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茯閑

| 尷尬至極的開始 |

薩姆·阿普爾開車拉著他的黃金貴賓犬史蒂夫前往事先選定的休養(yǎng)之地。剛一抵達，他就因長途駕駛而疲憊不堪，開始懷疑自己的計劃是否可行。走進“狗木花?！睂櫸镄蒺B(yǎng)中心，阿普爾覺得舒服了一點。不過，在他看來，入口鋪著雅致瓷磚的大堂似乎與任何一家鄉(xiāng)間旅館的并無二致，起碼很像那種非常喜歡以狗為主題進行裝飾的鄉(xiāng)間旅館。就在前臺接待員與他確認預訂信息的時候，他發(fā)現(xiàn)自己錯了——除了奢華套房，服務項目還包括摟抱體驗、集體游樂、自然漫步和肚皮按摩。

狗木花海位于馬里蘭州切薩皮克灣的肯特島，諸如此類的寵物休養(yǎng)中心在阿普爾成長的20世紀80年代根本不存在。那時候的人們要想找個地方寄養(yǎng)自家愛犬就得去養(yǎng)狗場，但送過去的狗幾乎整天都被關在一個可能不太干凈的狹小籠子里，享受不到溫柔愛撫，聽不到睡前故事，也沒有骨頭形狀的池子能游泳。毫無疑問，當年的養(yǎng)狗場根本比不上今日最高檔的狗狗度假村——度假村里所有的狗都睡在大號床上，還能享受泥漿浴和藍莓面膜之類的水療護理。美國西海岸一家特許經營的寵物度假村甚至會開蘭博基尼接送人們的愛犬。狗木花海雖不及高檔寵物度假村，但住宿條件還是豪華得讓阿普爾驚嘆了一番。正如其官網所示，那里的裝飾風格別具特色，還配備有線電視，而且房內有一扇可以俯瞰超大私人戶外露臺的巨大觀景窗。

阿普爾的計劃是去離家不遠的中大西洋地區(qū)，和史蒂夫一起體驗幾家僅供寵物狗入住的度假村。為了實施這個計劃，他不得不打一連串令他極其難堪的電話。他的請求有時會換來尷尬的沉默，接著就是類似“你確定要入住嗎？”的問題。他向對方解釋稱，只有親自入住才能讓他觸及問題的核心——近幾個月來，他一直在思考：為何人類開始順著寵物狗任性，而不是寵物狗迎合主人所需？要是順著順著，人類越來越溺愛自家愛犬，那會怎樣？

工作人員先給史蒂夫稱體重，然后檢查它身上有無虱子或跳蚤，接著便將它和阿普爾一路護送至套房。雖然狗木花海的每位工作人員都非常熱情好客，但阿普爾內心的恐懼絲毫沒有減輕。他一手抱緊睡袋，一手拉著行李箱，每從一位工作人員身邊走過，都害怕人家當他是個徹頭徹尾的傻子。他想逐一向所有人解釋，說他特地來此與狗同住是為了認真探索21世紀美國的重要一面，不過他最終什么也沒說，畢竟奮力解釋只會讓他更像個傻子。

牽著史蒂夫往狗木花海內部走的一路上，阿普爾試圖保持樂觀。他在心里安慰自己：“就算豪華套房的門廳沒有麗思卡爾頓酒店那種氛圍，更像蘇聯(lián)時期保加利亞辦公樓的風格，那也沒關系！”可是，他又忍不住想：“萬一住在對面套房里的是只名叫貝拉的大黑狗，不僅惡狠狠地沖我們叫，還往正對著我們房間的窗戶撲，那該怎么辦？”他甚至擔心他們的豪華套房遠不如自己想象的大，說不定長寬都只有兩米，而所謂“超大私人戶外露臺”可能圍著一圈鋼筋。他抱緊自己的睡袋，想象房間里有一臺電視、一個精致的不銹鋼水桶，他或史蒂夫渴了就只能從水桶里舀水喝。

當然，這一切都是阿普爾的胡思亂想。狗木花海的經營者奧德麗·賴夏特貼心地為阿普爾準備了折疊床和充氣床墊，但阿普爾仍然堅持要求和史蒂夫一樣的待遇?！斑@就是史蒂夫要住的地方，”賴夏特伸手指著房內說，“但你不是狗啊?！?p>

過了一小會兒，一位年輕女子來給史蒂夫做睡前的肚皮按摩。阿普爾站在敞開的門旁觀看全程，不禁心想：“要是人類不怪異、不粗魯、不沉迷于欲望，而是像狗兒一樣善良、純真，那我們或許能享受更多有益身心的服務，就像這家旅館提供的按摩。”想到這里，他突然反應過來，要不是史蒂夫做過絕育手術，可能也不會在同類面前表現(xiàn)得善良、純真。

晚上8點，到了熄燈的時間。史蒂夫叼起阿普爾為它準備的綠頭鴨玩偶，跳上了自己的床。幾分鐘后，阿普爾聽到陣陣低沉的呼吸聲。他看著熟睡的史蒂夫，頓時覺得更加孤獨，就像明明說好一起徹夜狂歡，但朋友先呼呼大睡起來。不知何時，他想起自己一整天都沒吃東西，便從包里拿出幾個煮雞蛋吃。他透過窗戶望向露臺，感覺這趟體驗之旅注定失敗，感覺自己傻得超乎以往。

| 愛狗是因為與人疏遠？|

當今時代，不僅有面向狗的度假村，還有狗狗面包房、冰淇淋店和社交俱樂部。舊金山一家專門服務寵物狗的咖啡館推出了75美元的嘗鮮套餐，越來越多為人類開設的飯館也開始為狗提供餐食。諸如此類的事情可能大多始于玩笑，但最終呈現(xiàn)的效果往往超越初衷。不知不覺間，為愛犬辦生日聚會、送情人節(jié)禮物不再是圖個樂，而是人們理應要做的事。美國寵物用品協(xié)會的數據顯示，從2018到2022年，美國人在寵物（犬類顯然最受歡迎）身上的總支出增長了50%以上，達到1370億美元。美國全國零售商聯(lián)合會的數據顯示，如今美國人每年光是給寵物買萬圣夜服裝就能花掉5億多美元。

總支出大幅增長的同時，美國人花在寵物身上的時間也是20年前的兩倍左右。2023年的一項調查發(fā)現(xiàn)，大約半數美國養(yǎng)寵人認為自家寵物比包括至親和摯友在內的其他任何人都更懂自己。然而，想到美國衛(wèi)生局局長曾指出“孤獨”已成為人類的“流行病”，上述數據多少讓人感到不適。人們難免懷疑，自己越來越溺愛寵物狗是不是因為對其他人漸漸失去興趣？或許，為狗賦予人性之所以投合人們的心意，深層的原因并不在于狗像人，而是狗不像人。如果充分深挖人們的愛狗之心，或許終會發(fā)現(xiàn)一絲厭世之情。

阿普爾稱，他對美國養(yǎng)狗狂熱的關注，不僅出于社會學的考慮。就在啟程的幾個月前，阿普爾發(fā)現(xiàn)史蒂夫的右后腿上有個小腫塊。雖然最終確診為良性腫瘤，但這次經歷著實讓阿普爾后怕不已。獸醫(yī)告訴他是癌癥的那天，他不得不先在車里坐十分鐘來恢復平靜，然后才開車回家。蠢兮兮的塑料伊麗莎白圈托著史蒂夫那張傻乎乎的臉，阿普爾說自己一看到史蒂夫這副模樣，就不禁哭了起來。在這次癌癥恐慌發(fā)生前，阿普爾可能還覺得狗在美國人生活中的分量越來越重是件好事，認為以狗為中心的世界更加美好。直到意識到自己根本沒有作好失去史蒂夫的準備，他才開始懷疑當下的養(yǎng)狗狂熱是不是比自己想象的還要嚴重。

阿普爾聲明，他并不覺得自己特別孤獨，但也不再像以前那樣經常和朋友見面。他們過去會打電話，但現(xiàn)在大家都改發(fā)信息聯(lián)系。阿普爾通常居家辦公，一個普通的工作日下來，線上溝通的人比線下交流的人還多。他說，如果需要向另一顆跳動的心臟尋求安慰，離他最近的那顆就在史蒂夫的胸廓里。

如果是人與人之間的關系減淡導致人與狗之間的關系加深，那么很遺憾，我們難以推斷出狗是不是真的在幫我們解決問題。在研究人類與動物關系的學科領域，最令人意外的發(fā)現(xiàn)可能就是養(yǎng)寵物與幸福感之間并沒有明確的關聯(lián)。2021年，塔夫茨大學的梅甘·米勒發(fā)現(xiàn)，養(yǎng)寵人陷入抑郁的可能性比不養(yǎng)寵物的人高一倍。這個發(fā)現(xiàn)只能說明寵物與抑郁之間存在關聯(lián)，我們還不能斷定養(yǎng)寵物是否會導致抑郁，或抑郁的人是否更有可能養(yǎng)寵物。除此之外，西卡羅來納大學專攻人類與動物關系學的榮譽退休教授哈爾·赫爾佐克稱：“我們和愛寵相處時的切身感受與研究結果之間存在差異，而原因仍謎團重重。大多數研究并沒有發(fā)現(xiàn)養(yǎng)寵物的人更快樂，也沒有發(fā)現(xiàn)他們抑郁程度更低或者就醫(yī)次數更少?！?p>

| 沉浸其中的體驗 |

第二天上午，狗木花海的工作人員為史蒂夫舉辦了一場生日聚會，地點在一個有圍欄的院子里。盡管距離史蒂夫的生日還有不到兩個月，但阿普爾覺得他這個要求提得合情合理。十幾只狗在玩具的海洋里歡快地跑來跑去?，F(xiàn)場還有泡泡機和裝滿彩色塑料球的浴缸。史蒂夫圍著代表小壽星的漂亮印花大方巾，立馬叼起一個骨頭形狀的毛絨玩具。阿普爾深知史蒂夫最喜歡在追逐游戲中把他耍得團團轉，所以他拔腿追了上去。

阿普爾與史蒂夫的第二站是弗吉尼亞州里士滿郊外的“假日谷倉”寵物度假村，他們要體驗那里的總統(tǒng)套房。假日谷倉的套房以地區(qū)為主題，每套都不一樣。阿普爾與史蒂夫住進了“安納波利斯”套房——橙白相間的墻上點綴著很有品味的航海風裝飾，其中一個小藍架子上擺著一個古董啤酒杯和幾個袖珍水壺。阿普爾遇見了住在走廊盡頭“弗農山莊”套房的金毛獵犬哈特利。那個套房比“安納波利斯”豪華得多，里面掛著一幅喬治·華盛頓的畫像，還有一組讓人想起藝術家丹·弗拉萬的管狀燈具。不過，阿普爾對漂亮的“安納波利斯”非常滿意，根本不在乎哈特利住得有多好。

1972年，家族式經營的假日谷倉在弗吉尼亞州的格倫阿林開門營業(yè)。最初，這里名叫“假日谷倉寵物狗場”，寄養(yǎng)的狗都關在與戶外犬舍連在一起的籠子里?！澳菚r會有其他動物闖進來?！倍燃俅褰洜I者邁克爾·休斯回憶道，“你會突然看見一只浣熊或者負鼠，還有可能看見一條蛇?！遍_業(yè)沒多久，休斯的父母開始雇用十幾歲的孩子來愛撫寄養(yǎng)的狗。在那個年代，滿足犬舍里狗兒的情感需求還是件新鮮事。

| 愛狗是因為視狗如子？|

如今，犬類寄養(yǎng)機構必須重點關注“寵物家長”的情感需求。休斯稱，曾經有個入住假日谷倉的寵物狗只吃“福來雞”快餐店的三明治。有的狗狗度假村會在套房里裝攝像頭，而且整晚都有掛念自家愛犬的家長發(fā)來郵件。賓夕法尼亞州的一家狗狗度假村曾經不得不騰出時間專門接待一位寵物家長，因為她每天都要打電話給自家愛犬吹卡祖笛聽。

雖然“寵物”一詞歷史悠久，但“寵物家長”可是現(xiàn)代創(chuàng)造的新詞。這個詞最早出現(xiàn)在16世紀初，從一開始就不光指動物，也可指人類——尤其是特別溺愛孩子的人。賓夕法尼亞大學研究動物福祉的榮譽退休教授詹姆斯·瑟普爾表示，人類養(yǎng)寵物的原因可能與人類對小動物的反應傾向有關，這和我們對小孩的反應傾向一樣，是“育兒本能的延伸”。

我們人類過度延伸了自己的育兒本能，以至于寵物與孩子之間的差別好像徹底消失了。寵物行業(yè)的專家稱，千禧一代和網生代加劇了我們樂此不疲地為愛犬賦予人性的現(xiàn)象。這兩代人在美國養(yǎng)狗人群中占比最大，他們往往在生第一個孩子前就已經養(yǎng)了第一條狗。如今，二三十歲的美國人心中有不少奉獻不出去的父愛或母愛，而他們的愛犬會照單全收，然后欣然享受。

| 戀戀不舍地告別 |

阿普爾說自己在假日谷倉睡得不錯。第二天早上出門前，他給史蒂夫穿好犬用救生衣，這樣他的愛犬就能在骨頭形狀的水池里盡情嬉戲。他自己也穿上橡膠靴，跟在史蒂夫后面四處踩水玩。他們周圍還有兩只巧克力色的拉布拉多犬輪流繞圈游泳。前幾天的陰云散去，恰巧趕上放晴，阿普爾突然覺得自己完全可以適應寵物度假村的生活，他不知不覺地幻想是不是能多住幾天。

抵達位于弗吉尼亞州杜勒斯的“老城區(qū)”寵物度假村之前，阿普爾就知道他與史蒂夫將在那里度過他們此行的最后一夜，那里也是整場旅行中最豪華的目的地。盡管早有心理準備，但阿普爾還是大受震撼。大堂里有一個指針雕塑，還有一面能看到室內溫水泳池的玻璃墻。阿普爾不禁驚嘆，這個大堂比他住過的大多數接待人類的酒店大堂還漂亮。度假村的總裁兼董事長羅恩·哈拉甘說，自己的工作要面臨特殊的挑戰(zhàn)，“就像經營一家提供急癥護理服務的養(yǎng)老機構，每位客人都需要有人護送他們去洗手間。度假村還配備了醫(yī)用推車，因為半數客戶需要服藥”。

辦完入住手續(xù)后，一名非常友好的年輕人引導史蒂夫做起了鍛煉靈活性的游戲。史蒂夫跳著鉆過鐵圈，又沿著坡道和高架獨木橋走。接著，那名年輕人換上潛水服，開始監(jiān)督史蒂夫游泳，他要哄著悶悶不樂的史蒂夫在大約六米長的水池里來回來去地游。

盡管阿普爾預訂的是奢華套房，但工作人員擔心其他狗可能會因為聞到他的味道而不高興，所以把他與史蒂夫安排到了閑置的配樓——說白了就是幾個沒頂的大籠子。阿普爾覺得這樣最好，他那晚可沒有什么心情在套房里看電視上播動畫片《快樂的大腳》。

那天晚上，阿普爾太累了，累到對工作人員為他準備的折疊床毫無怨言。那張床勉強夠一個人睡，但史蒂夫自己有床不睡，偏要跳上阿普爾的床和他一起睡。過了一會兒，度假村的執(zhí)行董事威廉·泰勒走進他們的“籠子”，在離他們不到半米的位置坐了下來，開始為史蒂夫讀睡前故事——大紅狗克里弗火中救人的故事。泰勒讀完故事便向阿普爾和史蒂夫道晚安，又為他們關了燈。阿普爾說，他后來在那張小床上盡可能地抱緊史蒂夫，心里非常感激愛犬陪在他身旁。

不過，阿普爾也非常好奇史蒂夫有何感想。一路體驗奢華的狗狗度假村，他比以往更加確信，愛狗之人越多，世界就越美好。然而，阿普爾在途中也接觸到了不少從事寵物護理定制服務的人。他們近距離觀察寵物行業(yè)的各方參與者后，對人們的投入程度表示擔憂。正如休斯曾說過的，一旦人們事事都讓愛犬參與，那么“狗就不知道如何做一只狗了”。旅行的最后一晚，阿普爾躺在床上，他真希望史蒂夫能和他說說旅行感想。

一覺醒來，史蒂夫在度假村的水療會所洗了泥漿浴，又敷了藍莓面膜。等為史蒂夫吹干梳順毛發(fā)，再噴上犬用古龍水，阿普爾和史蒂夫就要回家了。阿普爾覺得這是一場愉快的旅行?；厝サ穆飞?，阿普爾趁等紅燈，輕輕地摸了摸史蒂夫的頭，此時的他覺得自己不那么像個傻子了。

編輯：馬果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