邪惡不只彌漫在上層的勾心斗角里,也滋生于樸素的草芥之中。
文化傳統(tǒng)上我們似乎沒有那么恐懼衰老,雖然多少也戴著刻板的眼鏡。我們講年高德劭,講為老不尊,在這些褒貶背后隱含的一致判斷是,伴隨著年紀的增長,人應(yīng)當(dāng)愈發(fā)矜持穩(wěn)重。然后就像生活中的大部分事情一樣,例外的出現(xiàn)往往能帶來驚喜——比如76歲的北野武,由他執(zhí)導(dǎo)并參演的電影《首》,圍繞已經(jīng)幾乎被各色文藝作品吃干抹凈的“本能寺之變”,居然另從一路離奇視角推陳出新,老樹著花,春光爛漫。
《首》開場的半個小時,最吸引觀眾注意力的大概是亂來一氣的人設(shè):花癡似的織田信長,出賣色相的明智光秀,爭風(fēng)吃醋的荒木村重……對著名歷史人物的肆意解構(gòu),讓人不由懷念起搞怪第一名的《銀魂》。如果只在這里停留,劇情盡管離經(jīng)叛道,卻稱不上新鮮?!妒住返奶攸c是,在這么一片眼花繚亂、光怪陸離的表象之下,影片的結(jié)構(gòu)毫不松散,各條線索對主題的呼應(yīng)完滿,可稱滴水不漏。
本能寺之變前,故事的“首”是織田信長,各方勢力在他的淫威之下只有掙扎圖存的份兒。他長于暴力,拙于判斷,像常見的反面人物頭領(lǐng)。這樣令人震恐的一尊人物,他的死亡卻完全不成體統(tǒng),如同兒戲。這可說是影片的第一個主題:一旦剝?nèi)?quán)力的光環(huán),一眾人馬不敢仰視的一代梟雄,只是個粗俗不堪的笑話。
本能寺之變后,故事的“首”指向政變主導(dǎo)明智光秀,以及打著為織田信長報仇旗號圍獵他的德川家康和豐臣秀吉。這兩個人,一個外號是“狐貍”,另一個是“猴子”,顧名思義,狐貍狡猾,猴子粗鄙。德川家康的故事一路穩(wěn)穩(wěn)踩住惡趣味的線,影片給他安排“丑女與鯛魚”的癖好,并衍生出丑女刺客和鯛魚下毒的情節(jié)。前者不忘讓德川家康對著丑女尸身惋惜“怪可惜的”,后者卻有鴻門宴一般的驚險沉著。一會兒胡鬧,一會兒正經(jīng),佐以德川一副從容冷靜的氣派,為后半部分他頻繁利用替身送死、自己終于脫險的情節(jié)做了很好的鋪墊。影片的第二個主題就在這里,在權(quán)力的深心算計里,一條條普通人的性命,輕賤到不值一提。
狐貍的狡猾最先招致了主上的猜忌,猴子卻用粗鄙的外表暫時掩蓋了自己的野心。粗魯直爽的領(lǐng)袖是民間故事最熱愛的主人公,比如劉邦,比如曹操,多少都是如此,豪邁里包裹著詭詐的人物往往充滿魅力。由北野武塑造的豐臣秀吉(此時的名字還叫作羽柴秀吉)太自然了,自然到令人忘記他的名頭,他的年紀,覺得這就是那個農(nóng)民出身的“猴子”。秀吉連同屬下幾番看人下菜碟的表演舞臺感十足,不動聲色抖包袱的輕盈,眉目之間顧盼流轉(zhuǎn)的風(fēng)采,格外搔到我的癢處。
《首》雜糅了冷靜的暴力和樸拙的嬉皮笑臉,血漿四濺,人頭亂滾。然而在看似亂七八糟的情節(jié)之外,影片整體的態(tài)度其實非常嚴肅。片中有個小人物,為了搶奪上將首級,毫不猶豫地刺死同伴。他也總嘀咕看見同伴的鬼魂,卻絲毫沒耽誤他要立功受賞的心思。他既單純又殘酷,讓人意識到邪惡不只彌漫在上層的勾心斗角里,也滋生于樸素的草芥之中。影片最后,那顆被眾多士兵拼死搶奪、面目全非的首級終于擺在豐臣秀吉面前。領(lǐng)導(dǎo)瞪著眼睛對著一團模糊血肉看不出個子丑寅卯,煩躁起來,一腳將首級踢飛。至此,影片跌宕出最后的主旨:以扭曲人性為代價,你死我活爭奪的“首”,不過是個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