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維樑
杜甫旋緊了中文
八年的安史之亂雖然結束,杜甫仍然在支離漂泊之中。他流落在夔州,年邁多病,抑郁寂寞?!霸诮?,看著一叢叢的菊花,開了一次又一次。兩年了,我流下眼淚,像從前那樣。所乘的一葉孤舟系在岸邊,要乘著它返回故園??;我的心就由這葉孤舟牽系著。”
杜甫思前想后,“漢朝的一個皇帝,見有日食地震,問匡衡,到底是否施政有得失呢,匡衡上書提意見。我則為了營救吃了敗仗的房琯,上書當今的皇帝??锖獾囊庖姭@皇帝采納,且升了官。而我,杜子美啊,卻沒有這樣的美事:不但幫不了忙,且被貶了官,薄了功名。也還是在漢代,博學的劉向專研經書,著作流傳于世。我仕而不優(yōu)則學,自問讀書千萬卷,卻連傳授經學的事,也與愿望相違。我還要致君堯舜上,還要力正乾坤?”
政治和學術,都不得意;不過,杜甫在朝廷也曾短暫風光過?!皩m殿金碧輝煌,天子上朝了,在御座上,先有雉尾扇障著他;宮扇慢慢移開,穿著龍袍的天子容顏顯現(xiàn);這時,陽光照射下來,龍鱗閃爍生輝。我看到了威儀的圣顏,我看到了威儀的圣顏!我就在文武百官之中!”
而現(xiàn)在,杜甫在江邊,故園歸不得,京師去不成?!拔以涀∵^的長安啊,多大氣的都會,多美好的環(huán)境。地靈人杰,倉庫充盈。遍地甘香的稻米,鸚鵡怎樣啄食也啄不完。鳳凰這美麗祥瑞的鳥,也飛來了,就棲息在碧綠的梧桐樹上。鳳凰似乎要成為此地的永久居民。
上面的幾個情景,杜甫寫入詩中,只用了四組文字,每組兩句:
叢菊兩開他日淚,孤舟一系故園心。
匡衡抗疏功名薄,劉向傳經心事違。
云移雉尾開宮扇,日繞龍鱗識圣顏。
香稻啄余鸚鵡粒,碧梧棲老鳳凰枝。
杜甫是經濟天才,最能發(fā)揮資源(語言)的最大效能(最豐富的含義),把情意景象提煉、濃縮,作最典雅工麗的處理。這四雙句子,引自子美美麗而悲傷的千古名詩《秋興八首》。是對偶句,位于律詩的中間位置。在盛唐眾多著名詩人中,杜甫的律詩寫得最多。律詩這一形象飽滿、格律嚴整的體式,在杜甫的工筆下建立。
當代景仰杜甫的詩人余光中,轉益多師,學習古代詩文,鍛煉出自己創(chuàng)意豐盈的美麗中文,就是他所說的“倉頡所造、許慎所解、李白所舒放、杜甫所旋緊、義山所織錦、雪芹所刺繡的中文”?!岸鸥λo”,正是經營上面一類律詩詩句的形容。與杜甫一樣,余光中也是語言藝術的宗匠。余光中的名詩《鄉(xiāng)愁》,就刻石立于成都市的杜甫草堂里。我覺得,此刻石象征了對語言藝術的敬意。
今年世人紀念狄更斯200周年誕辰,也紀念杜甫1300周年誕辰。我說過,紀念作家最重要的方式之一,是閱讀、是朗誦他們的作品,認識他們對人文的貢獻,包括對語言藝術的貢獻。杜甫旋緊了中文,讓我們開動唇舌,朗讀并欣賞他的詩歌杰作。
寫于2012年秋天
杜甫不悲秋
9月上旬的華南和華東,氣溫仍然常在30℃以上。游覽上海世博會那幾天,我這個“唯涼”(維樑)主義者,只覺得甚熱。莫不是全球暖化在繼續(xù)肆虐?到了10月中旬,較南的地方,秋天也應該來了:金風送爽,秋陽溫柔,我們精神暢快,過日子如飲醇酒。散文家蔡思果在《香港之秋》中迎接秋天、珍惜秋天,幻想把秋光儲存在保險箱,一片一片留待冬、春、夏季分期提出來享用。
在較北的地方,秋天不一定是金了:在古人心目中,可能已淪為銀、為銅。宋玉說“悲哉秋之為氣也,草木搖落而變衰”;歐陽修說秋天“摧敗零落……常以肅殺為心”;柳永喜歡春色爛漫,不堪“冷落清秋節(jié)”。杜甫則低吟“萬里悲秋常作客”。杜子美盡心盡力于詩歌藝術,常??嘁?;他的《登高》一詩,真是又苦又恨的悲吟,在秋天:
風急天高猿嘯哀,渚清沙白鳥飛回。
無邊落木蕭蕭下,不盡長江滾滾來。
萬里悲秋常作客,百年多病獨登臺。
艱難苦恨繁霜鬢,潦倒新停濁酒杯。
當時安史之亂剛結束,國家元氣大傷,杜甫漂泊流離,棲遲在長江三峽附近。五十多歲了,糖尿、風濕等病交侵(這些疾病名稱是現(xiàn)代學者考證后用的);除作詩外幾乎一事無成,而他的詩知音甚少。子美獨自登高,感慨萬千,人生不美。古人對這首七言律詩,交相稱譽,認為“萬里悲秋常作客,百年多病獨登臺”兩句中,就有多層意義:不在溫暖的家而在外“作客”,一層;“?!弊骺?,二層;在悲哉“秋”之為氣也的季節(jié)作客,三層;家園和京城,在“萬里”之外,四層;像陳子昂那樣古人來者都不見、愴然涕下地“登臺”,五層;“獨”自登臺,六層;當時有“病”在身,七層;“多”病,八層;年逾半百(夸張地說“百年”),老了,九層。悲哀一層深似一層,以至九層,身心幾乎陷于九層地獄,至少是煉獄(意大利詩宗但丁《神曲》中的地獄inferno和煉獄purgatorio各有九層)。歐陽修認為詩文“窮而后工”,杜甫窮困如此,心思氣力都用于苦吟,乃成就了杰作。
張愛玲《桂花蒸·阿小悲秋》中那個20世紀40年代在上海幫傭的蘇州娘姨,9月熱過后,天氣轉涼了,竟悲起秋來;千多年前多愁善感、境遇艱苦的“阿大”—大詩人杜甫—怎能不悲?
現(xiàn)代人拜科技之賜,酷暑寒冬都可以過舒適日子,何患于溫帶寒涼的秋天?古代的富貴人家,秋冬當然也可以避凍避寒,仍然“樂活”(Lohas)。杜甫如果在開元天寶年間,像李白那樣有唐玄宗御手調羹的禮遇,而且“百年歌雖苦,處處有知音”,他豈會悲秋?
如果他仍“樂活”于今日,詩名傳遍海內外,他牽著夫人的玉臂,健步如飛,且飛來飛去,到處有知音和粉絲簇擁,香港的大學把榮譽文學博士學位頒予他,臺北的“中央圖書館”舉辦杜甫詩國際研討會,深圳為他舉辦“夢典”詩樂晚會,上海世博的“城市:讓生活更美好”主題館展示他“廣廈千萬間”名句,與莎士比亞的“城市即人”(What is the city,but the people?)雋語并列,子美要遠赴深秋的英國,踏著沙沙作響的金黃落葉,在愛芬河邊與威廉兄(莎翁名William)飲酒論文雄哩,他神清氣爽如金秋,又怎會悲秋?
[附注] Lohas 即是Life of Health and Sustainability,意為健康和可持續(xù)的生活方式,中國臺灣翻譯為“樂活”。
寫于2010年秋天。
春天,杜甫草堂來了客人
子美可有美美地胖過?
我看過的杜甫畫像和塑像,都符合相傳為李白所描寫的“太瘦生”形態(tài)。真是太瘦了。經歷亂世、憂國憂民、壯志未酬的杜甫,多病體瘦,是有其情理的。我卻一直有疑問,難道子美沒有美美地胖過嗎?在成都草堂時期的詩人,生活較為安定,身體應該賺些斤兩吧??墒牵覛v次在成都的杜甫草堂看到的畫像和塑像,仍都是可做纖體廣告的模特兒。
公元759年48歲的杜甫,在流離漂泊之后,“高壁抵嵚崟,洪濤越凌亂”,終于從艱難的蜀道,來到富饒的蜀地;翌年在朋友資助下,筑建了一座草堂。正如曾棗莊在《杜甫在四川》一書中所說:“在這塊氣候宜人、草木豐茂、百花鮮艷、百鳥爭鳴的安靜、恬適、富饒的平原上有了一席安身之地,其心境當然非常悠閑自在……大有‘使老人復少之勢?!痹诔啥疾萏眠@幾年,是杜甫一生中難得的快樂時光。他所寫的詩也少有《悲陳陶》《北征》“三吏”“三別”那類批判現(xiàn)實主義作品,而有《堂成》《江村》《春夜喜雨》《江畔獨步尋花》《客至》等怡悅的篇章?!犊椭痢肥瞧哐月稍?,如下:
舍南舍北皆春水,但見群鷗日日來。
花徑不曾緣客掃,蓬門今始為君開。
盤飧市遠無兼味,樽酒家貧只舊醅。
肯與鄰翁相對飲,隔籬呼取盡余杯。
《客至》附有杜甫自己的注釋,注云:“喜崔明府(縣令)相過?!逼渲械摹跋病弊謱嵲诳扇牲c。溫帶地方的春天,繼漫天風雪、山寒水瘦、萬物萎縮的冬天而至,為大地興起了欣欣向榮的生機,為人們帶來了很大的喜悅;對中國人、外國人,莫不如此。中國詩歌中的春天不用說,讓我們看看《英詩金庫》(The Golden Treasury)的第一首詩,即納斯(T. Nash)的《春天》。它有這樣的片段:
春天,美麗的春天,是年中喜樂之君;
萬物欣欣向榮,少女起舞翩翩,
沒有刺骨的寒風,只有百鳥爭鳴。
杜甫有讀書破萬卷之志,如生于今日,他極可能是個博覽中外群書的學者式詩人,極可能看過納斯的這首《春天》。子美不薄今人愛古人,應該也認為東海西海有賢人。我們不妨用西海的理論來看《客至》。春天,在現(xiàn)代文學批評重鎮(zhèn)弗萊(Northrop Frye)的“基型論”(archetypal criticism)架構中,相當于一日中之晨,相當于人的誕生期,相當于神話英雄的復活期,相當于文學類型中的喜劇。杜甫的《客至》一詩,正有喜劇的氣氛。
弗萊(Frye)會說:《客至》呈現(xiàn)“喜劇境界”
弗萊指出,在喜劇境界中,人的世界是社團;團聚、秩序、友誼是常見的(基型的)意象。在《客至》里,我們看到杜甫與崔明府的敘談、飲宴,這正是團聚與友誼的表現(xiàn);蓬門為友而開,此“開”正是開放、友善之意。連鷗群也天天都來,和諧的氣氛十分明顯。
弗萊又認為,在喜劇境界中,動物世界可以是馴良的飛鳥,如鴿子。《客至》寫的是鷗,是可以“相親相近”的水鳥(杜甫《江村》一詩有“相親相近水中鷗”之句)。
弗萊又指出,在喜劇境界中,植物世界是花園之類?!犊椭痢冯m然只輕輕提到“花徑”,并沒有進一步寫到爭妍的百花;不過,我們已大可因此而聯(lián)想到那一片爛漫的錦城春色了。
弗萊又認為,在喜劇境界中,礦物世界是城市,是居所,而非沙漠、廢墟之類?!犊椭痢返牡攸c正是有花木園林的“舍”—草堂。
弗萊又指出,在喜劇境界中,不定型世界是河流,而非妖怪出沒的汪洋大海?!犊椭痢穼懙氖恰八?,大概是草堂周遭的百花潭水、浣花溪水或錦江—多美麗可愛的名字!
弗萊又認為,在喜劇結束時,通常有宴會或者喜慶儀式的場面;這類場面如果不在結束時出現(xiàn),就在結束后馬上出現(xiàn)。他又說:喜劇的特色之一,是在劇終時容納很多人,能容納多少就多少。
至于弗萊的另一論點—喜劇通常以快樂結局—那已是人所共知的了?;仡櫋犊椭痢?,我們發(fā)現(xiàn)杜甫冥冥中又符合了弗萊的理論。此詩的后半部,寫的正是飲宴的場面。草堂離市區(qū)遠,菜肴不豐;詩人又不富有,只好以舊酒饗客(“盤飧市遠無兼味,樽酒家貧只舊醅”),但他竭誠待客,滿懷高興。為了增加熱鬧的氣氛,詩人建議邀請隔鄰的人來喝一杯。崔明府自沒有不同意之理,第七句的“鄰翁”,可說呼之欲出;換句話說,這出不是戲劇式喜劇的“喜劇”,到了最后,人數(shù)是愈來愈多了。
弗萊的“春天—喜劇”說之外,還有“秋天—悲劇”說。弗萊的“四季—四種文類”理論,使我想起我國偉大批評家劉勰在《文心雕龍·物色》的一番話:“春秋代序,陰陽慘舒;物色之動,心亦搖焉。……是以獻歲發(fā)春,悅豫之情暢……”異代異國的兩位批評家,見解冥冥之中如此契合。英國人吉卜林(Rudyard Kipling)說東是東,西是西,東西兩方不相遇。我則認為,盡管東西文化有千百種不相同處,卻也另有千百種相同處,而相同者更多。
草堂可展示“西方視野中的杜甫”
近年成都的杜甫草堂大幅度擴建,游客更多。對中國文化有較大興趣的外國游客,到成都一定會細細游觀草堂。擴建了的草堂,如果有展廳大規(guī)模陳列中外學者的杜甫研究資料,包括“西方視野中的杜甫”之類文獻(如上述用弗萊理論析《客至》),則對“杜甫學”、對中外文化交流的推進,應有貢獻。如果從又文化又商業(yè)的角度出發(fā),則大可開設一間據《客至》而來的“蓬門餐廳”,陳設古樸,供應川菜。廳內有《客至》圖文并茂的介紹,有杜甫詩的配樂吟唱,有一尊不瘦的杜甫塑像—當然不必像想象中的李白那樣胖。
今年我們慶祝大詩人杜甫1300周年誕辰,在仰觀一位“致君堯舜上,再使風俗醇”的詩史之外,也可平視一位“花徑不曾緣客掃,蓬門今始為君開”的詩友。4月下旬筆者將有成都之行,會重訪草堂,走遍整個景區(qū),先尋訪一位“太瘦生”之外的杜甫。
寫于2012年春天
杜甫在香港
洋人也來游覽“豆腐”草堂
有“詩史”“詩圣”之稱的杜甫,一生去過很多地方,其一是成都,那里有草堂。杜甫在草堂住過四五年,這杜工部之屋,一千多年來有過多次修葺和擴建工程。現(xiàn)在的草堂規(guī)模宏大,為國家4A級旅游景區(qū),是我們瞻仰偉大詩人的圣地,我曾多次造訪。人潮中,各地的炎黃子孫濟濟一“堂”自不必說;每次都有“紅須綠眼”的外國游客,手執(zhí)厚重的導游書,來向“Du Fu”致意,指認景區(qū)的樓閣園林。有一次一洋人和我搭訕,把杜甫二字讀成“豆腐”那樣的音,令我莞爾。西方學術界對中國詩圣向來有興趣,雖然其濃度遠比不上中國之對英國“國寶”莎士比亞。今年春天英國廣播公司推出紀錄片《杜甫:最偉大的中國詩人》,頗獲好評,編導講述詩人的生平,鏡頭自然有聚焦于成都,還把觀眾帶到杜甫去過的其他地方,計有西安、鞏義、曲阜、成都、洛陽、天水、夔州、長沙、平江等。
杜甫自幼聰慧,“七齡思即壯,開口詠鳳凰”,鞏義是其出生地;“致君堯舜上,再使風俗淳”,書生渴望入仕,首都長安(今西安)是其理想地;在洛陽與李白“雙星”相遇,傳為美談;草堂對避亂的中年詩人來說,有如桃源,成都成為他平安幸福之都;“老病有孤舟”,此舟停泊的平江是其生命的終點站?!霸娛俏峒沂隆?,杜甫時時處處都寫詩(幾乎像當今喜歡發(fā)動態(tài)到微信朋友圈的人,天天有圖有文發(fā)放);追尋杜甫踏足的土地,是一種詩歌的歷史文化之旅,地就是詩,詩就是地。上述其他地方都有杜甫留下來的或實或虛的“古跡”皆受青睞,往往被視為旅游資源開發(fā)的寶地;最近網上出現(xiàn)圖詩并茂的《跟著杜甫游天水》資訊,天水(古之秦州)馬上引起雅士們“打卡”的興趣。
李白詩贈杜甫只言“酒”和“醉”
據說杭州也是杜甫旅居之地。今年春末在杭州會友,吃飯的地方在“杜甫村”,村內有地鐵“杜甫村站”,文獻稱杜甫在此地住過大約十天。杭州是歷史文化名城,杜甫來過,更添亮色。把盞談笑間,我豪邁放言:香港也有歷史文化,杜甫也來過香港,而且長在香港—意思是杜甫的詩歌藝術和仁愛思想早就來到香港,存在于香港。
即使在英國殖民時期,香港大部分青年學生對草堂詩人杜甫的認識,我印象中,還是多于對愛芬(Avon)河邊的莎士比亞。香港的大學中文系講授杜甫詩、研究杜甫詩,相關的著述頗可觀。學長兼舊同事鄺健行兄,曾在希臘深造八年,獲博士學位,而中國古典文學修養(yǎng)同樣精湛。他探討李白杜甫互贈的詩歌數(shù)量為何多寡懸殊,就很見情理。流傳下來的作品中,杜甫懷贈李白的詩有十四五首,李白懷贈杜甫的詩只得兩首。我讀了鄺氏書后重溫有關詩篇,發(fā)現(xiàn)杜子美贊美李太白的詩,有“白也詩無敵,飄然思不群”“筆落驚風雨,詩成泣鬼神”等名句;太白懷念子美,也見“思君若汶水,浩蕩寄南征”的深情,然而太白二詩的關鍵詞都是“酒”和“醉”,“詩”不與焉。
為什么李白不涉及杜甫的詩,鄺教授有解說。李白比杜甫大11歲,杜甫33歲時與李白在洛陽相遇,當時李白的詩名滿天下,而杜甫在政壇和詩壇都籍籍無名。杜甫兩年后到長安,雖然長安居大不易且大不順,他一住十年,在資訊便利的國際大都會,李白的新作容易流通到京華,讓知音杜甫欣賞到。反過來,李白失意于朝廷,離開長安后這里蹉跎那里流轉,所在地多非名城大邑,杜甫的詩不容易流通到李白處。鄺健行還指出,比李白年長12歲的孟浩然,詩名甚顯,王維、李白等都有詩懷贈孟浩然,但其“詩作都不曾對孟浩然的作品有所論評”。這樣看來,寫詩友而不談其詩,可能是當時的風氣。我或可補充一說:杜甫不僅愛詩,還愛音樂、繪畫、舞蹈等各種藝術,而且樂道人善;他懷贈李白的詩,有“創(chuàng)意”地稱贊“詩兄”作品就不奇怪了。
鄺氏的《杜甫論議匯稿》一書,精到之見很多,如論杜甫光憑安史之亂以前所寫篇章,就可以“站在唐代第一流詩人之列”等。
“四杜”說:聞杜、慕杜、治杜、友杜
香港頗有學者為學既重“提高”,也不忘“普及”,原任香港大學中文系教授的陳耀南博士,在諸多學術專著之外,其《陳耀南讀杜詩》一書,在精要解說作品之際,常引申發(fā)表議論,其文筆與其口才一樣生動風趣;此書自有其學術論著的價值,但貢獻主要在“普及”?!袄疃盼恼略?,光焰萬丈長”,陳教授當然也對杜甫推崇備至,認為人人都要讀杜甫。他說:“對于詩圣,最好是:幼年聞杜、青年慕杜、壯年治杜、晚年友杜?!苯酉聛硭麑θ绾温劇⒛?、治、友加以解釋,又說我們讀杜詩,其“所以應讀、堪讀與耐讀,因為在藝術上,它表現(xiàn)了中國語文最吸引的特色與技巧;在情感、思想上,它顯露了人性的光輝,也透示了人力的軟弱”。
耀南兄縷述杜甫“對朋友、對眾生、對國運、對民命”的深情,也剖示杜甫的好語言。宋代王安石曾論及杜甫和白居易的語言,陳耀南引述其語,并雅致地插科打諢:“正如王安石的名言‘世間俗言語,已被樂天道盡(可惜他沒看過香港八卦雜志),而‘世間好言語,已被老杜道盡?!碑敶腥A學術界,西化者眾多,常常喜歡研究作家和作品如何被“接受”(有所謂reception theory)。我們知道,“接受”之前,先要有“傳播”。陳教授對千年前杜詩的傳播不甚了了,他寫道:杜甫“流落江湖,浮家泛宅在一條破船,又不如今天的艇戶可以拉拉布條示威;連豆腐也三餐不繼,真不知他當年寫了那么多詩,怎樣保存,怎樣分發(fā)!”陳文“接地氣”,這里說的艇戶指香港的“水上人家”,“豆腐”則與杜甫諧音,上文曾提及。
老病窮愁的子美:臨終關懷
很多唐詩讀者大概都回答不了“保存”和“分發(fā)”的問題。我不行,相信另一位尊崇杜甫的詩人余光中也不行。不過,杜甫自珍其作品,余氏對此深信不疑。余光中1974年從臺灣轉到香港中文大學任教授,他在臺灣教的是英國文學,到香港教的是中國文學。他有深厚的中國古典文學根底,臺灣時期已發(fā)表過多篇文章論述唐詩,包括論李賀的長文。當了中文系教授,他接觸古代詩文更多,在創(chuàng)作中常歌詠古代文人。1979年寫的《湘逝》,副題是“杜甫歿前舟中獨白”,并有“附記”一千多字,對杜甫之死加以考證論斷。
余光中根據杜詩“無一字無來歷”地寫道:晚年杜甫“出峽兩載落魄的浪游”,腦中是“秦中的哭聲”“傾洪濤不熄遍地的兵燹”,是“病倒”是“驚潰”是“噩夢”;腦中還有而且更多的是古今的屈原、賈誼、李白、高適、岑參、嚴武,是“李龜年的舊歌”“李娘健舞”“公孫的舞袖”以及“南薰殿上毫端出神駿”的將軍曹霸—杜甫腦袋里裝滿了他敬佩的詩人、畫家、音樂家、舞蹈家。馮至的《十四行集》里有一首《杜甫》,此詩中杜甫的形象并不鮮明突出。余光中不同,《湘逝》處處可見主角的生平事跡,杜甫病懨懨,形象卻是活生生。余氏曾戲稱杜子美的洋名可作“Jimmy”(可能香港的大中學生也這樣開過杜甫的玩笑),《湘逝》卻是情思沉郁的。
比較馮、余對杜甫的書寫,還有話可說。馮至1962年寫《晚年杜甫》,記述詩人在潭州(今長沙)與農夫和漁夫的交往。他同情民間疾苦,為其請命。他們互相幫助,杜甫賣藥,漁夫賣魚,真是相濡以沫。杜甫在此地遇到詩的知音,馮至只簡要敘述。余氏《湘逝》的記敘重心大異于馮文。赴潭州之前,杜甫有“百年歌自苦,未見有知音”的慨嘆,《湘逝》大書老詩人對詩歌及其傳后的關懷。這八十行長詩的最后五行是“漢水已無份,此生恐難見黃河/惟有詩句,縱經胡馬的亂蹄/乘風,乘浪,乘絡繹歸客的背囊/有一天,會抵達西北的那片雨云下/夢里少年的長安”?!霸娛俏峒沂隆保部烧f“詩是余家事”,古今兩位詩人都極為關心“自珍”作品的傳后。寫《湘逝》時,余光中在華人文學界已享大名,《湘逝》中杜甫的愿望,也是現(xiàn)實中余光中的愿望—后來憑著《鄉(xiāng)愁》一詩,愿望成為了事實。
“光芒萬丈”照香江
以上舉隅式略說杜甫在香港如何被“接受”。在香港,盡管因為時代社會和接受者的主觀態(tài)度,“接受”的方式和重心與內地難免有異;然而,“光芒萬丈”所披,同種同文的同胞,同樣尊崇和贊譽“詩史”“詩圣”。杜甫的精神和詩歌一直在香港,也一直在隔著“一灣淺淺海峽”的臺灣。寶島的詩人學者如何尊“圣”、研“史”,那是另一個話題了。
此文11月初撰畢,發(fā)覺今年(2020年)是杜甫(712-770)逝世1250周年,此文正好作個紀念。
(選自《文學家之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