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鳳斌
我像一只風箏,每起一陣風,就乘著風飛得再遠一些。小時候,晨風貼著遠山,努力按住一輪彈跳的紅日,讓時光慢下來。飯前,我的乳名開始在各個山谷打轉(zhuǎn)。母親的嗓門遼闊,顫音起伏。愛,飽滿而有力。
整個村莊,便是我的世界。小驢格外興奮,撒蹄,沖向山頂,以嗷嗷聲,搶先我應答。我吹著口哨,甩響了牧鞭,大聲背著課文,一遍又一遍。鄰居家的老牛,停止銜草,站在指定的位置,反芻我剛才反復誦讀的課文。
伴隨著母親的呼喚聲,我甩著牧鞭回家,回到掛在半山腰上的那口窯洞。小院里陽光刺得人睜不開眼。灶臺上,母親已為我盛滿一小木碗熱騰騰的朝霞。
大概十二三歲的時候,突然就有一種強烈的走出故鄉(xiāng)的欲望在我心里燃燒。那時候每年過生日,對著母親為我煮的荷包蛋,我都會許下一個心愿:“我要走出去,去更遠的地方,離開這個沒有水,沒有糧,被譽為‘全世界最不適合人類生存的地方?!蹦菚r候,我的理想就是“離鄉(xiāng)”,越遠越好的那種離開。
高考完的盛夏,知了扯著嗓子在綠蔭中嘶吼,不知道有多少懷揣著熱烈夢想的青年要走向披著迷人面紗的遠方。因為家鄉(xiāng)極度缺水,從小我就對水充滿了向往。于是選擇了一個名字里帶江、距離又遠的省份——江西。
至此,我多年的愿望終于實現(xiàn)了——背起行囊,踏上月臺,從此,一個人走向遠方……臨行前,母親問我:“你要去的地方是什么樣的???聽村里人說,那里的人出行都是坐船的?!碧稍诟G洞的炕上,皎潔的月光透過窗,灑在我和母親的身上。
我悄悄告訴母親,那是一座高樓林立、街道整潔的大都市。那里有很多水,隨便你怎么洗衣服都夠。那是一個叫作“魚米之鄉(xiāng)”的地方,有很多大米,隨便你怎么吃都吃不完。母親搓著衣襟,嘆了口氣喃喃道:“有水有米好?。 ?/p>
鄉(xiāng)音逐漸消弭在新鮮的面孔和話語中。我在一個叫“英雄城”的城市里奔走。我沒有白來江西一趟,這里也敞開胸懷接納和包容著我這個來自遙遠他鄉(xiāng)的女子。
因為很多原因,我很多年都沒有回家。故鄉(xiāng)在我的記憶里最深刻的就是母親穿越山谷的呼喚,我的乳名在山谷間回蕩。我是伴隨著城鎮(zhèn)化進程長大的一代,故鄉(xiāng)的窯洞和小院也在城鎮(zhèn)化進程中走完了自己的芳華。鄉(xiāng)親們在我離開的這些年里也陸續(xù)搬離了那里。
去年和孩子一起回了一趟老家,我來到了兒時的小村莊。山谷里靜悄悄的,雜草在冬日里肆意地曬著太陽,偶有小鳥飛過樹梢,揚起一些灰塵。
走進小院,窯洞已破爛不堪,它疲憊得像拄著拐杖的老人。經(jīng)過多年風吹日曬,兒時看天空的木窗已腐朽,再也撐不起肩上的重擔,折斷后竟那么安詳。窗上的黃土一塊接一塊地慢慢滑落,直露出了兒時的那片天空……
我曾經(jīng)以為風箏是沒有鄉(xiāng)愁的,可多年以后,在斜日西沉時,一向很少想家的風箏也會眼角噙淚。掛在半山腰的窯洞、田間泥土中驢子的足跡、菜田中飛舞的蝴蝶、山谷中母親的呼喚……它們之于我,比任何閃耀的霓虹燈、川流的車馬都來得親切和值得眷戀。
原來鄉(xiāng)愁在風箏這里成了一聲聲遙遠的呼喚。
(作者單位:江西科技學院附屬中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