龍巧靈
“他們后來還鬧過好幾回,最嚴重的那次,那伙賊人竟將顧閣主虜了去……”
穆知黎的話,將自己和穆風都帶回了那段慘痛的回憶里。那也是他來到長安進入清風閣后,最痛心的一段時光。
粟特人的商隊屢屢折在清風閣成員手中,這自然引起了河?xùn)|賊首的注意。那廝本是粟特人,因母親改嫁中原人,改姓了安。
“顧閣主到底年紀大了,中了他們下的奇毒,加之腿上又有傷,便落在了他們手中……”穆知黎表情痛苦,不愿再說下去。
那次行動,清風閣殺敵上千,可自己人也死傷過半。
顧閣主被擄走后,穆知黎便和師兄盛豐計劃去營救。奇怪的是,無論他們怎么努力,都打探不到顧閣主被關(guān)在何處。而穆風呢,則覺得自己什么忙都幫不上,只能干著急。
直到有一天,在清風閣的亭子里,穆知黎從一只受了傷的信鴿腿上取下來一張字條,內(nèi)容竟是要他們閣中弟子前去給老閣主送行!
“剛知道消息時,你哭得肝腸寸斷,可臨走時,卻又神色鎮(zhèn)定,跟我說,到時候就是一命換一命,也要將顧閣主救出來……”穆知黎欣慰地看著穆風,一如當年顧閣主看著他一般,“逆境果然讓人成長,你沒有讓我失望,小風。”
他多想現(xiàn)在還能有顧閣主時常提點自己啊,可閣主的生命卻永遠停留在了那個日頭慘白的下午。
那日,盛豐、穆知黎、穆風一行三人行蹤十分隱秘,站在圍觀的群眾中,毫不起眼??砷w主的氣度,即便是身戴枷鎖也不減半分。他的目光在四處搜尋,好像在找什么人。
“我說顧大閣主,你就死了這條心吧,不會有人來救你的!再說了,你們清風閣這般賣命,含元殿內(nèi)醉生夢死的皇帝知道嗎?”
穆知黎在場下聽著,這一字一句如利刃劃破胸膛,悲痛難忍。他不是不知道街頭巷尾都在傳皇帝專寵貴妃的宮闈秘事,可沒想到如今竟傳到了賊首耳朵里。同時,他還要死死按住如彈簧般想要沖出去的穆風,因為這時候,顧閣主恰好與他四目相對,他讀出了閣主眼神中拒絕的意思。
“清風閣,本就是長安城中的一把劍,今日我雖赴死,但終有后來人,要取爾等項上人頭!”顧閣主說完,便被殺害了。
“閣主離世后不久,盛豐師兄也在一場行動中英勇就義,清風閣便只剩下十幾個弟兄了……”
穆知黎和穆風一路南下,因河道密集,早已改走了水路。長江之上,大船晃晃悠悠的,又加上夜來風急,那盞案頭的油燈總是搖搖欲滅,像極了黎和穆話中清風閣后來的情形。
后來的事,穆風都知道了:“阿兄當了閣主,鴻臚寺又撥了新人,清風閣恢復(fù)了一絲生機。可那伙河?xùn)|賊人竟在這時破了東都洛陽,直逼長安而來……”
“是啊!”穆知黎長嘆一聲。
長安承平日久,城門守衛(wèi)竟毫無抵抗力,讓賊人們輕易進入。
一夜之間,偌大的長安城,褪去了昔日的繁華,賊人們四處燒殺搶掠,濃濃煙霧遮天蔽日,經(jīng)久不散?;实垡矀}皇出逃,都城變了空城。
可就算是到了最后關(guān)頭,清風閣都沒有接到朝廷撤退或留守的政令。
穆風忍不住插嘴道:“現(xiàn)在想來,怕是皇上也無暇自顧了吧?”語氣里滿是嘲諷。
話雖如此,但穆知黎從未忘記顧閣主臨終前說的那句話。他打定了主意,要以一閣之力守住長安,能護一日是一日。于是他頒布閣主令,命閣中眾人不得擅離長安,各自潛伏。
“望諸位始終牢記閣主臨終遺言,做那把直取賊人首級的利劍!”
“阿兄,我現(xiàn)在明白了,長安不只是達官貴人的長安,還是老百姓的長安!”
穆知黎甚是欣慰,他還像從前一樣摸摸穆風的頭,伸出手的那一瞬,才發(fā)現(xiàn)已是八年之后了。
那時,從馬嵬坡傳回長安的兵變的消息,著實讓穆知黎驚著了,但細想之下,也是合乎民意——
皇上漸老,只圖享樂,可將士們皆是百姓子民啊,他們也在思考,自己是否還要對一個頭腦糊涂、擅用奸臣權(quán)相的人盡忠。畢竟在長安城里,他們的父老正受賊人欺辱,苦不堪言。
“當然,‘水能載舟,亦能覆舟!”穆知黎喝了一口茶,說。
穆風覺得,阿兄書讀得多就是好,說話總能切中要害。后來,民心盡失的老皇帝果然再無人支持,他的兒子在靈武即位,并集結(jié)軍隊一路向東殺回長安。
“長安有救了!”穆知黎得到消息后,抱著一壇燒酒,喝到了天亮。
新帝登基,他親自接見了長安禁軍統(tǒng)領(lǐng)等人,穆知黎也在其中。
得知清風閣諸人從賊人手中探得情報,并聯(lián)合駐守長安的零散禁軍,組織暗衛(wèi)進行多番刺殺后,年輕的皇帝落下了感激的眼淚:“深謝諸卿不棄長安,請受朕一拜!”
雖說人生滄桑,然則正道猶在。長安禁軍歸位,穆知黎又將清風閣隱于鬧市之中。
“不過阿兄也真是的,竟讓我們在閣中種起菜來……”
穆風少年意氣,他渴望上陣殺敵,哪能甘于拿起鋤頭種菜呢。
“那你一定記得我跟你說過‘三軍未動,糧草先行吧?”
“哈哈,是了是了,聽說是給前線將士種軍糧,我腳后跟都更有勁兒了!”
穆知黎當然知道,現(xiàn)在的穆風可不像當初那樣“好糊弄”,后面絕對有問題在等著他呢。
“可是,阿兄,如今長安如此太平,你我為何又要離開長安呢?待在都城不好嗎?”這個問題穆風還記著呢。
穆知黎嘿嘿笑了兩聲,把話題岔開了。
一連半月的行程,終于要到益州碼頭了。
船靠岸后,穆知黎找了一家飯館,指明要吃宮保雞丁和水煮魚:“這是我家鄉(xiāng)的名菜,小風,你也嘗一嘗,看可不可口?!?/p>
穆風心中疑惑未解,還一直揪著問穆知黎為何不待在長安。
“哈哈,我說小風啊,都到益州了,你還在問這個問題,我看你是不知道答案不罷休?。 ?/p>
穆風嘿嘿笑著,于是,他們兄弟二人邊吃邊聊了起來。
“顧閣主曾說,‘在亂世,清風閣是長安城的一把隱形利刃;那么在盛世,我寧愿它成為真正的一陣清風。再說了,閣中諸人殫精竭慮多年,也該解甲歸田,回去過過太平日子嘍……”
一如現(xiàn)在的他——想把刀口舔血的日子全都留在長安。當然,若來日一旦烽煙再起,他還是會做回那把最鋒利的劍,殺回千里之外的長安。
“那,阿兄,你可想好要做什么了嗎?”
穆風的話,把穆知黎從滿腹思緒中拉回,他怔了一下:“啊?阿兄倒是還沒想好。小風,你呢?”
“我嘛……倒是想開一家真正屬于我們的食店。名字我都想好啦,就叫‘穆家食店。您還來給我做賬房先生,可好?”看來,穆知黎這輩子真的和賬房先生結(jié)下不解之緣了!
益州多山,云霧氤氳,有時終年見不得幾回太陽??赡轮枳钕矚g這樣的天氣,就像知道黎明終將到來一般,期待著這平淡的歲月,如那多年陳釀,再回味悠長一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