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叫庫蘭的哈薩克族女人坐在一棵樹下,懷抱著冬不拉,為人們唱起一首又一首情歌。
她已經(jīng)老了,似乎走入人群便會像塵埃一樣隱沒??墒钱?dāng)她唱起《可愛的一朵玫瑰花》,便仿佛變回“歌聲婉轉(zhuǎn)如云霞”的少女,她向心愛的戀人發(fā)出深情的呼喚,相約在月亮升起的夜晚,依偎在樹下深情地歌唱。
天上有多少閃爍的星星,地上便有多少愛情的歌曲。駿馬與歌聲,是哈薩克族人在大地上自由飛翔的翼翅。人們騎在馬背上,馳騁在天山下富饒的牧場,唱出生命中熾熱的愛與哀愁。
庫蘭一定也有過如這歌聲般熾熱的愛情。為這份一生中只有一次的愛,她要用全部的生命去歌唱。她不關(guān)心誰在傾聽自己的歌聲,就像一條河流,不關(guān)心岸邊的人是怎樣來了又去。一條河只是盡情地歌唱,夏天在花朵繽紛的草地上放聲高歌,收納整座天山上的融雪,而后歡快向前;冬天便在厚厚的冰層下低吟,陪伴睡夢中的鳥獸蟲魚。一個哈薩克族人降臨塵世,歌聲便融入了他的血肉,將他此后漫長一生中即將歷經(jīng)的哀愁與傷痛一一撫慰。行經(jīng)此地的旅者,仰頭看到高聳入云、仿佛一生不能穿越的天山,聽到深山中傳來的風(fēng)的呼嘯、野獸的低吼,還有騎馬的牧人云霧般繚繞的歌聲,會忍不住停下腳步,想要化作一株樸素的椒蒿、一朵白色的薔薇、一片綠色的苔蘚,或者一條輕盈的小魚、一只翱翔的蒼鷹、一匹馳騁的駿馬。人們就這樣被憂傷的歌聲俘獲,希望永久停駐在這片開滿鮮花的山谷中,安靜地老去。
庫蘭也不關(guān)心這些轉(zhuǎn)瞬即去的旅者,她只低頭撥弄著琴弦,唱一首不知名字的歌。我只知道這是一首獻給途經(jīng)氈房的路人的歌。氈房中的哈薩克族少女問路人叫什么名字,來自哪兒,一路是否疲憊,要與他共飲一壺奶茶。眼睛清亮的少女一定問了許多的問題;也或許,她什么也沒有問,只是默默陪伴他喝完一壺濃郁咸香的奶茶??墒牵氲酱撕笠粍e,便永生不能再相見,她還是鼓足了勇氣,對那人說:等你離去,一定不要將我忘記。
一只飛蟲與另一只飛蟲相遇,彼此碰觸一下翼翅,便在花草的汪洋中消失。一只鳥與另一只鳥,在暴風(fēng)雨來臨前的黃昏,并肩翻飛在云里,發(fā)出高亢激越的鳴叫,隨即便分道揚鑣。它們都不曾記住對方的名字,也未曾立下海誓山盟。但在臨別前的時刻,因這煙花一樣絢爛的相遇,它們對彼此深沉地叮嚀:等你離去,一定不要將我忘記。
這世間彌足珍貴的歌聲,是生命中自由奔走的江河,是天山下幾百萬年從未止息的融雪,它染綠一切堅不可摧的荒蕪,催促明艷的花朵在大地上綻開,它將愛情飽滿的種子遍撒天山南北。
當(dāng)一個老去的婦人離開這個世界,躺臥在一生都未曾走遍的大地上,她聽到明亮的歌聲再次響起—又一個叫作庫蘭的少女,正跨上駿馬,沿著天山河谷縱情馳騁,尋找珍稀的愛情之花。
逝去的人隔著幾萬光年的距離,注視著人間奔涌的江河,在寂靜的蒼穹下,微笑著擰亮星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