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七斤,女,2003年生,貴州六盤水人,天津師范大學外國語學院學生,2023青年作家訓練營學員,有作品發(fā)表于《小小說選刊》《百花園》等刊。
那個負責給小區(qū)收車位費和打掃衛(wèi)生的女人卷錢跑了。
卷走的錢說不多也不多,但是描述時說出口又不覺得少了——大概有幾萬,我在外婆打麻將時偷聽到的。樓下小賣部的老板娘是個精明的女人,在自己家里安置了一臺麻將機,還有一副麻將,成天招攬樓上無聊的老太太和對面燒烤店的老板過來玩。隔壁麻將館的老板沒了生意,卻也不苦惱,反而過來和小賣部的老板娘一起玩。
放假以后我被爸媽丟到這個被劣質(zhì)燒烤味道和煙氣熏透了的小區(qū)和外婆一起生活,外婆成天用那摸起來像枯樹根的手牽著我到老板娘家打麻將。
老板娘塞給我一瓶汽水,用汽水里冒出來的氣泡打發(fā)我。我不愛喝汽水,但是我知道,汽水瓶里的氣泡被麻將室里數(shù)不清的八卦一個又一個擠破后,一天便走到了夜晚。
我和“卷錢女人”接觸得不多,頂多是她拿著大掃帚收拾老板娘門口一地的燒烤竹簽和啤酒瓶的時候我抬抬腳,看見幾縷碎發(fā)掛在她消瘦的面頰和翻起皮的嘴唇前。我把沒喝完的半瓶汽水遞給她,她熟練地把汽水倒進旁邊的下水道,把瓶子丟進編織袋。
打麻將的人沒有誰注意到她來,也沒有誰在乎她來,但是她的名字卻時常出現(xiàn)在打麻將的嘈雜聲音中。
我在那聲音中聽到過很多奇怪的詞語——不孕不育、知三當三、克死、欠債討債……這些詞我不敢問外婆是什么意思的,因為我記得第一次問她時,她就把揩腳帕丟在了我的臉上,揩腳帕上面附著發(fā)霉的斑點,散發(fā)著過期罐頭的腐臭。所以我只能根據(jù)每天偷聽到的自己揣摩。
老板娘嘴里的故事每天更新,因而,那個“卷錢女人”明明只是一個每天和我打個照面的人,卻在我心中越來越立體起來。但是我從不模仿他們用鄙視的眼神看她,至少她的語調(diào)是溫柔的,像秋風拂過的蘆葦?shù)?,不高聲宣揚,但是雨滴砸下來的時候,卻也沒有辯解半分,只顫抖,最后彎了腰。
我不知道出牌時一張麻將被砸向桌上一堆麻將它的身子疼不疼,但是我能隱約感受到,麻將桌上隨便的一句話砸到女人身上是會留疤的那種疼。
那段時間蔓延在街角巷尾的,除了充斥耳朵的嘈雜的說話聲,還有我的鋼琴聲。老師覺得我的節(jié)奏感很差,讓我把節(jié)拍器拿回家用。我看著節(jié)拍器的指針麻木地從左到右、從右到左地勻速擺動,我忽然發(fā)現(xiàn),生活大多數(shù)時候和節(jié)拍器是一樣的。
但語言如果完全遵從節(jié)拍器,就會失去語速、語調(diào)、重音、語音延長等帶來的感情流露。判斷人與人區(qū)別的關鍵在于節(jié)拍的頻率,尋找伴侶的秘訣在于節(jié)奏是否一致。
后來“卷錢女人”死了。
聽說她在大街上被酒駕的司機撞死了,血順著馬路的裂紋流進下水道,就像我那不再冒泡的汽水。
死人也沒什么奇怪的。小賣部老板娘的麻將桌上每天都要談到死人,被談論的對象不同,死法也千奇百怪。
后來有一天,小區(qū)里來了一只流浪的野狗。野狗的眼底埋伏著幽怨的眼神,每天徘徊在老板娘的店鋪門口,喉嚨里發(fā)出低沉的嗚咽。我想不只我一個人覺得那個眼神熟悉,但令人意外的是,麻將桌上沒有一個人對野狗的眼睛發(fā)表意見。
沒過幾天,我聽見小賣部老板娘說那個女人沒死透,附身到野狗身上成精了,大半夜來勾魂哪。外婆嘴里叼著煙摸了一張牌,隨意瞥了一眼便丟出去,接著踹了旁邊燒烤店老板一腳:
“沒聽老板娘說???去,給狗攆走咯,免得晦氣?!?/p>
燒烤店的老板是個五大三粗的男人,身上彌漫著煙熏味和魚的腥臭。他順手抄起門口的掃帚朝狗走去。那是一把很舊的掃把,“卷錢女人”經(jīng)常用的那把,她走后被小賣部老板娘占為己有。
野狗撕心裂肺地叫。
我也開始害怕那只野狗,擔憂它身上有女鬼。
一天中午,外婆把一摞零錢塞我手里,打發(fā)我買兩碗羊肉粉?;貋淼穆飞?,迎面碰上了那只遍體鱗傷的野狗。
我的手里拎著羊肉粉,我能感受到無形的香味像炊煙似的飄出來,飄到那只眼睛瞪得像被鞭打了幾天幾夜卻死活不肯招供的犯人一樣的饑腸轆轆的野狗鼻子里。
當野狗一步一步逼近,我的心懸到了嗓子眼兒。
但擦肩而過時,它只是拖著一瘸一拐的步伐,沒有抬頭看我一眼,以不像狗的聲音長嘆了一聲。
[責任編輯 王彥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