呂敏訥,中國作家協(xié)會會員,魯迅文學院研修班學員。 作品見于《花城》《天涯》《飛天》《散文》《散文海外版》《野草》《朔方》《湖南文學》等,有作品入選《中國自然資源散文雙年選》《中國年度散文詩》等年選,編入中學語文考試題。獲中國當代徐霞客散文獎。著有散文集《傾斜的瓦屋》《試燈與踏雪》等。
比低處更低
像一個人,朱顏辭鏡,但名字依舊好聽。人們叫它商貿(mào)街。老,殘破,小。
一個大氣又時髦的稱呼里藏著的,其實是一條長不足五百米,寬不足十米的小巷道。當年聚光燈下的光鮮亮麗,現(xiàn)如今被大樹一樣發(fā)育起來的樓群掩蓋。像一件款式過時的舊衣衫,丟棄在城市的某個角落。時間斑駁而去,饋贈于商貿(mào)街的,是時間和生活的一層包漿。黝黑,古舊,臟污。
暮色降臨,矮店面擠在小街兩側(cè),像彎腰弓背的人。卷閘門破鑼一樣次第響起,路面上的光,一一被喚回去。燈光像聽話的孩子,各回各家,躲到門里去了。
高樓的燈光,照不到路面,樓外的街燈,也照不到小街。樓群的深井里,商貿(mào)街像一個走失的老人,灰頭土臉,雙眼迷蒙,暗淡無光。
水波一樣恢復平靜的路面,燥熱還未褪去,安靜混合著汗味。
一雙看不見的大手,隱藏在暗處,周而復始交接著。商貿(mào)街的白天和夜晚,像走程序似的。
又一個白天的程序基本走完了?;覊m得以落下,矮房子和住在里邊的人都長長地舒著氣。
巷子東頭,一家店還開著,燈光像流水,滑過五顏六色的包裹,往門外鋪出來,在坑坑洼洼的水泥路面上,劃出歪斜的長方形。一輛快遞三輪,像頭盔制服武裝下走街串巷的外賣小哥,疲累的身子,靠在夜色里。主人沒有下班,它還得在長方形的光里乖乖站著。
門楣上的標識,凸顯著。快遞兩個字像瞌睡的眼睛,擠在一起,努力張著。
小街即將昏昏入睡,但快遞堅決不能睡,如果快遞早睡,整條街次日的程序?qū)o法正常開啟。早市上的蔬菜,快遞店的包裹,繁密的生活從樂此不疲的翻撿挑選開始。
我一腳踏入長方形的光里,記起有包裹,收到短信取件碼好幾天了??爝f店低于路面,我繞開腳底下的快遞箱子,跨步踩下去進入店內(nèi),用慣有的慵懶語調(diào),面無表情地念出取件碼。潮濕,霉味,灰塵味迎面撲過來,即便太陽要把路面曬裂,暗室一樣的店里需終日開暗黃的燈。再往里走,三個不規(guī)則的小房間積木一樣套在一起,堆滿包裹。怕頂子碰到頭,里面的人要縮著腰背。
報完取件碼,我低頭刷手機上有用沒用的東西。慵懶,卑微,鈍感變成我的習性。似乎只有這樣,才能融入小街,成為五百米當中的一分子。
塑料的特殊氣味,摻雜著灰塵,混在35℃的漚熱里,竄進我鼻孔。充塞的貨物讓人有窒息之感,它促使我的視線離開手機。
抬頭環(huán)顧四周,油膩的簡易躺椅上,多出來一個孩子,三歲左右,側(cè)躺,熟睡中。額頭滲出汗珠,一顆顆在燈光下晶瑩透亮。面部清瘦,小嘴嘟囔著,大概夢見吃糖。躺椅置于兩個貨架間的空隙,強烈的壓迫感之下,孩子睡得香甜。粉色莫代爾小裙子被汗?jié)窳艘淮笃巢坑〕龃蟠蟮臋E圓。我疑惑的目光投向老板,怎么讓孩子睡在快遞堆里?
店里多出孩子,卻少了女客服王艷。
我用眼睛在店里搜尋,與此同時,腦海里回想她,四十歲上下,個子不高,特別之處是,腰身頎長,背部瘦削,無論坐或站,身形挺拔端正。語調(diào)低而輕柔,并不看人,只問一句,取件碼多少。她身材的美感讓我一見面就記住了她。她不看人很正常,每天有那么多人出出進進,她跟顧客之間的關系是那些大小不一顏色不同的包裹,包裹準確遞送到顧客手里最重要,除此之外,似乎也不必看人。她露指肚子的手套,臟兮兮的。脫下手套時,她的手白皙而修長。我私下稱她快遞美女。她并不是長得有多好看,只是她的體型和舉動,端莊柔和,無論面對多少包裹和顧客,只專注手頭的活,沒有一點煩躁氣,從不大著嗓子說話。被嘈雜聲包裹著的她,氣質(zhì)與眾不同,讓人很舒服,我曾不止一次懷疑她打工人的身份。盡管她不正眼瞧顧客,她依然是這條街最美的女客服。大家原以為她就是老板娘呢。
我記住了她的名字并加了微信,方便寄快遞發(fā)地址和快遞費。她的微信昵稱小太陽,頭像是一朵發(fā)著光的向日葵。
店里的客服不斷換人,寒暑假,會有學生來店里打工。平素實在招不到人,會有燙著紅頭發(fā)體型肥胖的中年婦女幫忙,但往往剛熟練業(yè)務就不干了,她們龐大的身子在逼仄的快遞店顯得格格不入,彎腰轉(zhuǎn)身,踩著凳子上上下下,又慢又吃力,實在是一種折磨。年輕人但凡有手藝,都耐不下性子去干這枯燥又低工資的營生,識字少當然也不能勝任,出錯就得老板賠償,粗心大意更不行。所以老板一直在朋友圈打廣告招人。店里像流水席一樣換人,而王艷卻一直堅守著。有時候開著三輪送快遞,有時候在店里忙。
幾天前,我微信發(fā)給小太陽寄件地址,還打出三朵玫瑰表情,可她一直沒回復,有點反常。幾天沒進店取快遞,不知店里已發(fā)生變化。
此后幾天,人們進店總要疑惑地問一句,嗯?換老板娘了?
這個問句一出,老板龐風不說話,只低頭靦腆一笑。而之前從未露面的真正的老板娘總是調(diào)皮地搶答,對,換老板娘了!
王艷走了,一時招不到人,張梅辭掉工作,來店里幫忙。真正的老板娘來了。
張梅愛笑。我的寄件和收件多,很快她和我熟絡了,我加了她微信。客人少的時候,我坐在快遞堆里,幫她整理快遞,幫她哄孩子。她一邊忙手頭的活,一邊和我閑諞。我不善說話,但她很健談,灰塵和塑料的氣味也蓋不住她說話的熱情。
我想起王艷,就隨口問,王艷干得好好的怎么突然就不干了?同時又想,我的問話豈不多余,人家王艷這樣端莊有氣質(zhì),隨便找個輕松的工作是不難的。她有理由厭棄繁瑣和臟亂的快遞堆,她適合到優(yōu)雅的環(huán)境里去工作。
張梅剛剛還笑成一朵花的臉忽然僵住。一聲長嘆。唉,她干了三四年了,人細心,脾氣也好,從來沒有出過差錯,工資也漲到三千多。馬蓮繩打細處斷,老天爺讓她雪上加霜。張梅一聲哀嘆,我聽懂了藏在優(yōu)雅背后那個王艷。
王艷和丈夫不用多拼,規(guī)模還算不錯的批發(fā)店,就讓他們家生活處于優(yōu)裕狀態(tài),老母健在,兒子降生,丈夫早出晚歸,送貨,跑生意。王艷在店里忙碌,照顧一家老小,勤快賢惠。每天有進賬,日子平平順順,是鄰居羨慕的和美之家。平順的日子暗藏殺機,生活的毒瘤不易察覺,悄悄滋生。丈夫不知不覺迷上了賭博,起初偷偷摸摸地小賭,后來大賭,眼紅脖子粗。直到全部家當都賭掉,他四處躲債,討賬的人打上門來,蒙在鼓里的王艷才知道真相,為時已晚,王艷挽救不了一切。再后來丈夫拿著一紙離婚協(xié)議書逼她簽字,她驚恐萬分,看著丈夫發(fā)紅的眼睛,堅決不簽。他跪下來,說,簽了,你和孩子還能有個住處,不能讓全家人流浪街頭。她顫抖著,簽自己的名字。他拿著協(xié)議書,就失蹤了。幾天之后,在山上的老房子里,人們找到了他的遺體。公布的消息是,得了一種怪病,突然去世。處理了丈夫的后事,她穿上丈夫的工作服,開著大貨車到處送貨。幾年過去,親戚朋友的欠款馬上還清了,婆婆忽然癱瘓在床。自從丈夫走后,王艷把婆婆接來同住,婆婆一見王艷不說一句話只是哭。王艷說,媽,你幫我照看家照看孩子,我跑生意,以后我們娘倆就相依為命,有我一口湯,就有你一口飯,你不用怕。婆婆行動不便,孩子也上了小學,生意沒辦法繼續(xù)做下去。她把貨車轉(zhuǎn)讓給別人,就在學校附近的商貿(mào)街民政家屬院租了個舊房子,一邊照看孩子上學,伺候床上的婆婆,一邊在快遞店打工。一份兩全其美的工作,用微薄的工資撐著家,她把這來之不易的平靜生活,看作是上天的恩賜。王艷珍惜眼下的一切。日子里的大風浪似乎要過去了??尚碌娘L浪接二連三地來了。十歲的兒子摔傷了膝蓋,原本不太嚴重,但受傷后護理不周,孩子又忍著疼痛幫早出晚歸的媽媽偷偷干家務,不料傷口感染了,開始發(fā)高燒。王艷離開快遞店,是帶著兒子去省城醫(yī)院住院治療,大夫說,血液病變,為了避免危險的發(fā)生必須及時接受治療??纱箢~的治療費,讓王艷束手無策,她木在那里。誰也不知道這一場來勢洶洶的風暴把王艷帶離商貿(mào)街,又將會帶向哪里去。
被生活的風浪卷來卷去,依然保持安靜優(yōu)雅的女客服,王艷,讓我心生敬意。我拿出手機翻找小太陽,滑到那朵發(fā)光的向日葵,點進朋友圈,翻看她的動態(tài)。發(fā)現(xiàn)她深夜或凌晨發(fā)出的朋友圈,像一粒石子掉落深井,被黑夜吞噬,沒人看到。
2018年12月21日凌晨,配文:我本以為你與別人不一樣,我又賭一把,我把人生最后一次信任給你,本以為你是拉我走出地獄的,沒想到你是來告訴我地獄有幾層的。縱有一千雙手我也救不了你啊。
2020年5月9日凌晨,配文:我確實是個失敗的女人,我好像從來都沒把一件事情做好過,當年書沒讀好,后來錢沒掙到,孩子沒照顧好,老人沒孝順好,沒有成為別人手中的寶,更沒有活成自己心目中想要的樣子。三個哭臉的表情,配圖是一堆啤酒易拉罐,夜色里凸顯兩個字,勇闖。
2023年12月28日中午,快遞車上拍的視頻畫面,車流擁堵的街道,路被大車小車塞住了,交通癱瘓,車流停滯不前。配文:為什么不退讓一步呢,很多時候,退一步就會海闊天空。
2024年1月7日晚,配文:兒子,我的寶貝,我的小幫手,我的男子漢,我的靠山,我的精神支柱。你一定要堅強,我就在門口。你做的飯那么香,每天回家有你這個開心果做的飯吃,我是世界上最幸福的媽媽,你是世界上最好的兒子。我就在門口,兒子你一定要堅強。三個雙手合十的表情,配圖,一扇緊閉的門,電子屏上的紅字顯示,手術中……
曬飯的朋友圈圖文,我忽略不看,而王艷的朋友圈,有一類特殊的曬飯圖。簡單的茶幾,昏黃的燈光。
兩只碗里,面條,幾根焯水小油菜,油潑辣子。配文:兒子為媽媽做的愛心晚飯,色澤誘人,好吃。豎起的大拇指。
兩只碗里,白米飯,兩只盤里,白菜炒粉條,豆腐炒胡蘿卜。配文:兒子為媽媽做的晚飯。
一只孤零零的盤子。配文:今天兒子做的紅燒排骨。
兩只盤子,奇形怪狀的餃子,兩只小碗蘸料。配文:今天的餃子真香,真好吃。綴著一句評論,謝謝叔叔阿姨點贊,我是兒子,這是我給媽媽做的餃子。
把自己稱作小太陽的女人,她從大房子搬到小出租屋,從大貨車換到快遞小三輪,從生活優(yōu)越的小女人變成灰頭土臉的快遞工,生活的風浪里,她的確退了,不止一步。她的心變了,沒有變小,反而變大了。她退了之后,生活還是沒有給她讓步,沒讓她海闊天空,反而步步緊逼,又給了一股風浪,把她卷走。
張梅和我一時都唉聲嘆氣起來,我們談論著王艷,講著別人的故事仿若說著自己。話題就多了起來。
唉,我也是個租客,我住在江那邊。房子這么貴,誰買得起。我們一家來自康縣,租房八年,搬過三次家。鋪面是租的,住宿是租的,娃娃是借讀的。沒辦法啊,江那邊有些遠,步行得半小時,但房租便宜。夏天曬得流油,冬天兩頭抹黑。你看,娃不得不睡快遞堆了。每天早上六點,鬧鐘一響,老公不敢偷懶,不洗臉空肚子去物流園拉快遞。我和娃七點起床,吃早餐,送幼兒園,孩子不滿三歲,一直是我?guī)г谏磉?,現(xiàn)在我沒辦法了,只能提前送幼兒園,是班里最小的。王艷不干了,找不到合適的人,沒辦法,我干脆辭職,夫唱婦隨算了。
張梅甩一下齊耳短發(fā),側(cè)頭看龐風,他正把頭埋在電腦前的一堆快遞單里。說話時她面帶紅暈,還調(diào)皮挑逗地笑。龐風只盯著單子核對,念念有詞。大概是感受到老婆的目光,他嘴角向上動了動,擠出一絲笑。看得出來,老婆說啥,他都是溫暖的。老婆雖然辭掉了工作,但一家三口在一起,心里踏實了。
龐風說話笨笨的,張梅開朗,無論什么話題都咧嘴笑著。開心的事也笑,遺憾的事也笑。
你看看他,瘦得跟猴子一樣,才一百斤。每天貨拉到店里,九點多。我把女兒送到幼兒園,就開門營業(yè),店門一開,取快遞的人就來了。人多的時候,就得排隊,一排隊,就把人家隔壁的店面擋住了,進出的車也堵住了。一想到每天門口排長隊,我們根本沒有理由多睡一分鐘。
龐風沒有表情。要說表情,那就是瞌睡的表情。
張梅不一樣,她眉飛色舞地說,我剛來的時候,看到堆積如山的包裹,頭都要炸了,從早到晚把自己埋在快遞堆,上躥下跳出庫入庫,腿腫了,臉腫了,腳像兩個大饅頭。手里的掃描器發(fā)出嘟嘟的聲響,紅外線的光照在識別碼上,我頭腦嗡嗡響,頭皮發(fā)麻,那包裹像面目猙獰的魔鬼。一個多月后,我適應了生活,才動腦子想辦法,咋樣更快地找出快遞。包裹越來越多,似乎是一天比一天多,大家電、日用百貨、食品水果、衣服鞋帽,啥都有,一些小東西,沒有你買不到,只有你想不到。但凡人能想到的東西,都能在網(wǎng)上買。上萬元的東西,幾毛錢幾塊錢的東西,都在包裹里。
張梅按照包裹的類型分類,特大件特小件,編出不同格式的取件碼。盒子裝和塑料袋包裝,也編出不同格式的取件碼。相同類型的包裹按順序擺放在一個貨架上,只要顧客說出取件碼,客服人員能迅速在貨架上抓取到。
我說,原來是這樣啊,手機接收到的取件碼格式不同,有的是字母加日期,有的數(shù)字綴字母;要么就是單純的數(shù)字。這些字母數(shù)字組合代表什么?
代表什么不重要,重要的是客服方便找到快遞。起初我經(jīng)常和顧客吵架,有的人等一分鐘都吆三喝四,我忍不住,暴脾氣就上來了。張梅突然不說話了,短發(fā)蓋住了臉。我偷看她,她的眼淚已經(jīng)掛在紅彤彤的臉蛋上。我們一家人以前分在四處。老人在望子關,種幾畝菜籽,榨油供我們吃;大女兒在康縣中學,畢業(yè)班,一個人照顧自己,我呢,在平洛鎮(zhèn)帶著小女兒。現(xiàn)在我來了,一家三口住在一起了,但我沒感到生活變輕松了,反而是手也沒閑,腳也沒閑,頭里面也沒閑著。這老板娘當?shù)美仟N啊。忽然她又開心了,說,不過我意外的收獲是瘦了,兩個月掉十幾斤,以前我是150斤大胖子哦。她跨步站到磅秤上,一行紅字顯示63公斤。我以前學習藥理學,考醫(yī)師資格證,半夜從床上爬起來看書,都從來沒感覺這么麻煩。疫情讓我懼怕了當醫(yī)生,干了快遞后,又覺得當醫(yī)生更有尊嚴,生活就是這山望著那山高。生活的大山,其實一座比一座高。問她以前在干什么,她破涕為笑,幾分自豪,是鄉(xiāng)鎮(zhèn)醫(yī)院的主治大夫嘞。張梅翻照片給我看,仿佛要將前十年的生活一鍵還原。照片信息顯示,主治醫(yī)生,高貴優(yōu)雅,雪白大褂,高跟鞋;病房病人病床,救死扶傷;厚厚的防護服,疫情第一線;悠閑時光,同事聚餐、跳舞、爬山;她臨別時大家歡送她,她手捧著鮮花,被簇擁在白大褂中間,笑成一條縫的眼睛藏在眼鏡后面。
一名主治醫(yī)生辭掉工作來干快遞!天使來到商貿(mào)街啊,我笑著說。你遺憾嗎?我最后忍不住問了這句話。
沒辦法,遺憾不遺憾,再不想了,再不回頭看了。
說起這間怪異的店面,龐風笑著說,商貿(mào)街住戶密集,快遞多,但租一間店面實在不容易。這原本是統(tǒng)建樓上住戶的地下柴火房,三家的柴火房打通,也就這么大,入口本來在院子里邊,前面的路面加高加寬,單元樓里的人砸了臨街的一堵墻,裝上卷閘門,就成臨街鋪面了嘛。一排相似規(guī)格的矮店面,原來都是由地下柴火房改造而成的,這是蜷縮著的商貿(mào)街的身世之謎。
低矮的快遞店門口,人們報取件碼,低頭刷手機,貼著四面墻壁的貨架之間,客服人員像智能機器人一樣,前后左右快速轉(zhuǎn)身,精準抓取一串數(shù)字所指代的包裹,確認姓名電話,保證對號入座,然后掃描出庫,包裹來到客人手中。盡管如此,取錯件的情況經(jīng)常發(fā)生。快遞店時不時地要進行一些賠付。
一群在快遞店找尋自己的人,每天報著姓名,把中國式的隊伍一直排到狹窄雜亂的街面上,隊形歪過來扭過去。老人趿著拖鞋,小孩背著書包,下了班的人,手里提著各式各樣的塑料袋,裝著買的菜、面條和燒烤串。打扮時髦的年輕人,染著彩色的頭發(fā)。
隊伍里的人,在商貿(mào)街擁有一個地址,這些地址,藏在老舊的單元樓里,藏在蔬菜鋪子里,也藏在拐彎處的固定攤位里。地址不確定的人,就借助于某個建筑,比如,喜來緣賓館樓下,商貿(mào)街西頭大電桿下,市場口左拐,寵物店隔壁,電器修理鋪后面等等,與那些有醒目標志的小區(qū)門牌號或?qū)懽謽寝k公樓的幾棟幾層相比,這些隱秘的晦澀難懂的地址,很難找。地址后面藏著來自天南海北的張王李趙,連接著的是不為人知的生活。每個包裹,一頭連接著遙遠的世界,另一頭牽扯著樓群縫隙里的某人,擠壓變形的臉、蜷縮的腰背和一日三餐的生活。熟識的人,用微笑打著招呼,陌生的面孔,視而不見。這些熟悉和陌生的人,是老住戶或者商販租客,有的住了幾十年,有的則像候鳥一樣遷徙,來的來了,走的走了。做小買賣、修鎖配匙、賣早點、理發(fā)、修補衣服、洗鞋、榨油、開寵物店、開藥店、針灸按摩推拿、美甲美容、供孩子上學,來自各地的人,操著不同口音。冷漠與熟悉之間,商貿(mào)街冷清著,也繁盛著,連續(xù)不斷的小日子程序一樣進行著。
隊伍蝸牛一樣挪動,排到后面的人不耐煩了,伸長脖子朝店里大喊,慢死了哎,該送貨上門的,每天讓我們排隊等。這句話蠻有煽動力,隊伍里的埋怨聲響起。幾秒之后,又恢復平靜??头藛T假裝聽不見,面無表情,恨不得把眼睛變成四只找包裹。
老板側(cè)過瘦削的身體,從快遞堆里探出頭賣笑安撫,大家理解一下,能送的都送了,有些地址實在不確定,都是街坊鄰居,就勞煩順路取上。找快遞不敢懈怠,大家多多包涵。人們急匆匆來,急匆匆走。這間不足十平方的小店,除了留出窄門通道,常年被源源不斷從全國各地簇擁而來的包裹塞滿,店里塞不下的,就擺放在路面上,中間留出一人寬的地方排隊,似乎移動一下目光都會顯得更加擁擠。小店里進進出出的大包小包,包裹著的是小街的日常和衣食住行。沒完沒了的包裹,就像沒完沒了的日子,接踵而來,堆積著,得不斷地翻騰、尋找、歸位、交接,似乎稍一停留,商貿(mào)街就會陷入混亂和僵持。
在互聯(lián)網(wǎng)上,商貿(mào)街的快遞店,是全國密密麻麻的網(wǎng)點中的一個,每個快遞無時無刻不在衛(wèi)星定位中,實時監(jiān)測,精準運送至不同地點。然而,商貿(mào)街的快遞店,蜷縮的店面,深陷樓群,它在比低處更低的地方,沒有屬于自己的位置名稱,只能借助于附近更知名的建筑物給自己定位。
發(fā)給人們的取件碼,這樣寫取件地址:鯤鵬大廈后面商貿(mào)街高家牛肉面對面。
在人間挪來挪去
法桐樹在春天完成新舊交替,新葉蔥蘢于枝上,枯葉才換下班來,縮成干瘦的巴掌,落于地面,隨風翻卷。黃昏落在舊巴掌時,有腳經(jīng)過,一片脆響聲。
我推一下背包肩帶,疲累和酸疼爬上右肩。向右,拐彎,與擁擠的人群擦肩,避讓油膩的桌椅坐凳,躲閃地上的污水。嗆人的煙氣里,埋頭鉆進小吃街。爐灶的火舌噴涌出紅焰,轟轟響。臨時搭建的矮棚子底下,溫熱的氣流往臉上撲打,叫賣聲與飯食氣味相互撞擊。并不熱衷穿行小吃街,也不是去當食客,它,是去往商貿(mào)街的捷徑而已。像遠行的人,渴求早點到達借宿之地。夜色就要降臨了。
下五個黑乎乎的水泥臺階,第一眼會看到一對中年夫婦。商貿(mào)街西頭,三棟樓的縫隙里,市場通道和商貿(mào)街形成的三岔路口,行人必經(jīng)之地,最佳擺攤地段。小小的手推三輪車,盒子一樣的車廂所構造的小攤點前,風口里,是夫婦倆淹沒在人群里的小小身軀,被寒風或者漚熱推擠著。有時是彎的,有時是扁的,有時是斜的,他們每天似乎有不同的形狀。
匆匆趕路的人,在夫婦倆簡陋的攤位前停留,考慮溫飽。我挑選著,豆芽、豆腐、雞蛋、菠菜、胡蘿卜、小白菜或魔芋。我喜歡的食材,樸素而簡單。熟悉了攤主,彼此有了心照不宣。他們了解我的飲食習性:常吃豆類食品,基本不買面食。有時候,我買雞蛋,男人一邊幫我挑選,一邊歪頭笑著說,你不是剛買過雞蛋撒,自己吃還是送了人撒?我答,自己吃,也送人。女人搭腔,吃雞蛋這么多,怎么沒見發(fā)胖撒?我笑著模仿他們的口音,說明你家的雞蛋質(zhì)量好撒。
女人身材圓鼓鼓,五十歲上下,一件醬紅色齊膝蓋的罩衣,常年裹著。冬天時,罩衣緊繃在厚棉服上,背部夠不到的部分,交給細長的帶子。夏天,罩衣套吊帶裙,露出小腿,像寬大的睡裙。罩衣上黃色字跡已殘缺模糊,依稀可見“豪吉雞精”字樣。常年在戶外,太陽暴曬,風吹雨淋,卻沒有日曬風吹的痕跡,她面部皮膚白皙,水潤光滑,眼角有些細紋,雙下巴,像富貴人家的太太,跟隔壁美容店里的年輕美女比,更自然好看。大圓臉上,沒有多大的愁,也沒有多大的樂,說話時慢慢悠悠,松弛輕柔。男人身形精瘦,動作麻利,愛笑,說話時嘴角自動上揚。頭皮裸露,稀疏的頭發(fā)黑白參半,像冬季的草坡,在寒風里,無力蓋住地面。人卻很精神,不顯蒼老。眼里透著精明,但待人接物一副謙恭之態(tài)。似乎每一個攤前的顧客,都是來照顧他們生意似的。似乎照顧生意就是照顧生命。
我說,好吃的都讓老婆一個人吃了嗎。他們相視而笑。不語。
每次買好菜,不急著離開,我站在三輪車前,跟他們扯家常。時間長了,我們成了朋友。
夫婦倆來自四川廣安。從四川來到甘肅,都是在小縣城,為什么要背井離鄉(xiāng)呢?我有些好奇。為了討生活,男人笑著回答,竟帶著幾分靦腆。他見我一臉茫然,繼續(xù)解釋,我們討營生都是從修鞋開始的,當時我們小縣城里全是釘鞋的,世上的新鞋子本來就不多,爛鞋子也是有限的,哪能賺到錢撒,當時甘肅這邊釘鞋匠還很少,我們抓了這個商機就來了,一大撥人都撒在甘肅的小縣城。像一把草籽,被命運撒在這個陌生之地的夫婦倆,二十多歲,把剛出世不久的兒子留給老人看管。他們過年才回家一趟,每月把修鞋賺到的錢寄回去。起初孩子要吃奶粉花銷大,孩子以后要上學花銷更大,夫婦倆就一直在出租屋里謀劃著拼命多修鞋多賺錢,攢錢供兒子上大學,讓唯一的兒子以后不再像自己一樣流浪吃苦。
男人的手比劃著,最早這里是一片沼澤地,那邊是一大片稻田,腳下是一個臭水渠。當年,年輕的夫婦倆來到小城,在水渠邊支起唯一的家當修鞋機,風吹雨淋,開始了憑著手藝賺錢討營生的日子。穩(wěn)定下來后,又添置了一架配鑰匙的機子,生意一度特別紅火,他們灰頭土臉,雙手臟污,賺最干凈的錢,辛苦卻有奔頭。孩子在老家一天天長大,老人也還算硬朗。夫婦倆早出晚歸,攢下的錢也一天天變多,他們滿心歡喜地計劃著,趁著年輕,在這邊多修幾年鞋,等賺夠了規(guī)劃的那個數(shù)目,就打回老家去,在那邊站穩(wěn)腳跟,租個店面做點小本買賣,從一個修鞋匠變成一個賣鞋的,然后把這個事一直腳踏實地干下去,條件允許的時候,再把老人和孩子從山里接進城,孩子得上一所城里的學校。從此家人團聚,不再骨肉分離。他們盤算好的日子是平平整整的,就像在別人的爛鞋子上反復來回地扎上去的針腳,密密實實,不讓那些破洞和裂口顯現(xiàn)。
可世上的事,終究是人算不如天算,補好的鞋子也會再爛,盤算好的事也難料會出意外。那一年,打算著年底回老家,可他們謀劃好了的那個年底還沒到來,老天爺就提前通知了一個噩耗。他們唯一的兒子,突然得了一種怪病,全身浮腫,不吃不喝躺了好幾天,老人起初沒意識到問題的嚴重,以為孩子吃了山上的野果子中毒了,便用民間的土辦法喝草藥,也請了巫師祈禳,原想著過幾天孩子就會像往常一樣活蹦亂跳,變回那個淘氣包。以往他們正是以這樣的方式對付孩子的頭痛腦熱,很靈驗,很快會好起來。而這次,老人發(fā)現(xiàn)這些手段都不奏效,孩子有些嚴重,再不能隱瞞下去,這才慌忙想辦法把消息傳給遠在他鄉(xiāng)的兒子兒媳。夫婦倆剛剛收拾了修鞋攤子回到出租屋,沒顧上喝一口水,突然收到了一大早從家里捎來的消息。他們急得滿嘴血痂,在小城通往四川老家方向的公路上,連哭帶喊,邊走邊攔車。他們跪在馬路中間,看著遠處,不管來了一輛什么車,就哭著祈求師傅停下來捎他們一程,哪怕十里路也好,一里路也好。有的師傅停下車吼一句,找死啊,然后叫他們上車,有的師傅以為半夜遇到了鬼,狂按喇叭,也讓他們上了車。就這樣,整整一個晚上,他們連滾帶爬攔下了大貨車、吉普車、三輪車、摩托車,這些車把他們捎一程又一程,放到一個個不同的路口,沒有過路車的時候他們就往前狂奔,瑟瑟發(fā)抖的身子在夜色里相互攙扶。第二天下午,他們光著血肉模糊的雙腳,暈倒在家門口,等睜開眼睛看到的是不省人事的孩子,他們扯著嗓子喊一聲,老天爺,老天爺已經(jīng)把全部的災難落在他們頭上。2008年夏天,那一天他們再也沒有叫醒唯一的剛滿十歲的兒子。
夫婦倆像兩個稻草人,返回陌生的小城,在舉目無親的地方,照常支起修鞋機,擺開自己的修鞋攤子,不再去關心自己攢了多少錢,只想每天每時每刻,拿著別人脫下來的臭鞋子,一針一針扎下去,密密實實地打好補丁,把別人的漏洞堵住,讓腳趾頭不露出來,讓泥水和沙子不硌腳。在又臟又臭的活里忙碌,他們才不會一直想著離他們而去的兒子。針扎在手上,肉疼一下,心里的痛就會淡一些。夫婦倆看著對方一天天消瘦下去,就朝著對方破口大吼,你去死啊,你去死了我怎么辦,死了的活不回來了,活著的再不能死了,活著的死不了還得好好活,然后他們抱頭痛哭,答應對方要好好活。他們決定守在這個陌生的地方,不再回去。離老家遠一點,被兒子扯出來的腸子心肝才能慢慢還原到自己的體內(nèi)。就這樣,一天天,一年年過去,他們到了四十歲,五十歲,始終再沒有懷上第二個孩子,他們死心了,認命了,命里原本沒孩子。老人相繼離世后,在這世間,他們似乎成了沒有根的草,無依無靠的孤兒。這兩株草,只要哪里有泥土讓自己扎根,就守在哪里。這樣他們便把自己長成草,把根扎在這個原本不屬于他們的陌生之地,牢牢地守著腳下的一方泥土,生怕挪一下腳就會又變成無根的浮萍。他們看著這里的變化,周圍的居民房建成了兩層,地面硬化,變成了一條小街道,他們把家當從臭水溝邊挪到水泥路邊,繼續(xù)補鞋修鎖配鑰匙,小小的木箱子上代售鞋墊刷子鞋油。他們把一片荒灘守成了一條新的街道。白頭發(fā)像不知不覺長起來的樓群,不知道什么時候就立在他們頭頂上,他們抬起頭望見樓遮住了半面天,才意識到這條街道變舊變小了,像一個老去的人,蜷縮著。
補鞋子的生意不知哪一年開始冷淡起來了,他們順應形勢改行賣菜,鋪面太貴,交不起租金,就在布滿臟污的商貿(mào)街,弄個小三輪的移動攤點,每年為腳下的地盤交一點稅,做一點小生意。所謂小生意,就是在小攤點上賺一點小錢,維持小生活,獲取一些小歡喜,如果哪天生命里突然降臨了小危機,就面對小危機。用他們自己的話就是,在雞毛蒜皮的貨物里賺點雞毛蒜皮的錢。
他們雞毛蒜皮的一天是這樣的,凌晨四點,起床,背一袋子面粉,交點手續(xù)費,用老鄉(xiāng)的大型壓面機,和面壓面,做出不同規(guī)格的面條,擺放進鋁盤子里。凌晨五點,蹬三輪車,到達蔬菜批發(fā)市場,批發(fā)蔬菜。沒有冷藏柜之類的設施,每天批發(fā)來的東西必須賣完,賣不完的或者壞掉的就自己吃。早上七點之前,出攤,準時把自己和三輪車挪到商貿(mào)街西端路口。這時,晨練的人,已經(jīng)陸續(xù)往回走,有人路過時,會買一塊錢的面條或者麻食煮早餐。中午一點,他們把自己挪到樓檐下的陰影里,蹲在街角的臺階上,拿出保溫盒,頭抵著頭,扒拉幾口早上帶出來的米飯。晚上八點,他們把三輪車上所剩的貨品翻騰整理好,收攤回出租屋。男人推車,女人手里提著小板凳、飯盒、小火爐。夜色包裹,一胖一瘦的身影,搖搖晃晃,昏暗的燈光下,朝細長的巷子深處慢慢挪去。一間窩在樓群里的地下室般的水泥房,被貨物擠占剩下的狹小空間里,女人淘洗著賣剩下的菜,打開煤氣灶燒水,開始做飯。男人開始準備第二天的生意。他揭開生黃豆芽的桶,查看豆芽的長勢,他低聲說,屋子里氣溫不夠,豆芽生得慢,但我們的豆芽不添加任何東西,是自然生的。一張污垢斑斑的矮桌子前,他拿出厚厚的賬本,在貨品菜單上填上當日的買賣收支情況,并在新的一頁紙上,列上凌晨批發(fā)貨品的斤數(shù)錢數(shù)。寫字時,男人的腰彎曲著,在燈下縮成黑團。他不時撓一下所剩不多的頭發(fā),從耳朵背后快速撓到前額,仿佛這個動作會讓他生出賺更多錢的智慧。
為著幾毛錢或者幾元錢利潤忙活的每一天,夫婦倆從不缺席。但不確定的是,即將來臨的一天會風和日麗,還是會有暴風驟雨襲來。會賺多還是賺少。收到假幣或者腦子發(fā)昏算錯賬,也會白忙活一場。下雨天,他們會撐起一把粗木柄的紅傘,紅傘恰好能蓋住三輪車車廂,傘檐上的水在地上圍成一個圈,臟水橫流中站立的他們,被雨滴打濕的后背蜷縮著,埋頭守著傘下的一點晴空。守著攤子上的面條:寬的、細的、韭葉的;手搟的、機器的;餃子皮、扁食皮、豆腐皮……他們守著自己的攤子,也守著必然從雨中自不同方向匆匆趕來的人們。
守了三十年,年過半百的他們,算得上商貿(mào)街的資深居民。腳下好似有個崗哨,日復一日,挪來挪去,站崗三十年。他們用攢下的錢,在小城遠郊的半山腰買了二手的小院房,終于有自己的落腳處,算是扎下了根。房子離他們擺攤的地方太遠,不方便做生意,自己一天沒住,就租給別人,而他們還租住在商貿(mào)街,巷子里月租八百的地下水泥房。得知我住的房子租金那么高,他們驚得張大了嘴巴。我說,沒辦法,學區(qū)房。他們當即就說,我們的房子你如果不嫌遠,不收房租,你免費住,把花花草草照顧好就行。我居然動心了,雖然我不知道明天將會去哪里流浪,但此時此刻,已經(jīng)在心里拜了萍水相逢的夫婦二人為師,要學著他們做一株草,不抱怨腳下的每一寸泥土。
起初,他們的收款碼沒綁語音,有人掃過付款碼,卻悄悄取消付款。對別人的信任,變成被人坑。那個月對賬時,男人發(fā)現(xiàn)小生意沒賺反而虧損,最后把漏洞歸結在收款碼上,這才聽從了鄰居攤主的建議,弄了一個小喇叭用來語音報數(shù)。支付寶到賬的女聲提示就在面條堆里一次次響起。我每一次掃過他們的二維碼,付款成功后,那個叫做“堅強地活著”的收款名片就在我手機屏幕上亮出來。每次我在心里糾正那個的字。然后又在心里默默念幾遍,堅強地活著,堅強地活著。
商貿(mào)街的市場大整治行動在春節(jié)過后就開始了,藍制服每天巡邏查看,嚴厲打擊占道經(jīng)營以街為市的小地攤,臨時搭建的設施也被拆除了,街面寬出來許多。夫婦倆的三輪車在街口的要塞位置,當然是最典型的占道經(jīng)營了,這幾天市場里雞飛狗跳的,他們不得不縮著身子挪到街角靠墻的地方。那墻呢,是人家的鋪面,緊貼著墻面的夫婦倆,神色慌張,左顧右盼,隨時都做好準備推著三輪車四處躲藏。我說,你們不是交稅了嘛?男人說,你以為交稅了就不會被趕嗎?那怎么辦呢?沒辦法,像我們這種習慣了流浪的人,只能東躲西藏打游擊了。我想,誰的一生不是在流浪呢。不過是在這里流浪的時間久,或是在那里流浪的時間少而已。他們也許早已練就了挪移的功夫,懂得如何在人群繁密的街角,巧妙應對突然降臨的小危機。
借著最后一絲天光,夫婦倆站在黃昏里接應來小攤前照顧生意的人。小攤上面條越來越少,大街上行人越來越稀疏,夜色越來越濃,燈光次第亮起來了。
收攤前,夫婦倆會把笑意一直堆在疲累的面部。
疼是一種物質(zhì)
太陽穿過一道窄門,沖破圍裹,在樓群縫隙側(cè)身擠進統(tǒng)建樓院子,西北角的地面亮堂堂的。那是正午,陽光照臨的稀有時段。我透過六樓窗戶望下去,一綹珍貴的陽光下,老婦人,正搶抓機遇,在陽光普照的大好時光,準時把身體挪移進那截閃著亮光的地面。小小的竹椅上,小小的身子,像一團棉花,蜷縮著,瘦削羸弱,白發(fā)在陽光里晃人眼睛。身邊的拐杖,不說話的助手,陪她曬著。
等我下樓時,小椅子和老婦人就不見了,那一坨地方早已變回一片陰影。
這位追趕陽光的銀發(fā)老婦人,除了中午從窗戶上遠遠地看到,地面上似乎從未見過。不知她的長相、姓名年齡、家庭狀況。于我而言,這個陌生的暫住之地,所有人不過是同住一個院子的陌生人而已。沒有陽光時,聽說她用被子包裹身體,不會離開陰暗潮濕的一樓房間。
大年初五一大早,鞭炮聲起伏,努力渲染著過年的喜慶氣氛,院子里忽然人聲嘈雜,一陣乒乒乓乓的鋼管聲響過之后,俯身看,彩條的塑料篷布,已經(jīng)遮住了院子的一部分。
帳篷方方正正,是家政公司的專業(yè)人員搭建的。這個低矮的住宅區(qū)院子里搭棚,無外乎為新人辦婚禮喜宴,為新生命辦滿月宴,或者有人去世安放棺槨設簡易靈堂祭奠?;閱始奕?,婚禮和新生的選擇有更多可能,是可以提前盤算的事,而人的死亡卻是未知的意外和無常,是不能提前盤算的事。在四棟矮樓圍成的逼仄院子設靈堂,大多是不得已而為之?;蚴且驗槿怂涝诮y(tǒng)建樓里,來不及拉回鄉(xiāng)下老家,或是鄉(xiāng)下沒有房子,沒有親人和土地。無論是預計好了的生,還是來不及預料的死,都讓這個小小的院子,每隔一段時間就會搭起一座方方正正的帳篷,完成人世的一些程序。如果是喜事,帳篷就紅得驚艷,如果是悲事,帳篷就被肅穆的白色包裹。無論紅事白事,當事人經(jīng)歷棚子下的大喜大悲,別人處理棚子外的大喜大悲。人各悲喜苦樂,原本分不出多余的精力去琢磨他人的悲歡,勘破自己何其難,更何況他人,麻木是一件安全的罩衫。別人的喜,解不了我世界里的彷徨困局;自己的悲,也攪不起他人按部就班的日子里的大浪。被生活的程序操控著的我們,相似的設置,不同的遭逢,樓下的悲喜似乎都與我無關,對鋼管撞擊聲也早習以為常。只是,搭帳篷就會占領老婦人的陽光寶地,故而每每院子里鋼管聲響起,我會為老婦人惋惜一次:今天的太陽又沒得曬了。
小區(qū)門口很快貼出來一張訃告,緊挨新年紅對聯(lián)。歡天喜地的過年氣氛里,白紙上的黑字,無聲地通告了一個人離開這個世界的消息。
各位親朋好友:
家母郝云娥,1954年12月11日出生于上海徐匯區(qū),2024年2月13日因病醫(yī)治無效于家中安詳離世,享年69歲。擇吉日于2024年2月15日(農(nóng)歷正月初六)燒紙,2024年2月16日(農(nóng)歷正月初七)早上出殯,靈堂設于商貿(mào)街統(tǒng)建樓院子里(四號樓下),叩請各位親朋好友前來吊唁,送家母最后一程。跪請。
不孝女、婿:崔海月 李家喬
攜不孝孫女、婿:崔妍 張旭良
見我在訃告前停留張望,靠門而立的門房大媽,端一碗攪團走過來,壓低聲音說話,我從她神秘而微妙的表情中得到信息,院子里躺著的這個人,是非正常死亡。很多時候,人們對于死亡的認識是,人都會死,死也很正常,但死的方式很重要。好死不如賴活著,如果沒活好,那死得好一點也算是體面的事,似乎是對生命的一點補償。
門房大媽的講述,從夜里的一場死亡安置場景開始。
他們謀劃好了時間,救護車從西安出發(fā),到達這個小城,恰好要在凌晨時分,也就是說,小區(qū)的人們都進入睡眠狀態(tài)的時段,把一具尸體從醫(yī)院悄悄拉回來,放置在院子里,經(jīng)過簡單的處置,讓一切看起來更自然,沒有痕跡,讓死亡保留一點尊嚴。救護車悄悄進入小區(qū)的鐵大門,緩緩停在院子里,接應的親戚提前將訂購的現(xiàn)成棺木準備好,尸體一到,就可以入棺為安,簡單的靈堂前,擺上香燭供品。次日的入殮儀式只是走個程序。在場的人壓低聲音,一切程序在手語比畫中完成。一切歸置停當,大概就快到天亮時分了,那時候,家政公司的人員也就準時出現(xiàn)在院子里,一個像樣的帳篷快速搭建好,鋼管的撞擊聲引起樓上人們的注意,人們探頭張望樓下,得知昨夜的一場死亡信息。再過一陣,鞭炮聲響起,熱心的鄰居紛紛趕來,處理亡人后事的序幕就正式拉開。
而事情的開頭是,老人的病在確診后需要做開顱手術,一家人選擇在春節(jié)期間去西安,出發(fā)時,他們拉著大大小小的行李箱,穿著整潔,花花綠綠的隊伍風風光光地走出小區(qū),他們商量好不給別人透露去醫(yī)院的消息。小心地保守著這個秘密,隱藏著,他們認為一件好事就像是蒸饅頭,一定不要讓蒸汽提前跑出來。他們逢人就神秘地說,要去外面旅游。可等待著手術成功,開心歸來的一家人怎么也沒想到,手術臺上,體弱的老人還是最終沒能堅持下來,開顱手術進行到一半,醫(yī)生就宣布了死亡的消息。五天之后,他們當初那個美好的設想像一個氣球有了漏洞,倏忽就變成碎片,他們連夜拉著老人的尸體回來了。
跪請親戚鄰居及生前親朋好友前來吊唁的訃告發(fā)出之后,零零星星的人來到帳篷下,燒一刀紙,磕個頭,圍著火盆,喝著茶,壓著嗓子小心謹慎地說些話,怕驚擾了棺材里的人。來人不多,花圈也稀少,冷冷清清。這不是一個大戶人家也非高官權貴,帳篷外立著兩三個花圈,落款處是女兒女婿,外孫女等直系親屬,有一個花圈落款很特別,老姐妹:閆紅梅。
隔著一層彩條布,帳篷外幾個老人低聲談論亡者,有一個人不時傷心落淚,她就是閆紅梅。閆紅梅老人輕聲絮叨著,講述郝云娥在這人世的故事,像自言自語,又像是在彩條布前,對一個陰陽相隔的人蓋棺定論。
1969年,剛滿15歲的郝云娥,隨同其他20名知青從上海徐匯區(qū)來到甘肅這個小縣城時,是12月底,第二天她被組織安排到更偏遠的鄉(xiāng)下,馬車在一個土墻院邊停下,趕車的人指著一戶人家說,你們到家了。她和同伴閆紅梅,15歲的多愁善感和嬌羞,恐懼和迷茫一同被拋到大山深處。在這戶人家存放糧食和農(nóng)具的簡易棚子里,隔著一堵矮墻,便是她和同伴睡覺的土炕。晚上,她從箱子里取出帶來的新毛毯,全身冷得直打哆嗦,卻猶豫著該把一床提花毛毯的哪一面貼在土炕上。
直到多年以后,時光把郝云娥和老伴崔大健變成彎腰弓背的老人,他們頂著一頭白發(fā),回憶那些往事時,他們還清晰地記得少年時代初來這個陌生之地時的絕望和迷茫。這兩個同是來自上海后來又同是留在甘肅這座偏僻小城的風華正茂的少年,陰差陽錯地雙雙錯失了一次次回城的機會。但讓他們欣慰的是,他們終究是找到了另外一個人,從相識人海中的一對患難朋友變成患難夫妻,互相照顧著一路走來,為學業(yè)打拼,參加考試,落實工作,扎根落戶,結婚生子。當他們在這窮鄉(xiāng)僻壤扎下的根足夠深長的時候,他們再也沒有力氣和勇氣想回城的事,他們把大上海變成了一面布景藏在內(nèi)心某個隱秘的角落。女兒出生了,他們?yōu)樗∶藓T?。思念是掛在天邊的月,夜夜照著,月月圓著。女兒的名字天天叫著。
這一對教師夫妻,守著學校,一心撲在三尺講臺上,成了學校的頂梁柱。崔大健教數(shù)學,郝云娥教英語,他們教書三十年,學生有多少,他們也記不清。退休時,三十年教齡的他們,有著豐厚的榮譽和獎牌,也同時得到了與三十年教齡相符的身體疾病。剛剛退休不久的崔大健,身體的禍患此起彼伏,后來漸漸地忘記了很多事,想不起自己是誰,也認不出進入小區(qū)的路。那幾年,老年癡呆癥的病名還不普遍,人們普遍認為崔老師瘋了。他一天到晚不停地吃,還老喊餓,白天睡覺,晚上就穿得整整齊齊嚷著要出去鍛煉身體,老伴郝云娥攔他,他就甩起拐杖亂打,邊打邊吼,你們這些人把我關了一輩子,該放我出去了,我要出去,這屋子里太黑了。瓶底一般厚的眼鏡遮住他高度近視的眼睛,他把任意一個房間當作廁所使用,像一個嬰兒玩泥巴那樣玩自己的大小便。他指著女兒說,你是誰家的年輕媳婦,跑到我們家來干什么?你走,我們家不歡迎你。那時老伴身體還算硬朗,二十四小時貼身看護,但折騰了半年,老伴的身體也就垮了。女兒女婿輪流值班照看,先后崩潰。三年之后,崔大健在統(tǒng)建樓里去世,被發(fā)現(xiàn)時,他抱著當年從上海帶來的一只木盒子,里面藏著一張紙條,是他用毛筆寫的老家的詳細地址。
郝云娥身材瘦小單薄,當年插隊的村子里有一條河,漲水的季節(jié),她和閆紅梅就要蹚水過河,河水齊膝蓋高,碰上例假期,蹚過水,她們的腿像泡在冰水里,怎么樣也捂不熱。這種冰涼的癥狀隨著年齡的增加一直在上升,起初是腳腕發(fā)涼,后來是膝蓋以下發(fā)涼,肩膀發(fā)涼,再后來,頭發(fā)稀少,頭也發(fā)涼。最后幾年,郝云娥覺得這種涼已經(jīng)滲透到骨頭里了,全身都浸在冰水里似的。
直到有一天,醫(yī)院宣布她的病癥不僅僅是風濕引起,更大的麻煩在于血液循環(huán)問題和顱內(nèi)腫瘤,這是直接影響生命的關鍵問題。
閆紅梅是郝云娥一生中為數(shù)不多的朋友之一,是15歲那年開始一直陪她到死的老姐妹。閆紅梅老人細若游絲的絮叨聲忽然停止,是因為帳篷里來了親戚要行祭拜禮,她小心謹慎地起身,帶著所有的秘密離開。
帳篷里忽然響起喑啞的哭聲,一個女人獨自的單薄的哭聲,無力、柔弱、低沉,像一個委屈的孩子被誰捏著喉嚨。真正的哭聲就是這樣的,悲痛到極點其實是發(fā)不出大聲音的。我忽然想起小時候在鄉(xiāng)間見過的哭喪習俗,訓練有素的婦女有唱哭的技能,來祭拜的親戚剛進村子,披麻戴孝的兒媳婦就要在草鋪里扯開嗓子,押了韻,一唱三嘆式地哭出現(xiàn)編的哭詞,咿咿呀呀地訴說,哭聲在空中傳到遙遠的地方,聽到的人都聽出了傷心欲絕的心酸,而往往拉著長長的韻調(diào)哭的人,沒有一滴眼淚。條件好的人家,為了顯得濃重,加重悲傷氛圍,還會動用喇叭配上沉重的哀樂,送葬隊伍有人專門負責提擴音機播放哀樂。一場葬禮人群浩蕩,哀樂聲聲,場面盛大,人群圍觀,熱熱鬧鬧的。熱鬧似乎是對死者表現(xiàn)足夠愛戴和心疼。而此刻,帳篷里一個女兒沙啞低沉的嗓子,透著驚心動魄的涼意。這世間,會哭的人就會把哭變得大張聲勢,抑揚頓挫,不會哭的人像是在低語。
夜深了,因為程序的需要,那個早已啞掉嗓子的女人的哭聲,就會在需要的時候響一兩聲,仍然是謹小慎微,毫無力氣大放悲聲而發(fā)出的低沉喑啞的訴說。擺流水席的桌椅空空蕩蕩,幾個人的身形在帳篷布上投出超大的扭曲影子。四周的光漸漸都暗下去了,彩條布下昏黃的燈光讓方形的帳篷在暗夜里凸顯出來,像黑夜布滿紅血絲的一只眼睛。此時,高樓像四面高墻,形成一只巨大的盒子,四面圍裹而來,在這只大盒子里,四棟低矮的統(tǒng)建樓也站成一只小盒子。這樣由高樓和矮樓形成的大盒子套小盒子的奇異地勢中,那個方方正正的帳篷也變成一只盒子,這盒子又包裹著那只木頭的棺材盒子。再看看這滿城燈火,大大小小全是不同形狀的盒子,全是被盒子包裹的人。有的人怕熱有的人怕冷,謹小慎微地走過一生。郝云娥初來小城時天寒地凍住在農(nóng)戶的棚子里,離開這人世時也還是逃不脫天寒地凍住在帳篷里。這被不同形狀的盒子層層包裹的郝云娥的肉身,躺在那一截每天被陽光普照的地方,該不會那么寒涼了吧。
天亮了,出殯前會有三次炮聲響起。一輛藍色的農(nóng)用三輪車早早地停在帳篷前,一切已經(jīng)收拾妥當,棺木小盒子已經(jīng)被放置在三輪車廂的大盒子里。系上白布,撒上紙錢,郝云娥的肉身就要離開這個院子,圍觀的人寥寥無幾,悲傷也寥寥無幾,該走的程序走完了,一切都是輕悄悄的。三輪車引擎拉響,吧嗒吧嗒移動起來,亡人要被拉到哪里,以怎么樣的方式埋葬,不清楚。一陣黑煙冒過,三輪車朝著小區(qū)的鐵大門開出去。此時,三輪車的身后,乒乒乓乓的鋼管聲急促地響起,彩條布三下兩下被疊得方方正正,幾個動作敏捷的小伙子讓鋼管紛紛倒地,幾個女人手中的笤帚和鐵簸箕,不一會兒就讓靠墻排排站的綠色大垃圾桶收獲滿滿。家政公司的車走后,院子尚未被車占據(jù),顯出前所未有的整齊和空曠,除了一坨油漬留在地面,再沒有別的痕跡。
傍晚時分,天氣忽然陰沉,隨后就飄起了雪花,多年不曾落雪的小城被雪花裝點著,人們都歡呼慶祝雪的降臨。統(tǒng)建樓院子里也鋪上了一層薄薄的雪,掩蓋了地面的一切痕跡,雪很快就化成水,讓地面顯得潮潤。次日天氣晴好,陽光普照,地面很快就干了,越發(fā)地干凈。太陽鋪在每一天它鋪過的地方,悄無聲息移動著。
終于得知了追著陽光的老婦人就是院子里躺著的郝云娥時,我突然明白了窗外的悲喜并不是與我無關,在這高樓矮樓的盒子里,每個人都被圈成了相似的形狀,有著相似的悲喜。也許我不知道這些謹小慎微,悄無聲息的無窮的人們姓甚名誰,但我并未忽略這人世的灰暗和寡淡,低語和疼痛。記得小時候,胃不舒服,大夫問,怎么樣的疼法,我不知怎樣回答。別人也許會說像針扎、像刀割、像鉆心,我想來想去只給大夫說,好像這里有一個叫疼痛的東西。是的,我總是描述不好疼痛,然而,在一次又一次的傾聽中,我在那些微茫的絮叨和低語中,懂得了疼痛是一種物質(zhì),它真實存在。
責任編輯 郭曉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