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94年7月,我在洳口派出所參加了公安工作。頭一天上班,你猜我碰上了誰?郭頌。他當時已是派出所所長。我做夢都沒想到,當年的“小郭子”多年后竟成了我的首任領導。
一提“小郭子”,話就長了。
他是城里人,十七歲畢業(yè)于省公安學校,分配到我們這個偏遠的山區(qū)縣工作?!拔母铩痹覡€公檢法的風云里,他被下放鐵礦當了一名礦工。1978年歸隊,在我們鄉(xiāng)做了一名公安員。
經過一段蹉跎歲月,他也不過三十出頭,正當盛年,英姿勃發(fā),是名副其實的“小郭子”。洳口街百姓,不論大人小孩兒都叫他“小郭子”。怪的是,這么多年這個人在他們嘴里一直是“小郭子”,仿佛壓根沒變老。實際上,我參加工作那年他就年奔五十了。
稱呼這事你細一琢磨,很微妙,反映出彼此間的關系以及關系的遠近親疏。一般來說,別人嘴上對你越尊敬,心里頭離你越遠。如此看來,叫他“小郭子”并非不尊重,反倒是他為自己所持盾牌掙來的徽章。
那時的公安員可了不得,我們洳口鄉(xiāng)下轄大大小小十二個村莊,三萬多人口,但凡治安保衛(wèi)的事全歸他一個人管——這樣說似乎不妥,有突出個人英雄主義之嫌。那時候講究“警力有限,民力無窮”。他有腿兒,他的腿兒就是基層治保會和基干民兵?!皞鋺?zhàn)、備荒、為人民”主導下,十多年間將基干民兵的本領淬煉得特別高強。別的地方咱不知道,洳口街的民兵經常拉練、打靶、比武,他們至少練成了兩項看家本領:一是打槍,二是捆人。話又說回來,他們本事再大,也是在郭公安員的指導之下。千頃地一根苗,全鄉(xiāng)就這么一個正編警察??梢哉f,他一個人就是一個機構;也可以說,郭頌就是洳口派出所的前身。你說,那時的“小郭子”得有多威風!
為了避免讓人覺得我不知天高地厚、沒大沒小,還是叫他郭叔為宜。你們還不知道呢,用現在的話說,他可是我的偶像。緣于他,我心里凝成一股融不開、化不散的警察情結。那年,我十一歲,讀小學四年級,親歷了他們偵破的一起強奸殺人案件。
被奸殺的是教我們音樂的佟老師。
那個案子當時在全縣都嚷嚷動了。因為時代久遠,加之年歲幼小,我保存下來的記憶并不多。我確切知道的是,那個強奸殺人犯被斃了。
那年年底,在縣一中開了一個規(guī)模空前的公判大會,偌大的操場擠擠插插全是人。從場外土氣狼煙隆隆開來三輛首尾相連的軍卡,坐地上的人們伸長脖頸,注視著那三輛Re2VYa8C5TWal7UTLYQVSQ==入場汽車。只見兩名警察押著一名刑犯,三人一組,面朝外站在車斗兩側。刑犯身上都殺著白細的小繩兒,脖子吊著一塊木板作襯的白紙牌,上面用粗重的墨色寫著他們的名字及所犯罪名。
車停穩(wěn)后,先聽到一片“嘩啦嘩啦”腳鐐子蹚地的聲音。一行刑犯步履沉重,費了好長時間才全部站到臺上。他們個個蔫頭耷腦、面如土灰,在臺上站了一拉溜。
經電喇叭擴出來的聲音夾著“嗞嗞”電流聲,在耳畔嗡嗡作響。叫到哪個人,那人就會被揪起臉,向臺下亮相幾秒鐘。主持人略頓,便中氣十足地歷數他的罪行。到底判多少年哪?嘮叨半天,人們最關心的事卻沒聽他說。臨了兒,那聲音陡然高亢,顯得正義、威嚴、神圣而不可侵犯:“驗明正身,押赴刑場,執(zhí)行槍決!”密匝匝的人群忽地從地上冒起,觀眾嘩然,人群涌動。原來,這些人都是同一個結果!啪啪拍巴掌的,呸呸吐口水的,樂得嘣嘣直蹦的,還有人振臂朝天,喊了一兩句已經不合時宜的階級斗爭口號。
前面的人一冒起來,黑壓壓一片,我們在后面什么都看不見,眼前晃動著一排印有兩團土印的大小不一的屁股,亂哄哄的嘈雜聲中只聽到喇叭里傳來腳鐐子蹚地“嘩啦嘩啦”的聲響。正心焦時,一隊警察跑來維持秩序,勸導大家坐回原地。三輛軍卡首尾相銜轟轟啟動,車輪碾過操場的煤渣跑道,車屁股后攪起一團經久不散的黑色煙塵……
排隊返校途經縣影劇院時,貼電影海報的水磨石門柱上新貼出了一張法院布告。那張布告嶄新,似乎還散發(fā)著油墨的味道。我們來時,這個位置還被《城南舊事》的電影海報占據,海報上印著一個清純甜美的大眼睛小妹妹。大家不覺停住腳,簇成一堆兒,看那新布告。在布告第一行就找到了那個強奸殺人犯的名字,我仇恨地盯著那三個字——羅建春。
“就是他,殺死了我們的佟老師!”打在“此布”兩個字上的大紅對勾觸目驚心。二海煞有介事地向同學們介紹,那是蘸著被槍斃人的血勾出來的,“一筆勾銷”就是這么來的。誰的名字上一打勾,那人就見了閻王。這種說法很新奇有趣,卻也聳人聽聞,就有同學質疑:“他們不是剛給拉走嗎?這會兒恐怕還到不了刑場呢!”故弄玄虛的二海被揭穿,可是他嘻嘻哈哈毫無窘態(tài),這廝怕是故態(tài)復萌。
我關于此案的另外記憶片段就與他有關。
案件偵破過程及細節(jié)我不盡了然。因為涉及我們佟老師,對我們這些年幼孩子心靈的觸動可謂翻江倒海。此前,有關此案的消息七說八不一。比如,有的說,佟老師是被那個姓羅的掐死的;有的則說,不對,是被那主兒勒死的。有的說,佟老師跟那人相熟;有的則說,他們不可能認識。這么多年,我腦中積了很多問號。遇到郭叔就好了,往后天天在一塊兒,有充裕的時間和條件向他刨根問底。而他作為主辦人員,對此案記憶猶新。
我最終知道了這起案件的始末根由。他描述的情景細致入微,時不時就出現在我腦海里,次數多了竟然給了我一種奇異感受:我覺得我當時也在場。而每每提及此案,不知觸動了他的哪根神經,他都罩上這么一句口頭語——
你曉得,天下黃河幾十幾道彎哎?
1984年元旦,朝陽從盤山山坳彈跳出來,在一抹綺麗彩霞襯托下,帶著股新年的喜慶勁兒。幾天前降了頭場雪,乍泄的晨光打上茫茫雪野,覆雪的大地更顯遼闊。寒風吹著一叢一叢干枯的褐色樹葉,在空曠的雪野上飄浮、滾動。
洳口的清晨,到處氤氳著清冷而安謐的氣韻。
上午九點多鐘,準備回家過節(jié)的郭叔被西營村一村民攔在鄉(xiāng)政府門口,說是在村東小路旁發(fā)現一具女尸。郭叔跨上他的那輛二八大杠最先到達了現場。
現場位于洳口鄉(xiāng)西營村東,距東莊頭約三百米。一條田間小路東西方向,路北麥田地里橫陳一具女尸。尸體頭西腳東,呈俯臥狀。上身著藍色棉服,下身穿青色棉褲,左側褲兜外翻,地上落著兩把拴在一起、已經磨禿了的鑰匙。褐色人造革褲帶敞開,脖子上一條打著扣的紅絨線圍巾在茫茫雪色中格外搶眼。這條紅圍巾幾乎絞成了一股繩,緊緊勒在死者的脖子上。尸體南側倒放著一輛鳳凰牌二六型自行車。郭叔指揮聞訊趕來的村干部和民兵遠遠地隔離了現場,隨后騎車返回鄉(xiāng)政府總機室,打電話向縣局報告。
那天上午,那塊麥地聚了一堆警察。孱弱的陽光一時還不能驅散大地夜間凝結的寒氣,顫顫的枯草尖挑著一層薄霜。在現場忙碌的警察面色無不嚴峻、凝重,也像染了一層霜色。
一般以為,雪地上的痕跡比土地上的更顯而易見。其實不然,現場鞋印雜沓,都是鞋底沾雪之后踩出來的,因而更加混雜難辨。技術員費了老鼻子勁才確認,進入過犯罪現場的只有兩人,因為鞋印有兩種:一種是佟老師的高跟鞋印,一種是男人鞋印。這個男人的鞋印清晰的地方不足半枚,鞋印花紋呈橘子瓣兒狀。經研究比對,確認為大頭鞋的鞋印。自行車上沒有刷到佟老師以外的指紋,由此推測:作案者可能戴著手套。受害者呢?這天兒騎車也應該戴著手套??墒?,現場并沒有發(fā)現她的手套。難道作案者用受害人的手套擦拭了自行車上的指紋后,帶走了那雙手套?
村民認出,死者是洳口小學音樂教師佟老師。佟老師有一個三歲女兒,姥爺帶著。丈夫是縣食品廠罐頭車間的一名灌裝工,頭天晚上正趕上夜班,還不知道妻子已經遭遇不測。
我記憶里佟老師不過三十歲,郭叔確切地說,那年她二十七歲。這就對了。我對她最初的印象是留著一甩一甩的兩條及腰長辮,辮子黝黑發(fā)亮。她走路時習慣將一條辮子捋到前頭,發(fā)梢在一根手指上纏來繞去,走一路繞一路,到地兒往后一甩。大概有小孩兒后剪成了齊耳短發(fā),發(fā)縫偏分,一排整齊的發(fā)根微微向頸項彎曲,更顯清秀文靜。她身材瘦溜,相貌姣好,尤其那柔婉的語氣聲調聽起來特別親切隨和。我們無不以為,她做音樂教師簡直天造地設。
佟老師教我們低年級部音樂課。學校樂器有限,只有一架骨散筋松的腳踏風琴、一架背帶幾乎磨斷的老舊手風琴、一柄不知緣何出現于此的少數民族樂器冬不拉。此外,還有永遠在音樂課上派不上用場的兩面破皮鼓,七八個大小不一、綠銹斑斑的銅鈸——如果這些毫無技術含量的響器也算得上樂器的話。這些簡陋的樂器被她物盡其用,別管腳踏的、手拉的,還是指彈的,都被她使得嫻熟又趁手。
她教會我們的第一首歌是國歌。學歌時讓我們全體起立,整個學歌過程站立進行。她教一句,我們學一句。她唱歌氣韻流暢,聲音清越。教唱時,在教室里來回溜達??凑l不張嘴或嘴巴張得不夠大,就翻過白皙的手腕,用指關節(jié)篤篤敲桌角;或打拍子的同時盯著你,直到濫竽充數的同學改正,她才走開。個把調皮促狹的孩子總是有的,比如我的同桌二海,每當唱到“冒著敵人的炮火前進,前進,前進進”時,總是嬉皮涎臉亂改詞。
一次,佟老師舉起手臂在空中一劃,及時止住了大家。
“冒著敵人的什么?”她問二海,“嗯?你唱的是?”
“蘋果!”二海小眼一翻,“咋啦?”
“不對!”我豁出去了,當眾揭發(fā)了這個皮臉賊,“他唱的是屁股!”
同學們哄堂大笑,二海在那笑聲中狠狠剜了我一眼。一俟聽清,佟老師臉色氣得緋紅,她向身后一掃,迅速止住了我們無知的笑聲。白皙的手腕一翻,啪地四指并排落在桌面上,二海應聲嚇得往后一閃身。她上前一步,托起他胸前打著綹的紅領巾,紅領巾兩頭各染著一大一小淺黑色墨跡,那臟兮兮的面目一度令她語噎,她喘定了一口氣才開言:“知道這是什么嗎?嗯?告訴你……”她氣得說不下去了,“這是紅旗的一角!是烈士的鮮血染紅的!你唱的是國歌,咱們國家的國歌!懂嗎?”她撒開托在手里的紅領巾,胸口起伏不定,眼睛逼著二海,站在那里咻咻喘氣。她生氣的那一刻嘴角下拉,以至于將漂亮的臉型牽拉得有些歪斜。
全班都嚇住了,瞧著她,大氣不敢出。那是我見她絕無僅有的一次發(fā)火。
她教唱歌與眾不同,給人的感覺不是在教唱歌,而是在用歌講故事。比如,唱“月亮在白蓮花般的云朵里穿行……”跟她唱著唱著,我就將自己唱了進去,為跌在雪地上的母親掛下兩行熱淚。
她還愛設問:“我們?yōu)槭裁匆x書呢?”
唱:“不怕太陽曬,也不怕那風雨狂,只怕先生罵我懶呀,沒有學問哦,無顏見爹娘?!?/p>
“鮮花送給誰?”
唱:“咱們走向前,鮮花送模范。”
“我們學習雷鋒什么呢?”
唱:“學習雷鋒好榜樣,忠于革命忠于黨?!?/p>
“我們將來要成為什么人呢?”
唱:“我們是共產主義接班人……”
她用那些簡陋的樂器,用她自己獨特的教學方法,教會了我們一首又一首歌曲。
我們小學校原是一座古寺,名曰凈寧寺。據縣志記載,始建于金大定二十年。民國時期,就被改成了初等小學堂。新中國成立后,又改建成完小。我爸念書那會兒山門、天王殿、鐘鼓樓、大雄寶殿還在,到我們這茬人,只剩一座后殿了。路中間一條碎磚墁地的甬路,再邁上八步白石條臺階,就上了面闊三間、進深三間的后殿。
那架腳風琴蓋子都合不嚴了,離散架已經不遠,實在不堪搬來搬去。多半因為它老人家的緣故,學校將后殿辟為音樂教室。逢音樂課,我們就去那里上課。沒課的時候,佟老師就自個兒在音樂教室練琴。
她的手一著樂器,整個人就沉浸到另一個世界,身邊的一切仿佛都不復存在,那個玄妙的世界只有她獨自一人。踩腳風琴時,她緊抿嘴唇,手指勾攏,手背弓起,手心像各握著一個雞蛋。腳踏,手動,手腳配合,渾然一體。隨著手指彈按,頭微微頷動。她有時昂起頭,緩緩閉上眼睛,一臉癡醉。我敢說,那一刻即使火燒了房子,她也不帶向外跑的。拉手風琴時,坐一條方凳,身子打著偏,低頭勾向琴鍵,垂下的短發(fā)遮沒了她半邊臉,亮出一側飽滿圓滑的下頜線。一只腳蹺蹺,隨著手風琴褶皺開合,一下一下拍打著地面。
幾乎每天,或早或晚,校園里總流淌著悠揚悅耳的琴聲。不用說,那是出自我們佟老師的神妙之手。
那個后殿比后建的排子房教室都高出那么一截兒,據說是菩薩殿,原先供著文殊、普賢、觀音、地藏菩薩。當年,村里一位年歲最大的長者經常來小學校講古,說他小時候殿內的神像就沒了,他只看到了青磚砌的神龕上有四個石雕的蓮花寶座。其上原有的木雕鎏金彩繪佛像,在兵荒馬亂年月被一個高鼻梁、深眼窩、藍眼睛的洋和尚偷走,雇一輛騾車運到西寺渠泃河渡口,搭船順流南下,不知運到了何處。到我們這輩兒,連蓮花寶座都沒見到。不過,相比后來人我們還算幸運。因為我們念書那會兒,東西山墻上還有整面墻的彩繪壁畫。
壁畫不知畫于何時,也不知在漫長的歷史歲月中這個殿里發(fā)生過什么,只見兩面山墻被熏得黢黑,房梁上懸著一串串微動的塔灰。不知當時畫師在顏料里添加了什么東西,即使年深日久,殘存的壁畫依舊顏色如新。只是有的地方脫落了,一眼望去,滿墻斑駁。夏季雨水多的時候,靠墻根的地方鮮艷的彩料上凝著一層細密的小水珠。有的地方裂了紋,有的地方墻皮與墻體剝脫,起了鼓,令見者懸心。壁畫上的人物樣貌高邈,姿態(tài)生動,服裝發(fā)飾奇異,造型優(yōu)美,只是大都殘缺不全。所繪場景光怪陸離,透著來自遠古的神秘氣息。
較清晰的一幅圖景畫在西山墻一人多高的位置上:這個難得完整的人物怎么畫成了棕黑色?其長相丑陋,袒胸露背,盤膝跣足,伸手正在烤火或是取火。他手伸出去的方向蹲著一只包裹在鐵紅色火焰中的白鳥。白鳥安詳,火焰燃騰。令人不解的是,它不是被火焰包裹嗎?既然被焚燒,應該在火焰中痛苦地扭曲著、撲騰著、掙扎著、哀鳴著,而它,像慷慨赴死的白鴿志士,又像蹲踞在太陽里的三足金烏,在烈焰中朝圣般地安詳佇立。那個講古的老人不止一次有意將我們引到壁畫前,告誡我們:“誰也不能摸!一摸,鴿子就著火!”他神情肅穆,令人覺得這事不是鬧著玩兒的。不過,他過于嚴肅認真的神態(tài)也吊足了我們的胃口。
我就不信沒人摸過!可是問十五六的半大小子,他們說在那兩面山墻前連大氣都不敢出。真的沒人摸過?我們又向大人求證。那些大人無一例外,警惕地瞪著我們,直到看得你心里發(fā)毛,才從口中噴薄出駭人的恐嚇:“敢摸!敢摸就把你們這些小兔崽子的手指頭給撅折!”這個話題好像是個雷區(qū),碰不得??磥?,全村人都在維護并恪守著這項不知從哪輩傳下來的規(guī)矩。
那個老人自稱生于光緒十年,已是鮐背龍鐘,其面容清癯,頦下一把白須飄飄若仙。他平日拄著一根竹杖,步履蹀躞,幾乎天天到學校來。那股認真勁,好似擔負著誰交付的什么使命。如此高壽的老人罕見,村里人都拿他當老神仙看待。有人說:“你道他手中的是竹棍?那是金剛降魔杵!”既然那根竹杖是降魔杵,老人自然就是韋陀的化身了,說是天王殿損毀后韋陀無處可去,只得寄寓民間。
老人管那只處于火焰中的白鳥叫火鴿子。這個名字蠻好聽,浪費了可惜,私下我們把它獎給了佟老師。
佟老師一出事,就等于火鴿子著了火,全校黯然。也是這起案件給了我們一個新的認知:這個世界并不全是善良和美好,還有邪惡和罪孽。
確定尸源后,就要確定死亡原因和死亡時間,郭叔在現場碰到了第一道彎兒——佟老師的尸體肌肉和關節(jié)都是軟的。節(jié)氣過了大雪,已是冬至。他查了一下,頭晚室外最低氣溫零下九度。即使晴朗無風的白天,氣溫也接近冰點。這么冷的天兒,尸體竟然沒有凍僵!不單他,很多人都覺得不可思議。
法醫(yī)說,凍還是不凍,不能想當然。他首先提示,最低氣溫不是平均氣溫,一日內最低氣溫一般出現在拂曉前后,持續(xù)時間可能很短。接著,又用尸冷這個法醫(yī)名詞解釋了這個問題。人死后,尸體逐漸變冷的現象稱為尸冷。尸冷的速度與環(huán)境溫度直接相關,尸冷降到與環(huán)境溫度相同,一般要經過二十四小時。就是說,佟老師死亡還沒超過二十四小時,這就是尸體沒有凍僵的原因。
法醫(yī)解釋了這個問題,卻解釋不了另一個問題——尸僵。
凍僵和尸僵不是一個概念。尸僵是另一個法醫(yī)名詞:人死后,肌肉先是弛緩,短時間內逐漸堅實強硬,收縮,將人體關節(jié)固定在一定姿勢稱為尸僵。尸僵可在人死后十分鐘至七小時之間出現,多為一至三個小時出現,通常在死后二十四至四十八小時開始緩解。通過手檢,法醫(yī)確定,佟老師的尸體狀況不是尸僵后的緩解,那就剩下一種可能:尸僵還沒有出現。這說明,佟老師死亡在三小時,最多為七小時之內。
難道,她剛剛死亡不久?
法醫(yī)戴好手套在尸體前蹲下,觀察尸斑情況。他抬起頭,滿臉疑惑,郭叔迎住法醫(yī)的目光,湊上前去觀看。法醫(yī)一言不發(fā),指給他看小臂部位。那里鮮紅的血色透過白皙的皮膚,斑斑點點,如雪落梅花。法醫(yī)凝視天空良久,天空蔚藍,他輕輕搖著頭。接著,用手指肚摁壓那片鮮紅的斑痕。斑痕受壓退卻,消失了,抬起手指,那片梅花斑又顯現出來。
現場尸檢到此為止,尸體需要運回醫(yī)院太平間,進一步解剖檢查。郭叔連著問了幾個問題,法醫(yī)不置一詞。不輕易在現場表態(tài)是他們這行的規(guī)矩,也是法醫(yī)應該具有的嚴謹工作態(tài)度。他們告訴郭叔,一切問題等解剖之后再說。
那天在醫(yī)院太平間,法醫(yī)掀開白布單,準備對尸體進行解剖檢驗時驚奇地發(fā)現:尸僵形成了。
調查訪問同步進行。
從學校了解到的情況是:12月31日上午,學校開了全體教職工會,會后全校大掃除,之后就放了元旦假。有個女老師邀佟老師結伴同行,佟老師說有幾件衣服要洗,讓那老師先走。“這么冷的天插得下去手嗎……”那老師見佟老師扭了頭,就住了嘴。她是最后見到佟老師的人。往后,就沒人知道佟老師的去向了。
從西營村村民及家屬處了解到的情況是:佟老師早年喪母,父親是一名小學教師,她高中畢業(yè)后頂替父親做了老師,先后在洳口鄉(xiāng)兩所小學任教。其性格內向,家庭和睦,社交簡單。
想不到的是,警察將發(fā)動群眾的工作做到了我們頭上。
記得那天上午,我們班正在上數學課,忽然三人造訪。他們一進門,所有人的目光就集中到了他們身上。長著一張寬盤臉的校長打頭,后面跟著身著橄欖綠警服的郭叔和另一個警察。只見他們那身警服,兩撇領章鮮紅觸目,一溜兒銅紐扣閃著短促的金色光芒,兩個袖口各鑲著兩道黃色警容線,兩邊褲縫各滾著一道細紅線,這身警服將他們襯托得英俊勇武。
校長站到了數學老師讓出來的講臺上:“大家靜一下!警察叔叔跟大家說幾句話?!毙iL說完,將講臺讓出,郭叔跨了上來。他向下面一掃,開口問道:“你們知道咱們學校發(fā)生什么事了嗎?”
同學們你瞧瞧我,我瞧瞧你,大家又都望向講臺,沒人吱聲。
據說,這事驚動了上面的警察,他們和縣局刑警隊聯手成立了專案組。專案辦公室就設在小學校一間教室里,我們見那些警察每天在里面圍成一圈兒商量什么事,或從那間教室進進出出。那些警察走道唰唰帶風,即使不穿警服,臉上也掛相。突然出現這么多警察,佟老師的事,學校已經盡人皆知。
“佟老師好不好?”他轉而問。
“好……”
幾道弱弱的聲音回應,同學們淚眼汪汪,一個叫楊小英的女生抽搐著臉,差點兒哭出來。
“那咱們一起努力,把這個壞人抓住好不好?”
這次沒人吭聲。因為我們都不大明白,憑我們這些小孩子,怎么和警察一起努力才能將壞人抓???
“佟老師是你們放假那天出的事,對不?你們仔細想想,那天放學后有沒有誰見過她?想清楚了就去找老師,好不好?”
我心里忽悠一沉。
郭叔說完,不等回答,他們二人就由校長領著向下一個教室匆匆走去。
郭叔說,當時他在尚未裝訂成冊的卷宗中看到了法醫(yī)給出的幾點初步鑒定意見:
一、死者頭皮裂傷,全身多處軟組織損傷、皮下出血;二、口唇發(fā)紺,顏面部青紫腫脹,舌尖微露出齒列間,眼結膜有多處出血點;三、頸部索溝完整,于喉結處交叉。經解剖,索溝下見皮下出血、肌肉出血,甲狀軟骨、舌骨未見骨折;四、從死者胃及十二指腸內容物已經排空的情形看,遇害時間為進餐后的六小時以外;五、陰道內檢出精蟲,死者生前遭受過性侵害或有過性生活;六、從尸僵程度看,死亡時間應該在發(fā)現尸體前三小時,最多七小時之內。
結論:機械性窒息死亡(勒死)?
后面打著問號,是不確定結論。法醫(yī)就相關問題還在研究探討。
根據法醫(yī)意見,辦案民警就死亡時間的認定產生了嚴重分歧。這種分歧關乎案件偵查方向的確定。偵查方向要是南轅北轍,事兒就干不到點兒上,事兒干不到點兒上,這案子就永遠也破不了。
一種意見認為:死亡時間為12月31日中午。死者胃內容物已經排空,根據這一點推斷,死者于當日中午回家途中遇害。案件指向生人作案。
另一種意見認為:死亡時間為1月1日凌晨,才符合發(fā)現尸體時尸僵尚未形成的情形。如果12月31日晚上七點前用過晚餐,胃內容物同樣可以排空。
如果是第二種情形,就得回答一個問題:12月31日中午,佟老師從離開學校到被害的十多個小時,她去了哪里?
持第二種意見的人設想:學校放假后,佟老師去與人幽會,并住在了其家。夜里兩人發(fā)生性關系后,又因某些問題產生矛盾,致使她半夜回家,半路遭其男性朋友追殺或截殺。案件指向熟人作案。并質問:假設佟老師12月31日中午死亡,至尸體被發(fā)現時已經將近二十四個小時,如何解釋尸僵還未出現這個問題?持第一種意見的人當然也想到了這個問題,他們事先咨詢了法醫(yī)。法醫(yī)說,尸僵出現受環(huán)境因素影響,環(huán)境溫度低時尸僵可能延遲出現。但是,環(huán)境溫度是影響因素,卻不是唯一因素。所以,尸僵延遲出現的時間長短不能一概而論。要說具體時間,法醫(yī)尚不能給出準確回答。
爭論中,持第一種意見的人做出另一種設想:當晚,佟老師住在了親戚或朋友家,第二天起早回家時路遇歹人被害。這種設想稍作妥協(xié)。就是說,他們同意死亡時間可能不在12月31日中午,但是堅持生人作案的觀點。
坐而論道不如起而行之,社會主義是干出來的。所以,爭論歸爭論,手頭活兒不能停。幾天之內,從洳口街上和西營村摸排出有一百五十七個男人穿過大頭鞋。
鞋印提取和比對逐一進行。比花紋,比磨損程度,比外形輪廓……
你曉得,天下黃河幾十幾道彎哎?
有的老師反映:佟老師這人神神道道。
三年級語文老師講了這么一件事:佟老師的愛人在縣食品廠上班,享受一項內部優(yōu)惠政策,能從食品廠糕點門市部買到便宜處理的碎疤瘌餅子。語文老師托她愛人從縣城捎帶過。有天,佟老師跟她說疤瘌餅子已經買來了,不過沒在她辦公室。課間休息那么一小會兒,她變戲法似的就將一包疤瘌餅子拿了來。語文老師手托著點心,暗自詫異:這包點心既然沒在她辦公室,又是打哪兒取來的呢?這事不好問,語文老師自個兒琢磨放點心的地方應該離學校不遠。
還有件事情更奇怪:每當洳口學區(qū)組織老師到其他學校開會、聽課或學習,佟老師好像最犯怵這些事。磨磨蹭蹭,總是最后一個出校門。不止一個老師發(fā)現,她出發(fā)最遲,可是到得比誰都早。
要是沒有這起案件,這些無關別人痛癢的瑣碎之事誰會在意?案件一發(fā),越琢磨越不對勁。分析來分析去,得出結論:就在洳口街上一定有佟老師的落腳點。親戚、朋友,更有可能是“相好的”,這個落腳點不會離小學校太遠。而且,她的這個關系人有交通工具。
郭叔說,那個邀請佟老師同行而被婉拒的老師之所以扔下半句話,是因為那時已經有了傳言:新來的師范生蔡老師經常和佟老師在一起。大人注意到的這些事情,我們孩子們根本感覺不到。蔡老師前一年畢業(yè)分配來校,教六年級數學,他正是洳口街的人。經他一說,我才恍然大悟:“我說那段時間怎么沒見蔡老師呢!”郭叔說:“蔡老師作為嫌疑人給‘弄’起來了?!?/p>
下課了,我們像入水的鴨子嘎嘎歡叫著跑出教室。女生率先搶占地盤,在兩棵泡桐之間扯起了橡皮筋。男生揪著褲管,端平一條腿,單腿蹦跳到處尋覓對手,玩著撞拐。正人歡馬叫之際,就見校長和二海一前一后相跟著,到了專案辦公室門前。校長賠著小心敲了敲那扇我們看來無比神秘的屋門,然后側耳靜聽里面的動靜。他身后的二海一臉賊咕相,挑起了我們的好奇心,卻一時猜不透他們去那兒干啥。
進屋后的情景是多年后郭叔描述給我的。
屋里并無雜人,寬盤臉的校長還是四下望望,將聲音壓得低低的:“放假那天傍晚,這孩子見過佟老師。”郭叔聞聽,端起的杯子就停在了嘴邊,霍地站立起來,放下杯子,緊溜兒將他們二人請到了他覺得更能避人耳目的音樂教室。在那兒,二海這個未成年人在校長陪同下,接受了警察的正式詢問。
郭叔笑吟吟地在二海面前蹲下。
“好孩子,跟叔叔說,你瞧真了?那天,你當真見到佟老師啦?”
二海先是重重地點了一下頭,然后說:“我瞧真了?!?/p>
“你在哪兒,又怎么見到她的?”
迎著鼓勵和期待的目光,二海頓時來了神兒:“放假那天傍晚,我在家看完動畫片《聰明的一休》后,想上當街去玩……”
“你家有電視?”郭叔打斷他。
那時,電視機在農村剛剛時興,一個村也沒有幾家趁電視機。校長替他做了回答:“二海家確實有電視,他爸在二商系統(tǒng)上班,在單位負著點兒責。”
二海搶話:“我家不僅有牡丹電視,還有飛鴿自行車、蝴蝶縫紉機、春雷牌戲匣子。我爸戴的手表是雙菱的,我家的電風扇會搖頭……”
“好了,好了?!惫褰刈×怂纳囝^。
二海又續(xù)上剛才的話頭兒,說他出了過道口剛到街上,就看到佟老師推著自行車從學校那邊走了過來,他迎上去,主動和佟老師打了招呼。
“那時大約幾點鐘?”
二海眨麻眨麻眼:“我沒注意時間點?!?/p>
“她是獨自一人嗎?”
二海想了想說:“好像是,反正我沒瞧見有誰跟她在一塊堆兒?!?/p>
郭叔點點頭,又問他:“跟老師說了什么?”
“我說,佟老師,您下班啦?這么晚了您不害怕嗎?佟老師說,沒事,不害怕。說完她親昵地摸了摸我的腦瓜頂,我都聞到佟老師擦的手油的香味啦。接著還拍了拍我的小臉蛋,佟老師的手觸在我臉上軟綿綿、熱乎乎的。后了兒,佟老師從掛在車把上的布兜子里掏出一個黃燦燦的橘子給我吃。我不要,佟老師硬塞我手里了?!?/p>
拿了橘子,二海就主動將佟老師送到村西路口,瞧她騎車上了學校后面往西去的那條小土路,才回了家。
“老師給的橘子真好吃,又酸又甜,一咬一兜水兒?!?/p>
郭叔又問了一些佟老師的衣著打扮、攜帶物品等細節(jié)問題,全都對得上。郭叔帶著如獲至寶的喜悅直起身,打發(fā)他去上課,掉頭就向專案組組長做了匯報。二海從那間教室出來時喜面佛一般,見到院里的我們一打愣,他小臉蛋紅撲撲放著光,像在里面剛剛吃了二兩蜜。
除了辦案民警,誰都不知這個案子正在節(jié)骨眼兒上。
蔡老師之所以給“弄”起來,是因為在佟老師宿舍的床鋪下發(fā)現了蔡老師寫給她的一封信,信上抄有席慕蓉的《一棵開花的樹》,信上滿是洇濕又干透的斑斑淚痕。
這封漫漶不清的信就是面起子,人們對他們之間的關系進行了充分、自由、豐富而細膩的遐想。二海的發(fā)現,正暗合了佟老師的反常:她中午離校,傍晚卻被學生在街上看見。那么請問:下午這段時間她在哪兒?在他家落腳??!她婉拒邀她同行的老師,說有衣服要洗,可是找遍學校也沒找到她洗完的衣服。洗衣服只是個幌子。最后離校,獨來獨往,謎底不該是:私下有約么?
黝黑的案情似乎掀起了一角,從里面透出一絲可貴的光亮。
二海大概以為這事說完就算完了。沒想到,往下警察還會有動作。
一路偵查員去調查佟老師當天是否買過橘子。結果證實,佟老師確于午后在街上一個小水果攤約了三斤橘子。
郭叔呢,開始到處尋摸廣播電視報。這份報紙并不好找,全縣只在向陽北街南口有一家代售點。每周五下午,報紙由市里郵發(fā)到店。共一百份,一般第二天上午就售罄。郭叔滿世界找有電視的人家淘換這份報紙。最終,從住城關的一個離休老干部家里找到那么一張。
這份周報可能是當時最簡單的報紙了。報紙四開四版,不分頭版二版,也沒有副刊,就是一張按日期排出來的大節(jié)目單,告訴你啥點兒播啥節(jié)目。郭叔手攤開報紙,指尖在上面一行行滑動,口中喃喃自語,不知所言。指尖從頭滑到末尾,哪兒有什么《聰明的一休》啊?又查過12月31日前后兩天的節(jié)目,也沒有;查了一周的節(jié)目,還是沒有。反反復復過了六遍,這么說吧,整張報紙就沒有“一休”這兩個字。這是咋回事呢?他抬起臉,凝思片刻,納過悶來。
在校長陪同下,二海再次被請到了音樂教室。
這次,除了二海還有我。過后兒我才知道,我是作為參照才有機會出現在郭叔面前的。至于為何是我而不是其他男生,可能因為我和二海是同桌而增加了隨機概率。
說到這兒,郭叔得知我就是當年那個參照時,大吃一驚:“這么巧!你就是那個孩子?”
我說:“對呀,我就是那孩子?!闭f完,我們一起樂了起來,“您還不知道呢吧?您是我的偶像呢!”
他不置可否,反問我知不知道他的偶像是誰。這我哪兒知道!
“我的偶像是堂吉訶德,我崇尚堂吉訶德堅毅、勇敢、正直和吃苦耐勞的騎士精神,更佩服他對自己認定的事情著魔般地篤定?!庇终f我,“你既然干了警察,就要‘干什么事,就成什么人’?!?/p>
說實話,乍一聽這句話,我并不太懂。這句話像一塊牛板筋那樣有嚼頭。后來我專門找《堂吉訶德》來看,才知道那是堂吉訶德掛在嘴邊的一句西班牙諺語。而真正悟透它,已是十年之后的事了。
當時,郭叔凝重的面色令我心里直發(fā)毛。按他要求,我們并排站立在黑板前。我以為會被問到一些與佟老師相關的問題,心里暗自盤算著怎樣應答。只見他一言不發(fā),拎著隨身的黑皮包走到我們近前,從里面掏摸出一個兩根黃色膠皮管纏著的聽診器,拉把椅子坐在了二海跟前。
我們的目光一致落在他手里的那個聽診器上。
他展開聽診器,塞好耳塞,將聽診器探頭從二海磨得锃亮的棉襖下襟伸了進去。那一刻,我結結實實打了一個哆嗦。聽診器探頭在棉襖里左動動,右動動,找到心口窩就安穩(wěn)下來。二海不覺佝僂起身子,郭叔說:“站直嘍!”二海挺了挺肩膀頭,接著又含起了胸。郭叔抖開左手腕,露出手表。端著手腕,眼睛盯著表蒙子。秒針在起勁地趕路,分針無動于衷,時針穩(wěn)穩(wěn)地指著“2”的位置。
“你那天見到佟老師了?”
等待回答的這段時間,屋里肅靜無聲。這段難挨的寂靜里,二海往常比地牛轉得還快的小腦瓜似乎銹住了。
“你那天見到佟老師了?”郭叔又問。
二海小眼溜溜轉,那是在想詞呢。最終屈了屈兩片薄嘴唇,審時度勢,沒將它們掀開。
郭叔垂下手腕,抽出聽診器,一拉屁股下的椅子,椅子腿吱的一聲就到了我面前。我緊張地舔了一下嘴唇,二海勾著頭,偷眼溜著我們這邊。
聽診頭貼著我的肚皮探了上來。膠皮管撲棱撲棱擰著個兒,蹭得我肚皮發(fā)癢。小圓頭在我胸口窩扣緊。也許剛才二海的體溫焐熱了它,并沒有我預想的那么冰涼。他又抬起了手腕,露出手表。就像屁股即將著針,我的心縮成一團,周遭的聲音隨之放大,我聽到自己心口怦怦亂撞。郭叔說:“甭緊張!”不大會兒,就將聽診頭抽出??山Y束了!我心頭如同卸下一副重擔。
他拉動椅子,吱的一聲又回到二海面前。
“夜后晌睡得好嗎?”他問。
“好著呢?!倍km然做了回答,樣子仍有些發(fā)蒙,他不知道警察為什么問他睡得好不好。
“你們是跑進來還是走進來的?”他又問。
這還用問?我心里講話,你不是眼瞧著我們一起走進來的嗎?
“說話!”他站立起來,口氣里透著威嚴,矗立起來的身軀在二海面前形成了一股無形壓力。
“走進來的……”平時高門大嗓的二海不僅舌頭打結,從嗓子眼兒擠出的聲音又細又弱。
“在此之前,你們兩個有沒有進行過體育活動?”
我覺得他的問話天上一腳,地下一腳,有點兒不著調。
“說話!”
二海臉沖他搖了搖頭。
“那好,我們一起做一道算數題?!惫灏缤赆t(yī)生,又開始扮老師。直到此時,我還不知道他葫蘆里賣的是什么藥。二海想必也是蒙的。他開始出題,“一分鐘有多少秒?”
“六十秒?!?/p>
“好,六十秒里有多少個十秒?”
這個不離四則運算,二海輕松就給出了答案:“六個十秒?!?/p>
“好,剛才我數了十秒鐘,你的心臟跳動二十五下;一分鐘,也就是說六個十秒,跳動多少下?”
警察出題,絕不是跟你玩什么游戲,也不是搞什么越俎代庖的測試,二海似乎覺察??墒撬翢o辦法,聲音縹緲,輕得像那天早上似有似無的晨風。
“一百五十下?!?/p>
他硬著頭皮報了個數,心里卻是沒數。說完,用眼睛探詢對方的反應??墒?,從那張不動聲色的臉上他啥都沒看出來。郭叔又說了一個“好”,就撇下二海,轉向了我。
我立即拔直了腰板。有了剛才的鋪墊,問題到我這兒就同理可證了。
“剛才我也給你數了十秒鐘,你的心臟跳動十四下;一分鐘,也就是說六個十秒,你的心臟跳動多少下?”
“八十四下?!?/p>
我嘣兒地答了出來。答完,惴惴不安的內心就安定下來。我意識到:沒我啥事了。再瞧二海,臉蛋子上被風颼出的那層蘿卜絲顏色已經蠟黃,成了凍蘿卜絲。腦門子和鼻尖呢,滲出了一層細密的汗珠。
“你是不是心里有鬼?”郭叔轉向他,單刀直入。
“沒有……”二海撇著嘴片子,要哭。
“聽著:昨天晚上休息得好;你們是走進這間教室的;在此之前,沒有過體育活動——沒有鬼,你心里撲騰什么?”
郭叔在這兒等著他呢!
你也許還沒注意到,這里面有個語言圈套。他問的問題看似哪兒都不挨哪兒,實際上已經開始暗中包抄。這也是我佩服郭叔的地方。當警察后,每每和嫌疑人過招兒,我一不引供,二不誘供。從他身上學到的一點兒皮毛就夠我用了:一條一條將他們想鉆的空子全部堵死,否定全部不可能之后,剩下的就是事實!這招兒屢試不爽。三繞兩繞就給他們繞進去,按瓷實了,再罐兒拿王八,十拿九穩(wěn)。
他審視的目光在二海僵硬的小臉上打著圈兒。
“說呀,嗯?”
二海頭一埋,擺起了肉頭陣。
進門時還如沐春風,校長瞧著,寬盤臉上的笑容早就退了潮,他氣鼓鼓地背剪雙手,在一旁敲著鑼邊??墒遣还芩麄內绾握簦>o抿兩片精薄的嘴唇,問一句,吸溜一下鼻子;再問,又吸溜一下。往后,吸溜吸溜,竟連續(xù)不斷吸溜起來。他尚不知,公安辦案講究打斷骨頭對上茬兒,他的茬口錯著呢。咦——這個砢磣玩意兒!一綹沒控制住的鼻涕拉著一條亮線,經過他棉襖上三色不一的花紐扣摔在地上。丟人,真丟人!
這個趾高氣揚的家伙矬下去半截,變成了一條小可憐蟲。
這時,郭叔才注意到他一直攥著的右手。郭叔讓他張開拳頭,呈現在他手掌心的,是一個被掏空了的、外形還保持著橘子完整形狀的橘子皮。橘皮已經被他捏扁,表皮汗津津的,像打著一層蠟,黃燦燦泛著光。郭叔愣住,隨即想到了它的用途。
“你是不是想用它證明佟老師確實給過你一個橘子吃?”
二??迒手槻恢?,忙著忒嘍忒嘍搶救即將過河的兩趟清涕,可他溜溜的眼神已經代嘴巴做出了回答。我斷定,進門前他還想好事呢。煞費苦心,不知從哪兒撿來的這塊橘皮已經派不上用場了。
正相持不下之時,教室門一響,進來一個警察。目光一碰,那人將手里一張報紙交給了郭叔。兩人頭碰頭,又附耳低語了幾句。說完,那警察扭身向外走去。臨出門前,又回頭盯了我們一眼。隨著門在他身后關嚴,郭叔放下報紙,就結束了這次“聽診”。
絕了!原來警察是這樣破案呀!多么神奇,多么有趣!讓我存了一份將來干警察的心。豆子落在土中,就會結出豆莢;瓜子落在土中,就會爬出瓜蔓;這粒種子一旦落入心田,人格就在那一刻開始形成。
二海這廝原形畢露。郭叔要是早來就好了,聽聽他的小心臟,把他說瞎話的毛病給治過來,我也不至于遭受兩次“冤假錯案”。相比之下,人家的破案才地道!而我們的天才老師就是一個葫蘆僧——葫蘆僧亂判葫蘆案。
一次上語文課,二海噘起嘴唇練習打口哨。在此之前,他將舌頭悶在嘴里打著花。啵地,打一下舌頭,就輕輕吐露舌尖,用舌尖托出一個唾沫泡兒。輕輕一呵,唾沫泡兒就啟程了,有時是單個,有時小魚吐水般,在斜入教室的光線中一個追著一個。他野心勃勃,大概夢想著讓它們越過前面四排座椅,一直飄到講臺上??墒且辉倥Γ切┎粻帤獾男∨菖菀矝]有一個能越過前排女生的馬尾,飄著飄著,就在途中破滅。想必他已經口干舌燥,或許玩膩了這個把戲,就噘起嘴唇,將自己變成了一條噘嘴鰱。正在板書的班主任兼語文老師有點兒懷疑自己的耳朵,他詫異地停下在黑板上行走的粉筆,扭轉身,循聲望來。二海在他掉頭的一瞬迅捷地收起了嘴唇。你要是不理解啥叫波瀾不驚,就看看他吧,他那時板板正正的小臉兒給這個詞語做出了恰如其分的解釋。
該死!此時,我正將鋼筆帽豎在唇邊,試圖將落在里面的一塊小紙屑吹出來。一小截粉筆頭怒氣沖沖奔我面門而來,我腦袋一閃,粉筆頭掠過我的耳畔,吧嗒落在地上。老師多半不是因為我的犯上作亂,而是因為沒有一箭中的而惱羞成怒,他氣勢洶洶跨下講臺。
我被喊起后,還自作聰明地為自己辯解:“您聽到的那個聲音是用嘴吹出來的,用嘴吹出的口哨和用鋼筆帽吹出的口哨聲會是一樣的嗎?”他不問情由,摟頭蓋臉給我一頓狗屁呲兒。我的爭長論短惹火了他。我媽常說,打死犟嘴的,淹死會水的。我們那塊兒,活過大半輩子的人都能成為鄉(xiāng)村哲學家,我姥姥就算一個。她則說,胳膊擰不過大腿。既然擰不過,我就不言語了。我知道,這個獨裁者要是認準誰,隨誰都沒有勝訴的可能。
他果然再次跟我強調這點,說他頂不喜歡犟嘴的孩子。隨后,凜若冰霜地朝后一指。我知道,這是叫我畫地為牢。
我班孩子比別的班孩子較早領會了畫地為牢這個成語的含義。教室后墻挨著煤球池子,有一個粉筆畫出的直徑一米左右的圓圈。那個“牢城營”雖是無形,卻是門高墻壯,地闊池深。誰讓老師腦瓜子疼,誰就會被發(fā)配到那里去自省。他的說法是:讓我們在里面整理一下自己的思想。
冤??!我冤??!我滿腹委屈,卻無可訴說。奔赴“牢城營”時,心里產生了一種悲壯情緒。就在那時,一眼撞見二海這廝毫不掩飾將快活顯露在臉上。
被驅逐的我感到無比自卑,這才是對一個人超越肉體痛苦的真正懲罰。一旦失群掉隊,我就會因嚴重自卑而失落,而惶恐,而膽怯。在“牢城營”我低垂著臉,聽他們朗讀課文,聽寫生詞,組詞造句。身心遭受痛苦時,分秒難挨。我一會兒左腿著力,騰出右腿休息;一會兒右腿著力,騰出左腿休息。倒換過幾番,我的小聰明開始失效。教室的一面墻壁映著煤火爐散發(fā)出來的裊裊煙影,煤火爐子遠在教室當間,而從后門裂縫鉆進來的冷風陰氣森森,將我本來就皴裂的小手吹拘攣了。已經夠倒霉的了,這當兒,肚子也跟著瞎裹亂,咕咕叫喚了起來。我眼睛遠遠夠著桌屜,桌屜的書包里有我早起塞進去的半張干烙餅和幾塊白薯干。眼巴巴瞧著,卻吃不到嘴里。有啥轍呢?一點兒轍也沒有!千萬只小螞蟻被寒風送了來,將我腳后跟爛哄哄的凍瘡啃噬得酥酥發(fā)麻、發(fā)癢。我站立不住,眼前開始出現小星星,一顆,兩顆,三顆……越來越多的小星星在眼前花般旋轉起來。眼前一片黑蒙,我貓腰蹲下,伸出一只手打撈到了身后一面冰涼的墻壁,另一只手軟塌塌舉過頭頂,與其說向老師報告,不如說向老師告饒。
按常理,老師一般喜歡學習好的。但我們老師奇葩,他待見薄嘴唇的,小嘴叭叭的二海也就得以在他跟前吃香喝辣。我恨自己笨嘴拙腮,同時也羨慕人家咋就那么能說慣道!我想明白了,這事就算鐵定是二海做下的,老師也不會往他頭上想。我這才叫代人受過呢。
一串腳步聲和褲管摩擦的窸窣聲響到了我跟前,我眼皮下是一雙鞋面撲著粉筆灰的黑條絨棉鞋。認了吧!誰難受,誰知道。受不了了,我實在受不了了!“是我打的口哨……”我含著眼淚說出了這番話。氣流擠過齒縫,嗤嗤的冷笑聲在我頭頂響起。說這番話時我滿心委屈,說完忍不住哇地哭了出來。在我們天才老師看來,這哭聲一定飽含著懊悔和自責。他的火暴脾氣被我突如其來的淚水澆滅了,挑開我頭上軟塌塌的棉帽,抿著我臉上的眼淚,聲色柔和地安慰我:“認錯就好,認錯就是好孩子?!惫菲?!狗屁好孩子!我的情緒沒有因為他的安撫得到半點兒平復,反而哭得更加猛烈。
這事不大,對我來說卻不小,令我刻骨銘心。
當警察至今,已經不知訊問過多少嫌疑人。盜竊的呀,搶劫的呀,強奸的呀,殺人的呀……無論他們涉嫌什么犯罪,罪孽如何深重,和他們過招兒,我一不搞體罰,二不搞刑訊。我知道,體罰和刑訊最有可能造成冤假錯案,也深深體會過一個被冤屈的人心里的委屈、無助和絕望。
還有一次課間,我們十幾個男生正在教室窗戶根下一邊曬暖兒一邊擠窩窩。正嘻嘻哈哈鬧得不可開交之時,上課的鐘聲當當敲響了。我們炸了窩,一窩蜂向教室跑去。眨巴眼工夫,在門口擠成了一個疙瘩,哐——教室木門重重地摔在墻上,嘩啦——門上四塊窗玻璃一塊沒剩。我們的歡喜勁兒一下全沒了。
誰擠破的?自然沒人認賬,遂成了一段公案。
老師陰沉著臉,先將我們一通臭罵:“搶什么搶?搶孝帽子嗎?有你們戴的!”然后開始追查。不說是吧?我們的天才老師讓全班男生還原鐘聲響起時所處的位置。離門口最近的四個孩子被擇了出來?,F在我知道,在偵查學上這叫“現場重建”。
他心懷錦繡,天才地將四人編成甲乙丙丁。離門最近的是甲,甲身后是乙,依次類推。這般如此,他往下進行的推理才更像那么回事。所以,我稱他為“我們的天才老師”。經他這么一編排,雖然給我囊括其中,我倒樂不得如此。因為,我與那扇肇禍之門中間隔著好幾個人呢。
但事情往往出人意料。
我們的天才老師嘴里說著話(后來我納過悶來:這是在有意分散我們的注意力),將一只手搭在丙的肩頭,抽冷子一推。猝不及防,丙下意識張開手臂推在乙的后背上,乙又推了甲,甲呢,順理成章推在門板上,哐——遭過重創(chuàng)的木門再一次摔在后面墻壁上。在彈簧的拉力下,那扇門又反彈回來,磕了甲的鼻子,甲頓時捂著鼻子蹲在了地上,血順著他的指縫流了出來。這個可憐的倒霉蛋!剛才挨磕也沒見流血。門大概給搞苶了,在彈簧牽拉下,力量瞬間達到了平衡,兀自半開著,彈簧連帶著門扇嗡嗡震顫。上次沒掉盡的玻璃碴子、干膩子塊和門框上已經皺起的藍漆屑密密麻麻散落一地。
我們的天才老師上前扶起了甲,顧不上為他擦拭血跡,就迫不及待開始了自己的推理:“瞧!看到了吧?!蔽覀兩党梢欢褍?,他威嚴的目光從大家吉兇未卜因而忐忑不安的臉上一一掃過,“當時是不是這種情況?丁推了丙,丙推了乙,乙推了甲,甲撞了門?!?/p>
他的目光從殘破的門上巡了回來,依次路過甲、乙、丙,最終落在丁的身上。那無言的目光確定無疑分明在說,丙肩上那只罪惡之手是肇禍之源。而它,屬于丁。
這個結論嚇得我心怦怦亂跳。
因為,我就站在丁的位置上。問題是,我不是?。?/p>
我馬上說:“不對!二海當時在我身后。他才是丁,而不是丙!”
二海急燎燎扯著脖子跟我嚷:“我當時就在你前面,就是丙!就是丙!就是丙!”那架勢,仿佛誰氣勢高誰就真理在握似的。
老師撇下二海不提,笑不唧地問我:“既然你是丙,我讓你們還原鐘聲響起時所處的位置,你為啥站二海身后?”
這話問得我瞠目結舌。是呀!我咋就讓二海泥巴鉆子般扯我前頭去了?我哪兒知道有后面這一出呢!要知道有這么一出,說啥也不干。我不明白的是,憑啥只質問我,而不抖摟抖摟那個賊小子?看來,人不能有好惡。人一有好惡,心就跑胳肢窩去了。心一偏呢,就會是非不明。人的成長不在于學了多少知識,而是種種經歷過后的自我覺悟。歷經此事,讓后來成為警察的我形成了自己的見識:作為一名執(zhí)法人員,最大的恥辱就是判錯了案。判錯案往往不可挽回,即使能挽回也賠掉了聲譽。人活一世,聲譽比生命都重要。
我沮喪無比,因為這事我又說不清了。剛才我還暗嘆別人倒霉呢,實際上更大的倒霉蛋是我。我們的天才老師開始總結:“這就叫連鎖反應?!币粓鰜y哄哄的無頭案看似被他條分縷析、無懈可擊,他覺得自己挺能個兒,實則糊涂顢頇。說完,噗噗吹著手上的灰塵,將得意翹上了彎彎的嘴角。笑罷,才從褲兜摸出一塊灰格子手絹,撥開甲捂著鼻子的手,將手絹捂在他的臉上。
從這件事上,我知道了一個新名詞:連鎖反應,并為這個新學到的知識點付出了代價——他們仨,家大人湊錢到供銷社割了一塊窗玻璃賠上。而我,家大人將攢了半個月的紅皮雞蛋送到供銷社兌了錢,又費勁巴拉跟人借了一張工業(yè)券,這才割下三塊窗玻璃。由我爸小心翼翼抱到學校,安上玻璃,又將四邊窗縫批均了膩子才算了事。
我的哥,這才叫該著呢!
二海那兩下子糊弄我們行,也能把我們的天才老師哄得一愣一愣的,但跟警察玩兒,他還嫩了點兒。我鄙夷地看著這個瞎話精,整天瞎話流星也不怕像匹諾曹那樣鼻子變長。
二海成為瞎話簍子是因為說瞎話能給他帶來好處——那是以前。從此,他領教了說瞎話的風險。
第二天上學,他帶著一塊據說他媽連夜趕出來的棉坐墊,拐噠拐噠進的教室。上課時,虛虛地坐一條凳子邊,像火燎著屁股,不停地挪來挪去。有同學瞧見,中午放學他先去村醫(yī)療點換了藥,才回的家。住他家街坊的同學說,夜后晌聽他家那院風雨大作,雞飛狗跳熱鬧了半宿。又據說,沒他媽死命相攔,我班就會多出一個空位。
啊呀呀!好嚇人呦!
校長被這事搞得挺不帶勁,將笑紋堆得那張寬盤臉都盛不下了,帶著這朵九層臺的牡丹,直跟專案組領導說拜年話。連累班主任在校務會上做了檢查。到二海這兒,要是不挨削,忒沒天理。嘻!讓我說,這慫孩崽子就是打得少。嘻嘻!一周后,他翹翹的屁股才在凳子上撂穩(wěn)。那些天,我臉過來臉過去,咋也擺脫不掉晃在眼前的一張苦瓜臉。眼睛日子不好過,鼻子呢,也跟著倒霉,整天聞著他身上散發(fā)出的一股子、一股子紫藥水的怪味兒。
二海的倒霉令人快意稱心。我們恥于與之為伍,男生合起伙來,挖苦他的辦法是排成一翅兒學他拉拉胯走路。他又氣又惱,拿土坷垃砸我們。我們沖他高唱:“瞎話簍子,變小狗子!”唱完,拔腿便跑。稍后,在一箭之地站定,雙手攏嘴,又唱,“瞎話精,挨屁崩,崩出油兒來好點燈!”他又追,我們又跑,神能耐這個“鐵拐李”也攆不上我們。由著我們,這個膽敢欺騙警察的瞎話精應該拉出去斃了!
二海從我們男生堆里跌落了。孩子的心思怪怪的,我們瞧他落落寡合,又覺得怪可憐,心情也莫名其妙地敗壞下去。雖然誰都不說,但是瞧得出,大家都覺得挺沒勁。隔段時間,我們又往一塊兒湊。這就是大人常說的,孩子間總是香一陣兒臭一陣兒。歸了隊的二海和以前大不一樣。至于怎樣不同,三言兩語講不清,簡單說,不再滿嘴跑舌頭了,可也不排除偶爾漏風。
后來我知道,那天,進來又出去的那個警察是市局大案隊的偵查員。郭叔忙著給我們“聽診”時,市局大案隊也沒閑著。怕是報紙將電視節(jié)目漏登,或是他家天線耳朵靈,收到了相鄰地區(qū)電視臺的訊號,大案隊將電話打到了報紙總編室??偩幨也閺停耗翘鞗]有一家電視臺播放《聰明的一休》。
事情至此已見分曉。所以,盡管二海矢口否認,郭叔也沒必要跟他糾纏下去。
那天,郭叔示意校長和我先出音樂教室。之后,與二海形成了一對一。沒我們在近前,他跟警察說了實話。他咋說的?你猜,你可勁猜——學校不是發(fā)動同學提供線索嘛,他不想讓警察叔叔失望;再有,他學習成績不咋地,又掐尖要強,東方不亮西方亮,想通過這個辦法給人一點兒好印象。乖乖,這事要是弄成,至少夠他吹到小學畢業(yè)。瞧這小算盤打的!郭叔氣得哭笑不得。小孩家家的,懂個啥?你又能將他怎么著?批評兩句拉倒。
郭叔確認了他在說謊,可仍不死心,叮問他那橘子是咋回事。二海說前幾天看見佟老師車把上掛過一兜橘子,就移花接木嫁接了過來。誰知,那天湊巧,佟老師真的又買了一兜橘子。
你曉得,天下黃河幾十幾道彎哎?
完!徹底玩兒完!二海哥,咱這筆買賣算是賠了。
當時,郭叔確實信了。他滿世界找報紙,倒沒想驗證那孩子說的真假,只想查對那孩子碰到老師的準確時間。因為那孩子說得明白:在家剛瞧完動畫片《聰明的一休》。
我說:“聰明的不是一休,而是二海。那家伙長著一張從正面看不見嘴唇的雞公嘴,上下嘴唇薄如紙片。這張嘴,寧肯胡說,也不能不說。我們同學間當時流傳一句話,‘寧挨三鎬把,不聽二海一句話’。那家伙一氣兒能編出整篇瞎話?!彼幭乖挷皇墙M詞也不是造句,而是一篇倚馬可待的小作文。他的小作文榫卯咬合,邏輯嚴密,有如古建筑上的蓮花斗拱,既美觀又結實,由不得你不信。關鍵在于,這個無師自通的家伙深諳說謊的最高技巧——并非自然,而是真誠,唯有情詞懇切才能動人。
郭叔且聽且笑。
打住!《聰明的一休》至此劇終。
“咯嘰咯嘰咯嘰咯嘰咯嘰咯嘰……二海哥,不要著急,不要著急,休息,休息一下吧!”
郭叔噗嘰樂了出來,說:“聽診器是從村醫(yī)療點借來的。為了讓他信服,才另找一個學生做參照。”說白了,我就是用來堵他嘴的。
我說:“不使點兒招兒,那孩子您真不一定憋得住?!?/p>
郭叔又笑,說:“那孩子伶牙俐齒,將來要是不以口為業(yè)就屈才了?!?/p>
長大后,我們就散了。雖然都沒離開家鄉(xiāng),卻各忙各的,好久沒有二海的消息了。熟悉的人一旦過了交集,雖處一片藍天下,卻如同生活在兩個世界里,天曉得他是不是以口為業(yè)呢?如果被老天埋沒,這個活寶又在干個啥?
說完這段,我適時恭維老前輩洞若觀火。郭叔不好意思地搖搖手:“差點兒讓一個小屁孩兒糊弄了,這事翻篇,說起來都寒磣!”
扯遠了,這段穿插算是節(jié)外生枝、線上打結,兜了一大圈兒后,讓我們言歸正傳,回到案件本身上來吧。
郭叔揭穿了二海的瞎話,案子就撥亂反正了?不然!他的瞎話貽害無窮:案子往下走,發(fā)現那段既有情節(jié)又不乏細節(jié),加了油、抹了醬的瞎話里還有“坑”。
這事容我后文再提。
蔡老師家位于小學校前,隔一條馬路,往前再走兩條胡同,把角的便是。對他的審查并不順利:他父親是個老軍人,轉業(yè)后在我們街上落了戶,老家是河北保定的。幾天前,帶著老伴回鄉(xiāng)探親了。蔡老師說,那個晚上他只身一人在家。問誰能為他證明,他說自己能為自己證明。這事就難說了。問到那封信,他對佟老師的喜歡毫不隱諱。問他知不知道佟老師已有家庭,他說知道,可是忍不住對佟老師的喜愛。他對她一往情深,她則無動于衷,又一個多情公子嘆無緣!
事情到底像不像他說的這樣,打著問號??墒窃谒砩显贀?,也摳不出啥新鮮的了。這人,放?還是不放?專案組騎虎難下。這當兒,又有謠言出來:“東北二王”流竄了過來,這案子保不齊是“二王”作下的。給警方氣夠嗆:你們不聽廣播啊?“二王”已于上一年的9月18日在江西廣昌被擊斃了!
為啥謠言不斷?全都關注著呢,案子不破,老百姓鬧心,警察鬧心,全都鬧心!
一百五十七雙大頭鞋鞋印比對完畢,無一個鞋印與現場痕跡相符……
你曉得,天下黃河幾十幾道彎哎?
這案子似乎沒什么抓撓了。不是說“行到水窮處,坐看云起時”嗎?行是行到水窮處了,他們看到的卻是浮起的濃厚的疑云、烏云。
犯罪現場在刑事案件偵查中有著至關重要的作用,郭叔的身影再次出現在中心現場。他貓腰在那塊麥地一寸一寸搜索,希圖發(fā)現當時沒有注意到的蛛絲馬跡。時過境遷,僅僅十多天,現場樣貌發(fā)生了很大變化。泡在那里將近兩個小時,沒有絲毫收獲,也沒見一個行人從那條背靜的小路走過。
他緩步上了那條枯草斑駁的小路,積雪在腳下嘎吱嘎吱響,草窠里結成小塊的積雪被簌簌震落。落下的雪粒子爭先恐后迸進鞋殼,打濕了他的腳踝,絲絲沁涼。走出不久,他首先找到了兩輛自行車軋過的痕跡。仔細觀察這兩種痕跡,繼續(xù)東行……大約一公里遠,眼前出現一條南北走向的土路。這條土路往南直通洳口街北,也就是小學校門前的那條柏油路。這個十字交叉路口的西南角,有兩棵并生的大楊樹,每棵樹都有一摟粗細。在樹后,郭叔發(fā)現了一攤尚未完全干結的大便。大便旁有兩張會計用的三聯單。一張粉聯單,一張黃聯單,不見白聯單。兩張被揉皺的單據上粘著污物,解大便的人顯然用它們充作了手紙。
麥田上的覆雪經風吹日曬已經變成了一層堅硬的雪殼,先行化掉的地方裸露出濕潤的黃土壟和一片一片黝黑的麥尖兒,空氣中彌漫著雪化時清冷潮濕的氣味。兩張單據被融化的雪水凍在一片結了冰的小水洼中,沒凍住的一角在風中瑟瑟抖動,上面隱隱約約有復寫紙印拓出的淺淺的淡藍色字跡。他憋了一口氣,貓下腰去,看不清上面寫的啥。索性捏住鼻子趴在地上,鼻尖擦地,還是看不清上面的字跡。
他站起身,撒開鼻子,隨著咻咻喘息,嘴里噴出一團一團青白水汽。繼而,抖落掉粘在波棱蓋兒上的雪粒子,抬頭看了看天,遼遠的天邊橫抹著幾片薄云,日光虛白慘淡。冬天日短,時間在前進,天黑下去只是眨巴眼的事,他不想在此耽擱了。
接茬前行,一路蝸行至洳口小學校后門,再沒新的發(fā)現。師生都已散盡,撒出去的專案民警還未歸隊,除了負責打鐘的瘦高挑兒老校工,滿校園空無一人。老校工禮貌地跟他打著招呼,他目光空虛,什么都沒看見,什么都沒聽見。穿過闃靜的校園,到了前門外的柏油馬路。灰黑的路面坦蕩如砥,化了雪的一側結著一層薄如蟬翼的白碴子冰。他立在空蕩蕩的馬路上失了會兒神。抹身,再次穿過空蕩蕩的校園,腳步越走越慢,最后在后門外的一塊螭首龜趺的明代殘石碑上坐了下來。
放眼四望,眼前剛剛走過的那條小路蜿蜒如帶,在空曠寂寥的田野里隱現浮沉。
被濃厚的暮云扯得變了形的西落日頭紅彤著臉,正浮在麥田一排楊樹的樹梢叢上。逆光之下,看不出形狀的幾點昏鴉在樹梢上空盤旋,西邊半個天空涂滿了紫紅色的晚霞。不遠處,村郭房舍被晚霞余暉染成了一片鉛灰色,青虛虛的炊煙輕籠著逐漸寂靜下去的村莊。暮靄沉沉,望著轉瞬湮滅的田間小路,他棱角分明的一張臉籠罩在暗黑的陰影里。只是一瞬,天色仿佛又暗下去一層,眼前的一切都沉入黑暗中。屁股下面一片冰涼,偃臥的殘碑上只剩下一團一動不動的靜默的黑影。
從洳口街到西營村三里遠。走這條小路近嗎?
問題是,從這條小路到西營村,跟走前門的柏油路比并不近。何況,那條幽僻小路沒有任何人工修葺,是到田間干活兒的人踩出來的,雖不說莽莽榛榛,可是路面坑洼不平,兩旁雜草橫生,并不好走哇。咋就成了戲文里唱的:放著陽關大道你不走,偏偏要走獨木橋呢?
此事蹊蹺,其中必有緣故。
他心里翻上翻下,疙疙瘩瘩,眼前是一重一重化不開的黑暗。
還有,每當外出,她都最后出發(fā),為啥又能最先到達?無非兩種可能:一是,她取捷徑超過他人,先期到達;二是,有人用更快捷的交通工具暗中幫她。
可是,她這樣做的目的和意義又何在呢?難道僅僅為了出風頭?這是半彪子才能做出來的事呀,絕不符合一個年輕音樂教師的性格和做派。
郭叔凝視著黑暗,眉頭緊鎖,苦苦思索著這些難解之謎。
難道真像有人猜想的那樣,在這條小路上與人秘密約會后發(fā)生爭執(zhí)……如果死亡時間在12月31日中午還可以理解,如果死亡時間在元旦凌晨,深更半夜誰會選擇在這樣一條鬼都不愿意來的小路約會呢?
回到鄉(xiāng)政府,早過了飯點。食堂大師傅正在鎖門,見了他,又開了鎖,拉亮燈,攤手說連菜湯兒都沒了。他擺擺手,不以為意。掀開籠屜,從里面掐了兩個涼饅頭,邊走邊啃。
天已經大黑,不覺已經黑了很久。
進了宿辦室,找出尚未歸檔的一沓現場照片,擰亮了臺燈,沖著亮兒,瞇縫著眼瞧照片。那些照片在他手上翻過來掉過去,驀地,目光在一張照片上定住了。他將它抽出,揉揉發(fā)酸的眼睛,松散著筋骨,仰躺在被子上。舉著這張照片,他注意到了剛才在中心現場沒見到的一樣東西——尸體南側倒放著的一輛自行車。自行車似乎很新,鍍鉻的車圈和車把反射著微微光芒。兩只腳蹬子一只扎地,一只朝天,朝天的那只一片模糊。他一個打挺從床上折起身,將松散的骨頭又攢成了個兒,手舉著照片側身湊近燈罩,朝天的這只腳蹬子似乎還套著出廠包裝的橡膠護套。
我對這輛自行車有著深刻印象。
一輛鳳凰牌大套二六車,是佟老師視若珍寶的“駑骍難得”堂吉訶德騎的馬。平時不惜搬上搬下,不用時就被她寄放在音樂教室東北犄角。那輛車搞得我們心里發(fā)癢,不止一次圍著它端詳,就像端詳一頭溫馴可愛的羊羔。那輛車的車頭位置鑲著一塊銘牌,銘牌上刻著一只金碧輝煌的鳳凰,銘牌下方寫著上海自行車三廠。我們倒不是打它啥壞主意,就是想偷偷摁一下車鈴。因為它身上的鈴鐺是當時少見的轉鈴。摁到底,一撒手,隨著按鈕的緩慢反彈,丁零零……清脆的鈴聲就像秋后的葡萄。
我記得,那輛車的后捎貨架不是黑漆管的,而是銀白鍍鉻的。美中不足的是,車架主體構造也有一條大杠。這條大杠的優(yōu)點是加重了車輛,缺點是上下車不便。男的還好,左腳蹬車,右腿往后一撩就上了車;女的呢,腳往前邁,得從大杠上掏過腿才能上車。也許怕上來下去的鞋子蹭破漆面,佟老師車的大杠一直裹著一層塑料泡沫。
我的記憶和郭叔的記憶重疊在一起。郭叔說,就是這層包著大杠的白色塑料泡沫和腳蹬子上的橡膠護套讓他產生了一個疑問:
這車買了多久?
這個念頭支配著他、催促著他一骨碌起身。披上大衣,扣緊棉帽,抄起手套,拽開屋門,幾步跑到車棚。急煎煎從里面拎出他那輛帶摩電燈的二八大杠,拍拍車座套,認蹬扳鞍,飛身上馬。
風,又冷又硬。拽在臉上,鉆進脖領,攪得人渾身寒徹。心急嫌馬慢,他弓背低頭,將車輪騎得嗡嗡響。摩電燈打亮了車頭前方,那片傾斜在地的光亮如湯沃雪,化開了濃稠夜色,均勻穩(wěn)定又快速地向前移動。騎出一段,好走的路就沒了。白天,路上半凍半化的積雪經車輪碾軋形成了深深的車轍;晚上,凍起寸把高的坡棱。道兒越走越光,風撩著大衣下擺,一下一下撞擊著他不斷迎上來的小腿,車輪在光滑又崚嶒的路面不時打著溜滑。
暗夜昏黑,寒風撲面,他的頭腦比以往任何時候都靈醒。
死者左側褲兜外翻,說明嫌疑人逃走前翻過她的錢財?,F場也沒發(fā)現佟老師買的橘子,幾個橘子都不放手的人,怎么會舍下一輛自行車呢?
說明嫌疑人自己騎著一輛車,不方便將它帶走。
作案后,最要緊的是什么?逃走。小路最寬處不過一米,如果騎一車,扶一車,且不說這么窄的小路允不允許他如此操作,這個浮財勢必成為背累。另外,無疑會增大目標。這輛車遺留在現場,恰恰說明嫌疑人以強奸為主要目的,掠財只是捎帶手——方便的拿,不方便的不要。
現場勘查發(fā)現了兩種車胎痕,一寬一窄,一重一輕。寬的、重的是二八車的車胎痕,窄的、輕的是佟老師的車留下的車胎痕。
車胎痕為什么一輕一重呢?
現場偵查實驗已經驗證,二八車是重載。就是說,當時這輛車是騎著的,車身自重加上騎車人體重,正好留下那么深的一段車胎痕。佟老師的這輛車,車胎痕輕淺。說明她當時是推著走的,僅僅是車的自重,而且二六車自重本身就輕。
由此判斷:出現在現場的兩個人,一個人騎著車,一個人推著車。假設他們之間相熟,應該是一起騎著車,或一起推著車同行。還有,兩種車胎痕并非平行,而是時有交叉,時有重疊。這更加說明,他們當時的位置關系不是并行,而是一前一后。
幾乎沒有疑問了——他們之間并不認識。佟老師走到這里,出于偶然,遭遇不測。
這一路,郭叔且行且思。已經摔過三次,還剩三十里地呢,無法預計半路上還埋伏著幾個跟頭。媽呀一聲,車輪一跐溜,又給他扔下車去。乖乖,總算到了泃河橋,縣城在望,他在橋上摔了去時的最后一個跟頭。這個跟頭好懸,他連車帶人沖破破損的水泥橋欄,險些跌下河去。
子夜時分,郭叔滿頭油泥,拄著他那輛殘破自行車狼狽地出現在了縣局門口。他褪下手套,搌了搌眼角被風吹出來的眼淚,渾身汗?jié)瘢舶图鈨憾济爸?,聞到了順領口向外呼呼排著的一股一股汗酸氣。撒眼一看,除了眼前這幢四層辦公樓,小城的一切都是靜悄悄的、黑沉沉的。看到樓上孔孔燈光,郭叔如同見到娘的孩子,心頭猛地一熱,這才覺得精疲力竭,渾身酸痛。
打著借來的一把手電筒,在縣局大院車棚找到了那輛車。他高舉手電,從車頭掃到車尾。果不其然,車子簇新。又擰小光圈,聚起光線,靠近車身仔細觀察。包著大杠的塑料泡沫沒有磨損痕跡。剝開泡沫,反著光的大杠黑漆幽幽,甭說蹬踏痕、摩擦痕,連發(fā)絲般細的劃痕都沒找到。佟老師是個精細人,但車況保持如此良好,讓人覺得匪夷所思。
郭叔腦中出現這樣一幅畫面:12月31日中午,佟老師推著自行車出了學校后小門,上了田間小路,一路西行……畫面連續(xù)不斷……她一直走到了案發(fā)地,嫌疑人騎車從后面追了上來……難道,這一路她就沒騎車?為啥不騎呢?是車壞了嗎?
他檢查了這輛車。機件傳動靈活,摁摁前轱轆,不虧氣,又摁摁后轱轆,也不虧氣。咦?手搭這輛幾乎全新的自行車,他心頭忽有所觸,眼睛一亮:不僅這一路沒騎,這輛車她根本就沒騎過?
為什么呢?
莫不成,她不會騎車!
他緊緊掐著這個冒出來的念頭,懵懵懂懂往回折返。
上路之前,他回身又望了一眼辦公樓。來時見到的那一孔一孔燈光依然閃亮,看那架勢似乎會一亮到天明。
來時的一路給他摔慘了,也摔怕了?;厝r推著車一步一挨,這倒給了他充足的思考時間。這道乍現的光亮猶如來自桃花源的洞口。初極狹,才通人。復行數十步,豁然開朗:
一個自行車為主要交通工具的時代,一個孩子都能駕輕就熟,而她,一個成年女性,一個音樂教師卻不會騎車,多么不可思議!這是一只美麗的白鴿,遺憾的是,這只鴿子卻是個笨伯。想想吧,一群鴿子在天空盤桓,她獨自在地徘徊,該是多么孤寂和落寞。她呢,又十分愛惜自己的羽毛。與其說虛榮心,毋寧說自尊心,令她將身上的瑕疵遮掩起來。
怕人笑話,她買了輛自行車,每天推著車上下班。為了掩人耳目,她就得獨來獨往;就得放棄近的、好走的大路,選擇遠的、不好走的小路——她的主要社會關系就是學校師生,上學放學他們都走前門、走大路。走這條小路能盡快避開人的耳目,進入田野。
還有,現場為啥沒發(fā)現她應該戴著的手套?冬天騎車當然離不開手套,要是在一天當中氣溫最高的中午推著一輛車,就不一定需要手套了。
撈到了線頭,就抖開了線球。應該就是這么回事!
路邊楊樹樹枝左搖右擺,樹梢掛著呼呼風聲。路面流風回雪,飄若晨霧。寒意深重,一路上,滿天星辰都化作眼睛注視著這個孤獨的夜行者。濃黑的夜在他橐橐腳步聲中一點點褪了色,走著走著,夜色越來越寡淡,越來越輕薄,挨近路邊的村子此一聲彼一聲響起了雞的喔喔啼……東邊天色已經發(fā)青,不覺曉色朦朧。最初的一抹晨光乍漏,將鄉(xiāng)政府白底黑字的標牌涂得一片金黃。看到那塊亮閃閃的標牌,他才意識到已經走完了回程。
他大腦高速運轉,興奮緊張,覺得自己正在燃燒,通體灼熱。他沒有進鄉(xiāng)政府大門,而是掉轉身子,腳步鏗鏘直奔小學校而去。老陽兒上來了些,專案辦公室尚不見人。進屋,摘下手套,用手探探煙囪,有點兒溫乎氣。雙手抱定鐵皮煙囪溫了會兒,才拿火筷子挑開爐蓋,又鉤掉壓火蓋。爐子封了一宿,蜂窩煤的火眼灰白發(fā)暗,眼看要落。忙蹚開爐底風門,夾了一塊新煤壓上,煤渣在爐膛內噼里啪啦歡快地炸響。手捏著煤夾子左右挪移,終于對齊了煤眼。又尋一根鐵通條,逐個煤眼一通到底,騰起的青白色煤煙刺激得郭叔覷起眼,他向后閃著身子,被嗆得連連咳嗽起來。弄好爐火,這才扯過一把椅子,掩緊衣襟,籠著手,挨著爐子坐下。他將雙腿舒展開來,仰靠在椅子上睡了過去。
昏昏沉沉不知過了多久,恍惚間聽見屋門響,身子卻像上了船,小船搖呀搖,眼皮滯重,怎么也挑不開。耳畔嗡嗡嗡,像有人在說話,聲音時遠時近,聽不清在說啥?!靶」?!小郭子!”縹緲的聲音似乎從很遙遠的地方飄來。隨即,他聽有人如釋重負般長出了一口氣——進屋的人終于將他搖醒。醒來的郭叔頭昏腦漲,他眼睛半睜,乜斜了半天,才想起自己身處何處。動動胳膊,軟得抬不起來?;瘟嘶文X袋,腦瓜仁生疼,里面像灌了鉛。
折騰一夜,此時他已經成了一塊乏煤。可是看到專案組組長,乏煤遇風,由內向外又燃燒起來。他迫不及待將自己的想法和盤托出,組長邊聽邊嗯嗯點頭。話音未了,郭叔腦袋一耷拉,屁股底下椅子一翻,咕咚一聲栽在地上。倒地的郭叔白眼球向上一翻一翻,翻了兩下就將專案組組長翻亂了心,連忙拽開門喊人。大家趕來,七手八腳將他抬到屋外。往地上一停,小涼風一吹,人就蘇醒過來。大伙兒嚇得不善,都說八成是中了煤熏!醒來的郭叔挑開沉重的眼皮,看眾人失色,咂摸兩下嘴,裝作沒事人一般笑了一下,說自己死不了呢:案子沒破,連閻王老爺都不待見廢物蛋。
再訪師生。誰都沒想過這個問題,他們認真加以回憶,再現的場景各不相同,卻有著電影默片鏡頭般的同一幀畫面:佟老師推著車來,推著車去。
人們恍然大悟:也許她真的不會騎車!
根本沒有什么秘密落腳點,也沒有什么秘密情人,鬼祟生于內心,一切緣于人性的弱點。她愛惜自己的羽毛愛惜到了什么程度呀!將這個秘密悶在心里,誰都不說,她的心就一直緊緊繃繃,沒有片刻輕松。每天背負著沉重的心理負擔,要付出怎樣的犧牲和努力才能掩蓋得如此嚴嚴實實?
所以——外出時她不敢與人結伴而行;所以——她一直是這個學校最早到和最后一個離開的老師。
她的虛榮心贏了!她成功守住了自己的秘密,幾乎所有人都被蒙在鼓里。說是“幾乎”,因為那時尚不確定她的丈夫是否知情。
案件偵查至此,專案組積累的各類調查走訪材料已經將近一尺厚,郭叔帶著疑問,復查了對佟老師丈夫的問話材料。這些問話材料于不同時間、由不同的偵查員問話并記錄形成,其中還有郭叔親自問過的兩份詢問筆錄。第一次筆錄,涉及了那輛自行車的購買使用時間,已經一年有余;第二次筆錄,涉及三年級語文老師反映的那個問題:佟老師丈夫每周一次夜班,夜班后補休一天。代購點心的事佟老師提前就跟丈夫交代好了,頭天夜班,她知道那天丈夫肯定能捎帶回來,所以才那么跟同事說。佟老師又是個熱心腸,凡事都替別人著想,怕語文老師著急,就讓丈夫下夜班后直接將東西送到學校。只不過,他們交接時沒人看見罷了。
偵查員們還問過他很多相關或不相關的問題,破案需要,不可避免還涉及了部分個人隱私??墒?,壓根沒有一個問題問到佟老師會不會騎車。
這是案件的死點和盲區(qū)。
佟老師不會騎車,最終在她丈夫那里得到了證實:這只白鴿練習飛翔的時候遇到了障礙——
小時候,該是學騎車的年齡,家里困難,沒有自行車。總不能借別人家自行車學騎車吧?等大了,家里有自行車了,人家都會騎,她甩了單兒。女孩兒,面皮薄兒,不想讓別人幫著,就一個人偷摸學。練習無數次后,一次,無意中跨上了自行車。這次意外,驚嚇大于驚喜。車輪滾動,車上的她驚惶無措,因為她還不知道怎樣能讓行駛的車子停下來。那一刻,她騎著的就不是一輛車了,而是一匹受驚的馬?;艁y中,錯過了路邊一個松軟的麥秸垛,錯過了一個干黃的棒秸堆,又錯過了一蓬長勢茂密的荊窠,她的心懸到了嗓子眼兒,那雙腳綁著鬼,已經由不得她。車子在顛簸不平的路面上一溜歪斜畫著龍……眼前突然一片水亮,白光閃閃,隱藏在街道拐角處的一方水塘似乎在那里蓄謀已久。她驚恐大叫,緊緊閉上了眼睛。
層層疊疊的漣漪蕩到岸邊蘆葦叢中,圍著蘆根形成一圈一圈細密的波紋……
好在那個時節(jié)春已殘,夏未央,塘里的水不深。那次事件后,她再也沒學過騎車。
是呀,不知底里,誰又能想到她那雙能讓琴鍵跳舞、能讓弦子說話的靈巧之手,卻擺弄不得這個傻大黑粗的笨家伙呢?
對這項技能的缺陷,她不僅自己隱瞞,還讓丈夫幫助自己。她確實非常犯怵每次的外出學習交流活動。因為,她自己解決不了交通問題。好在每次學校都是提前通知,逢這等事,她就讓丈夫跟車間請假,讓他用自行車將自己先于其他老師送達目的地。然后,讓他等在沒人的地方。學習活動結束后,次次煞尾,再由丈夫將她送回——這是從家里出發(fā)。若是避免不了從學校出發(fā),就讓丈夫提前等在校外某處,也是次次煞尾,等別人全走后再和丈夫會合,由丈夫載著她,另取他徑,提前到達目的地。丈夫說,每次外出學習交流活動,他們兩口子就像在做賊,那股緊張勁又像在行軍打仗。
將縣食品廠罐頭車間考勤簿調來,和學校組織的外出學習交流活動日期全對得上。
當問到蔡老師的事,他說知道。郭叔意了意思,最終還是止住,沒往下細問。又問道,是否知道妻子一直走小路上下班,他竟渾然不知。看來,每個人心中都有隱秘之地,哪怕最親近的人,也不愿意向他們敞開。
這就是佟老師的神秘之處。
你曉得,天下黃河幾十幾道彎哎?
為什么人們都想當然地認為她會騎車呢?
其一,因為那時不會騎車的成年人少之又少,她又是一個心靈手巧、會使用多種樂器的音樂教師。
其二,恐怕是那個為了“幫助”警察破案而撒謊的孩子起了作用。還記得他咋說的嗎——“瞧她騎車上了學校后面往西去的那條小土路,才回了家?!?/p>
瞧:騎車!
那孩子也想當然地認為,自行車天然就是讓人騎的,有車就應該騎著。這是一個不易察覺的坑,在辦案初期就給了所有辦案警察一個心理暗示?,F在看,他跑去向警察獻殷勤的一篇謊言編織得太精致了,有如一頂鑲滿了璀璨奪目鉆石的皇冠。如此精致,就是為了讓人無可挑剔。盡管這不是有意為之,可它對事實和真相的破壞力威力無邊。
厘清了這些疑問,專案組馬上做了一個決定:放了蔡老師。這事辦完,專案組組長心有余悸。因為,險些造成一起冤假錯案!接著,將圍繞“熟人作案”而撒出去的偵查員全線撤回,集中精力、警力往“生人作案”上鉚勁。
郭叔也得以抽身,帶縣局技術員找到了野地里的那攤大便。
兩張單據上糞便板結,一張污損嚴重,另一張還好。無疑,污損嚴重的那張擦了第一遍,剩下的擦了第二遍。技術員提取了單據,可是怎樣將糞便與紙質剝脫分離呢?他手指抵著兩眉之間的腦門也是束手無策。此前,這位經多見廣的老技術員從未遇到過這種難題。
孫猴子本事大不大?遇到為難著窄之事也動不動“俺老孫去也”,翻到南海岸洛迦山紫竹林求菩薩幫忙。兩張“擦屁股紙”被當作寶貝一樣封存停當,送到了市局大案隊。
三天后,大案隊技術科來話,認出兩個字:農機。
一路偵查員殺奔鄉(xiāng)農機站。巧了!案發(fā)當午,農機站一位師傅去西營村修理趴了窩的拖拉機,完活兒回來半路感覺內急。那勁頭一來,刻不容緩。四下一撒目,一捏閘,一扭把,就下了小路。褪下褲子,剛在路口大楊樹后蹲下,一抬臉,目光就撞上小路上來的一個人。他向樹后挪了挪。來人目不斜視,將車子騎得顛了起來。行至與大楊樹平直時,師傅猛然覺得此人面熟,一時又想不起他叫啥,印象里此人有案底。有案底的人跟有蟲眼的蘋果差不多,得從人堆里扒拉出來,由公安局單獨列管。
“羅建春!曾因奸淫幼女被判過刑,剛剛刑滿釋放不久?!惫迕摽诙觥?/p>
隨后,重點人口檔案調到了專案組。秘密偵查時從羅的緊鄰處得知,此人確有一雙軍用大頭鞋,只是近幾天沒見他穿。不僅沒見他穿,連人都有段時間消失不見,好像剛從哪兒回來不幾天。人,應該在家。專案組組長眼睛一挑,一幫警察呼啦啦向門外沖去。
人拿了!
這一天,已經是1月26日,陰歷臘月二十四。
一開始嘴硬,當那雙大頭鞋擺上桌子,羅建春立馬蔫了。
這事只能如此理解——在劫難逃,該佟老師有這個災殃。
12月31日,快中午了,浪蕩鬼羅建春看到一個女人推著車在田間小路上踽踽獨行。他騎車一路追到案發(fā)地,攆上了“那女的”,一把捉住車尾巴,將她摜倒在地。先對佟老師拳打腳踢,遭到“那女的”頑強反抗。這家伙顯露殺機。那一刻,巨大的恐懼攫住了佟老師的心,她放棄抵抗,選擇了屈服。屈服下來的佟老師安靜得如一頭待宰的羔羊……
提起褲子時,羅建春恰好聽到了一陣低沉的犬吠聲和鐵器敲打的聲音。這才發(fā)覺,此地離西營村東莊頭很近。他心里一忽悠,如果放“那女的”進村一喊人,自己沒個跑。
剛剛爬起來的佟老師又被他踹倒在地。抬頭,她看見他的眼睛要殺人,渾身上下就哆嗦起來。反復幾次,她才從地上爬起,轉而跪在他面前,哭著向他求饒,說自己的孩子還很小。唉,一個人如果知道死之將至,該有多么恐懼、多么無助和絕望!
而他,這個惡魔不僅不為所動,竟然趁她磕頭將頭低下的機會,用穿大頭鞋的腳狠狠踢在她的頭上。佟老師再次栽倒在地。羅建春躍身而起,騎在她身上,扯住紅絨線圍巾的兩頭,咬牙瞪眼,下了死手。
怕她蘇醒,臨走時,這孫子將那條圍巾打了個死結。
作案后的羅建春跑到鄰縣一個親戚家躲了二十多天。
你這個婊子養(yǎng)的!
我要是知道佟老師跪下給你磕頭,你卻趁機殺了她,公判大會那天,說啥我也學別人的樣兒朝你這個長惡不悛的壞蛋啐幾口!現在我明白了,為啥給你們開那么大規(guī)格的一個公判大會!那要上達天聽,下及幽冥:你們曾在人間作惡,判你們永世不得托生!
我說:“郭叔,那時我還小呀,啥都不懂,除了瞧熱鬧,啥都不知道。”郭叔輕輕拍打著我顫抖的肩膀,我見他瞪大眼圈,嘴角哆哆嗦嗦,深峻的眼窩里淚水也積蓄得滿滿登登。
郭叔的講述還在繼續(xù),因為這起案件還有疑問沒有解決。
你曉得,天下黃河幾十幾道彎哎?
案子破了。我們確切地知道:佟老師于12月31日中午被羅建春勒死。這和法醫(yī)根據尸僵推斷出來的死亡時間不符,從死亡到發(fā)現尸體已經過去二十多個小時,為什么尸僵沒有出現?
一頭是科學,一頭是事實,它倆一打架,迷信就會乘虛而入。坊間風傳:因為死得冤屈,所以佟老師靈魂不散,死而不僵。這個帶有迷信色彩的傳聞當然不能成立。
最終,還是在法醫(yī)那里找到了答案。
答案不是之前猜測的“環(huán)境溫度低時尸僵可能延遲出現”,為此案,法醫(yī)專門跑去市里幾次,在市圖書館查閱了當時已經出版或發(fā)表的相關研究文獻。不管國外還是國內文獻,沒有一篇文章證實,低溫環(huán)境能造成尸僵延時十四小時以上出現。
佟老師是假死。
法醫(yī)是這樣解釋的:假死是人體主要生理機能和新陳代謝處于極度微弱情況下的一種狀態(tài),這種狀態(tài)達到最低程度時稱作“微弱生命”。陷于微弱生命的人,從外表看和死人差不多,如果不仔細檢查,很容易被誤認為已經死亡。
這與羅建春使用的殺人工具有關。記得嗎?他用佟老師的紅絨線圍巾做的勒繩。這種圍巾材質松軟有彈性,還有,怕佟老師緩過來,他將圍巾打了個死結。這個死結恰恰使力在圍巾自身上相互作用,反倒分散了向脖子的裹挾力。另外,他下手時勒壓力量分散于頸項全周,加之被害人掙扎抵抗,使壓力時大時小,呼吸道和頸動脈不能完全被壓閉,部分血液仍可進入頭部而使大腦缺氧狀態(tài)有所減輕。因此,意識喪失較遲,窒息過程較長,死亡緩慢,造成假死。“口唇發(fā)紺,顏面部青紫腫脹,舌尖微露出齒列間,眼結膜有多處出血點”,正是勒死特征,而尸斑又出現與之相矛盾的凍死特征。所以,在她身上出現了較為復雜的死亡特征。
既然是假死,佟老師最終怎么還是死了?
法醫(yī)說,處于假死狀態(tài)下的人可以發(fā)展為真正的死亡,經過積極搶救也可以復蘇,有時不經過搶救治療就能從假死狀態(tài)下復蘇。遺憾的是,佟老師不屬于這種情況。雪后寒啊,要是沒有前幾天的那場雪……
“法醫(yī)的意思是?”
“凍死的。”
“???”如果有一面鏡子,我一定能夠看到自己因吃驚而放大的瞳孔。我渾身一凜,心尖瑟瑟顫動,那兒好比扎上一刀,又鉸了一下。這個結論……一時半會兒我接受不了。
郭叔說完忽然頓住,惋惜又無奈地搖著一顆霜白的頭顱。隨即,長嘆一聲,打破了出現在我們二人之間的長時間沉默。
陷于微弱生命的佟老師只有微弱呼吸,換老百姓的話說,這叫沒有死“就已”,就是沒死透。她沒有能力呼救,也沒有能力自救,就那樣躺在冰冷的雪地上,被寒潮一點兒一點兒吞噬……
“這就是發(fā)現尸體時還沒出現尸僵的原因嗎?”
郭叔無語,深深垂下頭去。
“看來,法醫(yī)最初關于死亡時間的推斷是靠譜的。”
“還記得她尸斑的顏色嗎?雪落梅花?!惫褰又f,“尸斑顏色取決于血紅蛋白的顏色及膚色,佟老師皮膚白皙,尸斑顏色鮮紅,那是氧合血紅蛋白造成的顏色,這種鮮紅尸斑常見于凍死者?!?/p>
“如果,我是說如果,如果天可憐見……倒地的佟老師早些被發(fā)現,是不是還有救?”我心有不甘,囔著鼻子問他。
郭叔因我的提問再次頓住,他叉開雙手手指,緊緊抓著自己一頭斑白短發(fā),一聲輕弱的嘆息從他嘴巴里發(fā)出。誰都知道,我們永遠處于現在,時間的腳步一旦走過那天清晨,那天清晨無論多么美好,多么糟糕,都會成為過去。過去的時態(tài)里沒有如果。
想想吧,多么可悲的一幕:1984年元旦,新年的朝陽從東方升起,向雪封的大地灑下萬道溫暖的金光,一個年輕的生命在冰冷的雪地上香消玉殞……
了解全部案情后,一段時間我內心無法平靜。一個想法沖撞著我:應該去我們小學校看看。有什么可去的呢?憑吊——憑吊佟老師,憑吊她就是憑吊我們再也回不去的童年?;蛟S還有……還有其他難以言說的原因。后來,那個念頭又消退下去。每次回老家,別說打聽小學校的消息,就是往小學校那個方向望一望我都竭力避免。那里存儲著我快樂的童年,也存儲著我的悔恨和傷痛。
多年之后,在郭頌同志退休座談會上,那個若隱若現的念頭受到了強烈撞擊。郭叔那天很激動,紅了眼圈說很欣慰看到我們這茬人起來了……哦!這句話讓我想起入警時,他贈送給我的那句西班牙諺語。為了搞懂那句話,我曾反復閱讀《堂吉訶德》。奇怪的是,對塞萬提斯創(chuàng)造出的這個謎一般的人物常讀常新。按我的理解,堂吉訶德一旦踏上騎士道,便看清了自己的終身使命,那便是:鏟除強暴、懲處罪孽、匡正不義、制止惡行、討還血債。這也許契合了郭叔從警的理想和追求,所以為他所稱道。他還說,自己干了一輩子公安,值得說道的不過是辦過幾個案子,抓過幾個人,熬過幾個通宵……人哪,這一輩子干不了多少事,值得說道的屈指可數。他又一次提到1984年的新年第一案。
座談會后,我心情復雜地送走了郭叔。走回派出所的大門,忽然覺得那個念頭沖破了堅固的外殼,發(fā)了芽兒。它攪擾我的時日已經太多,是時候了!這宗心事也該了結了。
那是一個艷陽高照的秋日午后,這個時間不是刻意選擇,當我站在小學校銹跡斑斑的大鐵門前,才意識到這個時間的暗合。
小學校早已搬遷重建,新校址位于街外路邊,一棟教學樓、一棟辦公樓,中間夾著四百米標準跑道的操場。藍天白云襯著紅色塑膠跑道、綠色人工草坪,好漂亮的一個多彩校園。
廢置的老校南大門還在,挨著大門口不知何時建了一個超市。校門緊閉,我不知能不能進去,就近去超市內打聽。
進去才發(fā)現,這個鄉(xiāng)村超市門臉小肚膛大,里面足有幾百平方米。生鮮、日雜、副食、果蔬……商品分區(qū)及標識規(guī)范有序,貨架嚴整。收銀臺后,一個老板模樣的男人正唰唰打著商品價簽。他一抬頭,我脫口而出:“二海!”略一打愣,他也認出了我。
“呦呵!這個大超市都是你的?”我頗為吃驚。
二海用憨憨一笑作了回答。
他胖了,肚腹微隆,發(fā)際線后退了些,露出的油亮額頭比以前更顯寬闊,還長出了一副雙下巴。我注意到,在他身后貨架最顯眼的位置,擺著一塊由縣文明辦、縣工商局聯合頒發(fā)的“誠信經營示范店”的銅牌。銅牌上映著我的影子,里面的我嘻嘻笑了起來。看來,“三歲看大,七歲看老”這句話不盡然,時間完全可以將一個人變成另一個人。偷眼看他最具形象特征的薄嘴片子,他正低著頭,從正面依然只見兩抿細細的肉紅色唇線,不見嘴唇。不巧,我的竊笑被他盡收眼底。二海納罕,正欲發(fā)問,我忙斂容正色,轉而與之熱切寒暄。
天遂人愿,中考時我考上了警校。他呢,則上了高中。高中畢業(yè),沒考上大學,入伍當了兵,聽說在江西宜春駐地喂了兩年豬。從部隊復員后,報考了縣公安局。不知怎的,半路被刷了下來。后來,音信杳無。不知啥時候在老家鼓搗了偌大一個超市,好漢子不掙有數的錢,顯然自己給自己干,也混整了。
提起當年報考之事,二海連說慚愧。筆試、面試、體能、心理測試都過了,最后入職體檢時,醫(yī)生的聽診器往他胸脯上一擱,他的心就亂了點。其他體檢項顯示:心臟沒有器質性病變。關鍵時刻,想起了郭叔曾問過他的那個問題。就跟人白話:頭天晚上沒休息好——不是沒有這種可能呀!公安局也說理,一周后給了他一次復查機會,突突突!聽診器一撂,他的心就狂跳起來;一周后又給了他一次機會,突突突!心臟依舊突突成一個點兒。
“沒轍!”二海自嘲說,“我生來就不是那塊料兒?!闭f著,朝超市密集的貨架一攤手,如同向我展示一列聽命于他的士兵,“瞧!命運自有安排。”
他笑了。接著他的笑,我也笑了起來。他以前的笑聲模模糊糊,總像罩著一層霧,而今笑聲清朗明凈,已經沒有了當年藏匿其中的狡獪。
聽說我要去小學??纯矗O率种谢钣?,喊來一個正在理貨的男店員值守收銀臺。從臺下抽屜摸出一串鑰匙,拎在手里,掀開柜板,邊向外走邊說:“你找對人嘍?!?/p>
原來小學校已經被他整體租賃,租期三十年。臨街的這面蓋成了超市自營。校園里的部分空地空房kLEAu4wJtbSZsMzRhza3OsKCiF9Q/P5tJy6GFyz7+yk=被他分隔,分別轉租給一家豆制品廠做了工坊,一家果醬廠做了倉庫,還有一家養(yǎng)殖戶將以前的專案辦公室改成了雞舍,養(yǎng)了百十只珍珠雞。為了不影響超市生意,他讓這些租戶另走學校后門。
我們邊走邊聊。沒想到,他沒打開大門,而是開了大門旁一個剛才我沒注意到的小鐵門。隨著門軸摩擦發(fā)出的“嘎吱嘎吱”聲,我的心涼下去半截,不知道在這個七零八落的校園還能看到什么。二海說:“后面還有好多空房空地呢。”
跟著他,我們一直朝后走,到了那片閑置地。滿院靜悄悄的,其中景物變動之大,令人恍若隔世??戳死习胩?,才勉強辨出一點兒當年的影子。
我首先認出了院子當中的兩棵泡桐樹。
記得每當三四月份,一場微雨落后,土潤苔青,滿院泛著梧桐花清幽幽的香氣和泥土潮濕、清新的氣味。樹上嬌嫩的新葉初展,毛茸茸的葉尖涂著一層曙紅,油光發(fā)亮。地上覆滿淡紫色的、小喇叭般的桐花。桐花落地,花頭蔫萎,花腔鼓脹。噗噗噗,我們將滿地桐花當成小爆竹,一腳踩滅一個。桐花破裂的聲音和我們的歡笑在這個院子混合交織,此起彼落。桐花落后不久,這片院子就會綠蔭沉沉。
眼下,正是秋雨梧桐葉落時,地上粘著幾片早衰的枯葉,樹上寬大的葉子銹了邊,打著卷兒。西邊的這棵,樹身已經半截糟朽,可它還奮力托舉著從身上抽出的枝丫,枝丫又奮力托舉著已經抽了條的葉柄。風,帶了些溫熱之氣撲在臉上,卻使人依稀感受到了初冬的一絲寒意。秋,越走越深了。
樹猶如此,人何以堪!
我們那個野蠻生長的無羈年齡,也是個危險的年齡,天曉得,一個好歹不知的孩子無聊時會生出什么鬼事情。因此,我們上學時規(guī)矩很多。不能摸的除了壁畫上的火鴿子,還有這個后殿東側扣著的一口鑄鐵大鐘。我記得那口古鐘就扣在西邊這棵衰老的梧桐樹下。
鐘有一人多高。鐘身鑄著一些算不上多么精美的紋飾,這些紋飾分區(qū)分塊圈著些漢字銘文和一些曲里拐彎的文字。我們能認出及記下的只有“大明萬歷三年乙亥春吉日……”鐘頂鑄的兩條龍披鱗被甲,頭尾相接,蜷曲絞盤,遂成鐘紐??茨驱垼号n^、鹿角、蛇身、鷹爪,甚為奇特。后來我才知道,古鐘的鐘紐并不是龍,而是龍的九子之一,名叫“蒲牢”。其性喜音好吼,難怪做了鐘紐。
那口大鐘扣在那里不知多少時日了,經年累月,銹跡斑斑的肩頭落滿了白蒙蒙的鳥屎。有孩子拿棍兒敲,手指震得發(fā)麻,就拿磚頭瓦塊砸。不管怎樣敲打,也改不了它的蔫性子。噗噠、噗噠,那些力氣不像是費在一口鐘上,而像費在一條糧食口袋上,就像老師數落我們的那句:三腳踹不出一個響屁!它悶聲不響也泯滅不了我們對它的熱情。敲不出聲兒,我們就往它身上爬。結果,衣服掛破了,肚皮蹭花了也是白搭。憑我們的個頭兒,不站別人肩膀頭上甭指著能上去。
在孩子們看來,大人們總是事多老少,瘦高挑兒老校工就算一個。他見我們圍著鐘就轟:“別敲它!里面扣著鬼呢!一碰,就會把它驚醒!”嚇唬誰呢?他那說法僅僅是個說法,連個民間故事的佐證都拿不出來,所以騙不了我。我才不信呢!
他在學校負責打點兒,可是他敲的不是這口鐘。大雄寶殿沒了,殿前的月臺,及月臺兩側的兩株老柏還在。兩棵古柏左粗右細,村里人管粗的叫“老大”,管細的叫“老二”。老校工敲的那口鐵鐘大小粗細有如水筲,高高懸在“老大”盤曲的虬枝上。鐘下擺有一圈等距的豁牙,它不僅長牙,還有一條鐘舌頭,舌頭拴著一根長繩。長繩蕩蕩,下面的繩頭繞在樹身上。敲鐘時,老校工邁著瘦長腿,兩步就跨到月臺上,將繩兒解開,雙腳開立,抖動肩膀,向斜下方扽那鐘繩。我在心中默記,每次總是七下。為什么是七下,而不是六下或者八下?這個原因恐怕只有他本人知道。擴散的聲波在空氣中娓娓震顫,聲聲相催,一圈趕著一圈在校園漾開,一直漾到村子里,半拉村莊聽得真真的。鐘聲響時,你要是趕巧路過樹下,得捂住耳朵。我想:扣著的這口大鐘不響,是不是因為少了那么一條鐘舌頭?也許有了舌頭,這口啞巴鐘就會說話了。我瞧樹上那口鐘的鐘舌頭是扁扁的一坨鐵,有點兒像我家掛在墻橛上的秤砣。
沒人的時候,我大著膽子不止一次圍著那口大鐘轉圈兒。就算把鬼驚醒,這口鐘嚴絲合縫,身上連螞蟻洞那么大的窟窿眼兒都沒有,鬼也跑不出來呀!
“鐘呢?”我問二海。
當年,我就是踩著他的肩膀頭爬過那口鐘的。他呢,吃虧的買賣向來不干,反過來,也沒少踩我肩膀頭。
二海說:“那東西擱這院好歹算個文物。怕看不住,就給縣文物管理所打電話,讓他們弄走了?!?/p>
這兩棵泡桐讓我認出了眼前的這間教室。
我們在臺階前站定。
“這兒……”
二海說:“對,這就是當年我們的音樂教室,我特意留著它。”
是這兒,就是這兒。我摸著臺階旁粗糲的青磚,上面仿佛還殘留著我們當年刻下的痕跡。還好,它還在。
三間滑了坡的青磚灰瓦殿堂矗立在我們眼前。青黃的雜草在殘破的瓦壟間搖曳,廊檐比我印象中的還顯寬闊,兩側山墻的灰皮已經剝脫,露著里面磚墻的暗灰色。窗框油漆被風雨剝蝕得看不出本來顏色,窗洞全部被細木條釘死,木條縫隙布滿了多年積下的厚厚灰塵,纏繞著累累蛛網。教室木門不知何時改成了一扇藍色格柵式防盜門,門大概換了很久,防盜門的漆皮也皺起爆裂,掉漆的地方生出了一層暗紅色的鐵銹。
每個清晨和傍晚,那些精靈般的音符從五線譜上跳下,鉆進簡陋得不能再簡陋的樂器,又從佟老師韻動的手指間流瀉而出……碰到墻,它們就在墻壁上行走;爬上樹,就掛滿枝條;它們手拉著手,腳勾著腳,在風中追逐,如鶴舞鴻飛;在陽光里打鬧,似鳳翥龍翔。整個校園泉溪漫淌,煙云聚散?;@架呀、雙杠呀、教室呀、書桌呀、課本呀,以及一個個的我們,都在傾耳靜聽:叮叮咚咚……
屬于那個時代的黑白色校園,因此增添了生氣和活力。我們的童年有了聲音,多了色彩。是她,用音符給我們筑成了一個童話世界。我們這些放牛班的孩子不應該感恩么?
可惜呀,那些快樂的音符和我們的童年消逝在校園的各個角落,“火鴿子”在這間音樂教室也已經不復存在。
釋放后的蔡老師雖然與案情無涉,這么一鬧騰,那年寒假過后就調到了別的學校。聽說,三十大幾了還彷徨未娶,后來不知所終。
那陣子,還有一件不太平常之事。也不知是誰提起來:那位時常來校講古的“老神仙”很久不見了。恍惚聽人說,老人家已經仙逝。年歲大了,難保無常。只是那個時間點趕得怎么那么寸!就在佟老師出事的前一天。有人說,火鴿子失去老人的看護就著了火。隨后,就發(fā)現后殿西山墻的一片壁畫脫落,火鴿子令人心疼地碎了一地。這事,挺邪性!
壁畫脫落后,經專家論證,剩余的壁畫已經不適合原地保存。將壁畫揭取,修復加固,實施了遷移保護。
三十六歲那年,我游歷到新疆拜城,當克孜爾千佛洞壁畫猝然撞入我眼睛時,我驚異無比:這些來自古代龜茲國的文化遺存,比敦煌壁畫還要久遠,竟令遠隔萬水千山的我似曾相識。直到那時我才知曉,鐫刻進我童年記憶的壁畫描繪的是怎樣一個故事:在雪山中修行的白鴿發(fā)現一位迷途的人因饑寒交迫即將死去,便銜來樹枝點燃,為他取暖。迷途人數日沒吃東西,根本無力行走。白鴿邊安慰他,邊振翅撲進火中。迷途人含淚吃完鴿子,按白鴿指引的路線順利回到家中。
可悲可敬的火鴿子??!
我默然從隨身的背包掏出兩枝塑料包裹著的黃色菊花,二海詫異又癡定地望過來,猜透我此行的真正目的。我的情緒感染了他,他剛才還笑嘻嘻的一張臉肅然正色。
我手舉菊花,一步一步上了八步白石條臺階,將花抽出,別在門的格柵間,又退下臺階:“我們給佟老師鞠三個躬吧。”
二海在我身后說:“好!”
隨后,他上前一步,我們并排站立。他叉著手指理了理并不凌亂的一頭軟發(fā),將豎著的衣領捋平,又向下抻了抻衣角。
我們一起彎下腰去。
那一刻,久違的琴聲在這間荒棄的教室內響起。
又一次彎下腰去。
梳著齊耳短發(fā)的佟老師推著一輛锃亮自行車,微笑著向我們走來。
再一次彎下腰去。
那片覆雪的冬季麥田變成百花如錦的綠色草茵,畫面疊映,佟老師臉上打著一縷燦爛陽光經過我們,給她來過的這個世界留下一個漸行漸遠的背影。
我們一起直起身,若有所失,又茫然不知所措。
二海突然愣磕磕說:“不對,佛三鬼四,我們應該給佟老師再鞠一躬?!?/p>
我一把扯起已經彎下腰去的二海:“對的!佛三!”
“哦哦哦,”他連忙直起身子,“佟老師,您閉眼吧!”又說,“佟老師,您活時為人,死后為神?!毖援叄终Z出躊躇,“我想,我想……”
“你怎么想就怎么說?!?/p>
“我想,給佟老師單鞠一躬?!彼赃臧胩旖K于說了出來。
“應該啊,”我后撤一步,讓出位置,“全班就你吃過佟老師給的橘子。”
話一出口,我就后悔不迭。我這個人忒不會開玩笑。開玩笑要分什么時間、什么場合,還要分跟誰,更不能揭短。我輕易拋出了一個不合時宜的低劣玩笑。果然,這個只有我們之間能聽懂的玩笑并沒將二海逗樂。不過,他也沒惱。
謝天謝地!
他正襟危立,舉頭目視那兩朵黃菊花,向這面銹跡斑斑的鐵門深深彎下腰去。
“你哭什么?”直起身的二海聽到了身后的聲音,猝然甩頭相問。
就在那一刻,我決定敞開心扉,不再做任何保留:“那天中午,我才是最后一個見到佟老師的人。我以為,老師同學們都走了,學校就剩我一個人了,就躲在鐘的背陰面,一手握著秤砣打鐘,一邊將耳朵貼在鐘上諦聽……”
一轉臉,鼻尖刮到了鐘壁上還沒化盡的一層薄霜。那一抹冰涼激發(fā)了我的好奇心:舔它一下是不是很爽?結果不言自明。糟了!掙扎的舌頭馬上就吃到了苦頭,那股涼森森的力量怎么那么強勁!舌皮差點兒被撕裂,火燎燎地疼。我緊皺眉頭,欠著腳,身子貼在鐘上,不敢妄動。
那一刻,我后悔不迭。老校工所言不謬!我敲醒了扣在鐘里的鬼,它一定是沿著我給它開辟的通道鉆了出來,卡著我的脖子。我喊不出來,也叫不了,就像太陽底下的狗,哈著舌頭,吊在鐘上。更糟糕的是,慌亂中秤砣掉在我的腳邊,我卻動彈不得,丁點兒聲響也弄不出來了。這個時間點是我專門挑選的,該死!一聲鳥的叫聲都沒有,要是沒人知道……我哭了,覺得自己還不如一只粘在蜘蛛網上的蚊子。蚊子落上面還能掙扎兩下,哀鳴幾聲呢。就在我覺得死到臨頭的當兒,眼角余光掃見了一個人影兒。
哦!上天將她派了來!佟老師正搬著她那輛自行車磕磕絆絆下這幾步臺階。瞧見我那個鬼樣子,她媽呀一聲,向下一踹車梯子,就風似的跑過來。自行車在她身后沒立穩(wěn),啪嚓摔在地上。她顧不得,轉瞬就到了我跟前,媽呀媽呀叫著:“別扯!千萬別扯!別生拉硬拽,往外哈氣,像我這樣……”她屈著身兒,朝我喊叫。我翻著眼珠跟著她哈氣,她圍著我打轉,“哈,接著哈,別停,大口哈!”哈出的白氣在我眼前升騰,在冰涼的眼睫毛上結成了一串串小水珠,耳畔響著她焦急的聲音,我視線模糊了。哈哈的,我覺得扼住我喉嚨的鬼手松了勁——舌頭在我不知曉的某個時刻忽然化開。解厄后,我心生一種絕處逢生的感覺。
佟老師一屁股坐在身后棱起的樹根xeQ6d3WMKZIADHh1EJfqdw==上,手撫著起伏不定的胸口:“傻孩子!你可真是個傻孩子!”
“你知道么,她救下了我,我卻害了她——悔不該啊!是我這個小混蛋在鐘沿下的土地上掏了一個小洞,核桃那么大。這么多年我都放不下:是不是因為我的好奇,放出了那個該死的鬼?你又哭個啥咧?”
二海用手一指:“你別以為你的事我不知道,你敲鐘時我就躲在這個后殿的那面山墻下。趁佟老師你們忙亂,我溜進了教室。佟老師救下你,回過頭來鎖門,就將我鎖在了里面。我一個人躲在里面干什么呢?因為我一直不信‘老神仙’的話,就想摸摸火鴿子,看它到底會不會著火。”
“你摸了嗎?”
“摸了?!?/p>
“它著了嗎?”
“沒有,”二海搖著頭,“它掉地上了,碎了!我嚇得跳后窗戶跑掉了?!?/p>
“佟老師,我不是故意的?!蔽矣每薜冒l(fā)抖的聲音說。
“佟老師,我也不是故意的?!绷硪粋€聲音在我身旁如樹葉般顫動。
我們立在那扇門前,孩子般地哭著……我們哭了很久,不知道佟老師聽見沒有,也不知道她是否原諒了我們。
責任編輯/吳賀佳
插圖/紀振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