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21年，即南宋嘉定十四年，戰(zhàn)火在亞歐大陸熊熊燃燒。成吉思汗率領(lǐng)的蒙古鐵騎橫掃亞洲，窩闊臺部攻破花刺子模首都，洗劫井屠城，把這座中亞名城化為廢墟。占據(jù)中原，曾經(jīng)不可一世的金朝已江河日下，在蒙古的打擊下失去了華北大部分土地。打不過北邊的蒙古，就想到南邊的宋朝占點便宜，金軍大舉南侵，戰(zhàn)火燒到了長江流域。

在蘄州州治所在地羅州（位于今湖北省蘄春縣）城頭，一位身披白袍的將軍凝望著城外。此時，黃州已失守，池陽、合肥的援兵也接連敗走，多路金軍合并為一，十余萬人將羅州城圍得水世不通，而城內(nèi)的正規(guī)軍加民兵僅三千余人。面對漫山遍野、如狼似虎的敵人，這位將軍沒有絲亳畏懼，反而有一種如釋重負的感覺。長期壓在他心中的一塊石頭終于可以落地了，他昂首挺胸，要用行動證明他對國家的忠誠，也為他的先祖贖罪，洗刷奸臣后裔的惡名。

秦家的罪與罰

時間回到八十年前，宋高宗紹興十一年（1141年）冬，宋金達成和議，南宋向金稱臣、納貢，把淮河以北岳飛本已收復的國土割讓于金，史稱“紹興和議”。趙構(gòu)在給金帝的誓表中恭敬地表示：“既蒙恩造，許備藩方，世世子孫，謹守臣節(jié)?！?142年農(nóng)歷新年前夕，一代名將岳飛以“莫須有”的罪名被殺害，釀成千古奇冤。

這一系列事件的操盤手就是著名奸臣秦檜?！端问贰吩u價他：“陰險如崖阱，深阻竟叵測?！边@個“包藏禍心，倡和誤國”的奸臣為相十九年，“一時忠臣良將，誅鋤略盡”。談到岳飛，后人無不扼腕嘆息；談到秦檜，后人無不咬牙切齒。當然，正義終究會到來。后來岳飛被平反，秦檜背上奸臣的罪名，世世代代被人唾罵。他的后裔也因此抬不起頭。

羅州城頭的這位白袍將軍，正是奸臣的后裔——秦檜之曾孫秦鉅。

其實，秦鉅與秦檜無直接血緣關(guān)系。當年秦檜與妻王氏沒有生育，就過繼了妻兄之子，即秦熺。沾養(yǎng)父秦檜的光，秦熺倒是享受了榮華富貴。但到秦鉅這一代，秦家已經(jīng)失勢。背負著奸臣后裔的“標簽”，估計秦鉅從小沒少被人指指點點。他默默地承受著別人異樣的眼光，刻苦讀書，勤奮習武，練就一身本領(lǐng)。他立志報效國家，將來用實際行動打破成見，證明自己的忠誠。

長大后的秦鉅文武兼長，與人為善，但因出身問題，—直得不到重用。他沒有灰心，也沒有抱怨。他明白，以自己的出身，說什么都沒用，惟有上陣殺敵，立下實實在在的戰(zhàn)功，才能改變眾人的成見。宋金世仇，他相信一定會等到這個機會。

這一等，就從黑發(fā)等到白發(fā)。1221年，時任蘄州通判的秦鉅終于等來了這個機會。

蘄州的血與火

蘄州知州李誠之，是一位年近古稀的老人。當時他三年任期已滿，本打算讓家人先行離開蘄州，等繼任者到了完成工作交接，他就離任了。但金軍的入侵讓他改變了計劃。

蘄州無大軍駐守，有人擔憂大部分官員都是書生，沒有作戰(zhàn)經(jīng)驗。李誠之說：“吾輩何事鞍馬？亦要相與畫策?！笔虑榈竭@個份上了，我們這些當官的不上誰上？他表示自己曾在郢州布置邊防，“粗知其略”。他愿把一家老小留下，與蘄州共存亡。

“吾隊書生再任邊壘，行年七十抑又何求，獨欠一死爾。當與同僚勠力以守，不濟則以死繼之！”李誠之的這句話深深感染了同僚下屬。作為知州副手，同時對知州負有監(jiān)察之責的通判秦鉅亦請命死守，他的兩個兒子也留在城中。大家迅速行動起來，全城軍民一起修城聚糧，備戰(zhàn)迎敵。

李誠之先是招募敢死隊出城迎擊金軍，雖多次破敵，但因敵方勢眾，被迫退回城內(nèi)。羅州城很快陷入重重包圍。金軍素來輕視宋軍，根本沒把小小的羅州城放在眼里，沒想到這里將成為他們揮之不去的噩夢。

二月二十二日，金軍發(fā)起了猛烈的進攻。無數(shù)的箭矢射向城頭，炮石如雨般砸向城內(nèi)。這場戰(zhàn)役，雙方都大量使用火器，打得極為慘烈。金軍在拋射石炮后，又以鐵火炮轟城，巨大的爆炸把城墻炸出缺口。宋軍趕緊用布幕遮住缺口迷惑敵人，一邊還擊，一邊修補城墻。金軍如潮水般沖向城樓，宋軍用弓弩射、用檑木砸、用火炮轟，與登上城頭的敵人肉搏，直到打退敵人。

金軍只帶了十天口糧，以為幾天就能攻克。沒想到一次次進攻，一次次敗退。十幾天過去了，金軍丟下一堆又一堆尸體，攻城沒有任何進展。其實，蘄州軍民同樣死傷慘重，也不是沒有人動搖。聽到黃州陷落的消息，有人就想棄城而走?？商幪帒?zhàn)火，敵人得寸進尺，又能逃到哪里？

秦鉅說：“事已至此，守則亦死，出則亦死，不如與城俱亡?！崩钫\之也表示：“守邊死，吾輩職也！”全城軍民同仇敵愾。李誠之、秦鉅率領(lǐng)眾官，“晝夜親自撮甲登城，督勵官民兵對敵死戰(zhàn)”。城內(nèi)官兵百姓，不分男女老弱幾乎都投入戰(zhàn)斗，以至找不到人擂鼓。蘄州司理趙與榕只好找了二十多名兒童擂鼓助威。連監(jiān)獄里的囚犯也被放了出來，組成敢死隊守西北團樓，“人各奮激，愿效死戰(zhàn)”。宋軍還趁夜色出城劫營，打得金軍暈頭轉(zhuǎn)向。

戰(zhàn)場上占不到便宜，金軍就用起了老辦法：招降。識時務(wù)者為俊杰，難道宋朝就沒有秦檜這樣的人了？

蘄州有姓秦的，而且還是秦檜的后裔，但像秦檜那樣的人，蘄州真沒有。這里只有秦鉅這樣的忠臣。

李誠之直接殺了來招降的使者。搞不定主帥，金軍又想策反軍民，把數(shù)十封招降書綁在箭上射向城樓。守城軍民又把箭射還回去，對金軍大罵一通，喊道：“吾乃大國，不受此書！”

金軍無奈，又挖地道偷襲。宋軍發(fā)現(xiàn)后用煙熏、槍叉，又射箭、投毒、用石頭砸，金軍苦不堪言，嘆道：“我無奈何，實迫于相公之命而已?！?/p>

金軍士氣嚴重受挫，主帥仆散安貞非常焦慮。十余萬人拿不下僅三千守軍的羅州城，金軍顏面還在？這一仗要是打不贏，實在沒法交差。金軍像紅了眼的賭徒，硬著頭皮不惜一切代價連續(xù)強攻。

三月十六日，金軍晝夜四面圍攻，“矢石交下如雨”，火炮、石炮持續(xù)轟城，以致“民兵無容足之地”。外地調(diào)來的策應(yīng)兵頂不住了，徐揮、常用率八百多人棄城逃跑，趙與裕追趕不及，捶胸大罵二人。與徐揮、常用部一起守城的二十五名本地戰(zhàn)士堅守不退，但終因寡不敵眾，全部壯烈犧牲，羅州城防被撕開了一道口子，金軍蜂擁而入……

孤勇堅守二十五天后，羅州城破。

城內(nèi)軍民依然拼死抵抗，與金軍展開了殘酷的巷戰(zhàn)。靖康之難給宋人留下的創(chuàng)傷太深，他們寧可有尊嚴地死，也不愿投降受辱。

眼看無力回天，李誠之對家人說：“城已破，汝等宜速死，無辱！”說罷揮劍自刎。他的兒子李士允力戰(zhàn)而死，妻子、兒媳、孫女等一家十余口人全部投河自殺。

為了不把物資留給敵人，秦鉅回到衙署，放火焚燒府庫。敵人越來越近，他明白，最后的時刻到來了，這場大火將是他最終的歸宿。有個老兵看到烈火中身著白袍的人，認出是秦鉅，奮不顧身把他救了出來。但秦鉅已抱定必死之決心，他推開老兵，大聲說：“我為國死，汝輩可自求生！”然后毅然跳入火海……

也許此刻，他終于釋然了。在熊熊烈火中，秦鉅用生命完成了自我救贖。他的兩個兒子秦浚、秦澄皆從父而死。父子三人赤膽忠心，壯烈殉國，徹底洗刷了秦檜為秦家留下的惡名。

忠臣的功與名

蘄州之戰(zhàn)異常慘烈，除了李誠之、秦鉅，州縣四十多名官員及在城親屬也都寧死不屈，城破后相繼遇難。例如，州學教授阮希甫先遣其子女投井，然后自己也投井殉國，一家十一口死難；蘄春知縣林棨、主簿寧時鳳，蘄水縣尉董戡皆全家七口死難；兵馬都監(jiān)趙師琯全家十口死難；在城鹽務(wù)梅察全家四口死難……

守城官員中還有兩位趙宋宗室成員。單騎在任的判官趙汝標自殺殉國；司理趙與裕身中數(shù)箭，從死人堆里爬出來求援，守城官員僅他—人幸存，而他一家老小十余口全部遇難。

九死一生的趙與榕泣血寫下《辛巳泣蘄錄》，詳細記錄了1221年蘄州之戰(zhàn)的全過程，將真相報告給朝廷，昭示于天下。2023年底，我在翻閱史料過程中偶然讀到這本書，深感震撼，心情久久不能平復。

在中國歷史上，蘄州之戰(zhàn)只是一次小小的局部戰(zhàn)役，即使在宋寧宗一朝，也算不上一件大事。《宋史·寧宗本紀》只用一句話記載了這場戰(zhàn)事：

“金人陷蘄州，知州事李誠之及其家人、官屬皆死之?！?/p>

史書上簡單的三個字“皆死之”，背后是一個多么悲壯的故事，有多少血與淚！

時光飛逝，這場八百多年前的戰(zhàn)役逐漸湮沒在歷史長河中，現(xiàn)在大多數(shù)人都不知道這場戰(zhàn)役及那些殉國的英雄?！端问贰ぶ伊x列傳》為李誠之、秦鉅立傳，簡要描述了蘄州之戰(zhàn)。多虧趙與裕撰寫的《辛巳泣蘄錄》得以存世，我們才完整地了解到這場驚心動魄的戰(zhàn)斗，知道了那些英雄的名字。他們只是普通的基層官員，大多是文弱書生，拖家?guī)Э谶^著普通的生活。但當國家蒙難時，他們毅然挺身而出，個個錚錚鐵骨，詮釋了什么是忠誠與擔當。蘄州百姓不分男女老幼全部投入戰(zhàn)斗，為保衛(wèi)家園死戰(zhàn)到底，他們的英勇無畏可歌可泣。

蘄州的血淚沒有白流。此時的金朝已被蒙古打得七零八落，本想“取償于宋”，到南方吃口肉，沒想到在蘄州啃了個硬骨頭，還磕掉幾顆牙。金軍損兵折將后也沒撈到什么大便宜，金宣宗對戰(zhàn)爭結(jié)果非常不滿。蘄州戰(zhàn)后僅三個月，宣宗就找了個借口，把金軍主帥仆散安貞及他的兒子殺了。此后，宋金的攻守態(tài)勢發(fā)生了根本性變化。四面樹敵的金朝很快就走向了末路。1234年，金朝在宋蒙的南北夾擊下滅亡。

蘄州的忠魂日月可鑒。宋寧宗稱贊李誠之和秦鉅“忠臣之心，非慕名祿”，在給秦鉅的告詞中寫道：“爾相閥之華，屬承郡事，孤城岌岌，莫抗虜鋒，能佐其長，服節(jié)守義，父子同隕，朕甚哀之?！背⒆贩饫钫\之為正節(jié)侯，秦鉅為義烈侯，二人皆立廟于蘄州，賜額“褒忠”。秦鉅，這個奸臣的后裔，終于洗刷掉家族的恥辱，以忠烈之名永垂史冊。

秦檜與秦鉅，一個是誤國誤民的奸臣，謚“謬丑”，遺臭萬年；一個是為國捐軀的忠臣，賜“褒忠”，萬古流芳。歷史會公正地評判每個人。

出身很重要，但并不能決定一切。有人出身寒微，卻沒有隨波逐流，而是胸懷丈志、發(fā)奮圖強，最終成就一番事業(yè)。有人背負恥辱，卻沒有自暴自棄，而是自強不息、勇毅前行，最終成為世人敬仰的英雄。人生就這一次，不必妄自菲薄，不要辜負自己。往前看，走好自己的路，問心無愧就好。功過是非，自在人心。

秦鉅等忠烈之士和辛已年的蘄州往事，永遠值得銘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