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風烈
一陣定居西寧的大風,烈。這多風的地方少雨,我和楊樹長得像風的模樣。
西寧,五川聚首之地,風生水起,用春風的方式盛開你的顏色,和風吹散高原紅臉龐的霾。遠古之風繁衍兩千多年后的風,如雷貫耳的大風,風干多少歲月。
五四大街上人群中刮起懷念的風,遠逝的人身上有層出不窮的風聲習習。
曾在高原大陸之上追過英雄擋風者、逆行者和善良的女人,喜歡撲面而來的穿堂風,清爽怡人。
走出一陣正氣凜然的風,探索中年的道和路上的風向標。
青海的風自四面八方趕來,誰曾在此叱咤風云,呼風喚雨。
登北山之巔,逆風中看前人的行跡,風中的青海清晰、遠古、蒼茫。
高山大川,大風大荒中,自己對渺小重新賦予新的定義。
可可西里的風足夠蒼老遒勁,它的舊模樣和壞脾氣千年不變,它將我心中的磐石和遠方風化。城市和山川漸漸在風中挺拔和老去。
我愛風,因它亙古不變,無名無姓,因它干凈得不留蛛絲馬跡,因它渾身寫滿自由,來去無蹤,讓我活成有風度、有溫度的人。
我離不開它隨風遠逝的豁達,在這世上經(jīng)歷風雨也看到天晴。
青鹽,父親體內(nèi)的金剛石
食用過半生的茶卡大青鹽,潔白無瑕——大地上生長的云朵、雪花和虎骨。
有一面茶卡鹽湖在我的體內(nèi),鹵水碧藍,一位父親劃著采鹽船,采挖頭頂?shù)哪瞧炜眨谷缬晗?,一滴一滴匯聚,汪成這面——一輩子都吃不夠的茶卡鹽湖。
父親面對鹽湖里的自己——像風被風吹過。
對自己偏咸的一生,無暇打個正式的照面。
淘金、煉鋼、種地和搬磚的汗水,結(jié)晶的鹽真白。那么多人踩臟后,重回鹵水中淘洗幾下,又能白得如月光,如自己的白骨。
一輩子緊握鐵鍬的父親,只懂翻土種糧,只懂莊稼豐收,就有一家四口的口糧。
春種秋收,一雙大手上的老繭化作沉積巖。
堅硬如鋼的十根手指,何曾怕過生活的鍛打,卻經(jīng)不起我漫不經(jīng)心的一句氣話——背身用粗糙笨重的手指抹去兩行淚。
那如同針錐刺進指甲縫,父親最大的傷口,原來是我。
那把撒在傷口上最疼的青鹽,原來也是我。
有一種咸,是你像母親的手一樣,撒在我和妹妹碗里的咸。
有一種咸,是你黝黑的臉頰和發(fā)白的胡茬子,出現(xiàn)在眼前的畫面好咸。
如今,你像脫去水分的大白菜,被大青鹽腌制在菜缸里,用一塊壓菜石壓在青鹽水中——保質(zhì)保鮮。
如果可以掏出父親體內(nèi)的鹽,那是一座我不可逾越的青鹽大山。
父親,一個被鹽粒砌高的名字,在茶卡,它調(diào)咸我偏淡的心情。
日月山下
在日月山村中,暮色四合,北極星高懸,星辰大海猶如擦亮的汽車頂棚玻璃天花板。
仰望星空,文成和金城公主是我頭頂明亮的星辰。
環(huán)顧四周,群山鼻梁高挺,下巴瘦削,它們是高原上躺倒的巨靈。
公主,今天,一個書生從大唐而來。
沿著一千三百年前的車架之轍,走得山高路遠、水土不服、高寒缺氧、望穿秋水。
日月亭下,我看見你面朝東方,端莊大方,開懷笑迎四海來客。
在文成公主像前,我將自己過秤。
日亭和月亭,雕梁畫棟。
千年古道、進藏壁畫,時光在此靜止。
日亭和月亭相互守望,與日月爭輝。
我要來守護你,公主,此行,翻越日月山埡口,鄉(xiāng)音難覓,人地兩生。
收拾心情,我要騎馬挎刀一路相送,在思念埋伏的每一處關口,無論你們身處何處,只需一個轉(zhuǎn)身,我就在你們身后。
我寄真心與明月,隨風直到布達拉。
你們放棄了無數(shù)男人,同時也為了無數(shù)男人。
東峽山水入夢來
穿山進峽,大通東峽以老爺山和牦牛山,擁我入懷,闊別已久的藍雀山拉開,我四百七十五度近視的眼簾。
東峽河清泉水流入眼眶,洶涌波濤,掬一捧黃河,引入掌紋,從我體內(nèi)的山川中奔騰出一個“幾”字形。
青苗新綠,秀出初夏的生機與色彩,馬蓮花開出藍色火焰,在挺拔的鷂子溝山,打出一道蔚藍色燈光秀。
丁香和金葉榆夾道相迎的衙門莊村,借宿。夢里傳來古驛站牦牛馱隊,運送羊皮、酥油、青鹽和茯磚的藏客商隊。
山風織進馬尾,長出風的模樣。
茯磚和青鹽融化在藏家漢子的胃里,消化一路風塵,煮一壺風雪,與喝飽陽光的青稞論酒量,端起豪言壯語,東峽故事開始抽穗。
在達坂山驛站——田家溝,張家人開荒灘,田家人墾山溝,從此地處通途、平疇沃野。
眾人借助鳥翅掠過山脊仰望,白樺、山杏、云杉、丁香遍山瘋長,山舞銀蛇,大克公路蜿蜒至門源、張掖。
莊廓邊上是麥田,麥田里是墳,親人沒有住進深山和難行的陽坡。
村民與遠逝的親人住得這么近,他們隨時能看到生人,也能隨時看到逝者。
察爾汗鹽湖
西寧至格爾木,八百公里,遙遠沒變,十二個小時的車程,壓縮成五個小時。
與格爾木的每次相會,多出七個小時的光陰,它能讓我往返一趟察爾汗鹽湖。
風,自昆侖山的埡口,洶涌而來。
帶著億萬年前冰峰的體溫,在格爾木——戈壁中的綠洲之城,降溫,這座多風少雨的中轉(zhuǎn)站,人群與物品,像風一樣進進出出。
列車搬運來必需品和非必需品,人們中轉(zhuǎn)夏天一樣短暫的保質(zhì)期。
水有潔白無瑕的花朵。
察爾汗鹽湖的鹵水,做著翡翠的夢。
用陽光和風將自己打扮,羨煞西子湖的高原綠寶石。
我將一雙多年未曾出過力氣,沒有老繭的軟軟的手,伸入湖中,用七步洗手法,反復搓洗,指甲縫里依然殘留著,來自西寧城里,謀生時攜帶的垢痂。
在中國最大的鹽湖前,大巴車與越野車,像昆侖雄風吹來的,切割拋光過的昆侖玉。
在這里,每一個人都是被水稀釋過的一粒鹽。
遇見鹽湖的那一刻,就會目睹過去的自己與時光,或波濤洶涌、或波瀾不驚。
一輩子要吃多少斤鹽,在鹽的世界里,生活或多或少,會咸也會甜。
讓心情曬曬太陽,腌制某些年月。
那些被采鹽船打撈上來的鹵水,正隨著舊人往事,不斷升高鹽分。
王偉,“80后”,青海省西寧人。中國作協(xié)會員、西寧市作協(xié)副秘書長。曾獲第八屆青海省政府文藝獎,著有詩集《江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