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瑩 方永潔
文學地理學作為一門新興學科,主要以地理環(huán)境與文學之間的關系作為研究對象。在我國,最先利用文學地理學解決文學問題的是梁啟超先生,其1902年發(fā)表的《中國地理大勢論》一文更是提出地理環(huán)境在一定程度上影響了文化特色的形成。
地理意象研究是文學地理學的眾多研究方法之一,文學地理學學者并不認為地理意象應當是對客觀世界存在的事物的客觀書寫,認為其更強調作者的個人化感受。因不同人的文化教育背景、人生閱歷以及個人敏感度等不同,個人對客觀的書寫也有所不同。同時文學作品需要對現(xiàn)實加工再造,達到源于現(xiàn)實又超越現(xiàn)實的目的,注重意象的選擇,重視反復書寫。
鄂溫克族作家烏熱爾圖,出生于內蒙古呼和浩特,常年生活在黑龍江。特殊的地理環(huán)境以及民族文化的影響,自然而然地體現(xiàn)在烏熱爾圖的書寫當中。我們現(xiàn)今無法將烏熱爾圖的小說歸納到某種單一的類別,似乎說什么都有道理,無論是兒童文學、動物小說,還是生態(tài)文學、少數(shù)民族文學等,皆不可單一論之。烏熱爾圖這種集體性以族群共同體文化面目出現(xiàn)的小說作品,更是為后期拜金主義、過度強調個人化導致人的精神異化等社會問題提供了一個精神棲息地。
烏熱爾圖的作品多寫于20世紀90年代,在個人主義浪潮崛起的年代,作家反而在作品中強調集體性質的部族,于是作家創(chuàng)造了獨屬于他個人的全新的意象——獵人與森林。在文學地理學的視域下,用地理意象研究方法去闡釋烏熱爾圖的寫作,更能體會作家對自己民族以及生活的地點的獨特思考,為研究烏熱爾圖提供新的視角,尋找和發(fā)現(xiàn)自然、社會、人的價值,更加深刻地理解人在社會中存在的意義。
一、自然地理環(huán)境所構成的烏熱爾圖作品的自然意象
地理環(huán)境是指一定社會所處的地理位置以及與此相聯(lián)系的各種自然條件的總和,包括氣候、土地、河流、湖泊、山脈、礦藏以及動植物資源等。烏熱爾圖曾長期生活在呼倫貝爾市額爾古納市魯古雅鄂溫克民族鄉(xiāng),并且也在黑龍江生活過一段時間。前者的自然環(huán)境存在寒潮、霜凍頻發(fā)的情況,冬季寒冷干燥,夏季炎熱多雨。后者則擁有茂密的叢林,多樣的野生動植物,這些都給作家的創(chuàng)作帶來靈感,影響了烏熱爾圖的意象選擇。閱讀烏熱爾圖的小說會發(fā)現(xiàn),被其反復書寫的自然地理意象分為兩類,一類是森林,另一類是動植物。
(一)森林地理意象在作品中的集中表達
鄂溫克的意思是“住在山林里的人”,舊稱通古斯或索倫。北方鄂溫克民族擅長打獵,在《北方通古斯的社會組織》一書中就有詳細的介紹:除了適宜于牲畜飼養(yǎng)、農業(yè)和馴鹿飼養(yǎng)的地區(qū)外,在所有地區(qū),鄂溫克人的主要職業(yè)是狩獵。鄂溫克人獵取各種能夠食用和提供毛皮的動物,他們以獵取灰鼠作為每年收入的主要部分,所以森林對鄂溫克人極其重要。
在烏熱爾圖的作品當中,我們可以頻繁看到森林的身影。一方面,森林是溫暖且靜謐安寧的代表。《老人和鹿》講的是老人對森林的懷念,對每年都去相同的山坡和老人見面的鹿的懷念。書中大篇幅描寫森林的“靜”,“在這寂靜的山林中,夜風送來河水的流動聲,它很有節(jié)奏,嘩啦啦地響著,這聲響時隱時現(xiàn)、時遠時近,真能使你想象出水浪的波動”。我們看到的就是一點點聲動都會被放大的叢林。老人等待鹿出現(xiàn)時的失望、喜悅、絕望的心情也表現(xiàn)出他對鹿和森林的喜愛。同時這種對森林的迷戀也傳達了某種使命,衰弱的老人在生命之火將要熄滅時,進行了痛苦的反思,用良知、用經(jīng)驗完成了對孩子關于愛護自然、保護自然的傳承教育。
另一方面,森林在烏熱爾圖小說中則代表苦難與危險。北方森林中猛獸繁多,狼、老虎、黑熊等,雖然這是鄂溫克人賴以生存的條件,但同時象征危險。例如黑熊,黑熊個體都非常高大強壯,雄性體長正常都有170厘米,體重在120千克左右,而且它們屬于雜食性動物,領地意識極強,正常除了交配期以外都是獨居,會根據(jù)獵物身體情況來制定不同狩獵方法。除了野生動物的攻擊,自然氣候同樣對鄂溫克人具有非常大的挑戰(zhàn),東北地區(qū)冬季氣候寒冷,凍瘡時有發(fā)生,雪地更是難行。但也正是這樣的氣候條件,塑造了鄂溫克人民勤勞、勇敢、純樸、爽直的性格。
《越過克波河》中的森林就是危險苦難的代表??ú伎裁鎸γ煽伺牧伺淖约盒靥鸥嬖V卡布坎他老了,就在一聲聲的“蒙克說卡步坎老了”的話語當中,卡布坎誤傷了蒙克,將其當成野鹿射穿了大腿,可這個老了的卡布坎卻一槍射中,諷刺當中也向我們展示了在森林打獵,什么意外和危險都有可能發(fā)生?!镀卟骊鹘堑墓埂分幸矔鴮戇^森林環(huán)境的惡劣,其中有這樣一段描寫:“地上的雪一片灰暗,在腳下發(fā)出嚓嚓的響聲。這聲音不知是在嘲笑我,還是他們在嚴寒里呻吟。寒冷的北風穿透我的皮外衣,針一樣刺在我的前胸、后背,但我感到心里有股力量,我挺直了腰,邁著大步,朝那還沒醒來的黑黝黝的樹林走去?!边@段文字充分表現(xiàn)出了冬季森林對獵人的挑戰(zhàn)。
(二)動物地理意象在作品中的集中表達
《文心雕龍·物色》曾記載:“歲有其物,物有其容;情以物遷,辭以情發(fā)。一葉且或迎意,蟲聲有足引心。”劉勰認為人的心境會隨著景物的變化而變化,哪怕是一片葉子的變化,也會引起作家創(chuàng)作情致的改變。鄂溫克族自治旗位于大興安嶺山地西北坡,處于大興安嶺山地向呼倫貝爾高平原過渡地段,屬高原型地貌區(qū)。野生動物種類豐富:走獸49種,其中列入國家保護的稀有動物12種,有馬鹿、駝鹿、黃羊、黑熊、雪兔、猞猁、紫貉、旱獺等;飛禽140種,其中受國家保護的鳥類有49種,有天鵝、丹頂鶴、沙雞、烏雞、大雁、鵪鶉、鴻雁、百靈、杜鵑、白鴛、云雀、野雞、野鴨等。
《七叉犄角的公鹿》以作者最熟悉的生存環(huán)境,以及北方叢林特有的“鹿”作為切入點,生動地描繪了鄂溫克人的生活習慣。鹿是完美的獵物,體型夠大,不會顯得狩獵太簡單;氣質安靜又優(yōu)雅,不會顯得狩獵沒有成就感;同時又沒有攻擊性,不會顯得狩獵門檻太高;同時,鹿頭可以作為裝飾品,肉食用很美味,皮草很漂亮可以放在小屋當?shù)靥?,這些都保證了狩獵不是濫殺而是充分利用了獵物的一切資源。小說中主人公由一開始和繼父賭氣,揚言自己要去打獵,用那把他爸爸留給他的槍,第一次射中了鹿的腿,但是被那只鹿跑掉了,第二次明明可以撿漏那只被狼傷了的鹿,但看到那樣勇敢、充滿戰(zhàn)斗力的鹿,主人公心軟放過了它。最后一次是主人公和繼父一起去打鹿茸,發(fā)現(xiàn)鹿掉入了獵人的陷阱,“我”幫它解開了繩索,放跑了它,但“我”自己也被那頭雄鹿踢了一腳,傷得不輕,胸前都是血糊糊的。但是當主人公看到七叉犄角的公鹿像匹脫韁的烈馬,朝著林子深處飛奔而去,它奔跑的姿態(tài)還是那么帶勁,它把大犄角揚在脊背,高昂著頭,四蹄生風,就像一道閃電,轉眼就不見了時,他松了一口氣,心里感到前所未有的輕松。主人公對雄鹿懷抱著無盡的崇拜,欣賞它那堅強不屈、勇敢無畏的品性。在某種程度上,雄鹿仿佛就是主人公自身境遇的寫照,它的存在不僅促使主人公不斷成長,更在精神層面給予了主人公無盡的鼓舞。同時,鹿的形象在作品中已然成為鄂溫克人精神的象征,它代表著這個民族面對困境時堅韌不拔、永不言敗的精神風貌。無論環(huán)境如何惡劣,敵人如何強大,鄂溫克人都會為了生存而奮勇抗爭,永不退縮。
除了鹿以外,烏熱爾圖作品中最多體現(xiàn)的動物就是馬??梢哉f,鄂溫克人也屬于馬背民族,馬作為重要交通工具,深受鄂溫克人的喜愛,他們寧肯讓馬老死,也絕不輕易宰殺。鄂溫克人還善于馴馬,青壯年男子漢們在馬群中穿梭,專門制服性子剛烈的生個子馬。鄂溫克族民間故事中,較為詳細地流傳著捕捉野馬、馴馬的全過程以及時代特征。民間故事是人類童年軌跡的縮影,特別是沒有文字的鄂溫克族,更為重視口頭流傳下來的民族民間文化。
在《馬的故事》中,烏熱爾圖就寫出了鄂溫克人對馬的關心和喜愛,以及馬對鄂溫克人的重要性,同時,馬在一定程度上擁有鄂溫克人的情感投射。小節(jié)《兔褐馬》講的是兔褐馬被牧人賣去偏遠的山谷,在新的牧場煎熬著度過時光,幾次三番跑回曾經(jīng)的主人所在的牧場,最終成功的故事。故事中將馬對家的懷念表達得極致,多處細節(jié)體現(xiàn)出兔褐馬的堅韌,例如它被生牛皮編的蹄絆牢牢地連在了一起,使它只能踏著碎步一寸寸向前移動,但最終還是回到了家鄉(xiāng),兔褐馬就像天涯重歸故里的浪子,重回故鄉(xiāng)的懷抱。這種戀群與戀家也感動了老牧人,鄂溫克人有著基于萬物有靈論的強烈精神傳統(tǒng),相信所有事物,包括動物、植物和自然現(xiàn)象,都具有精神本質。鄂溫克人相信,土地、動物和祖先的靈魂引導他們踏上旅程,保護他們免受傷害。
二、人文地理環(huán)境對烏熱爾圖作品意象及藝術風格的影響
在過去的20年中,地理學者們對各種文學形式的興趣不斷增加,他們把這些形式看作是研究地理景觀意義的途徑。文學中充滿了對空間現(xiàn)象進行描寫的詩歌、小說、故事和傳奇,它們體現(xiàn)了對空間現(xiàn)象進行理解和解釋的努力,所以考察描寫地區(qū)的作家來探索和揭示人與地理之間充滿感情的關系非常重要。如達比關于哈代筆下的西撒克斯的評論:作為一種文學形式,小說具有內在的地理學屬性。小說的世界由位置和背景、場所與邊界、視野與地平線組成。小說里的角色、敘述者以及朗讀時的聽眾占據(jù)著不同的地點和空間。任何一部小說均可能提供形式不同,甚至很有價值的地理知識,從對一個地區(qū)的感性認識到對某一地區(qū)和某一國家的地理知識的客觀了解。
如果我們想獲得對某個地方的“感覺”的描述,我們更會選擇小說而不是地理讀本,人文地理學的學者們很快意識到,文學作品中的描述同樣涵蓋了對地區(qū)生活經(jīng)歷的分析。在這一方面,我們可借助小說研究描述中的地方的感受,或領略用文字描繪出的地方。這些充滿想象的描述使地理學者認識到了一個地方獨特的風情,一個地區(qū)特有的“精神”。正如海德格爾所說的:“地理學者不會從詩歌里的山谷中去探索河流的源頭?!?/p>
烏熱爾圖的作品極具民族特色,一個主要的表現(xiàn)就是對民族生活的描寫,展現(xiàn)了濃郁的鄂溫克族文化。他的作品主要描寫了鄂溫克人的生活、傳統(tǒng)文化和歷史傳承等方面。在他的作品中,經(jīng)常出現(xiàn)鄂溫克族的傳統(tǒng)服飾、食物、住房以及民俗活動等元素。他的小說《最后一次出獵》中,生動地描繪了蒙古族牧民的生活方式,他們在廣袤的草原上放牧、生活,與自然和諧共處。《獵犬》中,則展現(xiàn)了蒙古族婦女的生活狀態(tài)和傳統(tǒng)文化,描寫了她們在家庭中的地位和作用。此外,烏熱爾圖的作品還突出了鄂溫克族的歷史和文化傳承?!镀卟骊鹘堑穆埂分?,通過描寫主人公繼承父親的獵槍,同時也象征著繼承父親的打獵手段,展現(xiàn)了鄂溫克人生存技能的一種傳承。
《薩滿,我們的薩滿》則直接書寫了鄂溫克人的信仰,薩滿文化形成于原始公社后期,具有明顯的氏族部落宗教特點。薩滿文化的內容有祖先崇拜、圖騰崇拜和自然崇拜。各族間無共同經(jīng)典、神名和統(tǒng)一組織,但有大致相同的特征。相信萬物有靈和靈魂不滅?!侗狈酵ü潘沟纳鐣M織》中記載,一旦鄂溫克人的孩子身體衰弱,像是要生病,鄂溫克人就會請來一位好薩滿,讓他將孩子的靈魂取走,一直保管到孩子康復。
這篇小說主要講述了一個老薩滿達老非的故事,最終這位具有超常感知力的達老非為自己安排了一個“歸宿”。小說中生動形象地描寫了達老非的裝扮以及施展“神力”的過程。首先提到了達老非本人的氏族譜系和薩滿的師承關系,還有達老非的裝扮,“站在顯露出一角的圓錐形樺樹皮帳篷旁,身著薩滿神袍,那很有氣勢的神帽上嵌著鐵制的三叉鹿椅角,一把密集的纓穗遮蓋了他的臉,只有他的右眼從一指寬的縫隙中閃露出神秘的目光”?!八菫槲?,為我那可憐的難以預測的未來舉行的儀式。他身著神袍,將那表明他作為薩滿等級和神威的鑲有鐵制的六叉特角的神帽戴在頭上”。“我”感受到了薩滿的力量和權威,“站在孤寂的松林里,迎著破碎的落日,他對我說。在那一片血色的余暉中,我的心靈一下子領悟到‘薩滿的神威,體味到在人和山野,還有在你不可觸摸的神秘時空之間,‘薩滿到底意味著什么”。作品將薩滿文化以傳神的筆觸書寫出來,有利于深化讀者對這一古老而神秘的文化的理解和認知,成功地展現(xiàn)了薩滿文化的獨特魅力,讓更多的人了解和關注這一文化遺產(chǎn)。在當今社會,隨著現(xiàn)代化的推進和全球化的沖擊,許多傳統(tǒng)文化都面臨著逐漸消失的風險。而作品通過藝術的形式,將薩滿文化呈現(xiàn)在讀者面前,無疑為這一文化的傳承和發(fā)展注入了新的活力。同時,作品所展現(xiàn)的薩滿文化也具有一定的現(xiàn)實意義。它所蘊含的敬畏自然、尊重生命、追求和諧等價值觀,對于我們當今社會依然具有重要的啟示作用。
三、結語
烏熱爾圖作品傳達出的民族特色與地理之間密不可分,這種聯(lián)系不僅體現(xiàn)在他對自然環(huán)境的細膩描繪上,更體現(xiàn)在他對民族精神的深刻詮釋中。他的作品常常將鄂溫克族人的生活與廣袤的森林、草原緊密相連,通過對自然景觀的生動描繪,展現(xiàn)了鄂溫克族人對自然的敬畏與依賴。同時,他也深入挖掘了鄂溫克族的文化傳統(tǒng),將其與地理環(huán)境相結合,展現(xiàn)了這個民族獨特的生存智慧和精神風貌。
地理給人類提供了一個廣闊的空間,使人類能夠反復地出入于自然和人文之間。在特定的地理環(huán)境中,地理意象與特定的地理具象相對應,融合創(chuàng)作者主體的情志,因此產(chǎn)生特定的情感。但是每一篇現(xiàn)在所能觀賞到的具體文本都在不斷接受著當時以及后世接受者的建構與解構。所以,在烏熱爾圖的作品中,作者不僅在描寫一個地理意象,同時以個體的審美經(jīng)驗和生命體驗為地理意象賦予多重內涵。
作者簡介:李瑩(1997—),女,碩士研究生在讀,中國現(xiàn)當代文學專業(yè)。方永潔(1998—),女,碩士研究生在讀,研究方向:中國現(xiàn)當代文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