褋恚l(fā)現(xiàn)自己渾身泥水躺在擔(dān)架上，身旁有護士，醫(yī)生說一口流利的普通話。

“我大學(xué)剛剛畢業(yè)，還沒談過女朋友……”醫(yī)生知道亞剛在乞求什么，他說，“放心，如果沒有提前配好血型，不會有人對你下手。再說，你年齡超過二十歲，體重也不達標(biāo)?！?/p>

“推進手術(shù)室吧！”醫(yī)生轉(zhuǎn)身對護士說，“先清理創(chuàng)面。”

亞剛沒來得及思考醫(yī)生的話是真是假，麻醉針起了效果，恍惚中他看到自己雙腿還在，身邊有兩個看守。

手術(shù)兩周后，護士遞給亞剛一副拐杖，他試著下床活動。疼，一步都走不了。亞剛丟了拐杖，癱倒在地上直喘氣?！斑@是你的治療費用?！备邆€子看守甩給他幾張單子。是亞剛這段時間在醫(yī)院的花銷，又是三十萬元人民幣。

“大哥，我失聯(lián)很久了，需要向家里說明一下情況?！眮唲偘竽莾蓚€看守，“你看我腿折了，根本沒法跑，把手機還我，我催我姐，她正籌錢呢！”

“這事我們得請示黃總。”

“不許打電話，只能用微信，”看守說，“否則，手機隨時收回。”他們看到亞剛確實沒有了行動能力，拄上雙拐也是一蹦一跳的。

他用手機偷偷添加王嘯給的微信號，這次使用微信的人，亞剛明顯感覺不是上次那個女人，這人打字速度忒快，瞬間就跳出一大片，并且叮囑他看完即刪。他說，如果亞剛在醫(yī)院，他能想法接應(yīng)，但是會收費。

只要能回國，亞剛說，什么我都答應(yīng)你。

倆人在微信上約好時間。

亞剛發(fā)現(xiàn)，看守他的那倆人有個特點，他們每晚凌晨兩點多睡覺，早上通常睡到九十點。醫(yī)生查房和保潔打掃衛(wèi)生的時候，他們都表現(xiàn)得非常不耐煩，用被子抱住自己的頭罵罵咧咧。亞剛判斷他們凌晨五點的時候可能睡得最沉。

“聯(lián)系你家人趕緊打錢，一共六十萬。別想著?；ㄕ小！笨词貋唲偟娜耍渲幸粋€皮膚黑黃，個子不高但敦實，塌鼻梁上一對圓眼睛露出斗狠的神情。他常用槍托敲亞剛的背。

8

趁著表姑父去喂梅花鹿的工夫，我打開他的手機微信，找到小叔頭像。表姑父和亞剛叔叔的微信聊天記錄還停留在三個月前。先是亞剛叔叔說他感覺面試發(fā)揮不錯，一定能拿到職位邀約書。表姑父大約打字不行，給他回復(fù)了一個大拇指。兩天后，亞剛叔叔說他到昆城了，表姑父又給他回復(fù)了一個大拇指，然后就再沒有了對話。我還想看看表姑父的通話記錄，說不定他們在電話上聊過，我不相信亞剛叔叔會忘記我。我這么大一個人呢？我總要去上學(xué)吧？我不可能在這個林場待一輩子吧？如果表姑父再不送我走，我就打算一個人走，離開這個地方。我想念我的同學(xué)。不過，也有可能小叔很快就會帶著許多好吃的和超高級玩具來接我回去。我翹起二郎腿，閉著眼睛想象他帥氣的樣子。他肯定還會帶個漂亮的女朋友回來，而這個女朋友恰恰是我五年級一班的班主任。她家是豪門，她有個任集團董事長的爹。對啊，許多電視劇里都這樣演，網(wǎng)絡(luò)小說里也這樣寫。以后，亞剛叔叔就能當(dāng)上總裁，開百萬豪車，而且是霸道總裁……

天空飛過一架飛機，身子在云層中時隱時現(xiàn)，拖出兩條平行的白線。我想象亞剛叔正在飛機的肚子中，翹著二郎腿喝咖啡，西裝革履。

是啊，怎么不會呢？一切皆有可能。

亞剛用手機撥米雷的語音電話，發(fā)現(xiàn)米雷已經(jīng)將他微信拉黑。這人渣！他再撥表姐夫的語音電話，盡量讓聲音平靜。但表姐夫明顯還是激動了。

“玩什么把戲，你把彬彬丟在這，還向我再借60萬？”

“實在沒辦法了，姐夫！”

“這么多錢？我到哪去借這么多錢？你以為我認識開金礦的??！”

“我知道。你們以后就把彬彬送到孤兒院，不要管我了，”亞剛嗚咽，“跟……跟彬彬說，我出了車禍?！?/p>

“就是給了錢，他們也不會放你！”

……

亞剛掛了電話，那兩個一高一低看守他的人正瞪著他。不，不能讓他們知道沒人管他?；沓鋈?，欠錢總比沒命強！

表姑父打算出山，蹦蹦車載著兩頭梅花鹿。他說，他要賣了它們換錢。

“帶上我。我也去。”我扯著他的衣服央求他。我知道，雖然表姑父平常說話很兇，但他拒絕不了我。

“小子，知道我到城里干什么去嗎？”

“給我買好吃的。還有，找警察?！?/p>

“唉，你這孩子凈想美事，和你小叔一樣傻?！北砉酶赣盟植诘拇笫置夷樀?，允許我坐到車廂里。

我傻嗎？才不呢！其實他和亞剛叔的通話我一字不漏都聽見了。

9

四點鐘，亞剛摸下床，先輕輕走動，后來又用拐杖晃在看守面前試探他們的反應(yīng)。他倆都扯著很響的鼾。墻上鐘表的時針馬上指向五點，他拄起拐杖，擰開病房門。然后，他以他能達到的最快速度一瘸一拐貼著墻壁向前走。門衛(wèi)室的人正趴在桌子上睡覺，他放下拐杖，從門衛(wèi)室窗戶下方的地上爬過去。正是黎明前最黑暗的時候，亞剛隱約看到醫(yī)院門口停著一輛車。走近了，看清是輛黑色奇瑞車，尾號1627。亞剛沒有猶豫，喘著粗氣拉開車門跌進后座。

司機理小平頭，動作麻利，見了他沒說話，車子就箭一樣射出去。幾分鐘后駛?cè)肷搅郑旨彼俜缴角鹆硪贿叀？癖及雮€小時，亞剛遠遠看到有輛灰色越野車擋在路上。中年司機慢慢減速，操著廣東話對他說：“下車！”

亞剛脊背猛地冷汗涔涔，又要被他們賣了嗎？

“上車，”越野車上戴黑色面套的司機沖他喊，“別猶豫，快走！”

咦，這聲音很熟悉？

不會比這境遇更糟了吧？顯然，除過上灰色越野車別無選擇。和當(dāng)初一樣。

車上還有三個年輕人，都戴著面罩，沒人說話。轎車顛簸著，在一條彎曲的沙土路上疾駛。天亮?xí)r，車子駛?cè)胍蛔票蛎懿嫉纳搅郑矍俺霈F(xiàn)一條水流灰綠、渾濁的臟河。左邊河岸靠山腳的地方，有些大小不一的土堆。

“看到了嗎？那里每個土堆下面都有一段人生經(jīng)歷。”司機說，“可惜，他們再也回不去了。”

又是那個熟悉的聲音。

“是你！”亞剛驚喜地叫起來。

“我趴著他們的垃圾車逃出來啦！”王嘯呵呵笑，“我是誰？貓！有九條命?！?/p>

“真了不起！”亞剛嘆息。說不出為什么，他對王嘯有種天然的親近感。難道王嘯是專門做救人這種生意的？他心里迷惑。

“在這里，失聯(lián)是非常糟糕的情況，也意味著無人知曉你的生死?！蓖鯂[繼續(xù)說。

“大哥，我以為我們再也見不到家人了。”車上另外兩個人開始活躍起來，他們都很年輕。亞剛認出，其中一個曾和他同時登梯越境。

“別這么說。”王嘯說。

“你們的人不是收費嗎？”亞剛小心插上一句。這是他最擔(dān)心的。

“不，就是考驗?zāi)銈冸x開的決心，”王嘯說，“這園區(qū)里，有人自甘淪落。”

“真的，你是誰？”亞剛簡直要跳起來。

“別問這個，你們也不用記著我，”王嘯說，“我的名字都是化名?！庇侄谡f，“回去后別提你們被綁架的事。承認偷渡就好，以免程序繁雜?！?/p>

到國門的第二天是春節(jié)，辦公人員放假。亞剛和其他人被王嘯安排在一幢二層小樓里，樓內(nèi)客廳墻上懸掛著好幾幅偉人畫像，都是亞剛熟悉的。雖然每天送飯的人都是陌生面孔，但很親切。

正月初八辦完自首手續(xù)離開口岸那天，灰蒙蒙的天空飄起雪花。亞剛遇到幾個和他有過共同遭遇的人。有個頭發(fā)染成金黃色的小伙子，兩只眼睛腫成桃子，眼角一直在流血，醫(yī)護人員在幫他清創(chuàng)。還有個快臨盆的孕婦，十五六歲的模樣，她母親看到她先是撲上去擁抱了她，很快，又甩了她一巴掌。繼而，那母親哭著癱坐在地上。而那個小孕婦，她肚子大到已經(jīng)沒辦法蹲下去安撫她的媽媽了，只是捂著嘴不停地哭，不知是為自己在網(wǎng)上偶遇的甜蜜愛情還是為在他鄉(xiāng)受盡的凌辱……

亞剛為自己和他們深深感到慶幸。

表姑父家所在的村子響起“噼里啪啦”的鞭炮聲。

還在正月，過年的喜慶氣氛仍在彌漫。亞剛叔叔穿件軍大衣，一瘸一拐地向我們走來，我跳躍著跑上前，抱住他的腿。他彎腰拍拍我肩膀，臉上肌肉左右拉扯，笑得很夸張。

“真是對不起，再沒啥能力，”晚飯時表姑父對小叔說，“我只能那么做。吃吧，兄弟，鹿肉大補?！?/p>

“打那個電話，”小叔說得很艱難，“我權(quán)當(dāng)是留遺言?！彼炱鹧澒芙o我們看他腿上的傷疤，還有左手斷指處，那半截拇指光禿禿，極丑陋。一定很疼很疼吧！我攥住他的手，依偎著他，一刻也不想離開……那晚，小叔早早睡了，攤開四肢打著呼嚕。沒過多久，他又一骨碌坐起，牙齒“嗒嗒嗒”響，額頭、脖頸全是汗。

“怎么了？”表姑父給他披上衣服，揉著眼睛問他。我也醒了，掀開被子趕緊爬向小叔。

“好黑啊，四面野獸追，怎么樣都找不到彬彬……”他伸手把我拽入懷里，鼻音很重。摟住，再摟緊。

“別怕，”表姑父起身開燈，摁亮電視說，“到家了。”

法制頻道正在重播當(dāng)日新聞：“3月2日，今年首批497名在某國實施跨境電信網(wǎng)絡(luò)詐騙的犯罪嫌疑人正被移交我方……”一群人從飛機步梯魚貫而下，男男女女。他們的腳步向前半步半步移動，手銬掩在袖口里，正被押解上警車。

我屏住呼吸，握緊拳頭，真希望傷害小叔的人盡在其中。

“跑不了的，都?！?/p>

畫面轉(zhuǎn)到穿制服的隊伍里，兩秒鐘鏡頭。有張臉閃過，高鼻梁，眉角有疤。

“是他——真的是他們?！毙∈逋蝗谎劭舫奔t，聲音顫抖。我仰頭看他，有晶瑩東西正從他臉頰滑下。是高興，感激？還是別的什么？我也說不清。我只知道，這會兒小叔的心情一定復(fù)雜極了——如我、如正抽煙的表姑父、如電視機前許許多多的人。

責(zé)任編輯 晨 風(fēn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