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漂亮”是一匹馬?;⒏绾突⒛餂Q定帶著它,駕著馬車,從中國的北邊走到南邊。
他們花費了近300天,從漠河到三亞,進行了一場1萬多公里的旅行。在與“大漂亮”的朝夕相處里,兩個人暫時告別了曾經(jīng)的匆忙生活,認(rèn)識了許多新朋友,遇見了不同的風(fēng)景,也漸漸明白了,他們或許也可以像馬一樣,無憂無慮、漫無目的地生活。他們?nèi)缃裨凇翱焓帧鄙嫌?00多萬粉絲,每天數(shù)以萬計的人和他們一起“在線養(yǎng)馬”,見證他們與馬的喜樂之旅。
馬,當(dāng)然還是要走馬路了。
什么事會讓原本空曠的道路頓時變得格外熱鬧?遠遠看去,一陣清脆的鑾鈴聲傳來,一匹高頭大馬拉著一間“房子”走在大馬路上。
那是一輛方方正正的馬車,四個輪子,頂部裝著太陽能板,里面塞著冰箱和床;馬是棗紅色的,揚著脖子,晃著腦袋,馬蹄輕盈地抬起、落下,一下又一下。
馬主人斜坐在馬車上,慵懶地望著馬頭的方向,手中鞭子偶爾揚起,又溫柔地落下來,輕輕地,只在馬屁股上那么一碰,馬便心領(lǐng)神會了,把蹄子甩得更歡快,鬃毛在頭頂上被吹得胡亂搖擺,連尾巴也跟著輕輕擺動了起來。
在萬物生長的季節(jié),藍天、白云、棗紅色的馬,如果有一個畫框,框出來就是一幅油畫。汽車駛過時,常常會不自主地放慢速度,跟著馬的節(jié)奏,慢吞吞前行,好一陣子,才戀戀不舍地離開。
哪一個司機也猜不透,為什么會有這樣一輛馬車走在馬路上。
馬主人倒是對這些目光習(xí)以為常。他只顧著曬太陽吹風(fēng),在慢悠悠的寧靜里,不時和自己的馬聊上兩句:“‘大漂亮’,好好走?!薄啊笃痢?,你看那兒好看不?”
馬叫“大漂亮”。馬如其名,是真的漂亮—修長的四肢,健碩的肌肉,光滑的皮毛在陽光下仿佛綢緞,它就像一大塊瑪瑙雕琢出來的一樣。
到了下一個目的地,馬便自由了。一解開韁繩,“大漂亮”會迫不及待地繞到后面的房車門邊,用嘴撥弄幾下門閂。門緩緩開了,里面的女主人總會拿出一根香蕉,或者一個蘋果。
男人叫虎哥,女人叫虎娘,兩個人是夫妻,是“大漂亮”的主人。他們至今與“大漂亮”已共同生活了5年。他們曾花費1年時間,駕著馬車,從漠河到三亞,在幾十個城市里,留下了車轍和清脆的馬蹄聲。
這樣的選擇實在浪漫,可在現(xiàn)實中,養(yǎng)馬并非輕而易舉的事情:一匹馬千斤重,奔跑起來氣勢洶洶,如同一輛巨大的推土機;而且它脾氣倔強,時不時還會尥蹶子,馴服它都是件難事。
剛開始養(yǎng)馬的那些日子,虎哥和虎娘沒少被“大漂亮”折騰。因此每每有人說要養(yǎng)馬,他們就忍不住勸對方三思。
話雖如此,可他們從來不后悔?;⒏绯Uf,馬有靈性,與馬相處,有時候就跟和人相處一樣,對馬不好,馬會傷人;好好照顧它,馬會救人。
他還說,馬本性不受拘束,自己也向往自由的生活。每當(dāng)他和虎娘坐在馬車上,慢條斯理地開啟新的旅途時,清風(fēng)拂面的瞬間,生活中的種種煩惱仿佛都煙消云散了。
養(yǎng)馬這個念頭,源于他們?nèi)松械囊粓鲆馔狻?/p>
虎哥和虎娘來自黑龍江綏化,在養(yǎng)馬之前,兩個人從事服裝生意。與許多人一樣,忙于賺錢,忙于計較,他們被鎖在一成不變的人生里,日出日落,歲歲年年。
直到2018年,因為一場疾病,當(dāng)時30歲的虎娘切除了整個甲狀腺,雖然身體慢慢恢復(fù),但虎哥望著病榻上的虎娘,心中不停輕嘆“人生苦短”?;⒛镆怀鲈海銓⒆约旱囊粋€想法告訴了她:兩個人總該趁著年輕,暫時停下來,做一些從來沒有做過的事情。
他想起了小時候屯子里隨處可見的馬和馬車,那時他常?;孟耄谐蝗?,自己可以駕著馬車到屯子以外的世界走一走,看一看。
一晃,年近四十,這個小時候的理想依舊在腦海里盤桓。他覺得,如果再不去嘗試,這個理想就真的沒了。
2019年7月,虎哥買來了第一匹馬。
棗紅色的毛發(fā)、健碩的體格、長長的脖子,優(yōu)雅中還有一股高傲的氣質(zhì)。虎娘看著這匹5歲的小母馬,越看越喜歡。她說,就叫它“大漂亮”吧。馬甩了甩尾巴,似乎表示同意。
不過他們沒有養(yǎng)馬的經(jīng)驗,本以為只要喂喂草,喂喂水,馬自然會聽話。沒想到才過幾天,“大漂亮”就給虎哥來了一個下馬威。那天虎哥閑來無事,試圖攀上馬背,然而腿還沒邁,“大漂亮”突然屁股一扭,后蹄狠狠一蹬,一下子,虎哥的腿上便見了紅。
虎哥嘗到了“大漂亮”的厲害。他連忙從村子里請來養(yǎng)過馬的人,試圖通過“專業(yè)手段”讓“大漂亮”屈服。然而“大漂亮”偏偏是個硬骨頭,各種手段輪番上陣,它依然時不時使性子,見人就踢。
眼看著到了8月底,虎哥對它還是沒有一點兒辦法。一天早上,虎哥忽然發(fā)現(xiàn),馬病了。
“大漂亮”先是后腿一瘸一拐,沒幾天,就開始發(fā)燒,連站起來都困難。兩人慌了神,趕緊找人。
好在一個掛馬掌的大哥發(fā)現(xiàn)“大漂亮”的后蹄上被扎出了一個窟窿。接下來的日子里,打針、上藥取代了皮鞭和訓(xùn)斥。虎哥和虎娘每天守在馬前,像哄小孩子一樣哄著“大漂亮”。
如此悉心照看了一個月,馬一天比一天精神了,夫妻倆這才放心?;⒏缧闹幸捕嗌儆辛艘恍┳兓Hf物皆有靈性,他想,以后要好好的,不能再粗暴地對待馬了。
10月的一天,當(dāng)虎哥又試著給“大漂亮”勒上嚼子,套上韁繩,“大漂亮”一反常態(tài),變得格外溫順?;⒏缯f“抬腿”,它就抬起馬蹄;虎哥說“駕”,它便老老實實,乖乖地拉著房車,往前邁步。
虎哥明白,“大漂亮”終于把他們當(dāng)成主人了。他想,馬和人一樣,都有感情,與其說是人操控馬,倒不如說是彼此為伴。
但光靠一匹馬,四處旅行的愿望還是實現(xiàn)不了—房車太大太重了。
12月,踏著厚厚的積雪,虎哥把“二漂亮”牽回了家。
冬去春來,眼看入了夏,兩匹馬已經(jīng)長得又肥又壯,似乎萬事俱備。不過很快,兩個人就面臨又一個問題:路途遙遠,路面太硬,走久了,傷馬掌。于是出行的計劃再一次發(fā)生變化—他們開上小貨車,拉著房車,帶著馬上路。
周圍不免有人議論紛紛,說他們這不是瞎胡鬧嘛,自己出去玩就行了,為什么要帶著馬和房車呢?
不過虎哥還是想按照自己的想法做,他覺得如果每個人的人生都是照著別人的來,循規(guī)蹈矩,那得多沒意思。
2020年7月,車上塞滿草料,裝上淡水,隨著小貨車的發(fā)動機轟隆隆啟動,相處了一年的人與馬一起開始了旅程。
他們計劃先北上,再南下,具體路線隨時規(guī)劃。行進了100多公里后,他們在一座加油站旁邊尋到了一片空地。停穩(wěn)車,打開后斗,兩匹馬向下一躍,砰一聲,頓時塵土飛揚。幾個陌生人圍攏過來,好奇地打量著眼前的車和馬。
晚上,月光下,兩匹馬依偎在一起,高大的身軀隱匿在黑暗當(dāng)中,像兩塊一動不動的磐石?;⒏缇镁玫乜?,馬似乎睡得挺老實,于是又返回床上。但瞇了一會兒,因為是第一次出門,他總覺得不放心,再次起身觀察。
到了五大連池景區(qū),游人少得可憐,車可以徑直停在湖邊。他們牽著馬在湖邊飲水,水面上灑滿了金燦燦的光,仿佛這世界只剩這兩人兩馬。
“給馬洗個澡吧?!被⒛镎f。
虎哥牽著馬,嘩啦啦蹚進水中,水到了齊腰深的地方,他一撐馬背跳了上去。他想象著自己是古代的俠士,喊了一聲“駕”。馬兒向前奔去,推開一層又一層浪,打散了那些金燦燦的光,馬光溜溜的脊背露出水面,化身成一頭歡樂的海豚。
就這樣,他們在五大連池過了安逸的15天,除了吃飯、睡覺,全部時間都花在了遛馬上。于岸邊、林間漫步,聽一聽鳥叫,摘一朵小花,沒有韁繩束縛的馬亦步亦趨,老老實實跟在兩人身后。
遠離了喧囂,就好像遠離了塵世,這些簡單的瞬間,讓人著迷。許多“快手”網(wǎng)友對這樣的生活艷羨不已,來自河南的老成甚至自己坐車來到五大連池,就為了與兩人結(jié)伴來一段旅行。
8月中旬,同老成一起,三人兩馬抵達漠河北極村。從江邊遠眺,俄羅斯就在江的對面。
他們曾經(jīng)很多次想過來這里看一看,但始終抽不出時間?,F(xiàn)在忽然近在眼前了,溫暖的陽光、清爽的風(fēng),卻透著些許不真實感。
幾日之后,他們臨時起意拐入內(nèi)蒙古,連綿起伏的大草原仿佛一片無垠的翠綠之?!?/p>
就這樣幾乎漫無目的地邊走邊停,9月底,他們回到了綏化。在家過了中秋之后,他們準(zhǔn)備南下。
決定南下后,虎哥虎娘設(shè)定的路線是先出東北,再往河北、山東走。路過天津時,一位“快手”網(wǎng)友給他們送來了食物。他們這才知道,自己已經(jīng)成了網(wǎng)友們眼中的“傳說”,許多人都盯著他們的行程,就等著他們到自家門前時,跑來看一眼兩匹“神獸”和馬車。
花了一個月的時間,他們才抵達淮安,進入真正意義上的南方;又花了十幾日,進入浙江,來到義烏。那天,他們在義烏市郊的荒野里露營。點起燈,月牙浮現(xiàn),四周景物被夜幕一點點吞沒。他們聊人生往事,聊旅途,聊“大漂亮”倔強,“二漂亮”聽話。
兩匹馬就在不遠的地方,靜悄悄的,似在聽,又似在睡,一如平常。
然而第二天一早,“二漂亮”倒地不起,驕傲的長頸仿若一條綿軟的柳枝,垂落地上,不得動彈。“大漂亮”在旁邊不停跺著蹄子,看上去十分焦躁。
是累壞了嗎?好像也不是。
他們直播求救,有懂行的網(wǎng)友留言:“腸梗阻,需要獸醫(yī)做手術(shù)。”可義烏不是內(nèi)蒙古或東北,沒有那么多馬,自然也沒有那么多會治馬的人,況且人生地不熟,他們連藥都買不到,又去哪里找人呢?
他倆撫摸著“二漂亮”,希望能有轉(zhuǎn)機,但“二漂亮”一直雙目緊閉,仿佛沉睡著,直到漸漸沒了氣息。
虎娘淚如雨下,哭得上氣不接下氣?;⒏绯聊爻橹鵁?,一根接一根。
那天,虎哥開著車,在山腳的樹林里找到一塊地方,給“二漂亮”蓋上苫布,不得不將它獨自留在了南方。呆立良久,還是到了離別的時刻,可剛走出幾步,恍惚間,虎哥好像聽到身后傳來了一聲馬嘯。他趕忙回過身,眼前卻只有寂寞的樹、寂寞的山。一陣風(fēng)吹過來,枯葉蕭蕭飄落,連綿不絕的“沙沙”聲響起。
時間無法倒流,旅途還得繼續(xù)。沒了“二漂亮”,“大漂亮”吃也吃不好,喝也喝不好,整日來回踱步,凄愴的哀鳴聲一聲接著一聲,在荒無人煙的曠野上此起彼伏?;⒛飮L試著給它喂奶、喂糖,切了它愛吃的水果,有時候它看上去變得開心了,有時候它看上去依舊悵然。
他們走過浙江,穿過江西,一個多月后的次年一月底,終于抵達廣州。兩人一馬住在一座橋的橋洞下。
這不是虎哥虎娘第一次來廣州,還在做服裝生意時,他們多次來到這座城市尋找機會。不過現(xiàn)在和從前顯然不一樣了,他們來到這里,卻沒了之前那份物欲,也就沒了焦慮和煩躁。他們在橋下停留了許多天,最后一天,給“大漂亮”刷了刷毛,然后套上車,由著它,它想拉著車去哪里,就拉著車去哪里。
從廣州到徐聞,幾百公里的路途,他們走了整整一個月。抵達當(dāng)晚,他們和“大漂亮”登上了去往海口的渡船。海風(fēng)吹來,帶著咸味,海南越來越近,旅途將要到達終點。
2021年3月,他們登上了三亞蜈支洲島。
夜晚,沙灘上燃起了篝火,游人們圍著篝火唱跳。海浪拍打著沙灘,一陣一陣,像是大聲宣告著什么。遠方,一點光亮正在閃爍,大概是一艘漁船,在月亮下面靜止不動。
虎娘凝視了一陣,忽然回過頭,說:“‘大漂亮’,看,海!”
“大漂亮”只顧著站在沙灘上,好一會兒,它抬起了頭,回首望著虎娘和虎哥,目光嫻靜,一雙眼仿佛兩枚琥珀一樣,散出幽幽的光。
虎哥忽然覺得,自己的決定無比正確。在從前那些奔波的日子里,他從沒意識到,生活其實也可以很慢,很慢,自己也可以像“大漂亮”“二漂亮”一樣,不去思考那么多,便可以悠閑自得。
5月,虎哥和虎娘回到了綏化。整個旅途他們走了1.1萬多公里,走遍了半個中國,人累了,馬也累了。
接下來的兩年間,生活回歸到平凡。他們每天忙著拍短視頻,又做起了刀具生意,看起來和從前并沒有什么兩樣—經(jīng)濟上的壓力依舊高懸在頭頂,時不時碰觸一下,就讓人煩躁得像是被抽了一鞭子。
但有一些事情不一樣了。走出門,“大漂亮”就在那里,牽著它慢慢走一走,看著它開心yeKKP5p56TBxt/80a+mXl1h/eSYeCylVCpAaYwc4HhE=地打滾、撒歡兒,想起那段旅途,許多壓力就一點一點散去。
“大漂亮”再也沒有出過遠門?;⒏绾突⒛锝o它蓋了新的馬廄,寬敞舒適,不過“大漂亮”常常從馬廄里溜出來。它闖進屋子,用馬蹄敲擊著地板,像一串爆竹爆炸,先“炸”了客廳,又“炸”進臥室,來到虎娘面前。
虎娘嗔罵:“就知道吃!”
它立馬點點頭,眨一眨眼。
2023年5月,為了“大漂亮”的終身大事,他們決定把它暫時放到草原上寄養(yǎng),希望它能與馬群在一起,找到一個如意郎君。雖然只是暫別,兩個人還是很不舍,守在草場邊,目送“大漂亮”一步一步走向馬群。他們揮手,喊一聲“去吧”,它便向前跑小一段,可很快又停下來,回首遙望。
他倆不得不揮手指示“大漂亮”向前走,反復(fù)幾次,直到它加入馬群,與它們一起朝著山丘的另一端跑去。兩人默默地目送著它,直到遠方只剩悠悠白云。
饒是如此,他們還是惹來了非議。有網(wǎng)友說:“你們倆其實就是把‘大漂亮’賣了?!?/p>
虎哥發(fā)了火,回復(fù)說:“你覺得這可能嗎?!”
他說,因為有了“大漂亮”和“二漂亮”,他們才見到了那么遠的山、那么漂亮的水。沿途中和兩匹馬相處的點點滴滴,刻在他們的生命里,永遠留在那里,無法磨滅。
進入2024年,虎哥開始策劃一場新的旅程—他想帶上父母,去云南,去西藏。具體要做哪些事,要怎么出行,暫時還沒有具體的計劃,唯一可以確定的,是必然少不了一匹棗紅色的高頭大馬。
他希望到更遠的遠方去,見更多的風(fēng)景。許多次,在夢里,他覺得自己依然在路上,隨著一聲“駕”,耳畔傳來了輕快的馬蹄聲。
(撰文:李漁,圖片:快手三農(nóng)創(chuàng)作者—大漂亮馬車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