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戈壁風刀

2024-07-02 10:19陳東
回族文學 2024年3期
關(guān)鍵詞:哈拉戈壁灘阿拉

陳東

我在戈壁無人區(qū)遇見了勝利兄弟。

一樣的扎根荒原,一樣在風中堅守,一樣成為風景里的獵獵旌旗。

淡藍色遠山與淡藍色的天空相融僅剩發(fā)絲一線,它們起伏連綿,向東向西,向高向遠,打開了整個視野。我瞳孔縮到了最小,焦點落在無限遠,那里不再是大平原,不再是皇皇之水,不再是阡陌縱橫,也不再是高樓大廈。那里空無一物。

我該拿什么當作參照物?只有風。風是這里的主宰,吹走了繁華、躁動,吹走了車水馬龍,吹走了燈紅酒綠。眼前,無數(shù)石頭互相擁擠、依偎,甚至碰撞,構(gòu)成了蜿蜒向遠的緩山。那山與枯水期的黃河的河床一樣,袒露著溫潤的粉紅色。那之上,赤紅色的連續(xù)油管裝備如一條跨越遠山的長虹,六千米長的連續(xù)油管隨著注入頭的推進,緩緩探入哈拉阿拉特山5井。

我的勝利兄弟在井場,在罐區(qū),在蜿蜒伸展的進井路上,像一顆顆赤紅的石頭,坦然接受戈壁風刀的雕琢。

1

戈壁灘是千百干涸河床縱橫交錯的山谷,一本泛黃的蒼茫之書。毗鄰魔鬼城,鑲嵌在哈拉阿拉特山和成吉思汗山之間的山谷營地,在蜿蜒曲折的進井路的連接下,像極了山神胸口的寶石項鏈。阿拉德油田在這里,它是勝利油田的第七十九個油田。

它孤占無人區(qū),要戈壁的風替代所有語言。

風不停吹,裹挾著哈拉阿拉特山谷的火熱,吹我的頭發(fā),吹我的臉龐,吹我的脖頸,像吹干戈壁灘百萬年的淚水一樣,也準備將我整個吹干。在它吹干之前,我要和風一起飛奔,奔向井場,奔向作業(yè)兄弟。那時,他們圍坐擦拭剛剛從注入頭更換下來的摩擦塊。我和相機的闖入,讓他們錯愕?!拔乙彩亲鳂I(yè)工,同行。”我笑。他們問:“山東人?”“唉,山東人?!?/p>

“我老家德州,所以名字叫張德生?!睅ь^的壯漢笑起來,他憨厚的笑容里有著山東漢子的爽朗和豁達。摩擦塊擦得锃亮,銀白色又照亮紅黑色的臉龐。和大平原上的連續(xù)油管一樣,他們的設(shè)備也將由此向下到達六千米的油層。和大平原的作業(yè)不同,它是視野里唯一的高物,聳立入云。德生入疆已有兩年,孩子剛一歲。在他印象里,故鄉(xiāng)是夢里的襁褓,是妻子的床頭,是父母溫暖的餐桌。到達千里之外的他們,與親人相聚的唯一方式是在疲憊的深夜里,獎賞自己一個美夢,夢里啥都有。德生說,他跟兒子視頻,兒子一笑,他也笑;兒子再笑,他再笑……笑到笑不出來,德生就掛斷電話,走出值班房,抬頭去望戈壁灘的滿天繁星,問問它們到底是怎么做到只眨眼,不流淚。

因為愛,我嫉妒風沙,它們與三千六百公里外的我的勝利兄弟為伴;我愿成為風沙,那樣可以與戈壁灘的勝利兄弟朝夕相伴;可我忌憚的又是風沙,它吹干了我的臉龐,吹干了我的脖頸,癢痛爬滿了脖子,一滴淚滴落,都會痛到鉆心。

風中的刀叫作荒涼,德生說那是戈壁給的禮物。探尋戈壁之前,關(guān)于孤獨的問題羅列在采訪日志里,在山谷之風吹我的那一刻,被扔進風里,無跡可尋。因為遠離人群,因為風,戈壁灘成了詩歌的最后一片自留地,成了孤獨無可入侵的真空地帶。

來有風的地方!比如山谷,比如我腳下的烏爾禾,充滿童話般的奇幻。烏爾禾,蒙古語“套子”的意思。無人區(qū)的孤獨與頑強相互依存,五彩石、梭梭樹、駱駝刺、狐貍……也許風設(shè)下的陷阱,只是為了套住河谷。只要河谷不離,風一直吹啊吹,吹到海角,吹到天涯,吹過千秋萬古,一切都會回來。

“戈壁的荒涼,像三千六百公里外的故鄉(xiāng)。望著它,也望著家。”德生像個詩人,要我好生羨慕。也許德生也會跟著戈壁石頭們一起,慢慢玉化。

石頭、石油,都是美麗的傳說。勝利人為了這個傳說,踏入渤海灣的石油地質(zhì)大觀園,在濟陽大坳陷為國找油。而眼前山谷中心也是碩大無朋的坳陷。同樣的盆地、同樣的皮帶抽油機、同樣的千型井口、同樣的白板房聚攏而成的營地,同樣開荒拓土的石油精神……一切都是歷史的重演。

巡井的腳印一串串,營地起,油井終,一串便是一巡,一巡就是一串。在無人區(qū)巡檢,沒有掛牌摘牌的煩瑣考核,腳印證明一切。

開拓的腳步跨越三千六百公里,可傳統(tǒng)的延續(xù)經(jīng)久不衰。當年在鹽堿地如此,現(xiàn)在在無人區(qū)亦如此。越是回歸傳統(tǒng),越能找到扎根堅守的根與魂。

我彎腰去問石頭,解讀戈壁留下的千百年謎語。

遠處的、孤立的、無名的粉紅山丘是魔鬼城的延續(xù),不久的將來也會被風吞入肚中,咬爛、嚼碎,再吐出來,在天地間留下殘骨。那時,它依舊呼嘯。

從干涸的河床摳出石頭,通透和奇形都不足以令人錯愕,意料之外的是,干涸的河床下,內(nèi)里的土壤卻濕潤。風吹干的水沒有隨風離去,而是像鉆土的蚯蚓似的,一點點浸入石頭,洗凈雜質(zhì),也潤透靈魂。水吹進了石頭,石頭吸干了水。

風以痛雕琢石頭,時間化水入石,就有了“水頭”。等水頭足了,石頭就成了玉,被人帶入繁華集市,待價而沽。德生說:“山谷里有無數(shù)石頭。你和石頭,一個在平原,一個在戈壁,互為陌生,本無牽掛,可一旦撿起來,你和石頭就有了關(guān)系,它是你的石頭,你是它的主人?!泵CH撕#壏挚偸球嚾慌嫉?,可千里之外與石油重聚,便無法簡單“自緣其說”。也許,尋油的使命早滲入他們的血脈。依著傳說去尋,再遠的路都能找到。

初秋的正午,連續(xù)油管的四段鉆塞作業(yè)剛剛完成,六千米的連續(xù)油管留在井內(nèi),順著油管向外噴涌的正是哈拉阿拉特山特產(chǎn)的超稠油。噴涌而出的超稠油借助高溫高壓流動著。它們擁擠在管道中,不斷噴涌。黑色的油流是見不得光的膽小鬼,一旦見了,便硬化如戈壁的石頭一樣,黝黑堅硬,堵死整條管道。依賴于地層的超高溫超高壓,它們才得以快速噴涌。“裝滿,走咯!”收油人大吼,罐車發(fā)動,卷著陣陣黃沙駛出戈壁灘。

鏡頭里的哈拉阿拉特山在變,原本山脈與云的分界次第溶解,我分不清哪里是山,哪里是云。德生說不只是山,路也如此。山谷本沒有路,走過了就是一條路。不久之后,石頭會淹沒它,人們又會打開新路。路的方向,取決于人的腳步。修井的路穿過一個又一個山谷,過了一個又一個山梁。他們走過了那么多山川溝壑,一定見過更多的玉石,撿過更多石頭。這放眼望不到邊的山谷,比它們更遠的,恐怕只有這戈壁的風刀吧。

2

風,耳邊嘶吼,漸漸吹干我身體里的水。

石頭呢?也許更渴吧!因為戈壁的干渴,河流走了,森林走了……風還是風,山還是山,一直吹,不斷垮塌,再成山,再垮塌。時間是這場變遷的唯一見證,可它依舊搞不清究竟是風滯留了河床,還是河床挽留了風,是誰把眼淚化成美麗的五彩石堆滿了山谷,又是誰在一顆顆五彩石里浸滿了水頭。站在石頭上,站在云層低矮、生靈蕭索的戈壁灘上,我看到它們,竟是萬千山巒。

風吹過,無影無形,無常無征,無言無情,空留一條干涸的河床,權(quán)作玉的修道場。

風割我的脖頸。我想到的不是五彩石,而是后悔忘了戴脖套。此后,它會留下一層層斑駁紅腫,灼燒黑夜里的我。但我并不抱怨。風穿過耳畔,帶來的不只是痛,還為孤獨驕傲的軀殼洗禮,要我以赤裸之心與戈壁坦誠。那時,它帶我進入谷底,尋找風的眼淚。

戈壁的玉以稀為貴?;鹕绞⒛鄮r、金絲玉、雞血石……每一塊石頭都有故事,可大家找來找去,都找不到一塊綠色的石頭。直到后來我才明白,被奪去的綠色便是戈壁灘最后的詩意,必須經(jīng)由石油人喚醒,與深地的石油一同輸送出去,描繪祖國的綠水青山。我們彎腰曲背漫山尋找,希望有一塊最愛的玉出現(xiàn)。

石頭堆積的山谷里,風為我耳語,千萬年大河熙攘,千萬年楓林火紅,千萬年草長鶯飛,地裂山崩、洪水潮涌、風蝕巒墜。我感覺到河床的顫抖,浪花的虛像在腦海奔騰萬里,瞬間爆發(fā)又瞬間消失,激蕩心靈又不著痕跡。原來風中藏著的,是萬物更迭的過去,也是生靈守望的當下和未來,是石油積蓄的寶藏。

德生說他干過卡車司機,干過集市小販,城市的故事每天發(fā)生。初到戈壁,他發(fā)現(xiàn)石頭里藏著的故事比城市多上千倍萬倍。再后來,他明白,經(jīng)歷百萬年的石頭更純、更粹。

3

大風吹我,一粒風中的沙觸碰我指尖,所到之處皆是純凈。山仍在,只是風磨平了所有棱角;河床仍在,只是風帶走了所有溫柔。我佇立古老河谷,伸手去抓一朵哈拉阿拉特山的云,在掌心,又在千里之外。像一只緊握萬物的巨手,哈拉阿拉特山的藍色脊背橫亙在云與山谷的邊際,覆蓋谷底。

我幸運地遇見了高中學長李焱。與他談高中時的文學初心,談畢業(yè)后的職業(yè)生涯,也談遠離故土的堅守。

李焱時不時撿塊石頭,在手里搓一搓遞給我,告訴我它們好在哪里,有的圓潤細膩,有的透亮,有的形態(tài)有好寓意,總之各有各的好。好石頭跟星星一樣,多得數(shù)不清。

一塊石頭就是一件心事、一首詩。可大多數(shù)人的心事,就像一封從未拆開的信。李焱問我:“每個人都配得上一首詩,你會怎么寫?”

行走戈壁,就是走在詩中,是拆開河床上一封封信,打開一扇扇遙遠心門。那是出走的河流遺失的許愿墻,那么多愿望和期待。至于堅守戈壁的他們,我想,他們打開的寶藏更豐富。

李焱說人這輩子就像這石頭,努力閃亮,為了被人撿走。發(fā)現(xiàn),撿起;扔掉,再撿起……從一片戈壁到另一片戈壁,或者到達更遠的地方。它們的出走,取決于采石人的眼光。

“戈壁灘的石頭,和人們手里的石頭,誰更孤獨?”他問的不是石頭。我猜。

石頭撿了,話說完,不知不覺就離開了谷底。

李焱駐足說:“把話說給戈壁的石頭吧,等走出去,什么都忘掉?!?/p>

這是他們用詩歌與石頭達成的默契。

透過光去看石頭,是風的眼淚,每一塊都帶著新生的血絲或肌肉或脂肪。陽光穿透云層時,哈拉阿拉特山的云像沸滾的水汽團,幾近溢出??晒⒗厣接职察o著,披著皚皚白雪,靜望萬物。

世間萬物的情感是無形的絲線結(jié)成的網(wǎng),不惜才散,不真便涼。我和玉石,與戈壁縱然不舍,也不得不離,不得不斷。我終究還要回到人群中,終究要等到下一次,與他重逢。

[欄目編輯:付新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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