浦清
上了縣城里的初中后,少年便不再需要家人的陪同,可獨自騎自行車去學校。
一
少年本是山里的孩子,從小到大都與爺爺奶奶住在山村里。
公雞未鳴的清晨,他著一身短衫喇叭褲,牽著爺爺?shù)氖忠徊讲阶咴谟旰笊搅珠g濕滑的小徑上。學校離家很遠,翻山越嶺去上學的模式迫使他一次次挑戰(zhàn)太陽出山的時間。
上了縣城里的初中后,少年便不再需要家人的陪同,可獨自騎自行車去學校。他沒有戴手表的習慣,一是不舒服,二是感覺看著一串跳動的數(shù)字不直觀明了,他反而習慣通過看初升的太陽在山頭的哪個位置來判斷自己會不會遲到。若是遇到雨天,他便只好認命般地戴上爺爺?shù)睦仙虾E茩C械手表,隨即騎著自行車在山雨間馳騁,任由雨水打濕他的頭發(fā)和衣衫。
他逐漸在山林落雨的凈化中涵養(yǎng)了詩情畫意,塑造了詩意人格。
“水光瀲滟晴方好,山色空蒙雨亦奇……”
“空山新雨后,天氣晚來秋……”
父母為他取名“吳山”,有意思的便是這“無山”的諧音。正如名字所寓意的那樣,父母希望他走出大山,開拓眼界,一覽平原的無垠。
由于父母長期在江浙一帶打工,爺爺奶奶也需要養(yǎng)老院里的寧靜生活,于是在吳山初中畢業(yè)后,父母便帶著他一同遷到平原定居。
當?shù)氐暮擦种袑W便是吳山遷居平原后上的一所重點高中。
二
初至新校園,未免有些陌生。班主任在黑板上排好座位表后,吳山便一排排一列列地數(shù)著,找到了自己的座位。隨即,他的余光瞥見了一名正坐在他位子旁邊的女生。吳山沉默著,將背包卸下后,坦然地“啪”一下坐在小小的椅子上,椅子下面的榫卯結構發(fā)出了“吱吱嘎嘎”的摩擦聲。
“你好!”初次見面總得找點話題,在吳山一次一次主動發(fā)問后,坐在一旁的同學漸漸展現(xiàn)出她真實的性格,新同學間無話可說的尷尬也被吳山分分鐘瓦解。女孩面部淡淡的紅暈消失。
“你也好啊,我叫蔣漓雨,淋漓的漓,下雨的雨?!彼S即理了理鬢邊的碎發(fā),“那我說說我吧,繪畫、品詩也許擅長些。”
“巧了,哈哈!”吳山激動地一拍手,咧開嘴爽朗地笑起來,他的兩道濃眉挑起,掩飾不住雙眸中的喜悅。蔣漓雨見狀,驚奇地捂著嘴笑。
“詩友!”吳山道,“希望以后我們作詩互鑒、作畫交流!很高興認識你,蔣漓雨同學?!笔Y漓雨放下手,故作端莊地說:“嗯,同樂!吳山同學!”她微揚嘴角,擠出兩個小酒窩。
入學后,蔣漓雨就在次次測試中展現(xiàn)出她在文科上的超強天賦,老師也引以為傲地將其答題卡發(fā)至朋友圈分享;理科則相反,每當蔣漓雨領到自己滿頁大叉的數(shù)學作業(yè)時,都會向吳山吐槽:“這‘叉姐姐真是的,我明明寫對了公式,為什么她只喜歡給答案分?。俊?/p>
吳山轉過頭,眉頭緊鎖,同時將自己幾乎全對的作業(yè)本偷偷塞進課桌洞:“你還真別說,要是老師愿意施舍過程分,那她就不叫‘叉姐姐了?!笔Y漓雨苦笑一聲,眼神緩緩移向課桌洞,朝吳山示意?!澳憧蓜e啊——這兒沒東西!”吳山忽然間慌張的神色又逗得她笑了出來。
三
晴空倒映滿城的秋色,初陽竊取短暫的霞光。零零碎碎的光斑透過香樟枝葉的裂隙,投在蔣漓雨的課桌一角。她的座位在窗邊,吳山每天清晨都能看見她把目光朝窗外投去。陽光灑滿她的臉頰,金色的鏡框也被篆刻得熠熠生輝。
窗外是平遠的,除去儼然矗立的幾棟高樓,沒有山林的閉塞,只有一望無際的平原和地平線上初升的朝陽。
一張紙條輕輕地落在她的課桌上。
“山雨初晴,余寒猶在東風軟?!?/p>
蔣漓雨轉頭看見吳山和她一同沐浴著陽光,眉目間光影交錯,他揚起的嘴角似乎在期待著什么。
“哇,宋自道的詞!”蔣漓雨輕輕捏起紙條,微笑著說。
“正是!”吳山以渾厚之音相和,臉上洋溢著喜悅,“沒想到初見平原的朝陽有種山雨初晴般的親切感……”吳山頓了一下,“真美啊?!?/p>
蔣漓雨聞言,眼中充滿好奇與驚喜:“你是從山里來的?”
吳山理了理麻衫,滾動的喉結擠出幾個字眼:“對,大山的孩子?!?/p>
她大抵是感興趣起來,屢次吃驚得將雙手捂住口鼻又放下。蔣漓雨再次拿起紙條,用小拇指將開頭兩字圈了幾下。
“山雨!”她饒有韻味地念了一遍。
吳山似乎看見她腦海中浮現(xiàn)出無數(shù)句詩詞。清風拂過臉頰。
“漠漠青山雨,霏霏白鷺煙。”吳山又遞給她一張紙條,“來!品鑒品鑒!”
蔣漓雨笑道:“你可別!先讓我羨慕羨慕……”她緩了緩,重生般地深吸一口氣:“很難想象我住在山里會有多開朗,撐著油紙傘,呼吸著濕潤的水汽,徐徐踱步于山徑——難怪古人在厭倦世俗功名利祿之后都會選擇歸隱山林……”蔣漓雨飽含憧憬的神色無處藏匿。
她望著吳山清秀的字跡出了神。
“你喜歡山雨,對嗎?”吳山清清嗓子,壓低聲音試探性地問了一句。
“哈哈……真心地向往歸隱山林,山雨還會少嗎——我覺得,山才是雨真正的歸宿。從古至今,它們的緣分早已定格于世人千萬詩篇之中?!?/p>
蔣漓雨在紙條一角畫了幾座山巒,藍筆勾勒的細雨疊加其中,照應著吳山的草書字跡,一切都是那么和諧美好。
四
午間炙熱的陽光靜靜地烘烤著室內(nèi)的空氣,一切都變得沉悶困乏起來。班里其他人都趴在課桌上沉沉地睡去了,只剩下二人在后方創(chuàng)作著黑板報。吳山只是一個被蔣漓雨拉去的苦力。
吳山轉過身去,對著虛空打了一個大大的哈欠,揉了揉沉重的雙眼,然后轉回身呆呆地望著在一旁賣力挪動粉筆的蔣漓雨。他久久地凝視著她的面容和散發(fā)著淡淡香味的衣領,思緒隨即短暫地離線。
“你想考什么大學?”
蔣漓雨聞聲轉過頭,手中的粉筆暫時定格在黑板報上的某一點。她朝吳山疑惑地瞪著眼睛,嘟起嘴,似乎是為了迎合他而想說些什么,可又發(fā)現(xiàn)自己一句話也接不上。
吳山問話撲空,似乎有些自責。他笑著嘆口氣:“是不是我問得太早了?”吳山用抹布擦去飄落在袖間的粉筆灰,面色越發(fā)謹慎起來:“你可能還沒有想好……”
“不,不早了。”蔣漓雨意料之外地收回微笑,“我很需要一個目標,但是——欸,你想上什么大學?”
眨眼間,吳山已用藍色粉筆在蔣漓雨畫的山巒中增添了幾道雨絲,他筆鋒回轉有力地寫下詩句:“筍迸鄰家還長竹,地經(jīng)山雨幾層苔。”
“我想學醫(yī),考醫(yī)科大學。”吳山低語。
他揉了揉酸痛的肩膀,望著黑板報:“學成歸鄉(xiāng),做一名基層社區(qū)醫(yī)生——我想報答大山對我的哺育之恩。”
吳山仿佛是林間因雨破土而出的新筍,轉眼間也將以繁茂的竹林報答雨潤之恩。蔣漓雨這樣想著,沉默了很久。她將長時間注視在詩句上的眼神移至吳山身上。
“啊……這樣多好??!”蔣漓雨推了推眼鏡,再次面露笑容,“那么,我祝你,所望皆可及!夢想成真!”她在吳山寬厚的肩角輕輕一拍,又回頭走向黑板的另一處,準備繪畫。
吳山望著蔣漓雨發(fā)起呆來。
五
轉眼間,一個學期已經(jīng)過去。在這段時間里,吳山和蔣漓雨總共出了六期黑板報,詩意化的繪畫風格也成了他們班的一大特色。從吳山頭腦中取之不盡的詩詞素材,到蔣漓雨筆下永遠多姿多彩的山水圖景,可以得出一個結論:他們是真正詩畫相和的山水之友。
淅淅瀝瀝,暮雨瀟瀟。這是深秋的平原落下秋雨的一個傍晚。
“我們來對詩吧!你出一句,我接一句,看誰文筆更好!”蔣漓雨突發(fā)奇想,“你起個頭!”
一旁的吳山很是驚喜:“見過你背詩,但我還真沒有見過你寫詩的樣子呢。好!漓雨君,我誠不謙讓?!?/p>
雙方燃起斗志。
“山林桂葉秋來老?!币粡埣垪l拍在蔣漓雨桌上。吳山起句。
蔣漓雨思索片刻,疾書對句:“酒莊食客晚來興?!?/p>
“佳句!”吳山樂了,模仿著古人饒有韻味地摸著虛擬的“長胡子”反復誦讀。蔣漓雨忍俊不禁:“再來,再來!來點山雨意象的吧,我要有點難度!”
“青樟拂雨蘭壇寂。”吳山再次起句。這次他沒有留給對方山的意象,希望蔣漓雨能夠根據(jù)主觀感受自己寫出來。
她的眼睛一眨不眨,緊盯著這寥寥七個字的詩句陷入深思,忽地又轉頭望向后方黑板報上的畫作努力尋找靈感……她撩了下劉海,猶豫地推了推眼鏡。
“云峰沐晚自蒙蒙?!笔Y漓雨將紙條放在吳山面前,“我盡力啦,大文豪,小人甘拜下風!”她雙手抱拳以示景仰。
吳山待機數(shù)秒。
“好一個‘沐晚自蒙蒙!”少年習慣性地一拍手,笑著俯身朝蔣漓雨抱拳回敬,“真的是未曾歸隱卻知山然。漓雨君文采依舊,甚慕甚慕!”吳山效古人吟詩之態(tài),又是搖頭又是“捋胡子”的,逗得她次次捂嘴含笑,喘不過氣來,中間斷斷續(xù)續(xù)地夾雜著“哪里哪里”的笑語。
笑罷,兩人沉默片刻。吳山拿著剛對的詩句端詳著,時不時微笑;蔣漓雨頭靠窗臺,凝望著窗外平原淅瀝的暮雨,無端升起的云煙籠罩了地平線之外的遠方……她從來沒有這么向往山雨,直到吳山的出現(xiàn),她才發(fā)現(xiàn)世間原來還有這么多司空見慣卻又意義非凡的景象。
思緒輾轉片刻,蔣漓雨再次打破沉默。
“我要去杭州學美術?!?/p>
“學美術好??!”吳山聽罷,放下紙條,雙手緊緊團在一起,“杭州很美噠!”吳山心里清楚,她向往著山水。
窗外斜風細雨。
蔣漓雨終究無悔于她的抉擇,方才說出口。她時?;孟?,坐在身旁這個桀驁不馴、穿著褐色麻衫而不愛穿校服的少年,也曾在山林微雨中疾馳,屹立山巔吟風云之詩,任憑雨濕耳目,也任憑風吹雨打,因為他是大山的孩子。
六
又過了一年多,黑板報在兩人的彩色粉筆下期期變換。直到高三上半年,蔣漓雨暫時告別老師、同學,遠赴杭州參加集訓,“宣傳委員”的頭銜便落到吳山頭上。
除去刷題和上課時間,吳山把余下的精力都用在了黑板報的布置上,最后竟忙得忘記了自己先前喜歡做的事情。新購的詩集賞析更是沒有拆封就胡亂地塞在課桌洞里。
深夜,在忙碌了一整天之后,吳山洗漱完,疲倦地躺在床上。
他終于把他最近剛完工的一期黑板報的照片發(fā)給了蔣漓雨。他把手機抱在懷中。
“嘀嘀”。有人發(fā)消息了。
他忐忑地點開界面,正是蔣漓雨的回復:“哇!好美!”
吳山很是欣慰,他朝冰冷的雙手哈一口氣,回復:“啊,謝謝!”
“哈哈,沒事……說起這個,還記得你常對我提起的山雨嗎?”
吳山愣住了,呆呆地盯著屏幕上“山雨”兩個字。“嗯,那是好久以前的事了吧?!币粠瑤貞涢_始在他的大腦里循環(huán)播放。
“是的呢。你知道嗎,我在這兒終于見到山雨啦!真的好喜歡這種感覺!”
“哈哈,是嗎?今天杭州下雨了是吧。”
就在瞬間,一張圖片發(fā)了過來。那是蔣漓雨的藝考成績單,總分是全校第一。
…………
“山雨初晴,余寒猶在東風軟?!?/p>
少年失語,手機屏幕照見他濕潤的眼眶。
“謝謝你。吳山?!?/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