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向榮
有一個問題困擾了我很久,什么是“以文為詩”?我看到過兩種完全相反的答案:一個是宋人陳師道的 《后山詩話》。他說:“ 退之以文為詩, 子瞻以詩為詞,如教坊雷大使之舞,雖極天下之工,要非本色?!痹倬褪乔迦粟w翼的《甌北詩話》。他說:“以文為詩,自昌黎始;至東坡益大放厥詞,別開生面,成一代之大觀?!币磺耙缓?,兩位先賢的看法相差很大。這還不是重點,重點是我根本就不知道其中的“文”究竟指的是什么?從“要非本色”到“別開生面”,關鍵是要搞明白“文”的真正含義,才能抓住“本色”,看清“生面”。
我按照自己的方式,在韓愈的詩里,按圖索驥式地查找散文字法、句法、章法和表現(xiàn)手法,有些時候也是牽強附會的理解。說實話我找得很辛苦,對蘇東坡的詞也是一樣。我覺得韓愈的詩用詞險峻,但也還是詩,并沒有多少散文的味道。至于蘇東坡的詞,我是最喜歡的,也看不出蘇詩與蘇詞的區(qū)別。顯然這與我對文體的認知比較膚淺有關,但我不承認自己的感覺是錯誤的。我一直都走在找“文”的路上,徘徊,遲疑,久久不得其解。漸漸地,我發(fā)現(xiàn)完全可以換一種思維,不要只盯著散文和詩詞比較,完全可以跳出這種思維的窠臼,不打正面沖鋒的攻堅戰(zhàn),打一打迂回包抄的奇襲戰(zhàn),說不準還會取得奇效。我嘗試著兵分兩路,從文體上看,詩和文差別很大,但從文意上看,詩文是一家?!霸谛臑橹?,發(fā)言為詩”說的就是這個意思。這個“文”有里有面,里子是心意,面子是語言。文學既是語言的形式,也是心意的形式。
還有一個問題讓我很是困擾,究竟是“文原于道”還是“文以載道”?這個問題看上去有點哲學的味道。這是要探討文與道之間的關系,它必然要牽扯到“文本”的問題,也是我一直耿耿于懷的追問。劉勰有一句名言說:“心生而言立,言立而文明,自然之道也?!蔽囊灿械?,文道自然。這跟老莊哲學同出一脈。他還說文學跟天地并生,跟萬物并生。這些話的核心是,文學是完全可以獨立的萬物之一,是和天地同在的其中之一。老子說:“人法地,地法天,天法道,道法自然。”自然是“道”的最高法則。不管是“文原于道”,還是“文以載道”,如果達到“自然之道”的至高境界,原道和載道之辯還有結(jié)論嗎?當然,劉勰生活的那個時代,人們崇尚玄學,以道釋儒是思想的主流。但是,玄學所帶來的思想解放也是空前的,它打開了劉勰的視野,讓劉勰看到了文學的力量。他把產(chǎn)生這股力量的本體,稱之為“文心”。
“心生”是一種什么狀態(tài),蘇東坡在一篇僅有七十三字的《文說》里說過:“吾文如萬斛泉源,不擇地而出,在乎地,滔滔汩汩,雖一日千里無難。及其與山石曲折,隨物賦形而不可知也。所可知者,常行于所當行,常止于不可不止,如是而已矣,其他雖吾亦不能知也?!辈浑y看出,蘇東坡所說的這種狀態(tài),從某種角度上說,就是一種處于“不可知”和“可知”相互交織的混沌狀態(tài)。他本人也是被這種狀態(tài)牽著鼻子走的,在不得不為不得不止間,他只有順應的狀態(tài),沒有選擇的狀態(tài)。
結(jié)合蘇東坡的經(jīng)驗,回頭再看劉勰的理論,就會發(fā)現(xiàn)“文原于道”和“文也有道”是那個時代的理論制高點。讓文學有根有據(jù)地并列于天地萬物之間,讓文學本體熠熠生輝地出現(xiàn)在人們的面前,引起人們對文學刮目相看。這是劉勰的首功,他站在了前無古人的那個點上。我們應該給他點贊。
文學的自覺,始于劉勰時代。所謂的魏晉時期,前前后后出現(xiàn)了曹丕、陸機、劉勰、鐘嶸等一大批文學理論家。他們的研究給文學帶來勃勃生機,也讓文學創(chuàng)作出現(xiàn)了井噴式的繁榮發(fā)展。尤其是劉勰所確立的“文本論”,對后世的影響是全方位的。幾千年過去了,文體已幾經(jīng)滄海,但“文心”還是不改初衷。到了近現(xiàn)代,黃遵憲、梁啟超先后搞的“詩界革命”,在他們舉起的文學旗幟上,依舊寫著“我手寫我心”的口號。應該說這是千年的回響,但問題就出在“我心”上。心里沒有想明白的問題,手里自然寫不明白。
“文原于道”和“文以載道”,在歷史上就像一對冤家,打打鬧鬧卻又不離不分。尤其是“文以載道”,因為有韓愈的加持,對后世影響很大。韓愈也是一位站在歷史節(jié)點上的風云人物,后世公認他是“文起八代之衰”的宗師級人物。他的詩文均可為后世的典范,但這并沒改變他對文學的基本看法。有趣的是,南宋朱熹有一段批評蘇東坡的話,很能說明兩者的區(qū)別。他說蘇東坡作文總是漸漸說上道理,而不是先理會道理之后才作文,“所以大體都差”。朱熹的話批評的是蘇東坡,說的是“文以載道”的大道理。這句話也反證了一個事實,那就是蘇東坡所秉持的“自然之道”是對的。
朱熹與蘇東坡各持一端,各有千秋。但是韓愈,雖然主張“文以載道”,但在實操上并不像朱熹那么偏頗。在具體的創(chuàng)作中,他秉持著原道之說,把文章寫得跟蘇東坡一樣,行云流水,自然妥帖。所以,原道和載道之辯,孰對孰錯,顯然不是一句話的問題。只是我想宋人普遍“以文為詩”的“文”,是不是劉勰說的“心生”之“文”,“文本”之“文”呢?
不管是“文本”還是“文道”,說到底就是一個“文心”的問題。“文心”即“我心”?!拔倚摹焙卧冢壳橹径?。劉勰把情志說成是情意,他說:“登山則情滿于山,觀海則意溢于海?!碧K東坡更喜歡用“意”來說明作文的情事,他說:“有意而言,意盡而止?!彼€把“意”和“錢”放到一起比喻,錢能聚天下之物、天下之財,意可聚天下之事。他說:“不得錢不可以取物,不得意不可以作文?!笨梢?,蘇東坡說的這個“意”字,就是文心的本體。“以文為本”就是“以意為本”,“以文為詩”就是“意在筆先”。
今天看來,“以文為本”就是要讓文學回到作家的本心,審視自己的本意。只有這樣,文學才是真實的,作家才是真誠的。文本不可外求,文道也不可外求,都在一個“文心”之中。這是第一個問題。
還有個疑問,就是“本心”又是什么?如果心是本,不是源,又拿什么來正心呢?王陽明說過,心才是本,心外無物,但心照萬物。那么“我心”就不是那種喜怒無常飄忽不定的性情,不是那堵讓你撞得頭破血流不得不回頭的南墻。在劉安的《淮南子》和劉勰的《文心雕龍》里,都以“原道”開篇。其中的“原”不同于“源”?!霸笔莿釉~,有探究之意?!霸础笔敲~,有根本之意。在《文心雕龍》里,劉勰還是很刻意地把它們區(qū)別開來。也就是說,他所說的“文原于道”,正是韓愈、蘇東坡的那種“明道”之意,而不是所謂的“載道”之意。這似乎可以回答第二個問題,正心不需要外在之物,而在“原道”的探究之旅,發(fā)現(xiàn)之旅。文學要回歸本心,本心就要有原道精神。文學事關世道人心,事關風土人情。這就是文學的前世今生,就是文學不忘本來,走向未來的初衷。
朱熹對蘇東坡的追責,無非是“明道”和“載道”之別而已。明道者重意,只要有“意”就可以有文。即便是說理,也是隨意為之,不是刻意要說理明道。一句話,道理不能把文字管住,遣詞造句的主宰是情意,不是用來說教的道理。載道者重理,要寫的文字也是那種非禮勿言的文字。文學完全從屬于道理,還只能是儒家的仁義道德。用現(xiàn)在的話說,要把文學寫成思政課的教案。或者接近一點藝術性,那就是課本劇。當然,這只是一種極端的表述。就連朱熹本人也是講變通的,他的《讀書偶得》也在說理,但絲毫沒有說教的感覺。有人會說,詩太特殊了,以詩為例不足以服人。但是,詩也是文學的特質(zhì),拿詩來說文學是最貼切的。朱熹有一首《鷓鴣天·脫卻儒冠著羽衣》的詞,很能說明這種現(xiàn)象。他這樣寫道:“脫卻儒冠著羽衣。青山綠水浩然歸??闯啥?nèi)真龍虎,管甚人間閑是非。生羽翼,上煙霏?;仡^只見冢累累。未尋跨鳳吹簫侶,且伴孤云獨鶴飛?!边@首詞寫得妙趣橫生,意氣風發(fā)。脫掉儒冠穿上羽衣,對于朱熹來說,似乎有一種很強的儀式感。當然這不是說他要放棄儒道,一門心思地要羽化成仙,成為一個道士。讓我們看到了一個以道德自律的大儒,也有率性隨意的一面。他的天真打動了我,這其中的象征性不言而喻。如此看來,“文”與“道”看似可以分開,實則合二為一。至于儒家之道,道家之道,墨家之道,佛家之道各不相同,僅限于“載道”,容易引起紛爭。如果只是為了“明道”,還是要遵循文學的自然之道。要像蘇東坡那樣,在乎“意”,在乎“文心”的根本。一定要給這個“意”加一個邊界,或者包裝的話,那就是孔子所說的“思無邪”。姑且稱之為“詩人之心”。當然,這只是文學的最大公約數(shù)。每一個詩人的本心,才是最活躍的自變量。
思無邪,意先行。“詩人之心”是柔軟的、敏感的,甚至是模糊的、隱晦的、易變的。它更像是一個幽靈,游離于整個的創(chuàng)作過程,若隱若現(xiàn)并會瞬間成形。成形的是詩的語言,而不是詩人之心。就像流星劃過夜空一樣,流星消失了,夜空還在。蘇東坡說的“隨物賦形而不可知”就是這個意思。文學的夜空,永遠具有反復眺望和閱讀的特質(zhì)。“詩人之心”不在其高,而在其細;不在其深,而在其幽。
詩人的心路旅程都是自己選的。王維走著走著可以坐下來看,“行到水窮處,坐看云起時”。陸游可以繼續(xù)走下去,“山重水復疑無路,柳暗花明又一村”。走在文學的時空里,誰也不會走進一個死胡同。因為這是一個想走就走的旅行,每一個寫作者都永遠走在隨意的路上。寫詩作文,讀詩品文,只要有心在場,不管你是寫作者還是閱讀者,不管你是販夫走卒還是引車賣漿者,文學都會像電流一樣傳遞給你所需的能量,打通你的任督二脈,點亮你源源不斷的夢想。如果文學可以燃燒的話,可供燃燒用的炭塊就是那些文字。心是爐灶,意是火種。在心的爐灶上,用意點燃文字。淬過火的文字就是一首詩。文心不孤,詩意自在。
“千古事,情而已?!钡谇楹鸵馍?,還是有些細微區(qū)別的。按照“興觀群怨”衡量一首詩,似乎也不為過。只是人有七情六欲,只用一個“怨”字與詩結(jié)緣,未免有些以偏概全。有人把“詩”解釋成一聲嘆息,好像無怨不成詩。“幽怨出詩人”或者“憤怒出詩人”的說法,大意都在孔子的這句話里。先秦時期,詩是人們拿來洞察民情、了解風俗、諷喻時政的工具,所以《詩經(jīng)》才能作為說話辦事的圭臬,被奉為經(jīng)書?!安粚W詩,無以言?!辈茇дf文章是經(jīng)國大業(yè),很大程度上也是從這兒繼承下來的。不得不承認,諸多情緒里,怨情更沉重,感受更深刻,更容易在心中生發(fā)出詩意來。除了男女怨情之外,憂憤的家國情懷也在其中,屈原和他的詩就是一個很好的例證。但是,只需稍稍抬頭看去,在詩歌史上多看幾眼就會發(fā)現(xiàn),這也是一種以偏概全的說法。拿李白的很多詩來驗證,不一定對得上。拿王維的詩也對不上,拿蘇東坡的詩更對不上。固然,哀怨憂憤的情緒最能打動人,可是樂觀豁達的情緒也照樣能夠感染人。毛澤東有一首《卜算子·詠梅》的詞,就是覺得陸游筆下的梅太過寂寞凄慘,那只是一個落魄文人的自憐,而梅花還有俏不爭春、只報春訊、凌寒孤傲、樂觀豁達的一面。于是,詩人的豪情擺脫了怨情的束縛,同樣是詩人筆下的梅,在不同的歷史瞬間呈現(xiàn)出完全不一樣的形態(tài)。這就是“我心”的自變量,在發(fā)揮著“生發(fā)”的原動力。無論怎么說,詩歌至少可以分為樂觀派和怨憤派兩種類別。詩人的情緒是可以調(diào)整的,而調(diào)整情緒的正是那雙看不見的手,它就是“意”。“意”的隨性和任性,是瞬間的感性,它多點散發(fā),隨物賦形。
王國維提出的“境界說”,成了人們打開詩歌秘境的一把鑰匙。他認為詩可分為“有我之境”與“無我之境”兩種不同的境界。在他看來,與“有我之境”相比,“無我之境”更勝一籌。古往今來,作文的人都憋著一股子勁,在遣詞造句上都有個講究,就是追求“不著一字,盡得風流”的至高境界。“有我”和“無我”成為檢驗一部作品高下的試金石,也成為作家謀篇布局的殺手锏。但是,有一點不容忽視,那就是讀者的再創(chuàng)作。作品一旦成形,里面有沒有“我”,都會和作為作者的“我”完全分開。有的作家會把作品看成是自己的孩子,有一種母子情結(jié)在里面。實際上,分娩后的孩子需要父母的撫養(yǎng),而作品不行,它只能以成熟的面孔面世。也就是說,它出版的日期,是不能算作它的誕辰,那只是它注冊上市的日子。
意念可以翻譯成夢想。文學是夢的富礦,是作家精心打造的夢工廠。每一件作品,都是一件圓夢的商品,讀者購買它就是為了圓夢。所有的商品都有它的使用價值,作品的使用價值就是以夢圓夢,這就是文本的力量。莎士比亞可以創(chuàng)造一個哈姆雷特,而一千個讀者就可以創(chuàng)造出一千個哈姆雷特。所以,與其在作品里尋找“我”的有無,還不如回到文本里尋找那個想寫就寫的“我心”。寫進作品里的“我”,也只是諸多人物中的一個,“我”在其中是因為我就是生活的一部分。一粒微塵和大千世界,從來都沒有分開過。一粒微塵一直都懂大千世界,它用它自己的方式。這就是“我”和“我心”的關系,那個活躍在詩歌里的“我”,毫無疑問是帶著“我心”的。它一旦走進文學的世界,就會像夢幻與現(xiàn)實一樣糾纏不清,也會不斷地回頭叩問作者寫作的初衷。因為它是“我心”釋放出的一粒微塵。一個走出“我心”的我,行走在文學的世界里,就像是一個走出家門的孩子一步一回頭的節(jié)奏,那只是故事里一段熱乎乎的情節(jié)。那個在創(chuàng)作過程中成長的孩子,會在某一天長大成人。只是那個“我”還是我嗎?即便是純客觀的敘述,或者是“零度抒情”的狀態(tài),也無法消匿“我”的影子,因為“我心”無處不在,意念和夢想無處不在。
“意”也好,“夢”也好,我喜歡把它理解為“隨性”。我最近看到一篇石舒清的散文《手機文錄》,它刊發(fā)在《回族文學》2023年第五期上。單就題目而言,這是一篇很隨性的文章。里面的內(nèi)容瑣碎、細小,都是作者平日里在手機上隨手記錄下來的,是指尖上的文學,塊頭不大,信息不少,我覺得其中的隨性很濃。我跟石舒清不算很熟,見了面都能叫上名字也能想起對方是誰的那種熟。這種熟識度也很隨性。他是我喜歡的一位本地作家,我能從他的小說里讀出一些詩意來。這篇《手機文錄》是散文,要平實得多,感覺到是在跟人對坐喝茶聊天,很是愜意,彌漫著一種若有若無的舒適度。
這種舒適度仿佛來自于一杯茶。如果把作家的心里話比作是燒開的水,那些用來表達的語言文字就是要沖泡的茶葉。一杯茶送到讀者嘴里,當然不是一百度的開水,而是散發(fā)著茶香味的茶水。不是所有人都喜歡喝一種茶,每個人都有自己喜歡的一味。石舒清的這篇文章,正吻合我此時此刻的心態(tài)。生活百味,禪茶一味。也是有了一些閱歷的人,方能品出平實才是人生的真味。但這不是對追求卓越、奮進未來的否定,而是一種飽經(jīng)滄桑的淡定。平實是一種落地式的生活狀態(tài),需要用心感受與體悟。但凡舞文弄墨的人,即便是寫一些類似恬淡閑適的文字,讓人一下子澄凈下來、透明起來,也是一種寓無為于有為之中的作為。在一杯茶面前,用不著跳出三界之外,也用不著出神入化,只要是在人間煙火里,就會有一種安然、泰然,讓人的心情松弛下來。無欲無求的人,心靜如水。在繁忙的生活里,文學會給你提供一杯茶的閑適。請把這種閑適定義為隨性,無論你有多忙,有多少不得已處,千萬別忘了讓自己的心始終保持一種“隨性”的狀態(tài)。在隨性中,我們就會進入文學之境。
言為心聲。不僅是石舒清,還有我所敬仰的老作家孫犁,也是一個用心立言的作家。他說言不由衷的寫作,對讀者是一種欺騙。作家拿出幾分真誠,讀者就能感受到幾分真誠,文學是絲毫都做不得假的事。他還有一種跟蘇東坡很類似的說法:“每個作家都在自己的攤位前,出售自己的產(chǎn)品。顧客必須心明眼亮,才能鑒別各種貨色,不受欺騙。”孫老說這話的時候,已經(jīng)是市場經(jīng)濟時代了,作品已然變成商品。一部作品的成敗,既要看它的境界高下,還要看它的行情好壞。在金錢面前談感情,可見孫老的用心良苦。這與孫老的“詩人之心”多了一種成分有關。在他心里不僅有“我”,還有第三方“他”。孫老說:“多想到時代,多想到旁人,可以使作家的眼界和心界放寬廣?!边@是孫老的“意境說”,跟王國維相比,孫老更在乎“有他”和“無他”。
心生、言立、文明,是劉勰制定的文學創(chuàng)作路線圖。這三步對應的是構(gòu)思、動筆、截稿三個環(huán)節(jié)。
第一環(huán)節(jié)里,“意”是最重要的。如意之意,來不得半點刻意。太刻意了,文字就會失了自然天分。
第二個環(huán)節(jié)上,對語言的推敲是關鍵。孫犁把寫文章比作是出操,用心靈的節(jié)律調(diào)動文字,有如音符。讀這樣的文字,會被其中的節(jié)律感染到,讀者也會在自覺不自覺中做一回心靈的體操。體操也是分年齡段的,有些節(jié)奏快,有些節(jié)奏慢。我讀石舒清的《手機文錄》,感覺到渾身散發(fā)著太極拳的韻味,還是我喜歡的那種韻味,它不同于配著音樂的那種打法,而是根據(jù)自己內(nèi)心的節(jié)律散打的那種感覺。當然,做體操有一個要求,就是要天天做。體操的效果不在旦夕,而是要久久為功。孫老還把寫作比作是檢閱軍隊,熟悉自己的語言就像熟悉自己的軍隊,要把那些無用的、可有可無的文字當場抹去,換上有戰(zhàn)斗力的文字。一旦用兵,就要連戰(zhàn)連捷。他說:“應當經(jīng)常把你的語言放在紙上,放在你的心里,用紙的砧、心的錘來錘煉它們?!睂④妿П?,作家煉字,這樣作品的語言就立住了。
第三個環(huán)節(jié)可以分兩部分。前一部分是作家對“文體”的把握。文體特征越是鮮明,文風也會撲面而來。是豪放還是婉約,是幽怨還是豁達,是寫意還是寫實,是浪漫還是現(xiàn)實等等。這都是一部作品的情感色彩和敘事風格。它是不是給人耳目一新,能不能引領時尚風潮,當然要看作品投放到市場上的反應。這就到了第二部分,從“我”到“他”是一個很關鍵的交代。莊子講過一個“知魚之樂”的故事,這個故事的核心是“知樂”?;葑雍颓f子的辯論,焦點是“我”對“魚”的“知”與“不知”。莊子給出的答案是,我不必是魚,但我可以知道魚的一切。是“知”溝通了兩個不同的世界,“知”能讓萬物互聯(lián)成為可能。但是,“知魚”是一個層次,“知魚之樂”是另一個層次。這個層次應該是一個文學的世界,是一個審美的境界。在這個故事里,“魚”成為審美對象,“我”是那個審美者,相當于孫老顧及到的“他”。人物角色有些錯位,“知樂”卻是可以共享的。從寫作到閱讀,不就是一個“知樂”的過程嗎?“樂意”是不是“文心”的最佳狀態(tài)?提出這個問題之后,我是沒有答案的。
此刻的狀態(tài),倒讓我想起一個人物來,他是莊子在《齊物論》里講到的南郭子綦。莊子說他靠在幾案上,一副“荅焉似喪其耦”的樣子。我想,寫作這檔子事就是這樣,在若有所得的時候,若有所失的感覺會更明顯一些。
[欄目編輯:馬 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