曉莙每次來我家找我時都哼著歌,人沒到,清脆的歌聲已經(jīng)飄蕩過來。曉莙叫上我一起走出家門,在菜地里采一朵油菜花戴在頭上。路過大廣播,她跟著廣播大聲唱呀唱,直到廣播里的歌聲聽不清了,曉莙的歌聲還很嘹亮。這丫頭對聲音的音色特別敏感,能聽出不同的鳥叫聲;也能“過耳不忘”,唱歌時,她不會讓任何一句旋律掉在地上,記不清的歌詞就自己瞎編。
到了小學(xué)四年級,我個子一直不長,曉莙也是小個子,我倆當(dāng)了一段時間同桌。我父母是大學(xué)畢業(yè)來的“三線廠”,與我們交往頻繁的大多是知識分子,比如淑華的父母。曉莙算是唯一一個工人家庭的孩子。曉莙家住在煤場山附近,我第一次去曉莙家,一腳踏進去,脫口問道:“這是你家?guī)旆??”曉莙一邊說“這是我家”,一邊把眉頭皺了起來。好脾氣如曉莙,表達不滿的唯一方式也就是皺眉頭了。我意識到冒犯了她,見我愧疚,她裝作若無其事地哼起了歌,化解了我的尷尬。
后來聽到一句話“馬踏了營了”,忽然就想起曉莙家:目之所及,每個空間都堆滿雜物,沒有衣柜、書柜、沙發(fā)、椅子這些家具,如果非要找家具,除了擺得滿滿的連床單都看不見的床,就是地上橫七豎八的幾個小板凳,每個角落都堆著東西:大桶漿糊、幾摞紙殼子,還有糊了一半的紙盒。
盡管簡陋、混亂,小時候我還是最喜歡去曉莙家,可能是因為曉莙家跟我其他小伙伴的家截然不同。淑華家是我見過的最講究、最豪華的家,木地板用蠟打得閃閃發(fā)光,全套的家具一塵不染,每個餅干桶上都蓋著一塊雪白的手帕……曉莙家就剛好相反,滿是雜物,就像個快活的垃圾場,你一頭扎進去就知道,啊哈,你自由了,沒人管你啦,你愛咋瘋咋瘋,反正這地方也沒啥完整的東西值得讓你擔(dān)心給弄壞了。
后來讀人類學(xué)家羅安清的書《末日松茸》:“和一般要求營養(yǎng)豐富的物種不同,松茸喜歡生長在養(yǎng)分不多的林地,并通過共生關(guān)系改變、滋養(yǎng)樹木和森林,改變巖石、土壤和環(huán)境。”莫名想起曉莙。作為家里最不起眼的小女兒,沒人特別疼愛她,但也沒人過于規(guī)訓(xùn)她。由于兄弟姐妹眾多,在學(xué)校她不會被欺負(fù),在廠區(qū)也不會被欺負(fù),于是曉莙有了一種很敞亮的氣質(zhì)—身心健康,自信自如,有著當(dāng)下人們口中難能可貴的“松弛感”。
因此,曉莙盡管相貌平平、成績平平,并不是一個大人眼中突出、優(yōu)秀的孩子,但她周圍總圍繞著很多小伙伴。拿我來說,去曉莙家找她玩是一件天經(jīng)地義的事情。不像去淑華家,她的清華大學(xué)畢業(yè)生父母雖然和顏悅色,耐心地招待我吃糖果,但我還是會拘謹(jǐn),畢竟淑華父母對她的學(xué)習(xí)抓得緊,我能感覺到淑華的身不由己。在曉莙家有個神奇的體驗—你好像成了她兄弟姊妹中的一個,沒人跟你客氣,也沒人跟你見外。每次去她家,都能撞見曉莙姐姐帶的同學(xué),或者她兄弟的小伙伴,一群人在家里出出進進,就像進出自己家一樣,甚至比自己家還自由。自家爹媽會追著你問“寫完作業(yè)了沒有”;在曉莙家,沒人管你功課,甚至她父母這兩個成年人在不在也不重要,反正他們對這么多娃來來往往也習(xí)以為常了。曉莙的父母沒啥記性,你這次去,他們順口問你幾句:“你爸爸媽媽是誰呀?在哪個車間呀?”下次去他們還問這幾句。一想到他們可能連自己娃分別上幾年級都弄不大清楚,作為一個成天被大人追著問考了多少分的小孩,我很是羨慕曉莙有這樣“難得糊涂”的父母。
比起總是被課業(yè)追攆得狼奔鼠竄、焦頭爛額的淑華和我,曉莙就像河畔的風(fēng)一樣自由,不管跟誰組團遠(yuǎn)足—即使去18公里外的水庫郊游—都是隨叫隨到,說走就走。進入大自然的曉莙簡直如魚得水。兒時的快樂總是和吃相關(guān),而曉莙總是能找到好吃的—基建山下的野草莓、八車間溪水邊的野櫻桃,還有煤場山腰上的桑葚、學(xué)校后山上的杏子,她都如數(shù)家珍。
春天的桐花開了,曉莙從花柄里拔出它的花冠,讓我吮吸花萼的根部—哎呀,像蜜一樣香甜。初夏,跟著曉莙去撿麥穗,幾個小伙伴坐在夕陽里,看著燦爛的云霞烤麥穗,討論火燒云是不是云著了火,討論烤麥穗和青麥穗哪個更好吃。曉莙說,把即將成熟的青麥穗像剝瓜子那樣剝開外皮,綠綠的一顆,在牙齒間咀嚼會有一股甜香,最好多剝一些,攢成一把,一口嚼,比小商店賣的口香糖還清爽甜美呢。說到甜,曉莙還告訴我,剛砍下來的新鮮玉米稈像甘蔗一樣甘甜可口。
深秋時節(jié),曉莙帶我們?nèi)痛謇锏耐瑢W(xué)家收玉米,同學(xué)給了很多玉米和紅薯,被曉莙做成了“荒野求生版”大餐—在地上挖了個洞,把紅薯埋起來,撿柴燒火,上面架起木棍烤玉米。玉米烤得差不多了,再烤紅薯,幾個小孩坐在山頭上,看著對面山上層林盡染,吃著烤紅薯和烤玉米,一個個小臉都成了三花貓。雖然烤的紅薯一面皮酥流蜜,一面還是半生不熟,玉米也烤煳了,但那是我迄今為止吃過最美味的野餐。
經(jīng)常跟曉莙出去玩的我發(fā)現(xiàn),其實曉莙的自由也不是我想象中的那樣—去哪兒沒人管,啥時回家也沒人問。只是她有讓自己玩得心安理得的辦法,比如回家?guī)仙嚼锊傻哪⒐?、木耳、地軟、竹筍……實在沒啥了就提一桶山泉水,可能是她體恤父母辛苦,也可能是大家庭總是食物短缺培養(yǎng)出的本能。我沒問她為啥這么自覺,反正作為小孩子,我們各有各的苦衷,我也學(xué)她如何采蘑菇,為的是找個借口逃避爹媽的嘮叨,想用勞動換取自由。
我家從深山里的廠區(qū)調(diào)到城市以后,我經(jīng)常會夢見徜徉在山水之間,頭上別著油菜花的曉莙,在我夢里,她笑得比花還爛漫。幾十年過去了,我還是能輕松地想起淑華的模樣,據(jù)說她已經(jīng)成了科學(xué)家,這并不讓我意外。但曉莙在干嗎呢?這個問題就特別挑戰(zhàn)人的想象力,聽說后來廠里停產(chǎn)了,我那些留在廠區(qū)的同學(xué)大多去了深圳,趕上了特區(qū)經(jīng)濟強勁發(fā)展的好時候,一波一波的巨浪,一不小心就把他們推了上去,但是一不留神,也有人被打下深淵。曉莙應(yīng)該也去了南方。
話說回來,作為一個尚且還愛幻想的成年人,長大以后回首童年,會給大多數(shù)記憶都加上濾鏡,也許那個永遠(yuǎn)自由、總是歌唱的曉莙只是我設(shè)定的回憶。但是,縱然她亦如每個遍嘗苦辣的成年人一樣,不得不歷盡滄桑和磨難,我都相信現(xiàn)在的曉莙依然像她的歌聲一樣明亮、清脆、坦然,歸來還是少年。畢竟曉莙就像松茸一樣,有著神奇的適應(yīng)力和蓬勃的生命力—
“那些被嚴(yán)重干擾過的廢墟森林,如原子彈爆炸后的廣島、工業(yè)砍伐后的俄勒岡森林、大量人群進進出出的云南林地……都是松茸喜歡偷偷冒出來的地方?!?/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