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父親的電話來得很突然,原來,我家門前那截沉默多年的斷墻,竟然發(fā)威了。一時間,我渾身像是被某種動物啃食后,產(chǎn)生了辣辣的疼痛感。
腦子里一陣痙攣后,才緩緩平靜下來,沒有時間咀嚼父親關(guān)于殘墻的所有描述。前段時間我跟主管鬧翻了臉,也沒好意思再待下去。不管怎么說,父親這通電話,讓我回家有了充分的理由。
冷靜下來后,殘墻的影像,一時浮現(xiàn)在腦海中。
若說這截斷墻,打我懂事起,就存活在我的記憶中。每天一打開大門,斷墻就呈現(xiàn)在眼前。它像父親無法板正的瘸腿,母親永無休止的絮叨一樣,組成了我生活的一部分。礙眼,卻不得不常常面對。我從沒敢奢想它會給我們家?guī)硎裁葱疫\,就像永遠也不敢相信父親,有朝一日會讓我們過上好日子一樣。但這回父親說得十分真切,即便是幾分鐘的電話描述,父親長期懦弱的秉性,似乎不復存在。他的聲音,激昂中攜帶著夸張,我能從電話中感受到父親的表情和動作,有著孩子般的天真和可愛。
很小的時候,父親就有回憶一般的講述,關(guān)于斷墻的發(fā)現(xiàn),它和我家是密切到人和影子的關(guān)系,誰也離不開誰。父親說,爺爺是外來戶,當年落戶石橋村時,就寄居在石姓家族的祠堂里。爺爺是木匠,一手靈巧的木工活,成為木工中的翹楚。年輕時候的爺爺,帥氣又英俊,后來和奶奶一起在村東頭的簸箕嶺邊建起了四間草房。這就是我們現(xiàn)在的家的雛形。
按照石橋村人的說法,簸箕嶺是極兇之地,為蝎子穴。當?shù)厝藙e說是建房子,就是平時放牛羊,上山砍柴什么的,也不愿意往這趕。而這嶺子確實是不同一般的山嶺,一段圓形的地貌,呈簸箕一樣UK1WkDboDvPluwZnUcXEuqLYRWEa/19hclQ1RLSoa+g=形狀,隨時傾瀉出一切外物。當?shù)厝苏J為,這地兒不是居住之處。無奈爺爺無家可歸,再怎么著,也比露宿野地安全一點兒。于是,爺爺操起工具,奶奶挑土填地。倆人就在簸箕嶺下安起家來。
當時因為受空間限制,直至蓋起房子后,爺爺才發(fā)現(xiàn)門前竟然有這么一截丑陋的斷墻。斷墻長約三米,寬六十多公分,高也六十來公分,像一張什么人早就設(shè)計好的長桌子。但是,墻面和墻頭表面都凹凸不平,殘留著很多不規(guī)則的坑點,像后來人們從月球上傳來的照片那樣,奇特又古怪,攜帶著一股遠古的氣息。據(jù)說爺爺曾十分討厭這截斷墻,并用洋鎬鋤頭等工具,想鏟除這礙眼的丑物??墒?,斷墻卻異常堅固,洋鎬和鋤頭卷起了嘴巴,也沒能啃動斷墻一點兒毫毛。后來爺爺斷定,這應該是一堵前人遺留下來的墻。石姓家人十分忌諱它,剛好我家不姓石,姓肖。本地話肖就是燒的意思,沒有相克相沖的可能。這不,幾十年來,我家除了窮,依然平安無事。當然,如果硬要把大哥的木訥,父親的殘疾加進斷墻的相克一說里去,也只能說明只是一點小瑕疵而已。
誰家沒個小災小病的?
2
傍晚時分,我走進了家門。
遠遠地,我就聽到家里傳來了尖銳的喧嘩聲。我家這么熱鬧的情景,打我懂事起,從沒有過。
一進家門,村主任石建軍也來了,這可是稀罕事兒。來的還有村里的其他石姓大戶,石明理、石開源等族中頗有威望的老人,也都到齊。一群人把我家狹小的客廳,一下子填滿了。在我的印象中,這些石姓叔叔向來和我家是井水與河水之別。他們的清,映照著我家的濁,從沒有交集的可能。
見我進來,石建軍首先打了招呼,其他人也跟著熱情地詢問起了我。好像人家是主人,而我則是突然降臨的貴客。我只能友好又尷尬地跟他們點點頭,然后這叔叔那叔叔一一問好。他們嘈雜的議論聲,像極了早上的菜市場,音頻有高有低,有激揚有感嘆。這里繁雜的音調(diào)里,卻只有一個共同的討論話題。可我聽不明白他們到底在議論什么。一些生冷的詞語,一時鉆進耳朵里,什么巨型隕石、史前遺跡、人類文明等等。
印象中,這些叔叔們都沒什么文化,對于這些生僻的詞匯,怎么知道的比我還多?
我繼續(xù)尷尬著,木棍似的杵在原地,失語一樣不知道如何是好。
這時候,母親趕緊從里屋出來,把我讓了進去。
“媽,家里怎么來了這么多人?”
母親一直蕩漾著笑容,臉上的褶皺條條舒展開來。
“咱家發(fā)了……”
母親說著激動地拉著我的手,好不容易才讓自己興奮的情緒,有所緩解。接著,母親就跟我訴說著這幾個月來,家里發(fā)生的驚人變化。
那是三個月前的一天上午,正是炎熱的夏天,父親和母親正在地里收割稻子,突然聽到有人在叫他們?;丶乙豢矗且粋€五十多歲的男人。這人背著一架攝像機,戴著眼鏡,手上拿著小本子,正記錄著什么。
父親來到那人跟前,仔細一端詳,并不認識他。也不可能是什么親戚。雖然這十來年都沒有親戚到家里來,父親還能確定,我家沒有這么文雅而體面的親戚。這時候,男人右手舉著放大鏡,正對著我家門前的斷墻,仔細查看著。
“請問,你找誰,這是干什么呢?”
父親除了年輕時外出打工三年,算是見了世面,回家后就沒有出去過,說他是井底的青蛙一點兒也不為過。所以,面對眼前這個打扮獨特的男人,父親如見到外星人一樣新奇。
見父親到來,那人馬上停下手中的動作,用放大鏡推一下眼鏡,激動地說:“你們是真不知道,還是故意裝糊涂?”
男人這么一說,父親更是納悶了。他不知道這人為什么對門前這截斷墻這么感興趣,更不明白男人話里的幾重意思。
看到父親一臉懵懂,男人指著那截斷墻說:“你們家的這截殘墻,一定是稀罕物。你看它的表面,像北斗七星的排列。墻身那些奇特的圖案,則像先秦時期的古畫?!?/p>
父親還是聽不懂他的意思。除了北斗七星父親腦子里還有點印象外,什么先秦古畫,簡直是鴨子聽打雷,不知道說的什么。
母親見來人說得那么興奮,就趕緊進屋泡茶。男人邊講邊作了簡單的自我介紹,說他叫甄還,是攝影愛好者。他經(jīng)常到處轉(zhuǎn),對一些風景獨特時代久遠的景點或文物,都會特別注意。這天因為天氣炎熱,想到山邊找個陰涼處休息一下。不料卻發(fā)現(xiàn)我家門前獨特的殘墻。首先,這墻的外貌十分奇特,再來就是墻體的結(jié)構(gòu),好像不是普通的三合土,或者是碎磚瓦片構(gòu)成的。因為它的表面異常堅固,一般的鐵器都傷害不了它。而且,它的整體像是冰山露出水面的一小部分,地底下應該還連接著什么。
最后那男人說,他朋友黃專家對年代久遠的事物很感興趣,也有相關(guān)的研究,于是,他就想辦法敲了一小塊殘墻上的物質(zhì),帶了回去。幾天后,男人打電話說,咱家門前這段殘墻,應該是史前人類文明遺留下來的古城墻,或者是天上掉下來的巨型隕石。最不濟,也是舊石器時期到先秦時期之間的城墻遺物。也就是說,這不是一截普通的殘墻,它結(jié)構(gòu)奇特,年代久遠,是古人類文明的象征,具有很高的考古價值。
母親的講述讓我聽得云里霧里。雖然我也上到高中,可我對這些近似天方夜譚的東西,并不感興趣,也不怎么了解。俗話說得好,貧窮限制了我除了金錢以外的奢侈思維。我要的是錢,是娶妻生子天倫美滿的好日子。而我今年都29歲了,別說我沒有結(jié)婚,就連32歲的哥哥,也和我一樣落了單。誰家閨女能看上我家這般光景?成家才能立業(yè),父母一天天見老,我們兄弟的婚事都沒有著落,這才是令我頭痛的大事。
“小滿,這就是叫你回來的原因?!?/p>
母親接著告訴我,今天晚上石建軍來,還有另一個目的,他是來我家說親的。
說親?
我咀嚼著母親的話,更加茫然。
3
客廳里蒸騰著香煙的霧氣,像極了仙家福地所營造的氣氛。這時候,閑聊喝酒已經(jīng)到了尾聲,叔叔們就要離去了,客套話還在客廳里回旋。母親對我說,出去吧,你石建軍叔叔也要走了。
母親的意思我明白,石建軍來提親,就是要把他女兒石丹鳳許配給我。但我對這事不敢抱有任何幻想,石丹鳳才23歲,雖然沒考上大學,可人家是村里數(shù)一數(shù)二的小美女。況且現(xiàn)在還是科學種菜能手,她怎么可能看上我這沒錢沒房的窮小子。即便是石建軍擅自做主,這事的成功機率也微乎其微。
如今婚姻這事,父母說了不算。
見我還在磨蹭,母親趕緊催促著說:“這是禮節(jié),打工這么多年,也算見過世面了,怎么連這也不懂?”
我只好硬著頭皮,走出房間。這時候,其他人都走了,石建軍正在和父親低聲議論著什么。我一出來,他們立即停止了交談,都把目光轉(zhuǎn)向我。
“建軍叔……”
“小滿越來越精神了,好,年輕人應該有志氣?;貋砹?,有空常來家玩。”石建軍笑呵呵地對我說,“別送了,我該回去了?!?/p>
我沒有送石建軍出去,母親卻先我一步,跟在石建軍身后,兩人慢慢隱沒在濃濃的夜色中。
父親拐著腳,目光一直黏著他們的背影,好一會兒才回過神來,趕緊收拾著一桌子狼藉的杯盤。
“爸,這是真的嗎?”
“人家是專家,還能有假?但是,這是好事也是壞事,你都看到了,一下子來了這么多人?!?/p>
父親停止了手中的動作,若有所思地立定了。
這正是令我迷糊的所在,這么多石姓人來,敢情都是沖著我家門前這截斷墻,也就是專家所說的殘墻來的?
“你和石丹鳳的婚事,要盡快定下來,否則……”
“爸,人家可能看上我嗎?”
“現(xiàn)在不同以往,你石建軍叔也同意了。他說聘禮可以不要,讓我們以股份的方式讓他入股,他也要加入我們家的殘墻開發(fā)?!?/p>
殘墻開發(fā)?這么說來,今天晚上來的石姓叔叔,都是要來加入股份的?我不明白父親的意思,這墻是我家的,憑什么?
“爸,這沒道理,墻是我們家的,他們有什么理由要股份?”
“唉,這你不懂……”
父親一聲640a1ca437c5e6ecb9694d476fd88799長長的嘆息,在寂靜的夜里顯得十分悠長。接著父親說,石建軍說了,雖然斷墻是在我家門口,可房檐滴水之外是屬于公家的土地。也就是說,這屬于集體財產(chǎn),村里有權(quán)使用它。如果父親同意以股份方式,讓他們?nèi)牍?,那么,我家可以占?0%的股份,村里30%,其他人20%。否則,村里就要收回使用權(quán),我家什么也得不到。
原來是這樣,我家才有這般熱鬧的光景。我還是不明白,石建軍為什么還要親自到家里來提親,讓石丹鳳嫁給我?石丹鳳可能聽從她父親的安排嗎?如今是什么年代了,誰還會服從父母之命?
有些問題我理解不了,也不想去理解。如果石丹鳳同意,我當然求之不得。但這也只是如果而已,一種虛擬的沒有盼頭的假設(shè)。
父親沒再說話,繼續(xù)低聲打掃地上的煙頭。這時候我才想起來,母親送石建軍回去,敢情是送到家了,怎么這么久還沒有回來。
4
我家熱鬧的情形,一直持續(xù)著。
每天早上,就有人來到我家門口,圍著那截斷墻稀罕地看個不停。拍照,合影,好像這堵爛墻能給他們帶來什么福氣似的。這么一來,斷墻的消息連同我家的窘境、父親的殘疾、我們兄弟倆未成家的事實,一一向外界傳遞。
這種自我揭丑的方式,也就父親想得出來。更有意思的是,前來觀看的人們,多多少少留下了點東西。要么是錢,要么是水果飲料什么的。一時間,我家客廳成了小百貨商場了。
我沒有心情接受這種近似施舍的饋贈,也沒有閑情接待一波接著一波前來觀望的人們。感覺他們大方的饋贈里,包含著很多奚落和鄙夷。這種以出丑的方式,在人們面前展示我們的不幸和貧窮,讓我很生氣,我就走了出去。
出了家門,我才迷茫起來,竟然不知道哪里才有清靜的去處。這幾年來,我很少在家,也不知道到哪里去,才能躲避這些嘈雜的人們。沒有目的地朝前走,不料卻走到石建軍的菜園子里。
早就聽說石建軍承包了十畝菜地,目前石丹鳳在掌管著,收入還不錯。她這是想學李子柒?躬耕田園,然后發(fā)什么抖音,引起人們關(guān)注?之前我也有種菜的想法,但父親流轉(zhuǎn)不到土地,家里沒有本錢,我也沒有種菜方面的技術(shù),最后只好打工去。眼下石建軍的菜地里,綠油油的一大片,正是收獲的時候。一些人正在幫忙收割蔬菜。
我眼紅了起來,卻也只有紅的份兒。正想往回走,突然,我發(fā)現(xiàn)菜地里有一抹鮮艷的紅,搖曳在綠色的菜地里。這紅十分顯眼,像一面鮮艷的旗幟,正指揮著工人往卡車上裝菜。也牽引著我的視線。
我想起來了,這紅一定是石丹鳳。
蹲在距離菜地一百多米遠的地方,貪婪地張望了一會兒,卻沒有勇氣上前打聲招呼。雖然石建軍也來我家提過親了,按說我也應該禮節(jié)性地往石家走一趟。現(xiàn)在家里水果禮品并不稀罕,順便拿點過去作為見面禮,也好體現(xiàn)我的誠意??晌矣X得事情沒那么簡單,再說了,石丹鳳會同意嗎?我可不想碰一鼻子灰。所以,回家這段時間,我并沒有往石家去的意思。
得了,天鵝肉不是我想吃就能吃到的。我有自知之明,或許石建軍也就說說而已,咱得稱一下自身的斤兩。這么一想,沮喪像頭頂上的陽光一樣熱烈。我站了起來,準備回家去。
“小滿,是你嗎?”
這時候,菜地里的紅直起了身子,并朝著我揮手。
想躲是來不及了,何況人家打了招呼。我只好硬著頭皮,點了點頭。
“來呀,搭把手,沒看到我正忙著?!?/p>
石丹鳳聲音里帶著笑意,繼續(xù)朝我揮手。再不回應,怕是說不過去了。
我邊走邊想,也許石建軍真的和石丹鳳商量過了,也許石丹鳳也同意了石建軍的安排,否則,石丹鳳不可能對我這么熱情。之前我多次經(jīng)過她家的菜地,她從沒有像今天這么表現(xiàn)過。
“回家好幾天了吧?我就知道你會回來。你們家有這好事,回來是對的。怎么樣,以后不出去了吧?”
石丹鳳身上一襲紅裙子,款款向我走來。
“趕時間呢,快點幫個忙?!?/p>
我除了點頭外,不知道說什么才好。得了,就幫忙吧,我正想消耗這些多余的力氣。
裝好車,已經(jīng)過去了一個小時。我們一起坐在田埂上,石丹鳳丟給我一瓶礦泉水,她身上的香水味兒,一直往我鼻子里鉆。這味道讓我很不自然地打了個噴嚏,低頭看著腳下幾只匆忙行走的螞蟻。
“真有意思,你家那截殘墻,怎么就成了史前文明產(chǎn)物了?不就是一截堅硬的土疙瘩嗎?這些人真會折騰,你不覺得好笑嗎?”
我以為石丹鳳會和我談些個人的事情,怎么她也關(guān)心起這事來了。
“我又不是考古學家,哪能知道那么多?”
“嗯,這年頭,有意思的事情,可多了。有些短視頻天天發(fā)些令人費解的事兒。但我覺得都不靠譜,有了噱頭吸引眼球之后,就沒了消息。多少事兒不是這樣?”
石丹鳳一直往別的話題上扯,而且越聊越激動。我不想再坐下去了。白費了一身汗,聽到的卻是與我毫不相關(guān)的事兒。
“我回家了,也許家里有事呢?!?/p>
站起來和石丹鳳告別,她也沒有挽留,只是不停地謝謝我的幫忙而已。我心有不甘,回頭告訴她:“有空來家里玩?!?/p>
“好,這不地里一直忙著嘛,要不早就去了。咱也得從眾,拍幾張照片,發(fā)朋友圈玩玩,很有意思嘛。”
就只是發(fā)朋友圈?話題這么沒趣,我頭也不回地走了。
5
隔壁的房間里,父親和母親正在商量著什么。一開始,他們的聲音很小,漸漸地,聲音大了起來。
“建軍讓我們要做做賬,說是擔心上面查,要交稅。你說這怎么做?這都是人家的意思,又不是我找他們要的?!?/p>
這是父親的聲音。
“做啥賬,他就是眼紅。上面能查這個嗎?先不理他,積攢一點是一點,咱這房子也該好好修一修了?!?/p>
這是母親的聲音。
“當初只是沒了辦法,如今想來也有點后怕。不想事情發(fā)展到這樣子,連報紙都報道了。你說,這……”
“你也就這點能耐,想當初為了我,你不也……敢做不敢當,不窮才怪呢,一個大男人,還不如娘們。算了,好不容易才有了今天。不管怎么說,咱家能過上好日子,才是正事?!?/p>
接著,他們又小聲說了些什么,我沒聽到。正想把棉被往身上蓋,這時候,父親的手機響了。
父親接起電話一直好好好地回應著,不一會兒,父親和母親說了聲什么,就拐著腳出去了。
幾天后,父親突然買來了鐵管和鐵皮,說是要把門前那一截殘墻遮蓋起來。自從專家說是殘墻后,父親也改了口,好像這么說才覺得文雅一點。
我不明白父親的意思,這不是燒錢嗎?就那截爛墻,至于這么傷財嗎?況且墻體這么堅固,這么多年來風吹雨淋日曬都沒什么事。浪費這幾千元,還不如把這點錢留著給大滿結(jié)婚用。對了,那個什么甄還,說的就那么可信?怎么到現(xiàn)在還沒有帶專家來?
“你懂什么?這東西不能長期暴露在陽光底下,應該早點保護起來?!?/p>
父親的話有點矯情,這堵爛墻從爺爺蓋好房子到現(xiàn)在,除了保留了丑陋的面貌外,也沒有看到它發(fā)生什么變化。既然父親說了,總有他的道理。先不說別的,就這段時間我家的收入,靠的就是這堵爛墻。如果能繼續(xù)保持前來參觀的人群數(shù)量,我家何愁不發(fā)達起來?
我也幫起忙來。鐵皮棚子很快就蓋起來了,遠遠一看,別說有多別扭:好像是我家在辦喪事似的,門前搭起了帳篷一樣。
當天晚上,石建軍又來到我家,母親照例進了廚房,準備幾樣拿得出手的下酒菜。
石建軍和父親坐在客廳里喝了起來。
不一會兒,母親拿來一本日記,擺在桌子上。
“呶,這就是我們家這幾個月來的收入。”
石建軍簡單翻閱一下,又放在桌子上。接著,他往嘴里丟了塊鱖魚肉,嘴里的咀嚼聲音,像極了動物世界里狼在搶食時,發(fā)出的生猛聲音。
“這樣吧,你們留下50%,剩下的由我交給村里,過些日子把房子翻修了,孩子們都大了,沒有幾間像樣的房子也不行?!?/p>
石建軍說著,又呷了一口酒。
“那,他們要是鬧起來……”
石建軍打斷了父親的話:“有什么好鬧的?就說是我決定的好了?!笔ㄜ娊又终f,“不管怎么說,我說的話還是管用,昨天那幾個搗亂的,回去我都收拾了他們。他們也不看看,這是誰的地盤?”
石建軍說的事情我知道,昨天上午來了幾個姓石的,有年輕的也有年老的,他們一來就擋在我家門口,不讓外人來參觀。他們說這是集體財產(chǎn),石橋村人都有權(quán)管理。我們也拿他們沒有辦法,正僵持間,有人來叫他們回去,說是村主任發(fā)火了。這些人才悻悻而去。
走在回去的路上,還能聽到他們罵罵咧咧的聲音。
這時,父親唯唯諾諾地點著頭,一邊勸著石建軍喝酒。
“那是,村主任的話能不好使?”
母親也跟著湊著話題。
“以后再有人來,參觀之后,也讓他們到我菜地里看看。他們不是要什么綠色食品嗎?我的菜都是綠色的?!?/p>
石建軍這么一說,我似乎明白了什么。但我沒敢說出來,這種應酬場面我不習慣。
“村主任,那個什么,你不是說,讓丹鳳和小滿……”
父親沒敢把話說清楚,留下的一大半,和酒一起,咽進肚子里了。
“嗯,這事不急,得讓孩子們互相熟悉一下,如今不興包辦了。還是他們自己說了算吧。”
石建軍的話,沒了當初誓言似的堅決。
父親沒好再說什么,只是一個勁兒地點頭。
不一會兒,母親進了房間,拿出一個布包,遞給了石建軍。石建軍用右手捏了一下,就裝進口袋里。
“明天你到村委會去,拿點錢買一些不銹鋼欄桿。從上坡路到你家門口,圍起來,先收門票再參觀,這樣也規(guī)范些,收入才有保障。這個就算村里的開支?!?/p>
石建軍說著,拿眼瞟著父親,并從口袋里掏出一個日期戳來,還有一疊印刷得十分粗糙的票子。
“一人一張,蓋上印戳,就成了。用完再告訴我。”
父親還是點點頭,沒再說話。
喝酒喝到快半夜了,石建軍和父親都有了點醉意,石建軍才站起來告辭。母親照樣送石建軍出去,照樣很久才回來。
每次酒桌上的殘席,都是父親收拾的。好像父親早就習慣了這樣的家庭事務安排。只是父親在收拾的時候,常常伴隨著輕微的嘆息。
6
今天早上,父親上街去了,母親也不知道在忙什么,不見了影子。
這時候,正在收門票的大滿跑過來找我,說是石明理來了,該不該收他的門票錢。
按照父親和石建軍的約定,每張門票十元,由大滿在門票上面蓋個日期戳才生效。本來這事應該我來負責,可我總是提不起精神來,就把差事丟給了大滿。
我還沒有回復大滿,房門就被推開了。還歪在床上的我,心情一時壞了起來。是誰這么大膽,沒有經(jīng)過同意就闖進我家來了?
正想發(fā)火,來人的腦袋已經(jīng)頂?shù)轿夷X門了。不好,是石明理。我趕緊跳下床,招呼他坐下。
“家里這么忙,就你還閑著。怎么了,連我也要收門票?”石明理說著,一陣陰笑。
“不,我不是這意思,大滿不懂事,你見諒。”
石明理也不客氣,就在床邊坐下來了。
我趕緊把茶幾搬進房間里來,邊泡茶邊給石明理遞煙。
“德全也出去了?”
吸著煙,石明理又問。
“我爸一大早就出去了?!?/p>
“嗯,你們家有今天,都是建軍的功勞。”
香煙的霧氣太大,以至于石明理瞇著眼睛,像要昏睡的樣子。
“你爸要不是腳有了毛病,也許你們家不會這樣子。唉,這都是命?!?/p>
“明理叔,你知道我爸的腳是什么原因造成的?”石明理的話,勾起了我探尋父親命運的渴望。
“其實啊,這事怎么說呢……”
石明理喝了茶,吸著香煙告訴我。這件事發(fā)生在22年前,那年,我才7歲。
父親一大早就去東村參加清理引水溝的工作,這是前一天村里布置好的任務。雖然早已實施家庭聯(lián)產(chǎn)承包責任制,可這水溝是石橋村和東村共同擁有的,兩村各有一大片水田正等著灌水。前些日子下了一場暴雨,水溝被堵塞。于是,鄉(xiāng)里要求,兩村各戶派出一名勞動力,參加清理工作。
從石橋村到東村,要經(jīng)過一座獨木橋。獨木橋上架著三根木頭,都是三米來長的老木頭。父親扛著鋤頭就上了獨木橋,不料,不知道什么原因,木頭松動了。父親連人帶鋤頭,一起掉進四米多深的水溝里。
第一個發(fā)現(xiàn)父親的,是石建軍,他也是來參加清理水溝的。到獨木橋邊,石建軍發(fā)現(xiàn)有人在水溝里嚎叫,仔細一看,才知道是父親。
石建軍馬上叫了一些人,費了好大的勁兒,才把父親從水溝里抬出來。一開始,父親也沒覺得有什么大礙。在床上躺了幾天,才發(fā)現(xiàn)右腿疼痛難忍。到鄉(xiāng)衛(wèi)生院一看,說有可能是骨折。衛(wèi)生院看不了父親的病,又轉(zhuǎn)到縣城醫(yī)院。然而已經(jīng)晚了,父親大腿骨折的地方,已經(jīng)化膿。經(jīng)過手術(shù)后,父親還是落下瘸腿的病根。這一折騰,家里花掉了所有的積蓄,父親干不了重活,窮根就這樣在我家扎下來了。
石明理的講述,讓我知道了父親當年受傷的大概情景??墒牵骼頌槭裁匆嬖V我這些,這和父親受傷,也沒多大關(guān)系。
見我沒有說話,石明理嘆了一口氣說:“你父親的命,就這么被篡改了。你還年輕,有些事情你不懂。不過,現(xiàn)在你家的狀況,也算是對當年的虧欠,給一點兒彌補吧?!?/p>
石明理的話,還是讓我聽得云里霧里。我們家現(xiàn)在的日子,不就我爺爺有先見之明,否則,也不可能有今天的盛況。這怎么能是誰給予的彌補?石姓人的霸道,打我懂事起,就了解了不少。
我總感覺,父親這一輩,有太多我所不能理解的故事。多年來在夾縫中生存的父親,到底經(jīng)歷過多少鮮為人知的磨難?
石明理有點且聽下回分解的意思,故事講到這兒,就不往下說了。我也不好意思追根究底地問個不停。況且父親的瘸,已經(jīng)成為歷史,任何人也改變不了了。
“聽說丹鳳要嫁給你?”
不大一會兒,石明理又轉(zhuǎn)換了話題。
“聽建軍叔說,有這意思。可她本人也沒有表態(tài),這事怕是懸了?!?/p>
我紅著臉告訴石明理。
“能成,當然是好事,只是……算了,不說了。我也就閑得慌,才出來走走,沒別的意思?!?/p>
石明理走出我的房間,看看門外不怎么熱鬧的人們,又回頭對我說:“這熱鬧,怕是維持不了多久。德全就這么實誠,唉?!?/p>
石明理說的,也正是我所擔心的。這一截爛墻,到底能吸引多少眼球?雖說現(xiàn)在一天有二百甚至三百多元的收入,除掉村里要的,我家還能剩下多少?
可是,父親就這么固執(zhí),好像這是他一生中最為出彩的事兒。只要石建軍一聲令下,父親就照單全收。母親也一直附和著。
送走了石明理,我又躲進房間里去。
石明理的話,讓我反芻了一整天。
7
這段時間以來,客流量明顯減少,有時候一天還不到十人。這下父親著急了,家里的唯一收入,全靠門前這截爛墻。可是,人們看膩了,正如石明理所說的,好景不長。
怎么辦呢?父親一頭黑白相間的頭發(fā),幾乎一夜間全白了。
剛剛還在發(fā)愁的時候,石建軍來了。
路修好了,欄桿也豎了,我家像懸在山上的廟宇,看起來有那么點回事,就是沒了游客。石建軍望著這些不銹鋼欄桿耀眼的反光,煩躁地來回撫摩著。
見到石建軍,父親趕緊出來,并把他讓進房間里去。母親也沒閑著,知道石建軍愛喝兩口,她趕緊進了廚房。
但今天石建軍好像沒了胃口,不說話也不喝酒。父親忐忑地給他敬煙,石建軍接過香煙后,還是沒有說話。就這么冷了大半天,石建軍終于開口了。
“我是這么想的,這東西一直放在你們家,沒有其他參照物,它火不起來。再說了,你們家這地方,偏僻不說,走到這兒也費點勁。咱們是不是想想另一種辦法,才不糟蹋了這墻?”
石zomnfiXLCstR72+onyrjITvU2ciCDUAlCsKNlr2us/8=建軍這么一說,父親的眼神就亮了起來。“村主任你快說,到底有什么好辦法?”
“搬遷。”
“搬遷?”
“對,把它挪到平地去,這么一來,前來觀光的人們,也省了些腳力。如今人們懶得不行,幾步路都會計較。移到了平地,我就不信了,這會沒人來看。”
父親一直沉默著,沒有說話。我知道,父親擔心的事情,終于從石建軍嘴里漏出來了。
“這,這誰搬得動它?有人說了,它露出地面的,只是冰山一角。地底下還有很大一部分。咱們又沒有什么工具,怎么搬得了它?”
父親說得很小心,眼睛一刻也沒有離開石建軍的臉。
“別聽那些什么外面的人瞎扯,這事你我都清楚。在我面前,就不要來那些虛的了。我是為大家好,總不能白瞎了這截墻。至于說怎么搬,我來想辦法吧?!?/p>
石建軍說著,眼睛迅速瞄了母親一眼。
這時候,母親趕緊站起來給石建軍續(xù)茶說:“村主任說得在理,咱們還是聽村主任的吧?!?/p>
“我是這么想的,今后這事要掛上村委的名義,要不,可能就要交稅了。以集體的名義經(jīng)營,誰也沒有話說。當然了,這截墻是你們家的,你們的股份仍占有50%。其他的,才是村里的收入。而且我也替你們著想,將來誰要站出來說話,也沒那個理了。因為它是集體的?!?/p>
石建軍喝口茶又說,“你們不知道,我頂住了多大的壓力,誰都眼紅你們的收入。”
父親聽了石建軍這么一說,和母親交換一下眼神,算是默許了石建軍的建議。我知道,父親一直聽從母親的安排。而母親同意了的事情,父親也從沒有反對過。
“村主任見識多,我們沒什么意見。只是擔心以后,以后村里要是不給我們股份,那么,我們的墻……”
父親把這話說得十分小心,同時,父親又給石建軍遞了一根煙,并打響了手中的打火機。
石建軍吸著煙,吐出一個很大的煙圈說:“我就知道你們會有所顧忌,所以,我以村委的名義,擬好了協(xié)議。你們看看,是不是有需要補充的?!?/p>
石建軍說著,拿出一份協(xié)議來。
父親看了一會兒,又傳給了母親。
“村主任寫的,應該錯不了。我才小學畢業(yè),哪懂得那么多?”
母親笑著說。
“那,我叫小滿過來看看?!?/p>
父親一臉笑容,望著石建軍。
“小滿在家?那行,叫他過來吧?!?/p>
父親把我叫出去了,雖然我上到高中,但這什么協(xié)議合同的,還是第一次見到。不過,上面的條款,大體上的意思和石建軍說的差不離。我朝著父親點點頭。
“那就這么說定了,我回去準備一下?!?/p>
石建軍說著,站起來就出去了。盡管父親熱情挽留,他還是搖搖頭走了。
8
我做夢也沒有想到,石丹鳳竟然來找我了。
這個冷美人,光顧我家就像當年皇上臨幸宮女一樣稀罕。是大滿的驚叫,才讓我迎出門來。石丹鳳正坐在殘墻上面,雙腳蕩漾著。
眼前的石丹鳳讓我有了很多的陌生感,自從石建軍到我家說親后,我反而對她生疏了起來。這不只是門不當戶不對的原因,還有,因為她是石建軍的女兒。
說實在的,別說石丹鳳看不上我,回家后這幾個月,我對她也不懷有什么奢望了。那天在菜地里見到她后,我們之間的距離,已經(jīng)慢慢拉開,何止是月亮和太陽的差距。
“怎么了,人一闊綽,就認不得人了?”
我還是沒有說話,只是覺得她和石建軍沒什么兩樣,所以對她的到來,疑惑多于驚奇。
石丹鳳這么一說,我倒沒了準備,不知道說什么才好。
“那,請到屋里喝茶。”
石丹鳳砰地一聲跳下殘墻,就跟著我,往我家走。
進了房間,她的眼睛賊似的環(huán)顧一下四周,這才坐下來,等我泡茶。因為心里有所準備,所以我的表情依然十分坦然。
“嗯,茶葉的質(zhì)量也提高了。不錯,經(jīng)濟決定一切?!?/p>
喝著茶,石丹鳳陰陽怪氣地說著。就她這居高臨下的態(tài)度,我想她不會給我?guī)硎裁春孟ⅰ5?,我還不能得罪她。
“聽說我爸來你家提親了?告訴你,我不同意。”
石丹鳳說得十分堅決。
果然不出所料,這才是石建軍的女兒。
“我也沒有答應過,不敢高攀?!?/p>
我也冷冷地回應了一句。其實,我想告訴她,我不是我爸,沒那么低賤。但是,我沒敢說出來。
“這就對了,別誤會,不是高攀什么的問題。我不想別人捆綁我的意志,哪怕他是我父親?!?/p>
石丹鳳說著繼續(xù)喝茶,好像她一來就是為了喝茶而已。
我的猜測終于得到驗證,原來石建軍也就說說而已,并沒有把原委告知石丹鳳。那么,石建軍跟父親應承的,只是一種策略罷了?
“你爸現(xiàn)在就在我家。他正和我爸談論我們的事情,這太荒唐了。我都不知道是怎么回事,怎么他就答應了這事?”
石丹鳳這么一說,我差點沖出門去,到石建軍家質(zhì)問父親。他這一生就這么低眉順眼地看人家眼色過日子,到了兒子的婚事上,還想用茍且來求全,一點兒骨氣也沒有。
“你放心,我不代表我爸,也從來沒敢這么想過。天鵝在天上,我這癩蛤蟆在地上,永遠也動不了吃的心思?!?/p>
由于氣憤,我拿煙的手有點發(fā)抖。
“真生氣啦?說這話就嚴重了。我也不是這意思,再說了,我就一個種菜的,沒那么清高。其實,撇開家庭因素,你還是很不錯的?!?/p>
這么說來,家庭因素還是占了上風。那天在菜地里的幾句閑聊,也看不出石丹鳳是帶刺的玫瑰。只是知道她凌厲能干,今天倒是徹底領(lǐng)教了她的鋒芒。也好,大家說開了以后就沒有心理負擔了。
“不生氣,這一天總要到來。之前父親不懂事,太自以為是了?!?/p>
她能這么真誠地告訴我,我倒是有點責備自己以前的癡想,是那么不靠譜。
“你別生氣了。我是這么想的,咱們的日子,哪能是他們斗智的砝碼?別說你父親了,我就特別討厭我爸。他的眼睛總是盯著別人的口袋不放。你別往心里去,剛才聽到你父親跟我爸談到我們的事情,心里很不好受,所以,我才過來找你。既然你都知道了,就當我沒說……”
石丹鳳說到這兒,似乎還有什么話兒憋在心里,想想又找不到適當?shù)脑掝},也就罷了。她不好意思地看了我一眼,又把眼睛轉(zhuǎn)移到茶杯上,盯著上面的花紋發(fā)呆。她的臉色也微微暈紅起來。
是的,她把什么話都說出來了,我還能說什么?
見我一直沉默著,石丹鳳又說:“這樣吧,跟你說句實話,你要是愿意,跟我一起種菜。別跟我爸瞎折騰,他不喜歡我這一套,我也瞧不上他那套?!?/p>
石丹鳳突然把這話說出來,我一點兒防備也沒有。
“種菜?雖說我也是農(nóng)民,可我對這活一點兒也不懂?!?/p>
其實,我是在防備她這種試探性的語言。都是石姓人,他們的心思很深,說不清楚什么時候就給你挖個坑,讓你往下跳。盡管這話聽起來是那么溫馨。
“行了,心意到這了,你自己考慮吧。我回去了?!笔P頓了一會兒又說,“聽我一句勸,別摻和我爸的事情,說句你不愿意聽的,別信你家那一截招財墻……”
石丹鳳這么一說,頭也不回地走了。
我呆呆地望著她的背影,眼睛直了起來。
9
很少看到父親發(fā)脾氣,今天倒是頭一回。
那天從石建軍家回來,他就一直嘆著氣。一進房間,父親就把自己丟在沙發(fā)里,一個勁兒吸煙。
聽到父親拖著腳步進門的聲音,母親探頭望了一眼,又回到廚房去了。父親不說話,我也不知道該問什么才好。大家沉默了一會兒,父親使勁地丟掉煙頭,又突然舉起茶杯狠狠丟在地上。哐當一聲響,茶杯碎裂開來,晶瑩的碎片,閃爍著父親因扭曲而變形的臉。
“就知道在家發(fā)瘋,有本事找他去。這么多年來,從沒看到你有什么能耐。也就知道回家跟老婆孩子撒氣,當年我怎么就看上你了。哼?!?/p>
母親從廚房里沖出來,站在房間門口,又是一陣沒完沒了的絮叨。
母親剛從房間門口消失,父親就騰地站起來。由于速度太快,父親一下子摔倒在地上。我趕緊沖上來,扶起了父親。
“這娘們,老子已經(jīng)忍你很久了。”
父親不說不要緊,這話一出口,本來母親數(shù)落兩句,就會像只抱窩的老母雞一樣,安分下來。父親這一頂嘴,母親轟的一聲從廚房里飛了出來。
“肖德全,你自己什么德行,不用問我。家里大事小事,哪樣少得了我?我也不愿意拋頭露面,可你呢?這家還像個家嗎?哪家的男人是你這樣子的?不想說你,我都覺得沒面子。”
哐當又是一聲,一個茶杯又從父親手上滑落。
父親罵了一聲,拐著腳出去了。
母親追到門口:“有本事別回家?!?/p>
看到這情景,我何止是心亂如麻。父親出去后不久,我也跟著出去了。不過,我不是跟蹤父親。他和母親有太多不為我所知的故事,我只是隱約感到,這次回家失算了。
沒有目的地向前走,黃昏很快就來臨了。朦朧的山村里,一層霧給小山村蒙上了神秘的面紗。
在迷蒙的霧中,我不知不覺來到了村東頭,突然有人叫我。我回頭一看,卻想不起來這人是誰。
“我是開源,進來坐坐吧?!?/p>
哦,原來是他。那天回家時見過。老人家近七十歲了,身體依然健朗。原來他家就在這。
硬著頭皮進了石開源家,三層的小樓,很是氣派。老人把我讓進茶室,就開始動手泡茶。
我只得掏出香煙來,恭敬地向他敬煙。
他簡單地詢問了我在外面打工的情況,然后話題又轉(zhuǎn)到我們家那截殘墻上來。
現(xiàn)在,我在村子里聽得最多的是那截殘墻,議論最多的也是它。好像講古離開了它,就沒有其他話題可供飯后談資了??晌易顭┑木褪侨藗冋劦剿?,好像它是一團火焰,一提到它隨時都有可能把我化為灰燼似的。
“這墻搬不得,不能這么折騰?!?/p>
石開源說。
“我們也不想搬,可村主任說非搬不可?!?/p>
聽了我的話,石開源嘴唇嚅動了一下,然后就沉默了。
喝過了一盞茶,石開源還是沒有說話,而我們對面的房間里,電視劇正在激烈上演著。槍炮聲,吶喊聲響成一片。
讓我來聽電視?。?/p>
我想回去了,這么沉悶的氣氛,會讓我發(fā)瘋。
“其實,你們肖家在這居住,當年石家人反對的并不多。其實,那墻根本不是遠古時代遺留下來的什么墻。當年你爺爺在蓋房子之前,并沒有這堵墻。蓋好了房子,山上的樹木不準砍,也花不起錢買張吃飯的桌子。于是,你爺爺就用簸箕嶺后山上的粘土,加上石灰混合在一起,在門前筑起這條長桌子。你爺爺是木工,也做過泥工,他對三合土很有研究。為了讓這張飯桌牢固永久,你爺爺加了很多佐料。最后,你爺爺把這些材料經(jīng)過烘焙,這才讓你奶奶端出來給他。經(jīng)過夯實后,太陽一曬,雨水一浸,這張泥土長桌就凝固起來了。至于墻面上那些凹凸不平的印記,是你奶奶用飯勺幫你爺爺錘上去的。等到干了以后一看,倒也有點古董上的花紋模樣。其實,這純粹是女人的矯情好玩,當不得真。后來,你爺爺對外聲稱,說是蓋好房子的時候,才發(fā)現(xiàn)門前有這么一截怪墻。人們當然也相信了。因為這地方誰也不愿意前來查看是否屬實。再說了,后來人們都忙于生產(chǎn),誰還有心思關(guān)心這無聊的事兒。
我小時候經(jīng)常在山上放牛,能不知道簸箕嶺有沒有這墻?”
石開源講得風輕云淡,我卻聽得驚心動魄。原來我家視為珍寶的殘墻,卻是這么個羞以見人的來歷?
我感覺他的嘴是口幽深又神奇的地窖,嘴里到底儲存著村子里多少不為人知的秘密?
但是,我還是不太相信他的說辭。而石開源聊到這兒,也不再往下說了。雙方沉默了很久,我起身告別離開。
一路上,我咀嚼著石開源的話,不清楚他為什么要告訴我這些。因為我不能明白當年爺爺奶奶的處境,也不理解如今父親母親的作為。
他們?yōu)槭裁匆@樣,難道石建軍不知道其中的緣由嗎?或者說,石開源的故事充滿了杜撰和臆想,是他自己的想象力在發(fā)揮,并沒有什么有力的佐證。那么,這是他因為妒忌和羨慕,而故意編造的離奇故事,好讓我們肖家富不起來?一連串的疑問讓我不知如何去回答。
爺爺奶奶、父親母親、石開源、石建軍,他們到底是誰撒下這彌天大謊?假如這是謊言的話。
頭疼起來了,我拖著沉重的腳步,慢慢走回家去。
一路上,霧氣比剛才又濃了。
10
幾天后,石建軍終于叫來了挖掘機,并準備了三輛平板車,跟在挖掘機后面。
村里人饒有興趣地觀看挖掘機慢慢把那堵笨重的殘墻挖出了地面。
終于看到了殘墻的真相。機器一用力,墻體徹底脫離了地面。我沖上前一看,原來墻基只有一尺多深。墻基底刀削一樣,呈平面狀態(tài)。只是基底沾滿了泥土罷了,從此以后,這堵殘墻不再屬于我家了。
很多人前來觀看這一振奮人心的壯舉,連石明理、石開源等人也來了。見到石開源,他對前幾天的事絕口不提,好像根本就沒有發(fā)生過一樣。而石建軍則像個指揮重大戰(zhàn)役的將軍,在高坡下面指手劃腳。
現(xiàn)場錄像?原來,石建軍讓人把現(xiàn)場的情景拍攝起來。錄像機正跟著挖掘機的動作,記錄下這令人驚喜的生動畫面。
在纜繩的捆綁下,殘墻委屈著緩緩地離開了地面。它那丑陋的模樣,像一截埋葬多年的骸骨,突然暴露在人們眼前。但是,大家的表情很豐富,驚奇、興奮、驚叫,還有說不清楚的羨慕和妒忌。不少人掏出手機,正在認真地拍攝著。我敢斷言,這幾天微信朋友圈里,都是有關(guān)殘墻的信息。
殘墻離開了地面,地上留下一個長方形的坑洞,像一個棺材的印記,也像一個大大的感嘆號。
緊接著,殘墻像是即將出嫁的女兒,被小心安放在三輛平板車上。十幾個人像是陪嫁的娘家人,拉、拽、推著殘墻,小心翼翼地護送著它。一路上,殘墻顫巍巍地顛簸在平板車上,緩緩向前。
父親的眼睛直了起來,一直跟隨著殘墻的影子,也在緩緩向前。這么跟你說吧,父親就像在觀望即將遠嫁的閨女那樣,只能用眼神揪心地護送著。
大約有一個小時,殘墻到達目的地。我一看地方,這是一個緩緩的小山坡,坡面正對著石建軍的菜地。我突然明白了什么,原來殘墻的歸宿,石建軍早就設(shè)計好了,只是沒讓我們知道而已。
山坡上掛著一條紅底白字的條幅,上面寫著:“石橋村史前文明古城墻落成典禮!”
“雜種,也就你這么奸詐……”
父親看到殘墻安放好了,嘴里嘟嘟地說了一句。說完了話,父親拐著腳,回家去了。
我也沒有往下觀望的興趣了,跟著父親回家。一進房間,父親的身子很沉重地陷入沙發(fā)里,手上的香煙一根接著一根。我知道,此時父親像失去親人一樣的痛苦,我卻找不到任何可以安慰他的詞語。
給父親泡了一壺茶,并倒了一杯放在他面前。
“小滿,咱們得翻修房子了?!?/p>
“好的,你說怎么修吧?!?/p>
父親說得很費勁,像得了一場大病一樣。
沉默了一會兒,父親從沙發(fā)上坐起來,下了什么大的決心一樣。
“這事就交給你了,明天我去叫泥水工來,翻蓋成兩層的小樓?!?/p>
“這,我們有那么多錢嗎?”
“你媽手里有15萬,我再借一點,省著用,應該沒問題?!?/p>
我明白了,這些錢有一部分是這截殘墻這么長時間以來給我家?guī)淼氖杖搿?/p>
“村里以后的收入,還有我們的一半。你要真想種菜,我們可以租幾畝地。”
關(guān)于在家里種菜的事兒,我早就跟父親說了。當時父親覺得不靠譜,就沒有答應。前些日子石丹鳳告訴我說,技術(shù)上她可以指導我,所以,我才又跟父親提起這事。
但是,現(xiàn)在父親的情形讓我擔憂。他仿佛一下子蒼老下去,腦袋上殘留的幾根黑發(fā),也全部變白了。精神頭也沒有以往的明朗。
這時候,母親在哪里呢?
11
我家的房子開始翻修了,第一層蓋好后,錢就花光了。于是,父親去了石建軍家。
但是,父親很快就回來了。
一進門,父親粗俗的村罵,就在房間里回響起來:“當初說得好好的,一要錢,就說這段時間沒有收入。騙誰呢?游客看了殘墻后,也買走他家的菜,這能沒錢?”
父親罵完,又從口袋里掏出三萬元來。
“爸,這,這是誰的?”
“你記住了,兩萬元是石開源的,另外一萬是石明理的。我是還不起了……”
父親說著,就來到門外,望著那個還沒有來得及填上的、殘墻遺留下來的坑洞,發(fā)呆。
我仔細核算一下,就這三萬元,也無法把房子修好,總不能半途而廢吧?眼下只有一條路可走。盡管可能碰壁,我也得厚著臉皮求她去。
當然,我沒有告訴父親我出去的目的。
出了家門到了石丹鳳的菜地,發(fā)現(xiàn)她正在忙碌著。一些前來觀看殘墻的游客,都到她的菜地里來買菜。
看到我來了,她就停下手中的活兒?!霸趺礃?,想通了?我就知道你沒那么傻?,F(xiàn)在城里人都稀罕鄉(xiāng)下的蔬菜,有錢大家賺,我不怕你搶了我的生意?!?/p>
“我,我今天來,不是學種菜。我是想,要是你方便的話……”
“有事說話,別娘們嘰嘰的?!?/p>
“好,那我說了,借我5萬元,以后,以后一定按銀行利息給你……”
石丹鳳的眼睛直視著我,想要從我臉上找到借錢的理由。也就一會兒工夫,石丹鳳就掏出手機,一下子就轉(zhuǎn)給我兩萬。
“我回家后,再給你轉(zhuǎn)三萬。手機上沒那么多?!?/p>
“謝謝,以后一定想辦法還你?!?/p>
“行了,還能信不過你?怎么了,蓋了房子,是不是要娶老婆了?”
“那,那是以后的事。”
“別不好意思,都三十了還以后?也對,沒有想法才不對呢。好了,你也回去吧,我得趕緊把這些菜弄完?!?/p>
我張了張嘴想說什么,卻一句話也說不出來。其實,我根本沒有想到,這次的借錢會這么順利。
錢真的是好東西,有了錢,啥事都能辦成。這不,我家二層小樓很快就蓋好了。
這是父親第二次去找石建軍,但是,父親很快就失望地回來了。這回父親沒有發(fā)怒。蹲在門前的殘墻坑洞前,父親一言不發(fā)。
此時,我才知道自己犯下一個重大錯誤,為什么一直沒有把這個沒用的坑洞,填起來呢?
其實,我有幾次這樣的沖動。可當我拿著鋤頭來到坑洞前,卻又下不了手。最后,坑洞依然存在,成為父親不開心時,前來憑吊的理由。
父親望了坑洞很久,卻沒有站起來的意思。正當我想催促父親進來的時候,父親突然一頭栽進坑洞里。
“爸……”
我一聲驚呼,趕緊叫來大滿,我們兄弟一起把父親抬進房間里。
安頓了父親后,我讓大滿趕緊去叫村醫(yī)。
村醫(yī)看過父親后,把我悄悄叫到一邊說:“德全叔中風了,看起來很嚴重,怕是好不了了。”
醫(yī)生的話澆滅了我對父親康復的幻想。不行,說什么也得讓父親重新站起來。讓大滿找了半天,這才把母親找回來。
母親一到家里,眼淚就沒有停止過:“這可怎么辦呢?送去縣城看看吧,你爸這一生不容易……”
在母親的安排下,我們把父親送去了縣城醫(yī)院??墒牵瑑商旌螅覀冇职迅赣H送回來了。
縣城的醫(yī)生和村里的醫(yī)生的診斷是一樣的,血栓堵塞太嚴重,父親沒有多少日子了。
從此,母親再也沒有出去過,一直守護在父親身邊。
12
這天早上,天陰得不行,父親卻突然蘇醒了。他讓我給他端來一碗稀粥,勉強喝了幾口,就把母親和大滿支出房間去。
父親讓我坐在他身邊,他很費力地對我說:“我,我是不行了,沒有看到你們成家,我,我對不起你們。以后,你就跟石丹鳳學種菜吧,別想那些虛的?!?/p>
父親喘了一口氣又說:“對你媽好點,她沒錯,是我對不起她。咱這么窮的家,她沒有離開我,得謝謝她了。也,也不要去找,找石建軍要什么分紅。你要不到,咱們也不要了。人,要有點骨氣。”
我一一點頭,禁不住眼淚一直往下流。
“別哭了,人都有這一回。我那朋友要是來了,你告訴他,以后不要再折騰了……”
“你朋友?哪個朋友?”
父親這么一說,我一時懵懂起來。自從父親不再出去打工后,似乎沒有什么朋友到家里來。那么父親是說,以后會有朋友來看望他?我有些迷惑。
父親點點頭說:“甄還,還,還有那個黃專家……他們都是好人,要不是沒有辦法,我也不會麻煩他們。不管怎么說,當初要不是他們,咱家的日子……”
經(jīng)過父親的囑咐,我一時間明白了很多。多少困惑在心中的臆想,終于找到了出路。
“我,我這殘疾,那是報應。一切都過去了。其實,簸箕嶺不兇,兇的是人。要不,你爺爺也不會選擇這地方。這里是我們的根基,好好在這住下去。對了,有空去一下大樟樹,樹下,燒點紙錢。大樟樹下……我把石建軍的兒子石小龍的……埋在樹下……”
父親這么一說,我一激靈跳了起來說:“爸,你怎么能這樣……”
但是,父親沒能把話交代完,頭一歪,就閉上了眼睛。
父親似乎說出了所有的秘密,只是這秘密太過沉重,讓我一時間顫栗起來。
送走了父親,母親的頭發(fā),也在一夜之間全白了。從此以后,她再也沒有出去串門的習慣,一到天黑,就把大門關(guān)上了。
父親所說的大樟樹,就在離我家不遠的山坡上。我相信父親臨死前的坦誠。同時,我好像什么都明白了。石建軍蠻橫在前,父親施暴在后。而石小龍,則成為他們紛爭的犧牲品。
既然父親有所交代,我也不敢忤逆他。于是,尋了個晴天的黃昏,我拿著鋤頭,悄悄來到大樟樹下。
也許父親埋得很淺,挖了沒幾下,泥土里就露出一個恐怖的骷髏來。我倒吸一口涼氣,一細看。這不是人頭,是狗頭。我雙手合十,又小心地把狗頭骷髏給埋上了。
遵照父親的囑咐,我在大樟樹下燒了一些紙,頭也不回地跑回家里。
丟下了鋤頭,我迅速沖進自己的房間,用棉被把自己遮掩起來。眼前,一直回放著父親臨死前的模樣。他那些斷斷續(xù)續(xù)的留言,還在耳邊回響著。
當晚下了大雨。這雨來得十分兇狠,瘋得沒有分寸。雨一來,風也跟著刮起來。它帶著雨水,撕裂著所有的一切。前一波風雨剛剛疲憊下來,后一波又亢奮起來,沙沙沙暴躁的聲響,像是某人受到天大委屈后的一腔控訴。風和雨從半夜開始,一直下到第二天下午,雨終于累著了,風也沒了脾氣,暫時歇息了一會兒。站在我家門口往外面一望,到處一片汪洋,天底下只有白茫茫一片。而生活在這世間的人,都看不見了。
雨稍微緩和一下脾性,就有人撐著雨傘來到我家。開門一看,竟然是石丹鳳。這是她第二次上我家來。
一見到她,就有種說不出口的負疚感。趕緊把她讓進房間里來,也ZdWnU9sOs2DP2GmXAXi0BYUMmMDeQ8puS0xoG2XPDJg=不清楚這么惡劣的天氣,她還有心思出來閑逛。不對,我還欠她錢呢。這時候來,還能有別的事情?
“那錢還得等一段時間,我……”
我只能心虛地求饒。
“錢沒事,也不急著用。聽說伯父去世,過來看看。我只想告訴你,你家那截殘墻,全廢了。天亮后我走到跟前一看,早就碎成了一堆土疙瘩?!?/p>
石丹鳳這么一說,我大吃一驚:“這可能嗎,風雨才多大,怎么說碎就碎了?幾十年來,它不是好好的,這才搬遷多久。”
“風雨是奈何不了它,可人就不同了。誰能阻擋得住誘惑?昨天晚上有人來偷盜,他們搬不走,當場就把它敲碎了。當然了,他們也搬走不少碎片。好笑的是,他們根本不知道搬走的是什么東西?!?/p>
“敲碎了?這些人是怎么想的?”
石丹鳳不讓我說下去了,她眉毛一揚,笑著對我說:“什么人都有,好了。不說這個了,以后這東西也跟你家沒關(guān)系了。對了,想好了嗎?地我?guī)湍憧春昧耍瀹€多一點兒,田也夠肥的。行了,要是認真種的話,你們兩兄弟,不用請幫工,一年收入五萬元沒問題。”
石丹鳳的話,提醒了我。是的,什么都跟我家沒有關(guān)系了。
“那行,你來安排吧。謝謝了,到時候我和大滿都去。”
“這就對了,腦筋不要放在僥幸上。我得走了,沒了那墻,看把我爸傷心的,像失去了親生兒子。我來的時候,他還蹲在那兒,我得回去安慰安慰他。要不是我哥昨天晚上回來,估計我爸現(xiàn)在不發(fā)瘋才怪?!?/p>
“你哥回來了,你,你是說石小龍?”
“除了他那還能是誰?他不想去廣東打工了??磥恚猜犝f了殘墻的事兒。我爸就這么寵著他,長不大的巨嬰。這不,說是回家來幫我打理菜地。這事估計很懸。這么懶散的人,能甘心把自己丟在菜地里?”
石丹鳳說著,嘴角往左側(cè)輕輕一甩,就走出我們家,把自己融入朦朧的雨霧之中。
本來還想再問點什么,可我一時語塞。站在門口目送石丹鳳回去。所有的一切,好像都在夢中。
這一年多來發(fā)生了太多的事情,讓我的腦子,也跟著發(fā)懵起來。那么多似是而非的故事,都是我親眼所見的?
一臉困惑地走出門外。一抬頭,望見了殘墻遺留下來的坑洞,卻發(fā)現(xiàn)那坑早就不見了。原來,強大的雨水攜帶著泥沙,給填平了。今后,再也找不到殘墻曾經(jīng)的痕跡了。
我冷靜地望著已經(jīng)平復的地面,竟然沒有半點不適應感。
明天,太陽該出來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