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銳羲
農(nóng)歷八月,走在田間,成片的玉米浩浩蕩蕩,一陣秋風拂過,玉米碰撞的沙沙聲不絕于耳。那聲音,像極了成千上萬的駿馬在遼闊無邊的草原上奔騰,好似激流勇進的浪花與巖石的親吻,而這一切都來源于秋的呼喚。
你可以隨意取一包來,輕輕撕開玉米殼,金黃的麥粒便爭先恐后地露出臉來,麥尖殘留的麥須像是仙女浴后身著的薄紗,朦朧里透出飽滿,卻還不偏不倚地躺在了麥齒間的縫隙里。
不到十日,各家各戶的場院里、臺階上曬滿了玉米,有的還在屋梁上掛幾串紅辣椒,在秋日的陽光下,黃的更黃,紅的更紅,農(nóng)家小院里一派熱鬧景象。
每當這個時節(jié),父親就用推車搬出家里的板稱在村口收購玉米,一會功夫,村里村外的玉米全收到了我家的打場上,一袋垛一袋,像座小山似的。
“夠了,夠了,沒人手,怎么煮得完”,母親邊翻著鍋里的粑粑邊說。
“你看看,你看看,這么好的糧食,不煮酒多可惜,磨成面喂豬哪瞧得出它的價值”,父親邊說邊打開一袋玉米,用手抓了一大把揚得老高,落到袋子里又發(fā)出嘩嘩的響聲。
母親聽父親這么一說,便走出灶房也抓了一把摸摸,“粒大、飽滿、全是圈肥養(yǎng)出來的能不好嗎?要是不喂豬也可惜”,母親心疼地把它放了回去。
“我請了個長工,今天就來,要不就再喂幾頭豬,糧食釀的酒人喝,酒糟用來喂豬,這也不浪費,還順了你的意”,父親接著說。母親不再搭話,點頭表示應允。
“誰家燒鍋底打嗝食嘍”,一個男人邊說邊跨進了我家的門檻。
個頭矮小,頭發(fā)微卷,發(fā)聲中氣十足,走路落地有聲,圓臉上堆滿了肌肉,一雙斗雞眼像是兩只蒼蠅扒在鼻梁上。雖然五官稍偏,但為人生性耿直,言語得體,不乏男人三十而立的氣韻。這是他留給我的深刻印象。
“哎呀,不好,粑粑糊了”,母親聞到焦味連忙跑進灶房。
父親在一旁咧嘴大笑,“連灶君都知道我不愛吃粑粑,快去重新弄點下酒菜,要不煎兩個荷包蛋、再來盤花生米,我和老旺也坐下喝點自家釀的農(nóng)家小酒”。父親邊說邊接下老旺肩上的行李。
酒過三巡,父親又開始對他釀的酒自吹自擂起來?!拔壹业木圃谑舜謇锸菙?shù)一數(shù)二的,煮酒的糧食精挑細選,用的水是靈應山下滲出的槐樹龍水,煮酒的工藝是祖上留下來的……”父親邊說邊給老旺碗里添酒。
老旺連連點頭,聽到高興處,還不忘拿起酒壺自斟自飲。
父親說的老旺就是后來我家請的煮酒長工。
煮酒的瑣事多,所以老旺的一天很忙碌。頭夜,老旺就按斤頭下好糧,第二天雞叫頭遍,老旺就把酒灶里的火燒得通紅,然后就往甑子里上糧,接下來又是出甑、拌酒曲、進瓶、發(fā)酵、出酒等等,一連串的工序繁瑣而又嚴謹,我唯一記清楚的就是我還未起床就能聞到玉米煮熟的香氣,起來的第一件事便是跑到甑子旁等待旺叔掀開大鍋蓋。
有時等不急了,調(diào)皮的弟弟會找來一根長棍,我們姊妹三人合力就能把鍋蓋掀開一角,然后用長柄的鐵瓢盛一瓢玉米出來,我們姊妹三個就能飽飽地吃上一頓。偶爾也有失誤的時候,比如正在“竊取”,旺叔突然從酒窖里出來,會把我們嚇得撒腿就跑,甑蓋撲通一聲壓在了甑沿上,一股強力的蒸氣隨即沖了出來,眼前一片霧氣,臉頰被燙得火辣火辣地生疼。
“我又不罵你們,我是怕你們燙著了”,說完旺叔徑直走出了家門。一會,旺叔提著一片仙人掌進來,拿刀削去外皮,把仙人掌肉切成片敷在我的臉上,頓時,火辣火辣的感覺立馬消失,我又像一頭復蘇的小羊覓食去了。旺叔的手上卻總少不了扎進幾根仙人掌刺,而那時的我,竟也忘記了去顧及旺叔的感受。
記憶中,最好玩的莫過于在酒窖里躲貓貓。約上幾個小伙伴,趁旺叔不注意溜進去,擠在瓶間的狹縫里,有時還把瀝酒糟用的斗狀竹筐套在頭上,要是自己半天不出聲,別人根本找不到我躲在哪里。
“我的小祖宗,可別弄壞了我的寶瓶”,旺叔看到酒窖的門半掩著大聲喊道。聽到叫聲,伙伴們你看我,我看你,慢騰騰地退到了院心,只有等旺叔拿起長棍,像是驅(qū)趕偷食的麻雀,我們才又一窩蜂的徹底離去。
從那以后,旺叔就在酒窖門上上了鎖,于是我們只有盼望著冬天快點到來,因為我家的酒在平常就供不應求,一到十冬臘月辦喜事的多了,總有人家守在我家的酒窖門口等酒出爐,那時我們又可趁機混進去玩上一回,快樂的時光也就只有那么一兩次了。
旺叔愛煮酒,更喜歡變著花樣地去品酒。一到冬天每逢出酒,旺叔就打一個雞蛋放在碗里接到出酒的管口,用頭酒的烈性和熱度養(yǎng)熟后變成蛋花酒再喝,他說,這酒最暖身,還能除寒。到了夏天,他又把紅糖加到尾酒里,他說這酒度數(shù)低,好喝又解暑。至于旺叔說的,我一直沒有勇氣去嘗試,
但我相信一定很好喝,因為每次喝完他都像孩子一般舔舔嘴皮上的殘液,讓人看著又可笑又羨慕。
每天出完酒,已是黃昏時候。旺叔拿起煙筒剛要坐下,那窩豬像是知道可以吃酒糟了,便拱翹著圈門叫個不停。
“叫啥呢,連你們都不讓我消?!?,說著,旺叔盛酒糟喂豬去了。
用酒糟喂出的豬膘肥體壯,毛短皮滑,連蒼蠅都站不住腳。還不到過年,屠夫就三天兩頭往我家跑,守在我家的豬圈外,時而用棍子扒扒它們的耳朵,時而又搗搗它們的肚皮。
“看什么看,下輩子也讓你們挨千刀,那可是我一瓢一瓢喂出來的”,說完,旺叔把豬食瓢一扔,走進了酒窖。那天,我看到一向脾氣好的旺叔竟向屠夫發(fā)了火。
母親說,也難為老旺,他有什么心里話從不和別人說,常常在喂豬的時候像是嘮家常一樣和豬說上一通。好像那些豬真能聽懂他的話似的。
聽了母親的話后,我很好奇。好幾次,在旺叔喂豬的時候我就悄悄地躲在草樓上聽旺叔和豬說話。好像是說,他家又沒有吃的了,他媳婦又犯病了。說著,說著,旺叔竟還掉出了眼淚。
我告訴母親后,母親收拾了一些舊衣物和半袋米讓旺叔帶回去。母親說,旺叔可憐,家里老的老,小的小,媳婦在生完二胎后就經(jīng)常發(fā)瘋,發(fā)起病來就脫光了衣服在村里亂跑,哪還顧得上孩子,哎,真是可憐他了,家里就他一根頂梁柱。
每年冬至過后,父親就只留下一頭年豬,其余的全賣給了屠夫。每每這時,旺叔就蹲在圈門口,望著豬食槽一言不發(fā),他一定在想,以后他和誰說話,他的心事又有誰知道。
旺叔在我們家一呆就是十年。那年冬后,外面的新酒一下多了起來,他們釀酒的工藝簡單,價格還便宜,村里人都去買來喝。幾天地里,我家的酒窖就囤滿了酒,除了親戚無人再到我家打酒。收購糧食的錢還未付清,一時間上門要賬的幾乎踩爛了我家的門檻。全家人衣食擔憂,父親只好學起了泥水匠維持生計。
“讓老旺回去吧,把那頭年豬賣了付工錢,別讓老旺知道”,父親對母親說。
旺叔走那天,母親殺了雞,做了一桌子飯菜。要是往常早就吃個精光了,可那天它卻形同擺設,家人圍坐著,各有各的擔憂。在桌上唯一在減少的就只有父親和旺叔碗里的酒,他們不多說,只是一個勁兒地喝酒。那時的酒不僅辣,而且苦。
后來,父親又煮起了糧食酒,旺叔也在忙時常來我家?guī)蜕蠋状危舻臅r間總是不長。那時的酒仍然辣嘴,但有一絲微微的甜味滲透在酒里。
一晃,二十年過去了,當我再次見到旺叔的時候是在醫(yī)院的病房里,他患有哮喘,躺在病床上??雌饋硭⒉痪?,骨瘦如柴,兩只蒼蠅被圍困在了眼角里,半百的年齡卻飽含著古稀的滄桑。談到以前煮酒的事,他仍然記憶猶新,從他的眼神里看得出,他很懷念那段時日。而我也時時想起旺叔在我家煮酒的那段時光,那是我記憶中最美好的光陰。
“年年歲歲花相似,歲歲年年人不同”,又是一年三秋臨,又是一幅豐收畫,走在田間,我仿佛變成了一粒麥粒被融進了秋日,正等待著被釀成美酒,然后像斷碼的記憶一樣被時間封存。
——選自中國西部散文網(wǎn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