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娟

· 01 ·

藏，有躲藏的意思，也有收存的意思，請你以“藏”為話題寫一篇作文，字?jǐn)?shù)600字左右。

上課鈴響了好一會兒，王冬冬還望著語文試卷發(fā)呆。

今天的語文課是一節(jié)習(xí)作課，作文題目布置下來了，語文老師簡單重復(fù)了幾句答題的格式要求，便把作文紙發(fā)到了學(xué)生的手里。

按照以前，王冬冬寫作文可謂手到擒來，平時他看書不少，下筆時也不用擔(dān)心無話可講?？墒墙裉爝@個作文題目偏偏難住了他。

說到“藏”，王冬冬不是沒得寫，是太有得寫了。他的腦海里第一個浮現(xiàn)出的便是外婆：外婆七十多歲了，個子不高，干瘦干瘦的，頭發(fā)雖灰白卻閃著光，走路時腿腳顫巍巍的。外婆話不多，倒是喜歡笑，她笑起來時，眼角的皺紋硬生生地擠在一塊兒，缺一顆門牙的“黑洞”完全暴露出來，顯得有些滑稽。

外婆一直沒和王冬冬一家三口生活在一起，直到最近兩年，眼看王冬冬升入了小學(xué)高年級，爸爸和媽媽工作忙得轉(zhuǎn)不過來，只好把在老家的外婆接過來。有外婆里里外外照應(yīng)著，家里頭也不至于太忙亂。

王冬冬對外婆是陌生的，因為他很少回老家。好不容易回去一次，外婆一見到外孫，嘴就合不攏了，拉起外孫的手，一直笑，這兒摸摸，那兒瞧瞧，怎么看也看不夠。

那么，外婆又是怎么和“藏”字扯上關(guān)系的呢？

王冬冬想到這兒，又開始頭疼了。自打外婆進(jìn)了家，王冬冬就發(fā)現(xiàn)外婆有喜歡藏東西的習(xí)慣。媽媽書架上的小擺件，化妝臺上的瓶瓶罐罐，外婆看到啥像樣兒的東西，準(zhǔn)會第一時間藏起來。爸爸放在臥室里的建筑工程文件，外婆看到了，也準(zhǔn)會第一時間藏起來。王冬冬的東西就更別說了，小到拼插積木玩具，大到滑板車、平衡車，外婆只要看見了，覺得是個難得的寶貝，都會藏起來。

所以，在家里頭，總是聽見這樣的聲音——

“媽，我書架上新買的簽字筆怎么不見了？”

“媽，我放在臥室里頭的那份資料冊怎么不見了？”

“外婆，您把我新買的羽毛球拍藏在哪兒了？”

……

這些問題自然難不倒外婆，她會不緊不慢地從抽屜里找出一個泛黃的筆記本。外婆的記性不大好，藏了啥東西，放在了什么位置，她都會一一記在筆記本里，然后對照一查，就能把東西找出來。

東西一找出來，外婆準(zhǔn)會說：“急什么呢，東西就在這兒呢。這么好的東西放在那個地方多容易丟呀。我替你們放在了安全的地方，這樣就不會丟啦。”

外婆說得很有道理。

可找不見東西的滋味一點兒都不好受。

想到這兒，王冬冬的眉頭又皺了起來，習(xí)作課的時間已經(jīng)所剩無幾，他還一個字沒寫呢。

“怎么了，冬冬？這個作文題目難住你了？”班主任出現(xiàn)了。

“??？是的，老師。這個題目是有點兒難?！蓖醵仡^一看是班主任，頓時緊張起來，回答得磕磕巴巴。

班主任笑了笑，隨后提高了嗓門兒，對著全班同學(xué)說：“今天的作文能寫完的可以交上來，如果還想再改一改的，最晚明天早讀前交齊?！?/p>

“好！”同學(xué)們喊聲不小。

聽班主任這么說，王冬冬放下了被握得汗淋淋的筆，人也松了一口氣。

· 02 ·

晚上回到家，做完了其他學(xué)科的作業(yè)，王冬冬坐到書桌前，開始冥思苦想課上未完成的作文題。

這晚，家里只剩下王冬冬和外婆。爸爸出差了，媽媽需要在學(xué)校里盯學(xué)生們的晚自習(xí)。屋里很安靜，偶爾傳來幾聲外婆進(jìn)進(jìn)出出掃地的聲音。

時間有限，王冬冬決定不寫外婆了，轉(zhuǎn)而寫起了爸爸愛集郵的故事。集郵嘛，當(dāng)然也和收藏有關(guān)，這自然也是扣題的。

就在王冬冬的作文寫到一半時，屋子里停電了。

“哎呀，外婆——這是怎么一回事兒?。俊蓖醵钡弥倍迥_。

“好像是咱們單元的電閘出了問題。夏天是用電高峰期，家家戶戶都開著空調(diào)，電閘自然承受不住了?！蓖馄琶Ψ畔聮咧?，去外頭打聽了一番，她的這個回答多半是鄰居阿姨的原話。

“什么時候才能修好?。课业淖鳂I(yè)還沒寫完呢！”王冬冬更急了。

“別著急，咱們等等。你渴嗎？外婆給你倒杯水?！蓖馄耪f完，摸著黑，顫悠悠地走進(jìn)廚房。廚房的窗戶口是有些光的，外婆借著光，給王冬冬倒了一大杯水。

王冬冬猛喝了幾口水，皺著眉頭，躺在了床上。天熱得很，很快，王冬冬出了一頭汗。

“天這么熱，肯定也睡不著吧？外婆給你扇會兒扇子?！蓖馄拍昧艘话汛笃焉冗M(jìn)了屋，坐到床前，開始給外孫扇扇子。

“快睡吧。明天外婆一早叫醒你，把作業(yè)補(bǔ)上?！蓖馄派壬茸拥膭艃嚎烧娌恍。瘸鰜淼娘L(fēng)呼呼的。

王冬冬只好點點頭，閉上眼睛，想起那篇他還沒有完成的作文。想到了“藏”，他不覺又想起了外婆愛藏東藏西的習(xí)慣。

“外婆，有個問題我很想問您。為什么您那么喜歡藏東西呢？您把東西藏起來了，我們找起來也費勁兒呀。”王冬冬問。

外婆沒回答，只是笑。

“外婆，有人藏過您的東西嗎？您找不著東西的時候是什么心情呀？”黑夜里，王冬冬睡不著，他想聽聽外婆的故事。

“別說，還真有。我像你這么大時，養(yǎng)過一只毛色黑亮亮的小土狗。我可喜歡那只小土狗了，它聰明又通人情，我去哪兒，它就跟我到哪兒，陪我趕夜路，陪我打莊稼。有那么一回，我放了學(xué)，怎么也找不見它了。我去問我大哥，大哥告訴我，他把小土狗藏起來了，藏到了一個特別神秘的地方?！?/p>

“什么地方？”王冬冬忙問。

“我也很想知道。于是，我拼命地找啊找啊——山坳里、土坡上、麥田里、泥巴溝里，只要能想到的地方都找遍了。”

“最后找見了嗎？”王冬冬很期待。

外婆搖了搖頭，說：“后來，我偶然聽見我娘對我爹說，我大哥把小土狗給賣了，還用賣來的錢換了一件新衣裳，不為別的，只為他在學(xué)校里穿破舊的衣裳老是被人笑。我娘不讓我爹對我說起這件事，怕我聽了傷心?！?/p>

外婆忽然不說了。

“然后呢？”王冬冬小心翼翼地問。

“我聽了這話，躲在屋里頭哭了一整宿。從那之后，凡是我覺得重要的東西都喜歡藏起來，生怕讓大哥看見，又拿了去。沒想到，現(xiàn)在人老了，愛藏東西的壞毛病更厲害了。以后外婆一定注意，不亂藏東西了?！?/p>

外婆的故事講完了，好像又沒有講完。王冬冬聽著，腦海里想象著小土狗被賣走時的可憐模樣，想象著年紀(jì)小小的外婆一個人躲在黑洞洞的小屋里偷偷哭泣的可憐模樣。

唉，要是當(dāng)年外婆能把小土狗小心翼翼地藏起來該多好呀！

“外婆，我覺得您的故事比我剛才寫的故事好一萬倍。”王冬冬又想起了他那篇未完成的作文。

“外婆哪有你會講故事呀！別想著作業(yè)了，快睡吧！”

外婆笑了。雖然有些累了，但她手中的扇子還是不停地?fù)u啊搖，一直搖到王冬冬沉沉地睡著了。

· 03 ·

王冬冬的作文順利交上去了，還得到了一個不錯的分?jǐn)?shù)。但王冬冬還是很遺憾，自己應(yīng)該寫一個和外婆有關(guān)的故事。

九月，王冬冬升入了六年級，眼看就要小升初了，課業(yè)也變得緊張起來。夏天最熱時，外婆生了場病，住了幾天院，反應(yīng)變得越發(fā)遲鈍了。外婆依然沒有改掉藏東西的習(xí)慣，每天打掃房間時，只要是她覺得寶貝的東西，還是會藏起來。

一家人似乎也習(xí)慣了外婆的這個習(xí)慣，找不到東西了，就請外婆拿出那個泛黃的本子來。外婆念著，家里人找著，自然而然地，東西就找出來了。

一切看似平平靜靜、和和氣氣，可萬萬沒想到，外婆藏東西的習(xí)慣還是給王冬冬帶來了一個不小的麻煩。

事情的起因是王冬冬要參加一所重點中學(xué)的競賽考試，需要準(zhǔn)備好報名用的基本資料，其中最重要的是王冬冬在不同學(xué)科競賽中所獲得的獎狀。那些獎狀原本安安穩(wěn)穩(wěn)地放在客廳茶幾下方的柜子里，可王冬冬再找時，卻不見了蹤影。

“外婆，我的那些獎狀呢？您是不是把它們藏起來了？”王冬冬慌了。

“獎狀？啊，我是有印象的。我應(yīng)該是把它們整理到了一個木頭箱子里。那天我收拾茶幾時，看到那些獎狀就那么隨意地放在抽屜里頭，擔(dān)心要是誰一個不小心，打開抽屜，灑上水怎么辦？我就藏起來了?！蓖馄抛炖镆贿吥钸吨?，一邊開始尋找起木頭箱子來。

“哎呀，木頭箱子呢？我記東西的本子呢？你看看我，居然想不起把它們放哪兒了？”找了半天，啥也沒找出來，外婆急了。

“都怪您，什么東西都喜歡藏藏藏！我的獎狀又不是您的小土狗，您藏它們干什么呢？”王冬冬氣得哭出聲來，順著肚子里的氣，冒出了這些難聽的話。

王冬冬的大嗓門兒引來了正在隔壁整理資料的媽媽，媽媽跑過來，很快弄清楚了狀況。

“冬冬，你對外婆這么喊可不對。外婆身體不好，小心把外婆氣病了?！眿寢寯v起正趴在柜子前翻找的外婆。外婆的臉急得通紅，眉頭緊緊蹙在一起?？赡苁敲偷貜牡厣掀饋碛行┭?，外婆的腿一軟，眼前一黑，倒在了沙發(fā)上。

“媽，您沒事兒吧？”媽媽忙上前去看。

“沒事。瞅瞅我這記性，就是想不起來把記東西的本子和冬冬的獎狀放在哪里了。冬冬說得對，我愛藏東西的習(xí)慣真是太不好了。不行，我得再找找去。”外婆懊惱地埋怨自己，本打算起身再去找，卻被媽媽制止住了。

“您這會兒血壓肯定又高了，先躺著吧。我一會兒打電話問問老師，看能不能用電子版的獎狀替換一下。我電腦里還拷貝著一份電子版呢?！眿寢屨f這些話時，特意瞥了一眼站在角落里的冬冬。這會兒，冬冬的氣已經(jīng)消了一大半，見外婆身體有了狀況，嚇得不敢再吱聲了。

媽媽給學(xué)校打了電話，問清楚了要求，開心地告訴外婆和王冬冬，獎狀用電子版替代也是可以的。媽媽用打印機(jī)把電子版獎狀“彩打”了出來，拿給王冬冬和外婆看了，一家人才徹底放了心。

但外婆心里頭的疙瘩，卻在那天結(jié)下了。

打那天之后，外婆不再整理東西了，臉上也很少掛著笑了。她的身體一天比一天糟，秋天結(jié)束時，外婆又住了次院。好不容易出了院，外婆擔(dān)心給孩子們添麻煩，堅持要回老家養(yǎng)病。

外婆回老家那天下了一場小雨，雨水淅淅瀝瀝的，空氣也冷冰冰的。爸爸把外婆收拾好的東西放進(jìn)了車子的后備廂里。王冬冬因為有輔導(dǎo)課，不能跟著爸爸媽媽一起去送外婆了。

外婆上車前，緊緊地握住了王冬冬的手：“冬冬，外婆在家這些日子，藏了你不少好東西，你別怪外婆。你要是好好找，興許都能找著。要是找著了，別忘了跟外婆說一聲?！?/p>

這是外婆離家前說的最后一句話，也是外婆留給冬冬的最后一句話。

那年冬天特別冷，外婆身體弱，吃了很多藥，也沒能熬過去。

外婆離開后好一陣子，王冬冬想起外婆，想到她已經(jīng)去了另一個世界，還是覺得異常不真實。明明夏天時，外婆還坐在他的床頭，不停地給他搖扇子，講那遙遠(yuǎn)的故事，現(xiàn)在怎么說不見就不見了呢？

王冬冬閉上眼，似乎還能看見外婆那瘦小的身影，她微笑著，穿戴齊整，精神頭兒十足地拿著掃帚清掃著家里的邊邊角角。

這么一想，王冬冬總覺得，外婆就在身邊。

· 04 ·

時間繼續(xù)向前走著。王冬冬的成績一直很穩(wěn)定，是班上的尖子生。這樣穩(wěn)定的發(fā)揮讓王冬冬在小學(xué)的最后一個暑假收獲了一張市重點中學(xué)的錄取通知書。過了暑假，王冬冬就要成為一名中學(xué)生了。

爸爸媽媽為了慶祝王冬冬升入了一所好學(xué)校，特意為兒子定制了一套新書架和書桌。書架和書桌都是王冬冬喜歡的淺色調(diào)。

“冬冬，下午快遞員就要把書桌和書架送過來了，我們先把屋子整理一下。好好打掃打掃，騰出個地方來。”媽媽囑咐王冬冬。

王冬冬點點頭——家里頭已經(jīng)很久沒有全方位大掃除過了。借著給新書桌和新書架騰出地方的機(jī)會，王冬冬和媽媽決定把家里的每個角落都掃個遍，把能搬出來的東西都搬出來。

就在王冬冬挪動沙發(fā)時，一個深棕色的木頭箱子從沙發(fā)和舊書柜之間的一個不起眼兒的夾縫中滾落下來。

木頭箱子早已落滿了灰，變得灰蒙蒙的。

王冬冬心里一顫，想起了外婆，想起外婆曾說過，她的的確確把那些獎狀都放進(jìn)了木頭箱子里。

王冬冬俯下身子，用手邊的抹布擦了擦木頭箱子。木頭箱子上有一個可按動的圓形紐扣，王冬冬輕輕一推，便把它打開了。

果然像外婆說的，箱子里面藏著王冬冬的一大沓獎狀，每一張都用一層薄薄的塑料皮包裹著，每一張都是平平整整的，然后統(tǒng)一用一個大夾子夾在了一起。

“獎狀找到了！”王冬冬輕喊了一聲。

話音剛落，他忽然想起，外婆曾告訴他，如果找到了她藏起來的東西，可別忘了告訴她。那藏起來的東西，指的就是這些獎狀吧？

現(xiàn)在，這些獎狀找到了，如果外婆還在，她那顆懸著的心也會踏實下來了吧？

王冬冬小心翼翼地拿起獎狀，沒想到，它的下面竟然露出了一個泛黃的筆記本。它的出現(xiàn)，讓王冬冬一下子明白了：原來外婆整理獎狀時，忘記了拿走本子。那會兒，外婆多半是臨時有事，便把木頭箱子匆匆藏在了沙發(fā)和舊書柜的夾縫之間，再回來時，竟忘記放在哪兒了。

外婆總是這樣的，她著急出門時，總愛忘事兒。

王冬冬翻開本子，一頁又一頁地翻，本子就快寫滿了，在最后一頁，外婆是這樣寫的：

今天上午，發(fā)現(xiàn)了冬冬的獎狀，有幾張獎狀泛了黃，還折了角，我都把它們整理好了。這些獎狀都是冬冬的寶貝，可不能丟！這些寶貝放在沙發(fā)邊的木頭箱子里，如果冬冬問起，就告訴他在這個木頭箱子里找。

外婆的字歪歪扭扭的，但每個字都是一筆一畫寫成的，寫得格外清晰、認(rèn)真。

“謝謝您，外婆！”

王冬冬合上本子，小心翼翼地把它藏進(jìn)了箱子里，也悄悄地藏進(jìn)了心里。

（本文獲得2023年《東方少年》年度重點作品扶持項目小說組優(yōu)秀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