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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古鎮(zhèn),華梓木的中藥鋪“杏林軒”已傳承多少年,誰也說不清,有說百年的,有說更長一些的。如果時間久的東西是古董,那么,“杏林軒”也已成了古鎮(zhèn)古董,和雕花鏤紋的雙戲樓、青磚壘砌的武昌會館,還有香煙繚繞、古色古香的關帝廟,以及水旱碼頭一起,成為古鎮(zhèn)標配,成為古鎮(zhèn)人心中長存的東西,好像它們生來,就應該有一般。
可是,華梓木卻進城去了。
開了一百多年的“杏林軒”,藍底黃字牌匾摘下,排門關上,鋪子四周杏樹的杏花隨意開落,冷冷清清。據(jù)說,華梓木是被一個私營醫(yī)院請去當坐診醫(yī)生了,每天穿著白大褂,微笑著,戴著眼鏡,給來來往往的病人看病,很忙碌。華梓木走了,古鎮(zhèn)人不能說很思念,起碼很不習慣,有了頭痛腦熱、跌打損傷、腰酸背痛、鼓氣發(fā)脹,或什么疑難怪癥,就會說:“去找華醫(yī)生啊。”等到說罷才猛地想起,華梓木已不在古鎮(zhèn),進城了,就嘆息一聲:“哎,城里有啥好?非去不可?!?/p>
那天,劉庚牙疼,不是一般疼,哎呀哎呀,口水流得老長,亮晶晶掛在下巴上。王姐見了道:“讓華醫(yī)生看看吧?!?/p>
劉庚捂著腮幫子道:“那得多遠?”
王姐告訴他,不遠,到中街杏林過一座橋就是,散步一樣就到了。劉庚哼了一聲,華醫(yī)生早走了,還去那兒尋魂。王姐笑著解釋:“人家回來了?!?/p>
“瞎話。”劉庚不信,牙疼,語氣也不好,說話有些嗆人。
王姐熱心反受懷疑,不高興道:“愛信不信?!闭f著,她旗袍飄飛著走了,走向柳絲飄拂中,去教一群女人跳街舞。
劉庚看王姐不像開玩笑,想想,站在這兒疼也是疼著,不如去看看,權當散心。于是捂著腮幫子,一路呻吟著,沿著一脈流水邊的街道走著。古鎮(zhèn)靠近金錢河,河水一派汪洋朝前流淌。當年,有木船從漢口,或更遠處上來,扯著一片帆,云朵一樣,帶著茶葉、瓷器、絲綢,溯行到古鎮(zhèn)外石砌碼頭泊了。船上貨物卸下,留一伙計看管,旁邊不遠處有專為這樣的伙計開的房子,管吃管住。老板一撩衣服下擺下船,沿著石砌碼頭臺階上去,跨過東鎮(zhèn)門,進了客棧,要一壺古鎮(zhèn)老燒,幾碟古鎮(zhèn)特色菜肴,糖水蓮藕、五味豬蹄、醪糟豬耳朵、紅燒鰱魚……慢慢吃著喝著,將幾天里奔波的勞累一掃而光,然后打著飽嗝好好睡一覺。第二天精神足了,不走,要在小鎮(zhèn)雙戲樓去看戲,聽“九歲紅”唱秦腔,尤其是演包拯,在《鍘美案》中袍袖一拂走出來,捋髯口,邁方步,唱腔洪亮,語句清晰,一字字送入耳中:“龍國太為救駙馬命,叫我賣法送人情,明知曉香蓮有血性……”秦腔看過癮,古鎮(zhèn)景色游賞得差不多了,呵呵一笑,心滿意足,雇了車馬將貨物裝好,馬鞭一甩,吁一聲,沿著商於古道一路走向遠處,過藍田,走臨潼,去西京。從西京下來的馬車裝著桐油、漆、陶,還有別的土特產,一路馬蹄噠噠到小鎮(zhèn),在碼頭卸下貨物。老板找了車錢,送走車夫,進了客棧,吃好喝好休息好,玩得舒暢了,將貨物裝在木船上,順風順水一路下去是水勢浩大的甲河,再下去是漢水,是長江,那邊是九省通衢的漢口、六朝古都金陵、煙花三月的揚州。也因此,古鎮(zhèn)當時被稱為“小金陵”,很繁華熱鬧。站在鎮(zhèn)街能清楚看見鎮(zhèn)外的水,在如煙柳色里閃閃發(fā)光,映在鎮(zhèn)街一閃一閃。鎮(zhèn)上女人在河邊洗衣,嘰嘰喳喳的聲音隱約可聽。鎮(zhèn)人將水引入一股,從上街口進入,沿途用青石板鋪砌成水渠,白亮亮的水就流淌在人家門前屋后,橋下院外。有水就有柳,有花木,在家家門前屋后綠著紅著白著。華梓木的“杏林軒”在水的那邊,過一座不大的石拱橋就是。他門前屋后別的花木不多,多是杏樹,到了杏花開時一片粉色,鎮(zhèn)人遠遠就能嗅著杏花清香,彌散空中,如夢如幻。這些杏樹,大的有合抱粗,一般都有瓷缽粗,也有胳膊粗的,樹干疙疙瘩瘩虬龍一樣,都是他祖上,還有他父親,和他讓人栽植的。這是效仿古人,用他的話說東施效顰,圖個好看。華梓木祖上治病當然不可能不要錢,不然如何生活?如何養(yǎng)家糊口?只是實在沒錢的病人,算了,栽一棵杏樹吧。這個規(guī)則伴著“杏林軒”一直延續(xù)下來,傳到華梓木這兒,就成了一片杏林?;ㄩ_時節(jié)霞光燦爛,花瓣紛飛如蝶。病人走進去如走進霞光,看見華梓木一臉淡定坐在霞光里微笑,病人病就輕了幾分,好了一些?;鋾r,這兒花雨揮灑,瓣瓣在地。古鎮(zhèn)網(wǎng)紅“古鎮(zhèn)小號”專門來拍了視頻,落花紛飛中,華梓木一身布衣,瞇著眼睛給人診脈。背景有黑色排門白色院墻的“杏林軒”,有古鎮(zhèn)悠長悠長的石板街,飛檐翹角的老建筑,有打著傘走在石板街的人……視頻放在網(wǎng)上掙了點擊量,掙了收入,也給華梓木掙了大名。也因此,城里那家私營醫(yī)院開張,醫(yī)院熊老板一月四萬,專門請華梓木出山坐診,治病救人。
華梓木聽了搓搓巴掌,笑呵呵答應道:“工資不低啊?!?/p>
人們聽了也就不好意思挽留,一個個嘆口氣,看著他和老伴吳梅花走了,坐著車一路出了古鎮(zhèn),走向遠處,消失在晨曦里。
他啥時回來的沒人注意。只不過,那天天亮,古鎮(zhèn)東頭的王伯起來,像往常一樣背著手散步,走過古色古香的雙戲樓,走過修舊如舊的關公廟,看著眼前一片杏林輕輕搖頭嘆氣,帶著一種空落冷清的心情,緩步走進杏林,走到“杏林軒”前,眼睛睜大睜圓了,“杏林軒”牌匾又掛起來了,排門又開了,華梓木拿著一壺茶坐在那兒吱兒吱兒喝著,悶聲不響。
王伯笑著打招呼:“老弟,你……咋回來了?”
華梓木抬頭硬撅撅回了一句:“我的家,我咋就不能回來?”
王伯嗨了一聲,知道自己意思沒表達清,讓華梓木想歪了,不高興了,于是輕聲試探道:“你……還走嗎?”
華梓木也感覺自己剛才話說得生硬了,忙站起來讓座,給王伯泡了杯茶,坐下,搖著頭道:“不走了,打死也不走了?!?/p>
王伯并未因剛才的話生氣,都老兄弟了,心里有點不痛快能理解。他坐下來,喝口茶,古鎮(zhèn)毛尖,古鎮(zhèn)田土上長的,古鎮(zhèn)茶廠制的,帶著一種草木清鮮氣息,在齒頰里慢慢轉轉,吞下道:“就是,外面再好,能比得上我們古鎮(zhèn)?”
華梓木點頭嘆息一聲,默默喝茶。林子里的鳥兒一時忙碌起來,嘰嘰喳喳說個沒完沒了,落一地珠圓玉潤。
王伯雖老,不糊涂,一杯茶罷,忙起身告辭,一則發(fā)現(xiàn)華梓木沒興趣說話,不想聊天,不想聊進城的事;再則,他要將消息發(fā)布出去,這老爺子喜歡湊熱鬧,更喜歡傳事。華梓木回來,是古鎮(zhèn)一件不大不小的事,他當然希望讓古鎮(zhèn)人早點知道,這樣自己的新聞才有價值,如果被別人搶先發(fā)布,就失去價值,沒意義了。因此,王伯那天放棄慣有的午睡習慣,忙了整整一天,腰酸腿疼,古鎮(zhèn)人都知道華醫(yī)生回來了,“杏林軒”重新開張了。王伯說完這些信息后想想,不放心,補一句:“華醫(yī)生最近好像有點不高興,說話時注意點,別讓他嗆著你啊。”他還以自己被嗆為例警告大家,我都被嗆著了,你們,小心啰。說完,老爺子捶著背朝另一群人走去,繼續(xù)自己的任務。
劉庚不知道這些,他住在后街豆腐巷。豆腐巷本來僻靜,加以劉庚不愛出門。他老婆去了娘家,說有啥土單方管用,去找回來試試。因此,劉庚對鎮(zhèn)上消息一點兒也不清楚?,F(xiàn)在好了,華醫(yī)生回來了,還要啥土單方?華醫(yī)生的單方才是單方。他于是給老婆打了一個電話,吸吸溜溜說:“華醫(yī)生回來了,用不著土單方了?!彼チ恕靶恿周帯?,華梓木讓坐下,拿出脈枕放桌上,讓他伸右手放上面。華梓木用枯瘦如柴的右手食指、中指、無名指掐住他的脈門,閉著眼睛,不時問兩句病癥情況,劉庚回答了。華梓木點點頭,又掐了他左手腕脈門,也如此一番。隨后鋪開紙,從筆筒里拿出一支毛筆,在墨盒里蘸了墨,龍飛鳳舞在紙上開起單方,開完,讓吳梅花抓藥。吳梅花從嫁給華梓木后就在柜上抓藥,幾十年了,手腳麻溜,動作順暢,絲毫不見六十多歲人的遲鈍。她憑借手指掂量,幾錢幾分藥物撮出放在紙上,如果說恰好,有點夸張,但上戥子稱,八九不離十。吳梅花很快抓完藥包好,幾個藥包用線系了,笑著遞給劉庚。
劉庚喊著嬸,連聲謝謝。
華梓木在身后也不管劉庚看見沒,伸出三根手指慢條斯理道:“三天,三天后保好。”
“您說能好,一定的?!眲⒏嶂幇厣淼馈?/p>
他走了幾步,不放心地回頭問華梓木:“老叔……真不走了?”
華梓木拿著那把比拳頭大不了多少的扁肚子紫砂壺正在喝茶,聞言輕輕點頭,嗯了一聲,表示不走了,就待在鎮(zhèn)上,哪也不去了。
“葉落歸根,好。”
“還早著呢?!比A梓木吞下茶湯,對劉庚的話有些不滿,回答道。
劉庚感到自己這句話是沒說好,有點犯老爺子忌諱,惹人不高興了,忙補充道:“那是那是,早得很,還得四五十年呢。”吳梅花對這些不忌諱,聽了笑道:“那樣我們還不成一對老妖精了?”劉庚聽了,知道剛才的話將忌諱彌補了,吸溜著嘴嘿嘿笑著,提著藥包一路朝家走,邊走邊告訴大家,自己去“杏林軒”了,呶,這是華醫(yī)生開的方子。由于興奮,他感覺牙疼減輕了,沒原來那么痛了。大家都笑著告訴他,他們早就曉得華醫(yī)生回來了,等著他說,初一到十五遲了半個月。
劉庚聽了略感掃興,以至于牙疼仿佛又恢復了原來的樣子,吸吸溜溜的,流出了亮晶晶的口水。
2
漸漸地,古鎮(zhèn)人發(fā)現(xiàn)華梓木這次回來是有些變化,如王伯說的那樣,愛嗆人,整天冷著臉。過去的華梓木可不這樣,整日笑呵呵的,給人看病時臉上都帶著笑;見到小孩給拿糖拿餅干吃,讓喊爺爺,還逗一下小家伙。有時,他空閑了,也會蹺著腿喝著茶,陪著王伯等幾個老哥們兒聊天,談的話要么是古鎮(zhèn)當年如何繁華,“九歲紅”如何牛氣,秦腔唱三天三夜不歇息,聲音依舊銅鑼一樣哐哐的;要么說當年水旱碼頭卸貨上貨情形,號子聲嗚嗚哇哇此起彼伏。當然,大家談得更多的是華梓木爺爺當年如何。一次,他爺爺背著藥箱給人治病,經(jīng)過塔園村,聽見樹林深處的一戶人家傳來一陣哭聲,嗚哩哇啦很驚人。他爺爺忙問咋的,知道的人告訴他,這家妻子懷孕難產,母親和孩子都沒了,準備入殮。說著,那人嘆口氣道:“本來高高興興,誰知一次沒倆,叫人咋活?”他爺爺去了,看看孕婦的臉色,看看孕婦的血跡,告訴這家人:“別,孕婦還活著,孩子還活著?!贝蠹叶疾恍牛硕紱]氣了,沒脈跳了,咋活著?他爺爺拿一點兒棉絨放在孕婦鼻孔前,棉絨的絨毛微微飄動,不細心是看不出來的。
他爺爺說:“瞧,她在呼吸。”
那家男人仔細看,絨毛果然似動非動。他擦擦眼睛再看,還那樣。他突然走到華梓木爺爺面前撲通一聲跪下,咚咚就是幾個響頭,哭著哀求:“求老神仙救救我老婆和孩子,她們死了,我也活不下去?!?/p>
他爺爺點頭,讓男人起來,自己坐在那里閉著眼睛,伸手在孕婦腹部輕輕按摩著。大家都看著他老人家一聲不敢吭,生怕一吭氣將希望攆沒了,跑了。他爺爺按摩了一會兒,嘴角帶著微微笑意,不慌不忙拿出一個針筒,從里面抽出一根銀針,細長如發(fā)絲,吸一口氣,手腕一振,對著孕婦腹部一針下去,蜻蜓點水一樣,立即抽出。不一會兒,嬰兒哇地一聲出生,踢腳踹腿哇哇大哭。孕婦也輕輕呻吟一聲,慢慢回過氣來,睜開眼。房內頓時響起一片笑聲,那家人齊刷刷跪在他爺爺面前喊恩人,讓嬰兒喊爺爺,才出生的嬰兒如何能喊?哇哇地哭,聲音脆脆亮亮花骨朵一樣。給孕婦看病的郎中滿臉羞赧,低頭哈腰向他爺爺請教究竟是怎么回事。他爺爺笑著解釋,小家伙是個小懶蟲,在母親腹中睡著了,呼呼地,當然就不能出生了。他爺爺剛才銀針扎下,將嬰兒扎醒了,就出生了。大家看那嬰兒,耳朵邊緣果然有一個小小針眼,冒出一粒紅紅的血珠,已經(jīng)結痂,顯然是銀針扎的。
從那以后,大家稱呼華梓木爺爺不叫華郎中,喊老神仙。
這事可是上輩人說的。大家談著聊著,你說幾句,我補充幾句,然后哈哈大笑,好像談的是自己的輝煌業(yè)績一樣,十分得意舒暢。想想,頭發(fā)絲一樣細長的銀針能扎進腹部,扎著嬰兒耳朵邊緣,而不是嬰兒眼睛、鼻孔,也不是別的什么穴位,不然就會扎壞嬰兒,殘疾了,或夭折了。那手勁,那準頭,那功夫,天爺爺,不是古鎮(zhèn)老神仙,誰敢干?誰又能干?數(shù)遍整個商州府有第二人嗎?沒有。
不過,華梓木爺爺如何治病,大家沒見過,只聽說過。華梓木給人治病,古鎮(zhèn)人可都親眼見過親耳聽過,不是傳說。就說那次給于好治病吧,讓古鎮(zhèn)人噴著唾沫星子整整談論了一個夏天,甚至看見于好還笑著問:“身上還癢不?哥給你幫忙撓撓。”于好知道大家說笑話,一揮手:“用不著,我的背我老婆撓,你們還是留著勁兒給自己老婆撓癢癢吧。”大家聽了哈哈大笑,這家伙,好像讓誰撓癢癢是給誰多大面子一樣,那天發(fā)病時咋不那樣得意?
于好的病是老毛病,渾身長疙瘩,一旦出現(xiàn),皮膚發(fā)紅發(fā)癢。據(jù)于好說,那癢不是一般癢,不是頭皮癢,撓幾下就好。也不是被蚊子叮了,抹點清涼油就可以,消停了。那是鉆心癢,癢得無處撓,癢得人直跳腳。那次他發(fā)作了,開始撓著,不行,無處不癢,處處難受。他齜牙咧嘴脫了褂子、褲子,穿著褲頭,使勁撓著,止不住。他就讓老婆蘭草幫著撓,也不行,撓了這邊那邊癢,撓著肚皮背上癢。用開水燙,還是不行。他忍不住了,找華梓木,一路走一路跳著撓著后背,撓著胳膊,撓著大腿,去了“杏林軒”,進門就喊:“癢死了,癢死了?!比A梓木正在給趙小山看眼睛,于好實在忍不住了,一把拉開趙小山,站在華梓木面前,如一只猴子一樣一邊撓一邊跳著叫著。華梓木依舊不慌不忙看了癥狀,問了情況,沒開單方,站起身緩步沿著一道側門進后院。他的后院不像古鎮(zhèn)別人家那樣,沒有肥大碧綠的芭蕉,沒有竹子假山和籬笆菜園牽?;ǎ欠N著一院艾蒿類的草木,白花紅花紫花如星星一樣點綴著,蓬蓬勃勃。他走過去,伸開細長胳膊左抓一把右抓一把,不一會兒,青綠黃白抱一捆走出來交給于好,讓他抱著這些花草一路跑回去,使勁兒跑,不要停,回到家病就好了,不癢了。
于好依舊撓著跳著,接過花草抱著,不相信道:“老叔哎,能行?”
華梓木告訴他,絕對能行。
于好仍然不放心,跳著問:“真的?”
華梓木好像對于好懷疑他醫(yī)術有些不高興地道:“信就做,不信,你就依舊癢著吧?!?/p>
于好不敢再問,這老頭倔,于是點著頭說聲聽您的,抱了這些草啊花啊,帶著一臉疑惑轉身出門,走過杏林,在六月太陽下使勁兒跑著。古鎮(zhèn)四周是山,山骨高聳,松樹如鐵鑄,因此,這里如火爐一樣,冬天氣候溫和如二三月。可到了六七月間,簡直熱得如蒸籠,仿佛山上寺廟的鐘聲也熱乎乎的,散發(fā)著熱氣。人在太陽底下,一會兒工夫汗如水澆,衣服濕透。于好帶著滿身汗水一口氣跑回家,如洗了個澡一樣渾身濕透??缮砩先栽诎W,他倒在地上抱著花花草草哎呀哎呀翻滾著,嘴里沒閑著,埋怨華梓木:“我說不行,他硬說行,為啥不給我抓藥啊?老糊涂了?!碧m草勸他,華醫(yī)生還不是為你好,想為你省幾個錢嘛。蘭草不說這話還罷了,這一說惹得于好鬼火亂竄,將對華梓木的不滿全撒向蘭草,好像是蘭草請他這樣做的:“錢,錢,你就知道錢,等到你男人癢死了,看你還要錢不?!?/p>
蘭草也生氣了,睜著大眼睛反問:“我是愛惜錢???”
“你都鉆錢眼兒里了,扯不出來?!?/p>
蘭草白他一眼道:“這會兒不癢了,有勁兒吵架了?”
于好張張嘴愣一下,真的,這會兒自己咋不哎呀哎呀叫了,也不翻滾了?身上的癢慢慢減輕,感覺不到了。他看看自己胳膊和腿,哎嗨,疙瘩沒了,紅色消退了。他讓蘭草看后背,后背疙瘩也沒了,紅色也消退了。他張著嘴嘿嘿地傻笑著自言自語:“這老爺子,活神仙?!?/p>
蘭草反問他:“不說人家老糊涂了?”
于好聽了這話馬上不笑了,警惕地看看四周,仿佛四周潛伏著間諜在偷聽他們談話似的。然后,他悄悄告訴蘭草,這話可千萬別說出去,別讓人知道,不然讓華醫(yī)生知道,一定會罵他白眼狼不知好歹。蘭草白他一眼道:“不是白眼狼,是瘋狗?!闭f完,她自己覺得比方得好玩,咯咯咯笑起來。于好也呵呵笑著,一把將蘭草綿軟的細腰抱住,手變得不老實起來。蘭草拍他一巴掌道:“不癢了?”于好說好了,一點兒也不癢了。蘭草看看他懷里還抱著那些草啊花啊,就呶呶嘴示意扔了。于好搖著腦袋告訴蘭草,還是先把這些草木抱著親熱著,扔不得。至于老婆,只要身上不那么癢著,啥時想抱都隨自己。
蘭草抿著嘴笑,點一下他鼻尖說:“該癢?!?/p>
第二天一早于好起來,神清氣爽地上街。路上見人,不管知道或不知道他昨天渾身發(fā)癢的,他都要將自己的病癥說一遍,將華梓木的醫(yī)治方法說一遍,再將背心脫下,將自己身體展覽一番,最終得出結論,這個華醫(yī)生了不得,是神醫(yī),人家祖先知道是誰不?告訴你們,華佗,牛死了。古鎮(zhèn)人好古,尤其喜歡看《三國演義》,有人聽了當真,專門跑去問華梓木,他族譜上是不是有華佗,就是給關帝廟里關圣人刮骨療毒的那個神醫(yī)。華梓木在給人號脈,閉著眼笑道:“別聽于好胡咧咧,他那天沒罵我糟老頭就不錯了?!庇诤靡苍谂赃厹悷狒[,聽了這話睜大眼睛驚訝道:“了不起,老叔不只神醫(yī),還是神算啊。”
大家聽了都指著于好呵呵笑起來,說他一定說華醫(yī)生壞話了。
于好這才想起,自己叮囑蘭草別說出去的話,自己無意中暴露了,于是拍拍自己的嘴,以示懲罰,也跟著呵呵笑起來。
3
那個中年人來到古鎮(zhèn)是在一個早晨。陽光鋪在金錢河上一片紅暈,綢緞一樣鋪在古鎮(zhèn)上,照著粉墻黛瓦,白的白黑的黑,如水墨畫。當時,一群鎮(zhèn)上的女人在雙戲樓前廣場跳街舞,一個個半老徐娘拿著扇子在那里踏著節(jié)拍有板有眼跳著。王姐一襲旗袍給大家示范。她四十多歲,仍保持著古鎮(zhèn)女人特有的優(yōu)雅和身段,嫩白菜一樣,在那里扭著細腰講解:“腰要靈動,腳步要輕盈,眼睛要靈活,別太死板,要自然……”
雙戲樓是兩座戲樓,立柱高聳,飛檐翹角,整體都是木質,雕刻著各種花紋,有八仙過海,有福祿壽,有牡丹,有蝙蝠;有凹雕,有凸雕,有鏤空,曾引來省里雕刻專家來這兒指指點點討論著,在筆記本上寫著畫著。有畫家留著胡須,披著女人一樣的長發(fā),從遠處來這兒寫生,不久,雙戲樓就上了畫。兩座戲樓一模一樣,如孿生姐妹緊緊挨在一起擁抱著,在朝陽下顯得一派古雅莊重。戲樓前的廣場一早一晚是街舞場所,其余時間成了古鎮(zhèn)秦腔愛好者的舞臺。古鎮(zhèn)秦腔從什么時候出現(xiàn),沒人說得清,縣志也沒記載。小鎮(zhèn)傳說,當年這兒走出的“九歲紅”曾紅遍西京、商州,一條嗓子哇呀呀一聲吼壓過西北五省?!熬艢q紅”年輕時走州過縣一路紅著,到了老來覺得還是古鎮(zhèn)好,整潔,清靜,就坐一輛馬車回來,不再出去,住在后街剪刀巷一座四合院里,種花養(yǎng)草,教一群弟子吊嗓子、練功、吹拉彈唱,如播種一樣將秦腔播散在這里。在古鎮(zhèn)青石板街道行走,時時會聽見嗩吶聲,還有管弦聲,從四合院里傳來。古鎮(zhèn)人覺得這樣唱不過癮,在自己家吊嗓子沒氣勢,唱不出秦腔的大氣豪放,于是組織了一個自樂班,由王伯牽頭——他愛熱鬧。自樂班中有老有小,老的是后街張老師,八十多,穿著白衣白褲黑布鞋,頭發(fā)雪白根根透風;小的才六歲,是他曾孫悠然。小家伙唱花臉,跟爺爺學的,一揮手一捋髯口,有板有眼,只是聲音稚嫩一些,不夠渾厚,不夠響亮。
這天早晨,街舞剛開始,一輛車沿鎮(zhèn)街西邊漢白玉雕刻的門樓牌坊進來,劃開晨光,銀魚一樣,濺起閃閃光暈,一路到了雙戲樓廣場邊停下。車門打開,一個戴著眼鏡、穿著白襯衫黑褲子的中年男人走出來,站在梔子花下,抱著胳膊靜靜看了一會兒街舞,還鼓了幾下掌,讓一群跳舞的女人跳得格外有勁,腰肢扭得水一樣纏綿流暢。男人卻不是來觀舞的,也不是來鼓掌的,而是向大家打聽華梓木“杏林軒”的。王姐聽了,停下動作,指著那邊一片翠綠的杏樹林道:“從這兒走,過橋,沿石子路走,杏林深處就是?!蹦侨诉B聲道謝,揮揮手,轉身匆匆朝那邊走去,過了橋,消失在杏樹林里。一群女人討論這人是干啥的。王姐眼睛一白,邊擺手做個舞蹈造型邊道:“找華醫(yī)生還能劁豬???看病唄。”大家都咯咯嘎嘎笑起來,有的說不一定,看那精氣神杠杠的不像病人,可能是來感謝的;也有的說,估計是家人病了,來請華醫(yī)生去診斷的。
還有的說:“你去問問啊,牽腸掛肚的。”
大家再次咯咯嘎嘎笑起來,亂了舞步,驚飛了雙戲樓檐前一對燕子,唧的一聲,雙雙飛向遠處,飛到山光水色的金錢河那邊去了。
后來,她們才知道,她們都猜錯了。
這人是律師,很出名的律師,姓姜,確實曾是華梓木的病人,讓診治過。他得的一種病,皮膚上起一種細細的疹子,可又不是一般疹子。這種疹子長在肩關節(jié)處,巴掌大一塊,密密麻麻像牛皮癬,卻又不像牛皮癬那樣干蒼泛白,而是泛著水亮色澤。不癢,疼,如針扎一樣,疼到骨縫里,扯著筋痛。姜律師去大醫(yī)院,醫(yī)生檢查后說,得打針喝藥,住半個多月院。姜律師正在為一個官司出庭,急得火上房一般,開著車嗚嗚來嗚嗚去,不可能住院,也沒時間住。醫(yī)生的頭搖得像撥浪鼓一樣,說半月是少的,安慰他的,估計沒二十天好不了;要想馬上好,除非神仙一把抓。姜律師齜牙咧嘴,無奈在微信群求助,有朋友告訴他,熊老板開的醫(yī)院新來一個坐診醫(yī)生,手段高,能治怪病,保不準行。帶著試試看的心態(tài),姜律師到了那兒,找到華梓木。華梓木放下手里一本厚厚的線裝本草,讓姜律師坐下,露出肩膀仔細看后道:“這在中醫(yī)上叫蜘蛛瘡?!苯蓭熉犃?,對方既然知道癥狀,估計能治,忙道:“好治嗎?”華梓木笑著沒說話,吊他胃口,找來一點兒白凈如雪的棉花,扯得薄薄如紗一樣,幾乎能透光,說聲好嘞,用竹枝一樣的手指拈著,均勻地鋪在姜律師的瘡上,突然指著外面一臉驚訝道:“好大一條蛇啊?!苯蓭焽樢惶?,忙朝外望。華梓木趁這工夫,“嚓”一聲打著準備好的火機,火苗一閃,那片棉花被點著。姜律師“哎呀”一聲驚得跳起來,撞翻椅子,險些摔倒,蛇沒看見,棉花燒完,空氣里帶著一種微微的糊味。他這才知道華梓木剛才哄他,在引誘他的注意力,皮膚上此時除了針扎一樣的疼痛外,還有一點兒灼燙感。
姜律師有點不高興了,心想,干嗎?逗自己玩兒?找樂子?老頑童!坐一會兒,見華梓木再無動靜,他提醒說:“用什么藥啊,醫(yī)生?”
華梓木搖頭,表示不用藥。
“打針?”
華梓木再次搖頭告訴他,剛才就是治病,好了,可以回去了。姜律師不相信道:“剛才是治?。磕苄??”華梓木呵呵一笑告訴他,明天如果好不了,來砸他的招牌,他坐這兒狗屁不放一個。姜律師睜大眼睛道:“那么神?”華梓木得意地告訴他,錯不了,這是自己祖?zhèn)鞯拿胤?,百不失一。姜律師見他說得篤定,不像夸口,忙掏出錢包問多少錢。華梓木想,好人做到底,一撮棉花能要啥錢?慷慨大方道:“一點兒棉花,一毛錢不值,要啥錢?”姜律師過意不去,自己如果去大醫(yī)院,半月下來,估計一萬解決不了,關鍵還得耽擱工夫,還得受疼,因此一定要給錢。華梓木一句話出口不能收回,堅決不要,將姜律師推出去。姜律師很感動道:“您這樣的醫(yī)生現(xiàn)在不多見了,有事多聯(lián)系。”說著,打開腋下夾著的皮包,拿出一張名片放下。華梓木被夸,高興地呵呵笑著,鼻尖發(fā)光想,我一個醫(yī)生,你一個律師,八竿子打不著,能有啥事聯(lián)系?出于禮貌,他拿起那張名片隨手放進衣兜。
熊老板不高興了,過后對華梓木道:“華醫(yī)生,你不能慷他人之慨啊!”說著,熊老板扳著自己胡蘿卜一樣胖乎乎的手指頭計算起來,自己每天房租、電費、醫(yī)生護士工資、各種醫(yī)藥器具損耗費,都是不小的開銷,很高昂的。華梓木可不能治了病不收醫(yī)療費啊,那樣,自己可得破產沿街乞討。
華梓木有點不樂意,伸手比劃一下道:“只用了點兒棉花?!?/p>
熊老板搖頭反駁:“用了你的時間,你的技術,你可是我聘請來的哦。”他將“聘請”兩字咬得很重,仿佛鋼镚兒蹦出來叮當作響,提醒華梓木。
華梓木張張嘴說不出話,他覺得熊老板說得有一定道理,人家請自己可是掏錢了,一月四萬,不少??伤钟X得熊老板這人未免計算器撥得太到位,不就一點兒棉花嘛?不就自己用了不到一盞茶時間嘛?瞧他那心疼的樣子。這人啊,越有錢越摳門兒,累!
可是,這次姜律師來古鎮(zhèn)找華梓木,卻不是那些跳舞女人猜測來感謝送匾,也不是請華梓木給自己親人看病,是為一場官司來的,為幫華梓木來的。原來,華梓木之所以從城里回來,冷著臉,重新開起自己的“杏林軒”,揚言再不出山的原因,是在城里惹上官司——人命官司,被人告了。
姜律師出現(xiàn)在華梓木面前時,華梓木正忙著在接一個電話,是個富豪打來的。富豪在那邊顫抖著聲音談著自己的病癥,希望華梓木能給自己斷斷,自己還有治沒,還能活多久。華梓木一邊對姜律師點頭,伸手讓座,示意吳梅花斟茶,一邊對電話那邊道:“你抽個時間來我這兒看看好嗎?電話里說不清楚。好,就這吧?!闭f完,他忙掛斷對方的電話。對方不死心,再打,他不接,笑著對姜律師客氣道:“什么大不了的事,還讓您跑這么遠,我應該去拜訪您。”
姜律師擺手,有點口渴,接過茶咕嘟咕嘟喝幾口,擦一下嘴,說自己應該來。自己來,一則為華醫(yī)生的事,再則,聽說古鎮(zhèn)整修后古風古韻一片,早想來看看,現(xiàn)在趁這機會來,一舉兩得,何樂而不為?
兩人寒暄后,開始談正事。
華梓木帶著苦笑道:“我原以為收下姜律師的名片用不上,誰知才多長時間,就用上了。”說完,他搖頭嘆氣,看著外面的杏樹。杏樹很密,葉子層層疊疊,一片翠色映襯得空氣仿佛都是翠綠的。沉默一會兒,他告訴姜律師自己的想法,回來后細細想過,也和老伴反復商量過,那個年輕人父親的死和自己雖無關,可畢竟人家死了人,死了父親,自己出點錢應當?shù)?,現(xiàn)在社會不是講究捐助嘛,自己等于捐助了嘛。他說完一揮手,做出一副不放在心上的樣子。
姜律師聽了輕輕點頭,吞下嘴里茶湯道:“您的意思我領會了,您愿意賠償一點兒錢了事。”
華梓木搖著頭斬釘截鐵道:“不是賠償,是捐助?!?/p>
吳梅花在一旁聽了,怕姜律師面上過不去,忙插嘴解釋。
華梓木對“賠償”一說有些不滿,覺得刺耳,自己沒責任,沒過錯,憑啥賠償?賠得著嗎?于是帶著不滿口吻對吳梅花道:“胡說,能是一回事啊?”吳梅花被嗆,沒生氣,和老頭子相處幾十年她習慣了。再說了,她理解老伴,從十幾歲跟著他父親開始學醫(yī)治病,積攢下了很好的名氣。附近百里內談到華醫(yī)生,只要曉得的,誰不豎起大拇指夸聲好?誰能想到老了進趟城,當了一次坐診醫(yī)生,就惹下這樣的麻煩。不只是麻煩,最主要折了面子壞了名聲,老家伙一輩子把名聲看得比命還重,能不心煩、不生氣?因此,她只是笑笑對姜律師解釋:“老家伙是頭牛,倔得很!”
姜律師笑笑,認為應該上法庭,華梓木占理,為啥不上法庭?
華梓木輕輕搖頭道:“給點錢,就當做好事吧?!闭f著,他伸出五根手指告訴姜律師,不超過五萬,他都能接受,買個心里平靜,平安。姜律師不解,華梓木明明占理,這個官司能贏,為啥要調解,甚至愿出錢?他這次來古鎮(zhèn)可是抱著為華梓木取勝的,絕不是和解,做和事佬。因此,他再次勸華梓木不用擔心,一切自己出面,包贏,華梓木到時只需出庭即可。華梓木不聽勸,固執(zhí)道:“謝謝您費心,就這樣吧!”
吳梅花看自己沒啥事了,讓兩個男人談,她起身進了廚房。不一會兒,廚房響起砧板聲,菜刀聲,接著是刺啦刺啦的炒菜聲,香氣飄了出來。為了打破沉悶無語的局面,姜律師故意夸張地嗅嗅鼻子道:“真香啊,今天我可得享受一下小鎮(zhèn)佳肴。”華梓木對姜律師的熱情十分感激,可他又有自己的想法和顧慮,知道姜律師心里有點不能接受自己的主張,有些不痛快,自己也就無法了?,F(xiàn)在聽到姜律師的話,笑著借坡下驢,說:“要想吃個美食啥的,來我們這兒,不是吹,一定讓您滿意。”說著,他給姜律師杯子里續(xù)茶,做一個請的動作。
兩人喝著茶,談著杯中碧綠青嫩的茶湯,開始品茶。
古鎮(zhèn)地方古,建在四山圍著的一片漫長川道上,因此叫漫川,聽說一千多年前就有了,是江南移民來建的。古鎮(zhèn)女人有著江南女子的溫柔,又有此地人的堅韌,一個個細眉長目,語言溫婉,心靈手巧,無論挑花繡朵,跳舞唱歌,都擅長,尤其一手好飯菜傳遍各處,以至于有人說:“到了漫川,別的不管,吃喝游玩,賽過神仙?!钡鹊奖胁钃Q過兩遍,午飯做好擺上桌,果然豐盛,六個菜,都是古鎮(zhèn)特有菜肴,青紅紫綠很養(yǎng)眼。尤其一盤豆腐魚細嫩柔滑,入嘴即化,奶酪一樣,既不失魚的鮮味,又有著豆腐的嫩味。華梓木、姜律師對坐吃著喝著,姜律師眉飛色舞滿臉油光,連連叫好,好像他來這兒就是為了吃喝,將華梓木請他的事忘了,閉口不談。
吳梅花依舊笑笑的,坐在桌旁默默吃飯,一般不太插嘴,只是不停地給兩人續(xù)茶、勸菜,或者勸少喝點酒。
4
華梓木這次鬧官司,用吳梅花私下的話說是自找的,狗皮膏藥倒貼。本來,那個病人送到他面前時已不行了。因為不行了,別的醫(yī)院才不接手,擔心到時病人家屬難纏,訛上自己,脫不開身。熊老板一見病人忙搖頭,說不行了,已經(jīng)沒氣了,趕快帶回去吧。病人兒子不,眼淚巴巴撲通一聲跪在華梓木面前道:“聽說您老能起死回生,是活神仙,求您救救我爸爸吧?!毙芾习迕θA梓木眨眼暗示,這個不能接,小心惹上事情脫不開身。華梓木不知是被人家一口一句活神仙說高興了,頭暈了,還是心中不忍,嘆口氣說:“有一分機會,盡十分力氣,到時不行,也不后悔。”他說著,拿出一根銀針走過去,朝著病人人中穴扎去,輕輕拈動著。
一般病人休克,這樣一針下去,一定會發(fā)出呻吟,表明還有感覺,有救的可能??裳矍安∪讼衲绢^,毫無感覺。再看病人瞳孔已放大,嘴唇雪白,沒一點兒血色。
華梓木不甘心,忙了一會兒,滿頭大汗,還是不行,這才無可奈何地搖頭道:“我盡力了,不行,對不起。”
他以為,如此一來,病人家屬會和古鎮(zhèn)人一樣,流著淚默默地將死者帶走,帶回家,披麻戴孝,嗩吶聲聲,紙錢飛揚,入土為安。誰知那個年輕人不,看看他爸爸,看看華醫(yī)生,再看看熊老板,哇地一聲哭起來,嘴里喊著叫著:“進來的時候還有氣,咋現(xiàn)在就沒氣了?究竟咋回事?”熊老板一聽急了,反駁對方,死者因為已經(jīng)不行了,送到別的醫(yī)院才沒人敢救治。咋的,自己醫(yī)院出于人道主義進行救治還錯了,出問題了?年輕人不管這些,鼻涕眼淚流淌著,嘴里不停說:“我爸爸死在你們醫(yī)院,不能這樣算了,你們得給我一個解釋?!?/p>
解釋?怎么解釋?人死了,治不好死了,閻王要命死了,而且進醫(yī)院時已經(jīng)不行了??墒?,年輕人不管這些,抱著華梓木的腿嚎啕大哭,要自己爸爸,要醫(yī)生給一個說法。這一刻華梓木后悔得只想抽自己耳光,自己為啥要充能,不聽熊老板勸告,不顧熊老板暗示?為啥要去扎一針,這不是給自己找不自在嗎?他臉色雪白坐在椅子上。他當醫(yī)生幾十年,他爸爸、爺爺都是醫(yī)生,無論走到哪兒,都被別人捧著贊著迎接著敬重著,從來沒遇見這樣的尷尬事,沒想到今天被自己遇上了。他知道,對方在訛詐自己,他不能接受訛詐。他就是這樣一個人,你好說,求他,想要幾個錢,他給。錢是啥?用古鎮(zhèn)人的話說,錢是奴才,用了還來。可如果像現(xiàn)在這樣拿死人說事,自己寧愿將錢打水漂也不會拿出來。他對年輕人道:“你爸爸過世了,你難受,我也難受,我也有親人,能理解??墒?,你要是有其他企圖,我勸你算了,我不會答應的。”
年輕人跳起來,不再哭了,紅著眼睛喊:“我有啥企圖?我爸爸死了,我能有啥企圖?”
“你有啥企圖你自己曉得。”
年輕人擼胳膊擺拳頭做出兇巴巴的樣子,華梓木嘿嘿一笑道:“別那樣,你打一下我老漢試試?!?/p>
年輕人睜大眼睛,看著站在面前的華梓木,如一根竹子瘦而有神,眼光炯炯看著他,到底沒敢動手,再次哭著喊著爸爸死得冤枉。
熊老板勸年輕人別鬧,凡事都好商量,哭鬧解決不了問題。再這樣,自己可要打電話報警,說他妨礙醫(yī)院工作,住院病人出事,他得負完全責任。年輕人看著一個個等待治療的病人都白著眼睛看著他,慢慢安靜下來,在旁邊親戚的勸說下,擦一把鼻涕眼淚,轉身將人帶走。臨走扔下一句話:“不賠錢,事情完不了,我告你們?!?/p>
本來,華梓木氣惱下是準備等年輕人將自己告上法庭的。然后,他走上法庭,義正辭嚴地將當時事情講述一遍。他想,法庭是講法理的地方,法官是秉公辦事的,只要自己占理,怕啥?還能翻天?他不怕,可熊老板怕,對方整天來鬧,自己生意還做不,即使做,這樣鬧下去,社會口碑成了什么樣子,還有病人上門沒有。因此,熊老板找到華梓木,開始不好開口,唉聲嘆氣,說這樣下去,自己醫(yī)院一定會垮掉,血本無歸,自己真只有當叫花子了。然后,他勸華梓木退后一步回避一下,畢竟人家死了父親,能理解。華梓木聽了熊老板的話覺得在理,人家開醫(yī)院就是為了讓病人來這里治病,為了掙錢?,F(xiàn)在,自己不聽勸告惹下這事,那個年輕人繼續(xù)鬧下去,這個醫(yī)院就難開下去,這里購置的藥物,還有各種醫(yī)療設備咋辦?這些醫(yī)生,還有護士的工資咋辦?他嘆口氣對熊老板道:“給你找麻煩了,對不起,我回古鎮(zhèn)。”
熊老板聽了頭點得像撥浪鼓一樣,連連鞠躬抱拳,古今禮節(jié)用個遍,只差沒跪下叩頭。華梓木當天下午就和吳梅花一起離開城里,趕回古鎮(zhèn)。擔心回到古鎮(zhèn)遇見人,不好說回來的原因,他在路上故意耽擱著,本來一個小時可以到家,他愣是走了三個多小時,到了古鎮(zhèn)已是夜晚,街道上鴉雀無聲,陷入一片寂靜,正合他意。他回來后痛定思痛,后悔再后悔,不該進城,不該因為一月四萬塊的工資忘記一切,鉆進錢眼兒里扯不出來。他更擔心那個年輕人去熊老板那兒鬧事,哭喊,讓人家醫(yī)院做不成生意。他為此特意打電話詢問熊老板,熊老板說沒事,年輕人沒來鬧,一切都風平浪靜,過去了。不過,在電話里,熊老板也沒再邀請他進城坐診,估計對他有看法,趁勢將他解聘了。他關了手機默默想,這樣也好,雙方就坡下驢,很順利,用不著吭哧吭哧難以措辭。他同時心里輕松了,以為年輕人知道自己不占理,不再鬧了,那天臨走打官司一說大概是給自己找臺階。沒想到,對方竟然真將自己告上了法庭。法院也來電話聯(lián)系了,問了一些情況,勸他聘請一個律師,做好準備,如果能私下和解盡量和解,和為貴嘛;如果實在和解不了,就上法庭。
華梓木嗯嗯答應著,對方說再見,他也忘記回答,就那么拿著手機,呆呆坐在那兒發(fā)愣。
他心里有些猶豫起來。過去想上法庭,是一時氣憤,火氣亂躥,沒想到結果?,F(xiàn)在想想,如果真上法庭,自己本來沒責任,沒治死人,也有點里黑外不明。別人會說,沒治死人,咋被告了?咋上法庭了?即使法庭判自己沒責任,可人嘴兩張皮,誰能堵???到時社會上嗡嗡嗡說自己治死人,是庸醫(yī),自己能一個個找著說清楚?能堵住人家的嘴不讓說?吳梅花聽了他的分析也怕了,勸他算了,對方死了人,想要幾個錢,咱們也不缺那幾個錢,能擺平就擺平吧,不然電話來電話去,上法庭打官司,氣不死人能煩死人,累死人。
他點頭,慢慢也有了這想法。不過,這事不是治病,銀針中藥能解決,掐掐脈就能診斷。打官司他是外行生手,如陌生人走路,得找個內行問問,避免跑岔。用書上話說,了解一下,咨詢一下。
吳梅花馬上想起一人,建議道:“請姜律師?!?/p>
華梓木有些懵,用手揉著太陽穴問:“哪個姜律師?”
吳梅花不滿地看他一眼提醒說,就是他給治蜘蛛瘡的律師,那次走時不是留下名片,讓有事聯(lián)系嗎?他哦一聲,拍拍腦袋想起來,等站起來準備找名片,才想起衣服早洗了,名片大概已化成紙漿。吳梅花哼了一聲,走進房內,打開箱子,找到一個皮夾打開,他的一些東西,包括身份證、醫(yī)療卡、銀行卡,還有吳梅花的身份證和醫(yī)療卡什么的都放在里面,厚厚一摞。華梓木平時對這些根本不操心,懶得管,整天就是病人、單方、藥物、本草書籍什么的,家里事都是吳梅花忙碌,整理得井井有條。平時他感覺不到,到了有事時才感覺到,幸虧有老伴在旁邊幫著罩著,不然真一團糟。這次一樣,吳梅花在洗衣服時,將那張名片拿出放在皮夾里,這會兒拿來遞給他。他朝吳梅花感激地笑笑,拿出手機,撥通名片上的電話號碼,打通了姜律師電話,告訴了他自己是誰,然后將自己打電話的原因詳細說了一遍。姜律師當然記得他,在那邊聽了,連連勸他不要緊,不著急,自己會出力擺平的,何況我們占著理。
華梓木心里稍微輕松一些,連聲說謝謝,然后試探著問:“不曉得需要多少律師費,我這邊給打過來。”
姜律師呵呵一笑道:“您已經(jīng)給了?!?/p>
“我?啥時候?”
姜律師說,那次自己治蜘蛛瘡的醫(yī)療費就等于律師費,兩相抵消,各不相欠。華梓木當然不能答應,自己當時說了不要,咋能兩抵?再說了,價錢也不在一個級別,能兩抵嗎?他說,那次舉手之勞,這次可不一樣,無論如何不能少律師費,讓姜律師白忙活。姜律師在那邊攔住他的話頭道:“華醫(yī)生,再提錢的事,您就小看我了。我有我做人原則,我愛錢,可不是啥錢都要?!痹捳f到這份上,華梓木也就不好意思再談錢的事,再談真就看不起對方了,于是連說費心。事后,他感慨地對吳梅花說,這個世界也不是人人見錢忘義。
吳梅花也點頭,說姜律師是好人,知恩圖報。
他們怎么也沒想到,為了這事,姜律師竟專門來古鎮(zhèn)。雖然人家說來古鎮(zhèn)看景游玩??伤麄冎?,人家要來看景,三月暖和能來,八九月不冷不熱能來,多舒服,為啥偏偏要在這個時候冒著暑氣來?還不為了他。人家那樣說,只不過為了免除他心里歉疚罷了。
本來,吃罷飯后瞇瞪一會兒,等到下午天氣稍涼,華梓木準備陪姜律師去鎮(zhèn)上走走,看看一些古跡??蛇€沒動身,門外喇叭聲長長搖曳著傳來,一輛車停在杏林外。車門打開,走出一個胖子,是上午電話里聯(lián)系的那個富豪來看病。華梓木嘆口氣,對姜律師攤攤手苦笑一下。姜律師很理解道:“病人重要,我一個人去走走看看,隨意?!比A梓木當然不能讓客人一人隨意行走,姜律師生人生地方咋游玩?知道如何走?他一個電話請來王伯,讓他給姜律師當導游。老爺子聽了高興得樂呵呵的,生怕姜律師擔心自己老了,不讓當導游一般,拍著胸脯道:“這兒沒我不熟悉的,別看我老了,身體瓷實?!?/p>
華梓木笑著連連感謝,送姜律師出門,看著他跟王伯走了,沿著石子路走出杏林。
來的富豪叫周友,過去是礦老板,錢嘩嘩朝著腰包流淌,水一樣?,F(xiàn)在不開礦了,別著鼓鼓囊囊的鈔票回來,在距離古鎮(zhèn)不遠、深山更深處的趙川谷開著一個很大的養(yǎng)豬場。這一年外面的豬好多都感染瘟疫,一頭頭比賽般倒下,以至于很多養(yǎng)豬場血本無歸,老板抱著腦袋哇哇大哭撞墻。周友的養(yǎng)豬場在白云深處,四邊青蔥翠綠,溪水潺湲,隔絕紅塵,一頭頭豬隱士一樣遠離塵俗,遠離喧囂和病菌,長得肥胖憨厚,搖頭擺尾,健壯有力。豬瘟過后,豬肉價錢飛一樣漲,好得不得了。周友生意也特別好,每天大車小車朝外運豬,嗚嗚來嗚嗚去。周友高興得眼睛瞇到一起,韭菜葉寬,腆著肚子,整日沒事,進舞廳入賓館,下飯館去KTV,在胭脂水粉中忙碌著,周旋著。他可著勁兒地花鈔票,打水漂一般嗖嗖扔著,誰知樂極生悲,病了,頭暈,冒虛汗,用他的話說:“像是踩在云端里一樣飄飄悠悠?!彼チ耸〕谴筢t(yī)院,醫(yī)生檢查后搖頭,他沒病,好著呢。他急了,拉著醫(yī)生的手哀求:“請細看看,我有病,真的有病,很厲害?!贬t(yī)生笑了,別人有病想沒病,這人咋沒病還想有病?于是拿出檢查結果,一項項分析,指給他看,最后告訴他,他身體超棒,回去想吃盡量吃想喝盡量喝,別悠著。
他一聽臉色灰白,好像接到死神通緝令一樣,失魂落魄回到古鎮(zhèn),聽說華梓木醫(yī)術高,于是聯(lián)系上,這天下午來到“杏林軒”,一個大男人竟嗚哇一聲哭了,淚眼婆娑地告訴華梓木自己完了,沒救了,醫(yī)生都告訴自己想吃盡量吃想喝盡量喝,那不是完了嗎?華梓木冷著臉,隨他娘們兒一樣嘟囔著哭泣著,一聲不吭,診脈,看舌苔,看眼皮,輕輕搖頭不說話。
“我……沒救了嗎?”
“我說了嗎?”華梓木抬頭反問。
周友一聽,毫無光澤的眼睛突然如來電的燈泡一樣又閃閃發(fā)光,一把拉住華梓木的手,幾乎聲嘶力竭地道:“我……有救嗎?快說啊,我有救是不是?”
華梓木沒被他的情緒感染,冷靜依舊,嗯了一聲,縮回胳膊,拿起那支筆桿紅潤的毛筆慢條斯理地在墨盒里蘸了墨,在一張紙上開起處方來:東壁土半錢,人參二錢,白術二錢,土炒云苓三錢,甘草四錢,黃芪二錢,酒洗白芍二錢,炒川芎半錢,香附米二錢,制醋柴胡八分,山藥二錢,大棗四枚。
開好藥方,他讓吳梅花按方抓藥,病人煎服喝下,越快越好,越快療效越佳。不然,時間一長藥氣散了,就沒藥效了。周友聽了知道自己有救,再也不用擔心小命,激動得滿臉通紅,鼻尖冒汗,稱呼都弄錯了,連連對吳梅花道:“嫂子,麻煩你了,這是救命啊,快點,求你了?!闭f著,他連連作揖。吳梅花提醒,應該喊姨,自己都六十多了。然后拿著藥單一味味看著,抬頭告訴華梓木,有一味藥柜上沒有。
華梓木問:“啥藥?”
吳梅花告訴他是東壁土。華梓木急了,放下手里的毛筆,背著手來到藥柜前轉著看著。藥柜是百年以上的東西,他爺爺手里制下,邊沿雕花鏤紋很精致,雖陳舊,可透著一種紅潤一種光澤,顯然是貴重木材。每一個抽屜都分四格,每格裝一味中藥。抽屜外面,按照四格藥物分別寫著名字。過去寫的字已褪色,有的看不清了?,F(xiàn)在的藥名是華梓木不久前補寫上去的,用行書。醫(yī)生必須臨帖,用他父親活著時的話說:“開的方子蚯蚓回娘家一樣,一看,就不是好郎中,馬虎。”他父親將醫(yī)生從不稱醫(yī)生,叫郎中。華梓木繼承他父親的一些習慣,將醫(yī)生稱郎中,毛筆字臨的《蘭亭集序》,每個字都清新自然,秀挺有骨,很見功力。張老師聽說后特意來看了,贊嘆道:“梓木,這字放這兒可惜了,能當書法啊?!睆埨蠋熓侨A梓木的老師,教過他。華梓木笑著讓座遞茶,連連道:“放這兒合適!”張老師沒坐,拿著茶一邊品一邊走到柜前,一個藥名一個藥名讀著,如讀詩一樣吟誦:“當歸、半夏、空青、飛天、杜若、蘇葉、澤蘭……嗯,這字寫這兒合適,和這些藥名般配?!?/p>
華梓木每天沒事,也會背著手看看這些藥名,想象這些中藥生長在地里時是什么葉子,開什么花,結什么果,長的什么根莖,能治什么病,能和什么藥相配。按說,他應當知道沒東壁土,卻不知怎么忘了,這時用手指曲起輕輕敲著額頭自言自語:“忘記了,真沒這味藥啦。那咋行?這是君藥,其他都是臣佐使,可以少,這味藥萬萬少不得?!敝苡央m只懂發(fā)財懂賺錢,不懂藥理藥性,可聽到東壁土是君藥,毫無疑問是最主要最救命的,忙問:“東壁土是啥?很難找嗎?”
吳梅花解釋,東壁土是東邊墻壁上的土,中藥名東壁土。
周友長吁一口氣,擦擦鼻尖上冒出的汗珠說:“這好找啊,古鎮(zhèn)別的沒有,還少了東壁土?”華梓木嚴肅地搖頭,君藥是什么?主藥,馬虎不得,不然這湯頭就廢了。而且,東壁土使用有講究,百年以上有奇效,九十多年次之,八十多年更次,八十年以下藥效就不咋地了。周友不解,華梓木分析起藥理,早晨太陽照東墻,極陽極富朝氣,能克邪降陰祛毒,東壁土接受太陽時間越長藥味越重,藥效越好,越靈驗。
吳梅花忙提醒,小鎮(zhèn)古建筑都是百年以上老房,有的還是幾百年前的。
華梓木對吳梅花道:“你啊,那都是前幾年修舊如舊整修過的,包括這鋪子,還有山上古廟,你忘記了?幾年?”
吳梅花不以為意道:“對付一下吧?!?/p>
周友聽了連連搖手,人命關天,咋能對付?對付不得,最好用百年以上的老屋土。他說完,忙派幾個人出去打聽,不信偌大古鎮(zhèn)就沒有。打聽結果,不遠處牛家坪有個九十多歲的牛老漢,和一個六十多歲的兒子過活,住的房有兩間是百年以上,現(xiàn)放著家具啥的。周友聽了高興道:“弄一包土來啊!”
去的人在他耳邊嘀咕兩句,他睜大眼道:“啥?三十萬?一包土又不是黃金,恁貴?”
華梓木聽了,在一邊勸:“算了,貴得離譜,用別的土試試吧,不行再說。”
周友忙攔住,生命所關馬虎不得。再說,三十萬對自己來說不是九牛一毛嗎?他帶著錢,陪著華梓木一起坐車出了鎮(zhèn),去牛家坪牛老漢家,看著那兩間房子煙熏火燎。問旁人,不止百年,已百年以上。華梓木摳下一塊東邊墻上的土看看顏色嗅嗅氣味,還用舌頭舔一下,滿意地點頭說好,藥效好,勁兒足。周友聽了眼睛喜得瞇到一起,放下三十萬塊錢,讓人在東邊墻壁挖包土提著就走,路上反復叮囑放好別丟了,這是君藥,皇帝一樣的藥,就靠它保命。
第二天一早,牛老漢拄著拐杖顫巍巍來到“杏林軒”,連連感謝華梓木救了自己,救了自己兒子。華梓木四周看看,天還早,沒別人,忙叮囑老人,這話以后不能說,不能讓周友知道。老人點頭表示理解。華梓木說完又笑道:“我不但是治那個富豪的病,還救他良心,他應感謝我?!?/p>
吳梅花卻不這么認為,她被上次死人的事嚇怕了,華梓木電話一響她就擔心,是不是讓上法庭,是不是又節(jié)外生枝有了變故?,F(xiàn)在華梓木這么做雖說好,自己也配合著,可周友的病如果好不了,知道上當了找回來,估計就不是上法庭那么簡單。
華梓木因為做了好事,沉重煩躁沒了,或者說,被興奮暫時壓制住了,得意地喝著茶告訴吳梅花:“華神醫(yī)開的藥還能無用?那家伙身子給掏空了,我開的是補氣藥物,不敢說立竿見影,但保證能見效,讓那富豪不再有騰云駕霧的感覺?!碑斎?,他悄悄告訴吳梅花,他附帶還贈送對方一張秘方,以后得遠離女人,不然再次生病,自己回天無力。
吳梅花放心了,指著華梓木笑道:“你啊,就會開些怪單方?!?/p>
華梓木樂滋滋道:“怪病就得怪方治?!?/p>
“真得百年東壁土?”
華梓木呵呵一笑:“沒反作用。”
姜律師是在第二天下午離開古鎮(zhèn)的。在古鎮(zhèn)一天多時間,因為華梓木病人多,周友走后,仍被別的病人纏著,沒工夫陪姜律師,都由王伯陪著。姜律師說,這次來真有不虛此行之感。華梓木留他,他搖頭,等到將這場官司擺平后再來古鎮(zhèn),到時無論如何要華醫(yī)生陪著,再去古鎮(zhèn)金錢河下游看看月亮湖,看看太陽島,再在太陽島“無云渡茶館”好好品茶,享受一下清閑。華梓木這次沒能陪姜律師,感到很抱歉,連連說一定的,到時一定陪著去坐船游湖,釣魚,去吃島上著名小吃石板烤魚,將魚放在石板上烤熟,味道那叫一個美。姜律師聽了忍不住吞口口水,笑著揮揮手,上了車,再次通過鎮(zhèn)口石牌坊走向遠處。華梓木站在石牌坊下?lián)]手,竟有些送別故友的感覺,很留戀。他想,和有的人一輩子相處都如陌生人,生分;和有的人相處幾天時間就能成為朋友。這個姜律師,是后一種人吧。
他的手機突然響起,打破他的沉思。他打開,是吳梅花的。吳梅花在電話里讓他趕快回來,有病人看病,是李大標。
他哼了一聲,懟道:“快回來,再快我也不能飛回來吧?”
吳梅花一愣,在那邊道:“咋的,盡會嗆人?你飛啊,馬上飛回來。”
5
古鎮(zhèn)再好,古鎮(zhèn)人再和睦,也有做人霸道不厚道的,李大標就是。李大標走路不知是胖,還是外八字,總是一擺一擺螃蟹一樣。有時見人也不讓,撞著了會一瞪眼道:“眼睛呢,長屁股上了?”大家習慣了他這樣,再說,和他一般見識也掉價,讓人看不起,于是假裝沒聽見,轉身走了。李大標很得意,以為自己牛,沒人敢惹??蓻]人敢惹的人,病魔敢惹,上身折磨他,鬧騰他。李大標腰上長了個癤子,是悶貨。所謂悶貨,就如燒火糞一樣,在里面漚著爛著不出頭,外面只有一點微微的紅,如蚊子咬了一口一樣。
這樣的癤子很痛,最主要是朝里鉆,朝血管里滲透,重的會要命。
李大標一路捂著腰去了“杏林軒”,請華梓木醫(yī)治。華梓木接到吳梅花電話,轉身朝回走,順道看看關帝廟里關帝爺,一手抄須一手拿著《春秋》,細瞇著丹鳳眼認真讀著;看王伯和張老師他們在那邊石頭亭子里下象棋,他幫著墊幾步;看那邊盆景店進的假山,還有各種盆景,和張老板談談根雕和盆景,隨手買了一件小品:一個小小的陶制瓷盆,里面養(yǎng)一塊怪石,怪石上長著一棵小小松樹,斜著樹干,虬枝盤曲,枯藤纏繞,很有畫意。張老板不要錢,華梓木笑著放下盆景。張老板笑笑收下錢,華梓木才拿起盆景揮手走了,回到“杏林軒”放好,洗了手,坐在椅子上給李大標號了脈,看了癤子,看了舌苔,然后開了單方。李大標交錢,提著藥包站起來往外走時,華梓木抬頭慢條斯理交代一句:“有一味藥沒加啊。”李大標一聽急了,回頭再次到了華梓木跟前說:“加上啊,咋不加?”
華梓木看著桌上盆景,拿起瓷壺喝口茶吞下,緩緩告訴他,還沒到時候。
李大標不高興了,以為華梓木拿捏他,想要多掙錢,帶著譏諷口吻道:“喝藥還要時候啊?啥時合適?”
華梓木好像沒看見李大標臉上似笑非笑的表情似的告訴他,癤子冒出后,去找周七,讓他狠狠抽幾耳光,病就好了,不會再犯。
李大標愣了一下,點頭笑道:“就這???好嘞!”他說完提著藥包回去,按照華梓木的吩咐一通內服外貼,第二天起來,發(fā)現(xiàn)癤子出頭,紅得如桃,水靈艷麗,里面不痛了。他呵呵一笑,心想,自己癤子好了,干嗎去找街上一個撿破爛的抽一頓耳光?如果這樣,自己以后還能在鎮(zhèn)上混嗎?還能兇巴巴地讓人怕嗎?他于是哼著歌,坐在椅子上吱兒吱兒喝茶。他老婆不放心,進來輕聲勸:“去吧,讓抽幾個耳光吧,治病治根啊?!彼宦牷鹆?,要吃人一般兇巴巴地看著老婆,瞪著一對張飛眼道:“我去找人抽耳光,有病???”
他老婆忙道:“就是有病才這樣啊?!?/p>
他氣得哼一聲,指著老婆道:“我看你有病,腦子讓雞蛋砸了,糊涂了?!闭f完,他拿著保溫杯,懶得和老婆說話,一路哼著歌到街上轉悠,走過“有錢當鋪”展館,走過那邊的騾馬會館,在街角處,無巧不巧遇著撿廢品的周七。周七也不知去哪兒撿廢品了,臉上抹著鍋煙子,黑一道白一道如唱花臉的。這個周七是外來人,一人一口到了小鎮(zhèn)不走了,戀上這塊風水寶地。小鎮(zhèn)的村主任吳大有看他一人無住處,就將村里那邊柳樹旁幾間獨家空房給了他道:“住著吧,房得有人住。”周七搖頭不敢要,怕租金太高給不起。吳大有告訴他,不要很多錢,到年底意思意思就行。周七住著了,很感激,每天撿拾廢品,日子也過得安定了。吳大有做了好事高興,去華梓木那兒閑坐談到這事,恰好看見周七拿著一個蛇皮袋從那邊過來,笑著對他們點頭,就得意地道:“周七,咋樣,那地方住著還可以吧?”華梓木對周七點頭,同時豎起拇指對吳大有道:“做得厚道?!眳谴笥新犃烁堑靡獾馗赂麓笮Γ喿右话?,告訴周七,這房是村上過去的空房,平時空著也是空著,沒人住著照看破敗得更快,更徹底。
周七聽了連連感謝,未了補一句:“今年租金繳了?!?/p>
“今年租金繳了?胡說,給誰了?”吳大有不高興,冷下臉。
“給李大標了,”周七說,“李大標上門要,說是他的房子?!?/p>
吳大有更生氣了,公鴨嗓變成李逵嗓,馬上去找李大標,自己是一村之長,自己同意將房子讓周七住著,他李大標算哪根蔥,憑啥上門要錢?李大標住在鎮(zhèn)街那邊老郵局旁,出門不遠是金錢河,一片竹林攏著一片翠色。李大標坐在竹林石凳上正吧嗒吧嗒吃洋芋糊湯。吳大有喊聲李大標,李大標一哽,一個洋芋進了喉嚨,燙得吁吁吁半天才咽下去,緩過一口氣,眼圈紅了,淚流出來了,責怪起吳大有:“你不能讓我將洋芋咽下再喊啊,這樣會噎死人的?!?/p>
吳大有沒好氣說:“噎死活該?!?/p>
“我又咋了?”
吳大有氣呼呼質問李大標:“你為啥要周七給你今年的房租?”
李大標臉紅了,看著跟在吳大有身后的周七,眼光如刀冷冰冰殺過去道:“周七,我要租金了嗎?”
周七朝后躲,被吳大有一把抓住胳膊道:“說,照實說,別擔心?!敝芷呤艿焦膭?,膽氣又壯起來道:“那天,下雨那天,你不是來要了嗎?”
李大標臉色更紅了,如潑了盆狗血一樣,簡直能上戲臺唱關公,可惜,他不是丹鳳眼,是一雙斗雞眼。他假裝忘記的樣子,伸手拍著自己胖乎乎的腦袋想著,想了一會兒道:“哦,有這事,我想起來了,是有這事情?!边@時,左鄰右舍圍過來,聽了這話,都認為李大標不該,村里答應的事,咋的,還沒他李大標頂事?再說了,周七一人一口不夠可憐???也有的說,李大標就這樣人,訛人,訛一點兒是一點兒。李大標臉更紅了,鼻尖和胖乎乎的脖子都紅了,白著眼睛大聲道:“咋的,我不能要啊?那是我爹當村主任時蓋的,我當然能要租金?!比A梓木此時正好走來,他擔心大家鬧出事,左鄰右舍的,到時就不好了,因此讓吳梅花看著藥鋪,恰好聽到李大標這話,接口道:“大標,你這話就不對了。你爹當村主任時蓋的房你就要租金。當年,你爹還帶著大家修了一條路,難不成你還要路費?”大家一看華梓木出面,都紛紛點頭,說那不路霸嗎?得坐牢。
李大標眨巴著眼睛嗯嗯啊啊,一時說不出話。
李大標老婆從鎮(zhèn)河邊回來,提著一籃子洗過的衣服。小鎮(zhèn)有了渠水,本來可以在渠中洗的??尚℃?zhèn)人習慣成自然,一些東西還拿到鎮(zhèn)河外,下了臺階到水邊洗,這樣干凈。這樣,渠水也干凈,不會臟。她看到大家都圍在自己門前,不知咋的,等到聽到原因后,白了李大標一眼,問周七:“多少錢?”
周七說了,一天兩塊,七百三十塊。
李大標老婆找了錢,給周七。
李大標也因此恨上周七,這家伙讓自己丟面子,自己得撿回來,不然以后鎮(zhèn)上還有他的位置嗎?還有他走路的地方嗎?那次,周七住的房旁臭不可聞。華梓木背著藥箱恰好從那兒過去,捂著鼻子道:“老七,啥味道?”周七是囊鼻子,沒嗅出來,指著那邊一叢紅紅的月季花得意地吸溜著鼻子道:“花香吧?”華梓木呵呵笑著,四處轉悠著,看見那邊草叢里扔著只死雞,爛成一堆雞毛,指給周七看。周七看了撓頭道:“哪來的死雞?誰這么不講德行啊?”華梓木想想,這事別人做不出來,也只有李大標干得出,于是拍拍周七讓他別到處嚷嚷,對方本來借此出氣,一旦被叫破更生氣,還會報復。周七想想點頭道:“好的,華醫(yī)生?!?/p>
李大標曉得華梓木和周七關系不錯,甚至處處幫襯周七,心想,他讓周七抽自己耳光,一定是替周七出氣,自己憑啥上當,傻啊?他想,也只有自己老婆傻乎乎的,聽信了華梓木的話,讓自己找抽。因此看見周七,他仇人一樣狠狠白兩眼,哼了一聲,轉身走了,在街道轉一圈,沒人理他,一個人很無聊地回到家,坐在沙發(fā)上看電視。誰知,當晚他的癤子痛起來,刀一樣剜著。他哭爹叫娘在地上翻滾,哎呀哎呀叫喊著。第二天天一亮,爬起來一溜煙奔到“杏林軒”。華梓木還沒起床,門還沒開。他急了,顧不得什么面子里子,咚咚咚地敲門喊著華醫(yī)生,求救命。華梓木匆忙起來開門,揉著眼睛看看是他,扔下一句話道:“我救不了,找周七,他行?!?/p>
李大標愣愣,一邊呻吟一邊不相信道:“管用???”
華梓木仍是一句話:“信,就去。不信拉倒?!?/p>
李大標去了,一路在街道跑著,打問周七下落,跑到街道那邊幾株桂花樹下,看見周七提著個蛇皮袋過來。此時太陽已出來,照得整個古鎮(zhèn)如蕩漾著一片薄薄的水,街道上行人也漸漸多起來,鬧哄起來。李大標顧不得人多害臊,顧不得和周七結下梁子,更顧不得解釋,一把拉住周七的手道:“快,抽我?guī)讉€耳光?!敝芷邍樍艘惶睦镆恢扁鹬@個蠻不講理的家伙,躲著他,有時在街道遇著都會趕快轉身,走入別的僻靜小巷,避免招惹麻煩,沒想到自己躲著躲著,現(xiàn)在事情找上門來了,這個李大標竟讓自己抽耳光,啥意思?難不成他到時用這做借口揍自己,為上次要錢的事出氣?難道他在自己房邊丟死雞還不解氣?嗯,有可能,昨天看見自己,這家伙還白著眼睛望自己。自己不能上當,給他找借口。
周七轉身準備躲開。李大標忙一把拉住他不讓走,指著自己饅頭一樣的臉帶著哭腔道:“抽我耳光,求你了?!敝芷弑凰麅瓷駩荷返臉幼訃槈牧耍B連搖手結結巴巴道:“我……不會打人,我不……”街上過往的人們見了,都好奇地圍攏過來,不知道這個李大標又怎么了,欺負老實人?李大標的癤子使勁兒痛,如刀尖在里面剜,他再也顧不得尊嚴,咚一聲跪在周七面前道:“求你行行好,抽我耳光吧。”旁邊人見了,開始驚詫不已,接著開心了,都使勁慫恿周七:“抽啊,快抽啊。”有的甚至扯著周七的手道:“他讓抽的,不抽白不抽。”更有年輕人擼了袖子躍躍欲試準備代勞。李大標見勢不妙,如果這些人出手,瞅那狠巴巴的樣子還不把自己打個半死?他忙忍住疼聲明,必須周七抽,別人抽,他到時會還回去的。周七在大家鼓動下,無可奈何,咬著牙走上前,掄圓胳膊噼里啪啦就是幾個耳光抽在李大標臉上,放鞭炮一樣清脆響亮。李大標的臉更胖了,發(fā)酵饅頭一樣泡乎乎的。
人們見了都紛紛叫好,過年節(jié)一樣。
李大標血氣上涌,渾身發(fā)熱,腦門兒冒汗,耳朵里嗡嗡如蜂群亂飛亂舞。他何曾受過這樣的耳光?受過這樣侮辱?昏昏沉沉一屁股坐在地上,喘著粗氣指著周七道:“狗日的,你……”
周七嚇壞了,忙搖著手道:“你求的,你讓我打的?!?/p>
李大標聽了,下半句話吞回去。是的,是自己求的,自己在人多廣眾中跪下求的,怎能怪人家?他搖著頭朝對方有氣無力揮揮手。周七拿起自己的蛇皮袋轉身就走,眨眼工夫不見了影子。其他人也都紛紛散了,忙自己的事去了,將他孤零零扔在那兒如一堆破爛。李大標一個人坐著,喘息著,將頭靠在大腿上,許久,突然嗚嗚嗚地哭起來,哭了一會兒,站起來搖搖晃晃朝家走去。他感到,自己癤子不那么痛了,減輕了,可心里卻一點兒也高興不起來,甚至沉甸甸如壓滿了大石頭,透不過氣。幾天后,他再上街時如變了一個人,走路再不是螃蟹樣,也知道讓人,也知道點頭問好了。至于原因,他在“千里香酒家”喝酒后悄悄告訴別人,一直以為自己很牛很厲害,大家都怕他躲他。原來,大家竟這樣恨他。一個人讓別人恨得牙癢癢,算是活窩囊活變味兒了。
華梓木正在忙著給人扎針,聽到病人傳言,拈著銀針許久評論一句:“病好了?!?/p>
吳梅花在旁邊幫忙,補一句:“這樣的人不能慣著,得這樣治?!?/p>
華梓木聽了吳梅花的話,抬頭好像忘記了扎針似的,定了神。病人提醒說:“華醫(yī)生,扎針?!眳敲坊ㄒ裁μ嵝训溃骸霸槹?,咋糊涂上了?”他這才醒悟過來,扎了針后,再次接著吳梅花剛才的話頭道:“老婆子,你那句話說到點子上了,有些人不能慣著,得治?!?/p>
H34IYKtY/O2YA5mP2DTsN9vF1QykHSX/JPvRp5Axzfw=吳梅花不知道他怎的突然又想起那話,笑著搖頭自言自語說:“神神叨叨,沒個正形。”
華梓木仿佛沒聽見,洗了手,擦干,轉身坐下,撥通姜律師的電話。姜律師以為他又談和解的事,再次勸道:“華醫(yī)生,從最近收集的材料看,我們怎么都占理,為啥要和解?要接受對方訛詐?華醫(yī)生,我們這樣做起不到別的作用,只會助長一些人的僥幸心理?!?/p>
華梓木在這邊呵呵笑起來,告訴他,自己現(xiàn)在想通了,和他想法一致,要做好人,可以將錢捐獻給學校,或養(yǎng)老院,像那個年輕人,堅決不捐,不然的話,自己真會里黑外不明了。
“對,就是?!苯蓭熢谀沁吀吲d地道,“這么說,我們準備上法庭?”
華梓木果斷地說:“是的,上法庭,得治治那小伙子的毛病?!?/p>
那邊,姜律師很高興,一拍桌子啪一聲,大聲道:“我支持,得治治那樣的病?!?/p>
吳梅花從里屋進來,只聽到華梓木后半句話,看看四周,這會兒沒來病人啊?不解地問:“給誰治病?”
華梓木笑笑沒回答,心里一片清澈,敞亮,過去怕麻煩、怕影響自己聲譽、怕謠言四起等擔憂,這會兒一掃而空。外面石榴花開得如火,已是夏天,傍晚的蟬聲清亮如水,四處流淌。他想,自己得出去走走,回來后還沒出去轉悠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