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澍
2023年5月24日,意大利杯決賽,國際米蘭成功衛(wèi)冕,張康陽與球隊慶祝
“叮鈴”,安靜的傍晚時分,一聲手機信息的提示音不期而至。收拾思緒,看一眼屏幕,是那個沉寂已久的微信群。
“張康陽融資失??!記者:橡樹資本后天接管國米,尋找最佳價格出售”,一條某資訊平臺的新聞孤零零地闖入了群聊,然后孤單地停留在了那里,許久未見回音。
這是2024年5月18日的夜晚。微信群里,都是曾經的中超聯(lián)賽冠軍隊的工作人員,江蘇蘇寧的遺孤們。
時間回到八年前,2016年6月。意大利豪門國際米蘭俱樂部,印尼富豪埃里克·托希爾摳搜的經營下,已經過了三年的苦日子,而來自中國的張氏蘇寧,以近乎拯救者的姿態(tài)君臨米蘭城,以約2.7億歐元的總對價,拿下了國際米蘭約70%的股份,自此成為其實際掌控者。
在足球豪門的隱秘“小圈子”里,第一次出現(xiàn)了中國資本玩家的身影。在蘇寧體育和張康陽的主理下,一度疲態(tài)盡顯的米蘭國際,也迎來了強勢復興。
然而,曾被譽為“中資運營國際足球資產的卓越典范”的蘇寧體育,何以黯淡收場?
2018年6月,在意大利米蘭城中心的一家中式火鍋店里,我第一次見到了張康陽。那年夏天,江蘇蘇寧隊在意大利進行夏訓,其中一半時間使用的便是“兄弟球隊”國際米蘭的基地。球隊里基層工作人員喜歡叫他張公子,而工作關系比較密切的同事都喊他“Steven”。
當晚的聚餐一共六桌,張康陽與奧拉羅尤主教練、李金羽領隊在主桌,我和隊務、隊醫(yī)在末桌。張康陽在飯前,與我們全體球員、工作人員一一握手,一如其媒體形象,姿態(tài)謙遜親和。
2018年夏天,正是蘇寧體育集團如日中天之時,參加那晚聚餐的所有人都不曾想到,在短短6年后,一度估值超百億的獨角獸企業(yè)蘇寧體育,將先后失去江蘇隊及國際米蘭兩大基業(yè)。
事實上,人們同樣沒想到的是,在體育領域,蘇寧是以狂飆姿態(tài)闖入,迅速壯大。2015年12月21日,張康陽的父親,蘇寧控股集團董事長張近東,出席了盛大的新聞發(fā)布會,宣布正式接手江蘇國信舜天足球俱樂部,成立江蘇蘇寧足球俱樂部。
會上,張近東及一眾高管放出豪言壯語:“打造中超、亞洲一流的百年俱樂部。”
開啟狂飆的蘇寧,顯然不滿足于國內,很快將野心投諸國際。僅半年后的2016年6月6日,蘇寧出資約2.7億歐元,拿下國際米蘭約70%的股份,國米正式邁入中資時代。
2016年11月,被蘇寧集團并購的網(wǎng)絡媒體平臺PPTV,高調宣布以7.21億美元(折合人民幣近50億元)的天文數(shù)字,擊敗一眾強敵,奪下了英超聯(lián)賽2019年至2022年中國大陸及澳門地區(qū)的獨家媒體版權。
齊集中外兩支底蘊深厚的頂級俱樂部,手握稀缺版權資源及平臺的蘇寧體育集團,一時間風頭無兩。南京市玄武區(qū)的蘇寧大道1號(蘇寧易購集團總部大樓所在地),從此成為了全球體育界不可忽視的坐標。
遠在意大利,張氏國米在蘇寧集團的苦心經營下,也迎來了強勢復興。在印尼人執(zhí)政3年期間,國米俱樂部在競技層面投入極為有限,俱樂部也長期沒有獎杯進賬。2018年10月26日,時年27歲的張近東之子張康陽正式擔任國際米蘭俱樂部主席一職,標志著蘇寧集團對于國際米蘭的掌控進入了全新的階段。
2017年,張康陽和父親張近東在球場上
蘇寧時代的國際米蘭,堪稱中資運營國際足球資產的卓越典范。
平心而論,蘇寧時代的國際米蘭,堪稱中資運營國際足球資產的卓越典范。在意大利宏觀經濟長期低迷的背景下,彼時的國際米蘭,長期承受著財政的巨大壓力。
好在,畢業(yè)于美國賓夕法尼亞大學沃頓商學院的蘇寧少東家慧眼識人,堅決任用當時被尤文圖斯拋棄的意大利足球“老炮”朱塞佩·馬洛塔擔任俱樂部CEO一職,并充分放權歐洲專業(yè)足球人士管理俱樂部競技業(yè)務。張公子自身則將更多的精力,投入到了為國米融資、造血的大計中。
苦撐8年,張氏國米贏得了7座冠軍獎杯,留下了一套穩(wěn)定的俱樂部管理架構。難怪本賽季意甲末輪,國米死忠球迷在離別之際,于看臺上拉出橫幅致謝:“感謝張康陽主席,米蘭城永遠都會是你的家?!?p>
國際米蘭CEO朱塞佩·馬洛塔
商業(yè)戰(zhàn)場上的禿鷲—橡樹資本,正式于2024年5月22日接管國際米蘭。
2017年8月18日,《關于進一步引導和規(guī)范境外投資方向的指導意見》下發(fā),其中明確將體育俱樂部列入了“限制開展的投資”項目。
據(jù)知情人士分析,體育行業(yè)特別是國際足球行業(yè)所涉及的交易額巨大,不但牽涉資金外流問題,且行業(yè)核心資產(特別是球員身價)估值浮動夸張,很容易在缺乏監(jiān)管的情況下淪為“洗錢”的機器。
當時,中資控股的主要有蘇寧旗下的國米、香港富商李勇鴻控制的AC米蘭、復星集團的英超狼隊、包裝巨頭奧瑞金收購的歐賽爾,及萬達集團持股20%的馬德里競技等俱樂部。
半年后,政策進一步調整,體育俱樂部被單列為“需要限制企業(yè)境外投資的行業(yè)”。在海外“玩足球”,徹底成為禁忌游戲。
如果說資金出海投資足球被政策性限制,導致蘇寧集團“有錢出不去”,那么母公司經營狀況的持續(xù)下滑,及隨后突然來襲的全球新冠疫情,很快便讓蘇寧陷入了“無米之炊”的窘境。
在疫情來襲之前的幾年,蘇寧集團還能靠出售手中所持阿里巴巴股份套現(xiàn)資金維持公司的正常運轉,新冠疫情期間,本已經在電商市場被老對手京東、新對手拼多多、抖音商城沖擊得七零八落的蘇寧易購雪上加霜,嚴峻的局勢逼得創(chuàng)始人張近東于2021年向董事會辭去公司董事長一職—對于處在集團非核心領域的蘇寧體育集團而言,最沉重的打擊自此已經到來。
內外交困之中,自身缺乏造血能力的江蘇蘇寧足球俱樂部在2021年2月被蘇寧集團殘忍拋棄,被迫解散。在此之前5個月,蘇寧因拖欠英超版權費用,與英超聯(lián)盟的版權合作提前終止并對簿公堂。同年,張氏國米錄得創(chuàng)新高的2.45億歐元的虧損額。
張康陽手持自己的國際米蘭球衣
此時,漸漸失去母公司資金支持的國際米蘭,依舊盼望通過苦心經營,在已經風雨飄搖的蘇寧體育帝國版圖中獨善其身。足球俱樂部的收入,主要由商業(yè)營收、比賽日收入及轉播分成三部分組成。蘇寧自2016年收購國際米蘭后,通過直接注資、利用國內資源為國米爭取商業(yè)贊助,及股東貸款等多種方式,向俱樂部持續(xù)輸血。
在蘇寧集團不計代價的扶持之下,國際米蘭俱樂部的營收能力逐漸提升。德勤會計師事務所的有關統(tǒng)計顯示,在2016年及之前數(shù)年,國際米蘭總收入規(guī)模約在1.7億歐元上下,排名歐洲俱樂部收入榜單約20名。到了2019年,國米的總營收已經來到3.6億歐元,在全歐洲俱樂部中穩(wěn)居第14位。
雖然營收及競技層面漸入佳境,但俱樂部始終無法爬出年年虧損的泥沼。2022-2023賽季的財報非常具有代表性:國米在該賽季殺入了歐冠決賽,在聯(lián)賽中也排名第三,總營收來到創(chuàng)紀錄的4.25億歐元。但依然虧損超過8500萬歐元,遑論疫情期間的艱難日子。
可以說,蘇寧治下的國米,雖然在足球場上止跌反彈,俱樂部表面一片欣欣向榮,卻始終未能找到競技成績與財務豐收之間的平衡。
終于,在2021年5月,張康陽選擇了飲鴆止渴。為了緩解空前的財政壓力,蘇寧集團將其所持的國際米蘭俱樂部股權質押給了美國知名的資產管理公司橡樹資本,以換取一筆年利率高達12%、價值2.75億歐元的貸款。一家母公司自顧不暇、自身長期未能找到盈利出路的中資豪門,終于與閻王爺簽訂了賣身契。
隨著多次出售俱樂部的計劃無疾而終,再融資計劃未能成形,商業(yè)戰(zhàn)場上的禿鷲—橡樹資本,正式于2024年5月22日接管國際米蘭。山窮水盡、無力回天之際,張康陽主席黯然退場,也標志著蘇寧體育集團失守了最后一個戰(zhàn)略重鎮(zhèn)。曾經轟動全球的體育帝國,倏爾僅剩斷壁殘垣。
蘇寧體育這棵參天大樹倒塌,曾在樹蔭下的我們沒有受益者。
2021年5月,國際米蘭俱樂部管理層合影留念
系統(tǒng)回顧蘇寧集團深度涉足體育行業(yè)的8年,可以看出數(shù)個明顯的戰(zhàn)略性敗筆,首先就是投入太激進。以經營江蘇隊為例,蘇寧集團在入主之后的第一個轉會窗口期,便狂燒約7.2億元,掌控江蘇隊5年間,投入保守估計超過50億元。
此時的英超轉播版權,也被蘇寧抬升到了歷史最高價。在2019年之前的國際米蘭,轉會總投入也超過兩億歐元。
屢屢搶占頭條的瘋狂燒錢行為,實為甜蜜的砒霜,長期入不敷出的非健康經營,使江蘇隊與PPTV走上了負債累累的不歸路。
蘇寧沒有謀定商業(yè)模式便倉促入場,也是需要反思的地方。以天價搶下英超版權為例,當時中國的消費者明顯并未適應付費觀賽的商業(yè)模式—這一點在英超版權上一任主人新英體育身上已經明顯體現(xiàn)了。如果依靠分銷版權,一年十多億的資金投入有多少能回帳?當時的PPTV顯然并沒有答案。
張康陽的苦心經營,穩(wěn)定的球迷基礎,和大管家馬洛塔精明的轉會策略,使球隊國米實現(xiàn)競技成績及賬面雙豐收變成了可能。但無奈集團主業(yè)“后院起火”,又屋漏偏逢連夜雨,遭遇疫情打擊,導致張氏父子等不到國米實現(xiàn)扭虧為盈的那一天。
同樣值得反思之處在于,在早于2017年限制投資海外俱樂部的政策大背景下,蘇寧集團并沒有見好就收,向萬達集團學習盡快抽身,而是在意大利越陷越深。
甚至到了2022年,張康陽還被中國建設銀行(亞洲)有限公司狀告逾期未償還貸款,涉及金額達人民幣約17.1億元。被中國國有銀行在全球多地起訴討債,也直接影響了張氏父子企圖“以債養(yǎng)債”、拆東墻補西墻的努力,因為眾多的金融機構已經深度懷疑他們的信譽與還貸能力。不顧國之大局、公然與國有銀行玩心眼,如此行為顯然是“逆大勢而妄動”了。
蘇寧體育這棵參天大樹倒塌,曾在樹蔭下的我們沒有受益者。只不過,國際米蘭的球迷們是幸運的,他們不過是換了一任投資人;江蘇隊的球迷們是不幸的,他們失去的,是所有。
曾經哭過、罵過、彷徨過的蘇寧隊員工們,也慢慢開始了新生活。北體大博士畢業(yè)的科研教練大馬,騎著那輛曾在球隊解散之后送過外賣的電動車,重新走上了綠茵場;資深隊醫(yī)大頭在球隊解散之后輾轉武漢、深圳,繼續(xù)在為一對雙胞胎孩子的學費奮斗;而早已離開南京城的我,也已經揮別職業(yè)足球多年,漂泊四海。
如果時間能回到2018年那個晚上,我們是否會在桌旁,與張康陽主席再耳語幾句?
責任編輯吳陽煜 wyy@nfcmag.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