彭柳琴,女,1994年生于廣東梅州,現(xiàn)居成都,在《四川文學》《劍南文學》《寶安文學》等刊發(fā)表過作品。
河對岸那對年輕夫妻的小啞巴孩子突然開口說話了,我的小女兒聽說了非要鬧著去看。
說來也是百思不解,那對夫妻都是伶俐能干的人,也沒聽說他們家祖上出現(xiàn)過有生理缺陷的人,但他們那個孩子都快六歲了,除了啼哭和咿呀叫,一個人類的詞語都不會說。
一開始人們并沒有發(fā)覺這孩子的異常,只當他比別人遲鈍一點,直到他已經(jīng)可以在木房子里四處跑動的時候,仍舊不會說話,只曉得用手指著物件哇哇亂叫。但即便他如此與眾不同,還是掩蓋不了他是我們牧羊村的孩子的事實:當村人一個接一個趕著羊群從他們家門口過的時候,他總是一骨碌從床上爬起來,自己搬個小凳子墊在腳下,從窗口往外看。一開始他太矮了,窗戶上只能冒出兩個小黑眼睛,現(xiàn)在,都能看到他細細的脖子了。只可惜,他還是只會張大了嘴巴“啊——啊——”地亂叫。
他的母親為了讓他學會人類的語言,總是一遍遍耐心地教他說“媽媽”或者“爸爸”。見他喜歡羊兒,她有時也一遍遍地教他說“羊羊”。我再沒見過比那個女人更為耐心的人了??上呛⒆犹{(diào)皮了,瞧著人們一張一合的嘴里的紅色舌頭,他就咯咯笑得不停,像是故意似的,就是不肯說話。
我們村莊里的人向來團結(jié),人們聚在一起為這個孩子想法子。村里的族長跑到鄰村請來了跳大神的人,他們穿著羽毛做的衣服在男孩面前跳跳唱唱,還用一根長長的鞭子在男孩的腳后使勁抽打。我的女兒看著來人,說從來沒見過這么滑稽的人。他們擺出奇奇怪怪的姿勢,把那個可憐的孩子嚇得瞪大了眼睛。
后來我們聽從來買羊的商人的建議,又從城里請來了穿白大褂的醫(yī)生。老醫(yī)生將那個孩子按在椅子上扒開眼皮看,又將個小木棍伸進他的喉嚨深處。男孩干嘔了幾下,但仍舊氣鼓鼓地不說話,那人也搖搖頭離開了我們村。
再后來又來了幾個魁梧的漢子,他們穿著一樣的衣服,身后都別著亮閃閃的佩刀。他們將男孩圍起來,兇神惡煞般盯著他。誰知那孩子竟也叉著腰,抬著頭,斜著眼睛打量他們。漢子發(fā)現(xiàn)盯視男孩不見效,又在夜里躲在男孩家門后做鬼臉——他們希冀突然的驚嚇會讓男孩尖叫,從而喊出一些詞語,誰知男孩卻只是笑。他要么偷偷笑,要么哈哈大笑起來。
人們還嘗試過很多別的法子,都沒效果。那些人從我們村離開后,附近幾個村落都知道我們村有個小啞巴了!人人都知道,小啞巴不說話,只愛追著羊屁股跑。
我和女兒趕到年輕夫妻家的時候,他們家已經(jīng)圍了很多人,他們等羊群從河對岸趕過來。舉著鞭子的一個牧羊老頭在繪聲繪色地描述男孩開口說話的樣子。
“我一開始還以為是一只羊鉆了進來。那孩子頭頂上綁了兩根木頭,披著羊皮外套,四腳爬行地闖了進來,學著羊啼叫,我以為是個羊羔子呢!”牧羊的李老頭見是小啞巴,趕緊丟下鞭子,拎著男孩往他家去。男孩的母親抓著男孩的肩膀,試圖讓他繼續(xù)發(fā)出羊叫的聲音,誰知道男孩又變成啞巴了。
我的女兒走向被圍住的男孩,拉起了他的手。這個時候,十幾只羊也趕到門口了。人們都屏住呼吸,想聽聽男孩學羊叫,周圍一片沉默。
男孩望著羊群的方向,嘴巴緊閉。在大家的沉默中,我的女兒說話了:“你把高高舉起的鞭子放下!”趕羊的人剛一放下鞭子,那孩子飛快地沖進了羊群,趴在地上,仰著頭叫:“咩——咩,咩咩——”
人們都被男孩怪異的舉動嚇了一跳。當晚村人離開的時候都在低聲議論,這樣怪異的孩子還不如是個啞巴呢!
沒過幾天,村里又說男孩學老虎叫,把村落里的狗都嚇得躲到豬圈去了。后來他還躲在草叢里學蛇發(fā)出咝咝的聲音,孩子們都不敢靠近他家。從冬天到第二年秋天,他學了很多種動物的叫聲,但就是不說一句人類的語言。
我的女兒也開始做出奇怪的舉動——無人的時候,她也趴在地上學羊咩,但她學得不像羊,倒像是個滑稽的小丑。女兒見我過來,對我說:“我先學會了人的語言,所以很難模仿出來動物的聲音了,怎樣都是我自己的聲音?!?/p>
我指了指河對岸的小男孩。
“他一直以為走在前方、被鞭子趕著的領(lǐng)頭羊才是我們村的主人。誰在村里最自由,最像土地的主人,他就會模仿誰。等他模仿完自然中的一切,他就會開口說話了!”女兒說。
我蹲下來問女兒怎么會知道。
“因為我小時候也是這樣想的,但我不敢這樣做,我怕人們不高興!”
[責任編輯 冬 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