無人之地

拉開門，下樓，走出胡同，拐到街上，穿過街道、車輛和人群，上坡，沿著臺階一步步走上來，這就到了山頂。這是早上或者夜晚，你坐在一棵樹下，望著事實上并不在關(guān)注著的遠(yuǎn)處——霧靄將散的半空或者燈火搖曳的樓群。很多時候都是這樣，你也不知道因為什么就輕易地走出了家門，就走到了山頂，或者不是山頂?shù)c山頂一樣的那些無人之地。

今天是這樣，后天是這樣，后天之后的某一天也是這樣。你體內(nèi)驅(qū)使著你的那點兒什么，會一次次地驅(qū)使你重復(fù)這個行為。更準(zhǔn)確地說，在有生之年都會驅(qū)使你重復(fù)這個行為。

你，碰巧作為一個詩人，這一點或許表現(xiàn)得更明顯。當(dāng)然，你從來沒覺得作為一個詩人比作為一個世人有什么特異之處，不不不，你并不會為自己的詩人身份而感到倨傲、高貴或者高人一等。你的意思是說，作為一個詩人，你比一個世人更能自覺到這一點，也更加需要這一點?，F(xiàn)在，你比成為詩人之前更多地走出家門，走到山頂，走到江邊，走到曠野，走到草叢，走到密林深處，走到太古的巖石間——一切無人之地都成了你的目的地。

那些地方，到底有什么吸引著你？當(dāng)你還不是詩人的時候，你也曾經(jīng)一次次地自問。

自幼在鄉(xiāng)野間長大是這個問題的一部分答案，但并不是全部。是的，鄉(xiāng)野，這樣的出身和成長環(huán)境讓你比你的很多城市同齡人更親近于那些無人之地，對熟悉的場景的尋找出于早年形成的某種心理需求——你的城市同齡人更親近于街道、廣場、公園、商場、影院、游戲廳，這在邏輯上是一樣的。問題是不單單是你，你相信而且知道，你的諸多城市同齡人很多時候也會像你一樣，一次次地走出家門，走向你前往過的那些無人之地。

投身于無人之地帶來的那份本然的壯闊，把自己變成和一棵樹、一株草、一條河流、一塊石頭一樣的自然萬物中的一種，或許可以回答這個問題的另一部分。如果這個回答顯得矯情同時也不完全準(zhǔn)確的話，那么可以再補充一點——人，所有人，骨子里或許都擁有至少潛藏有離開有人之地的那種需求，也即獨自面對除了人之外的自然萬物的那種需求。

如果拋開詩人的身份，這應(yīng)該就是現(xiàn)在的你對以前的你的回答。不過，問題的另一面在于，你，作為一個詩人的你，現(xiàn)在還面臨著一份對曾經(jīng)不是詩人的你的回答，或者說面臨著一份對更廣大的不是詩人的世人的回答——他們雖然并未提問，但你理應(yīng)給出回答。

此時此刻，坐在距你家不足一百米的你經(jīng)常登臨的這座小山的山頂上，身為詩人的你又一次想到了那個自問——以及暗夜中那些此起彼伏的他問?，F(xiàn)在，深夜十一點，那些即將和已經(jīng)躺臥在夢鄉(xiāng)里的人，正等著你作為一個詩人的回答。你沒有回答，你坐著，仰著頭，望著那趟正在閃爍著燈光的夜航飛機，它周圍那幾顆并不算明亮的星星，以及它們背后那張暗藍(lán)色的大幕——你也不知道作為一個詩人的自己為什么會在這個點兒坐在這里。

在世人看來，這么晚了還坐在這兒傻不棱登的你，就是個精神病。也許，你自己也不禁這么覺得，你甚至還看見了自己在旁邊望著自己譏笑。但是，這份覺得和譏笑并沒有促使你起身離開，你繼續(xù)坐著，繼續(xù)仰著頭——在某些時候，你覺得自己就像個巫師，自己置身的周遭就像個道場，你坐在那兒，頭上好像伸出了一根天線，通靈般地接收著什么。

你接收到了什么？天上有什么，空氣中有什么，你就接收到了什么。幾億年前發(fā)出的一粒光子，它穿過茫茫外太空，穿過厚厚的大氣層，又穿過那些正搖曳著的樹葉縫隙，終于抵達(dá)了你的眼睛；幾千年前坐在籬笆院子里的一個古人，他望著在遠(yuǎn)處夜幕中隱現(xiàn)出來的那條山脊線，重重地?fù)u了搖蒲扇，又輕輕地嘆了一口氣，此時此刻他就坐在你的身體里嘆著氣……當(dāng)然，當(dāng)然還有別的什么，一些你正在接收著的但并不能確定是什么的什么。

平靜，淡然，并不刻意地接收著那些正在到來的什么，但有那么一瞬間，你為自己有那么一瞬間能置身于——同時也是置神于——那份廣大浩蕩又亙古久遠(yuǎn)之中而激動不已。

煙火間

胭脂路，糧道街，在這座城市所有類型的街道中，它們是與你關(guān)系最為密切的那一種——店鋪林立，滿街飄香，熱干面店、米粉店、餃子店、牛肉面店、鹵菜店、鍋盔店、麻辣燙店、抄手店、燒烤店……作為這座城市最具煙火氣且與你咫尺之遙的美食街之二，它們和你的密切關(guān)系表現(xiàn)在日復(fù)一日地召喚著你前往。而在你們——讀到這篇文字的讀者們——所在的那些城市，當(dāng)然也不乏這樣的街道，也不乏被它們一再召喚過去的你們。

飲食，人之大欲中的第一種，當(dāng)然是第一目的。多數(shù)時候，這在你身上也同樣成立，你和被召喚過去的其他人一樣，也是為了走進那些店鋪中的一家，從某種意義上說，這已經(jīng)形成了你的生活方式。不一樣的地方在于，某些時候你并不是為了走進那些店鋪中的一家，你只是為了走到那樣的街頭，置身于街頭的那些煙火氣和被煙火繚繞著的人群之中。

當(dāng)然，還不只是那樣的街道，還有菜市場、農(nóng)貿(mào)市場、超市、公園、商場、影院等一切人群聚集之地，甚至電影、電視劇、直播間、短視頻里那些有人聚集的“地方”，它們也都在召喚著你前往——更準(zhǔn)確地說，是聚集在那些“地方”的那些人在召喚著你前往。

背著手——或打開手機——走進他們之間，成為他們中的一員，你就能體味到只有置身于人群之中才能體味到的那份感受——你和他們是同類項，你正在被眼前的他們合并。

提溜著一塑料袋饅頭的那個中年婦女，靠著一棵樹正在吃熱干面的那個背著雙肩包的小年輕，在幾條豬肉后面正刷手機突然咧嘴一笑的那個漢子，拖著音響唱著歌同時又向你伸出手來渴望著被施舍的那對老夫妻，以及從你眼前正經(jīng)過的從某處來到這里又將前往另一處的那個騎共享單車的女孩子……你看著他們，看著他們越過你或者你越過他們，你的目不轉(zhuǎn)睛地觀看或者背過頭去，你的心頭一動或者無動于衷，也就是你被合并的方式。

在這里，這些人群聚集之地，人群——博爾赫斯所說的那個幻象——現(xiàn)在被具體化為了一張張臉龐，老的少的，男的女的，滿面風(fēng)塵的和輕松愜意的，他們構(gòu)成了你對人群的概括性認(rèn)知。你并不認(rèn)識他們，也從未見過他們——很可能也不會再見到。然而置身于他們之間，擦肩而過或者抬頭一望的某個瞬間，你不經(jīng)意地記住或者內(nèi)化了他們當(dāng)時當(dāng)刻的表情、衣著和形象，他們呈現(xiàn)的一切讓你以意識不到的方式儲存在了自己的感受記憶中。

是的，無論作為一個人還是作為一個詩人，你都不會被他們真正合并。不，這倒不是源于“他人即地獄”的認(rèn)識，也不是出于人性深處那份與生俱來的自我和自私。很簡單，他們是他們，你是你，他們與你沒有任何關(guān)系，你和他們僅僅是在這個世界上偶然出現(xiàn)在某處的人群，你對他們并不負(fù)有擦肩而過和匆匆一瞥之外的責(zé)任——而反過來也同樣如此。

絕大多數(shù)時候你和他們并不在一起——你甚至也看不見他們，你在這個城市的某個角落里一個人待著。你在想著你自己的那些事，你明天要去一個藝術(shù)家的工作室，你剛才訂的桶裝水半個小時后才能送來，你窗臺上那盆虎皮蘭已經(jīng)枯了，你晚上要騎動感單車……

但是，即便如此，作為一個詩人，你還是會下意識地和他們在一起。在你眼前或者腦海里的那片幻覺大幕上，他們正朝你走來或者彼此忙碌著，成為某種形而上的實在——現(xiàn)在你意識到了你自己，正蹺著腿坐在椅子上的自己，你自己也就是你見過的那些他們的代表，那些在統(tǒng)計學(xué)意義上被掩蓋著和替代著的零，你就是那些零的總和，你就是人類。

空氣中有什么突然抵達(dá)了你，拿起你的手，讓你的手又拿起筆或者打開電腦，敲下一篇分行的文字。你有足夠的理由相信，你寫出了一首詩，你代表那些零寫出了一首詩，然而你并不為此感到驕傲。你知道，在最本質(zhì)的意義上，那篇分行文字或者那首詩，只不過是你見過并記得的那些平靜、嘆息、搖頭、快樂、愁苦、無聊的一種替代方式——讓你感到驕傲的，僅僅是這樣的方式降臨到了你頭上，你是黑暗里被選中的騎手，僅此而已。

家 宅

被樓頂兩條邊線切出來的那片天空中，有一只鴿子降落了下來。坐在書房里的你看見了它，注視著它的降落，降落之后的來回走動，在你的注視中它又飛走了。它拋棄了你，把你重新還給了你自己。跟它一樣，云縫間的一架飛機，對面窗臺上的一只橘貓，山坡上那家酒店陽臺上的一個身影，也都會被你注視，也都會拋棄你——重新把你還給你自己。

是客體提醒了主體，讓主體再一次意識到自己的存在。這也充分說明一點，你在大多數(shù)時間里是沒有這種意識和自覺的，無論是正處于忙碌狀態(tài)的你，還是正處于閑暇狀態(tài)的你，無論置身于人群之中的你，還是落單為獨自一人的你，你都在下意識中淡忘了自己。

即使這么多年來你一直是獨居，絕大多數(shù)時候都是一個人待在家里，這套獨屬于你一個人的兩室一廳以物理的方式把你與這個世界隔開了，把你以一個個體的形象單獨凸顯了出來，你也并不會比其他人建立起更多的自我意識——就像你時時刻刻都在呼吸卻并不會感覺到在呼吸一樣。你宅著，待在家里，待在一個獨屬于你一個人的世界里，但你仍然與窗外你看見和看不見的那些在一起，仍然與腦海里你想到的和想不到的那些在一起。

不，你并不是說人是社會關(guān)系中的動物，并不是說人際、集體、利益、傳統(tǒng)、歷史、文化、語言、意識、審美等等都在規(guī)訓(xùn)著你進而牽系著你。你的意思是，面對那個古老而又常新的經(jīng)典之問該怎么回答——你的這個你到底是誰，你在哪種意義上構(gòu)成了你自己。

窗外的鴿子、飛機、橘貓、身影都回答不了你這個捫心之問，把你與這個世界隔開的這套兩室一廳也同樣回答不了，相反，它們還在加重你這個捫心之問。像古往今來所有來到過這個星球的那些發(fā)出過這個捫心之問的人一樣，你把這個問題帶到了春色爛漫的窗前，帶到了水流不息的江邊，帶到了俯瞰塵世的山頂，帶到了人潮洶涌的街頭，甚至帶到了鼾聲如雷的夢里，你曾經(jīng)給出的答案是這樣的——你沒有自己，你是你的一個幻象。

太陽底下無新事，太陽底下也無新人，你承認(rèn)并且接受這一點。是的，在絕大多數(shù)時候，你也在接受——同時也不得不接受——每個人都在接受著的那些內(nèi)容，作為曾經(jīng)、正在和將要在這個星球上出現(xiàn)的人類群體的一員，你只是復(fù)制和被復(fù)制之間的一個過渡者。

詩人這個身份的降臨，或許讓你在復(fù)制和被復(fù)制的命運之外重新發(fā)現(xiàn)了自己，可以構(gòu)成獨一無二的你的那個自己。在這里你無意于強調(diào)詩人比小說家、散文家、導(dǎo)演、畫家或者其他創(chuàng)作身份的獨異，在某個時間某個地點它成為你的身份，你愿意——并非堅持——以這重身份從事與其相關(guān)的內(nèi)容，僅此而已。你的自覺，來源于作為一個詩人的自覺。

你不上班，除了不得不外出的時候，一天中的大多數(shù)時間里你都一個人待在構(gòu)成你的世界的那套兩室一廳之內(nèi)，敲敲打打，涂涂抹抹。與之前那個捫心自問自己為誰卻找不到答案的你不一樣的是，現(xiàn)在的你不但擁有了你，更進一步的是，你還要在詩人這個群體中也找到你，模仿的你不是你，改寫的你不是你，某種流派中的你不是你，大師陰影中的你不是你，甚至你覺得是你然而事實上只是你們或者他們的某種變體的你也不是你。你努力去尋找并且渴望成為的，是在眼睛中睜開眼睛、在筆中拿起筆、在字中寫下字的那個你。

現(xiàn)在，夜已經(jīng)深了，然而你不覺得那是夜；四周是墻壁，然而你也不覺得那是墻壁。

嗯，在你此時此刻的感受里，你正處在你所經(jīng)歷的所有時刻中的最新一刻，你正站在你從這里前往這個星球上任何一處的那個起點。你相信你擁有那個最新一刻和那個起點，你覺得自己擁有了一種古老而又新鮮的能力——你坐下來，打開電腦，你一無所有，只有文字這個唯一的工具，你敲打著，看著它們從屏幕上一個個地蹦出來，就像這個星球上的第一個人舉著石塊在山壁上敲打著——他看著那些粗糙但新鮮的鑿痕被敲打出來?，F(xiàn)在，你相信是你正在做著的事情構(gòu)成了你的存在，你看著那些字句——也就等于看到了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