倪萍

不掙錢、沒有工作的姥姥一向衣著講究，中式的斜襟小襖只穿三個顏色：藍、灰、咖啡色。有時我們想給她換個顏色，小心翼翼地買個醬紫色的，姥姥還是那句話：“別弄這個怪樣的?！弊疃喽齑﹤€墨綠的，還必須是深墨綠色的。我說：“姥姥典型的窮講究?！崩牙颜f：“那你多會兒聽說富講究？”

姥姥說窮的時候她一年到頭也穿新衣服，村里人都羨慕她的日子過得紅火。其實就是勤快點兒，衣服洗白了、穿舊了，姥姥省著油錢去買包顏料，半夜燒鍋水把衣服染一染，再上鍋蒸一蒸，趁著鍋臺熱再烘一烘，一件新衣服就出來了。

姥姥的頭發(fā)也不許亂，沒有油就抹點兒水。三寸的小腳還常穿皮鞋，體體面面地過著窮日子。我心里真是為后來能掙些錢讓姥姥過上更體面的日子而感到欣慰。夏天從杭州買來最貴的蘇羅做衣服，長袖、短袖，一做就是好幾件。冬天的棉襖都是好絲綢做里子，中間是百分之百的蠶絲，外面又是上等的絲綢，也是一做就好幾件。姥姥嘴上說：“那么些衣服，熬著吃??？”心里可美了！

我把姥姥的每一天都當最后一天來過，總覺得七八十歲的人了，日子是屈指可數(shù)的。小心翼翼、緊緊張張一下子過去了三十多年，姥姥也算是有福了。用她的話說：“過了三十年地主的富日子?！?/p>

姥姥的外表和內(nèi)心的連接點是一致的。

姥姥一生崇尚文化、崇尚知識、崇尚富裕、崇尚美好，可這一切她都不曾擁有，但你總覺得她什么都有。

我常說姥姥是我們家的哲學(xué)家，家里哪一個讀書人都不如她活得明白，活得清醒，活得有數(shù)。

我還沒上學(xué)那會兒一直住在鄉(xiāng)下的姥姥家，質(zhì)樸的姥姥給了我最質(zhì)樸也是最受用的智慧。這些智慧如同儲蓄卡，里面儲存了善良、寬容、堅持、給予、吃虧、放棄、感恩、豁達、承受……太多太多的、人活著所需要的精神。長大了，這個卡就相當有用了，有時刷起卡來才明白這是姥姥當年精心為我儲存的。

記得那時候姥姥的老房子的墻根長出了一攤小草，和院子里年年都開花的那些植物相比，它顯得那么多余。舅舅幾次要把它拔了，姥姥不讓：“說不定哪年就開花了?！?/p>

果真有一年這攤小草突然開了一片小白花，好像一夜之間就出來了，全家給它們的贊美可比那些年年都開花的花們多多了。

“姥姥，怎么也不打個招呼就開了？”

“那是你昨晚睡覺放了一個屁崩開的吧？”姥姥指著我。

姥姥說：“別小看那些不起眼的東西，有時候辦大事的說不定就是它。養(yǎng)孩子也一樣，你別催著他長，催著他學(xué)。有人早長，有人開竅晚，你耐住性子等著他就不白等?！?/p>

“生孩子也是這樣。今年沒懷上，別給人家媳婦臉子看。笑嘻嘻地等著明年，明年不行還有后年。”

怪不得舅媽頭兩個孩子都死于難產(chǎn)那會兒，姥姥一如正規(guī)的月子般伺候著兒媳婦。老母雞、紅雞蛋、小米粥，頓頓都是 “硬菜”。

舅媽那兩個月子我都是證人。我那兩年的兩個月是一日八餐，餐餐過年，舅媽吃剩的肯定是我的。至今我還跟表妹說，你媽坐月子，我跟著過年。舅媽月子出來沒胖多少，我的兩個腮都飛出來了。真是少年不知愁滋味，不知道對母親來說十月懷胎和孩子就已經(jīng)有感情了。舅媽和姥姥多痛苦，我一點兒不懂，只知道吃。

姥姥以她對生活的熱愛，體味著平凡的日子。她善良里裹挾著智慧，把六個兒女、七八個外甥、孫子孫女拉扯影響大，有功之臣啊！受益最多的當然是我，卡里儲存最多的也是我。

姥姥一生不吃飽飯，不打官司，不說大話，什么人在姥姥眼里都有長處。姥姥常說：“不管啥事你想不通倒過來想就通了，什么人你看不慣換個個兒就看慣了。”姥姥崇尚不自私，崇尚寬容。寬容就是給別人一條路，自己后退一步。

退一步，寬容別人，說起來容易，做起來挺難的。姥姥說：“后退的人都是暫時吃虧，給別人一條路就等于又給自己找了一條出路?！?/p>

剛解放那會兒，村里富裕的人家都怕東西多了被劃成地主富農(nóng)，有一個鄰居把十幾匹布藏到姥姥家。結(jié)果有人給報信了，姥姥被叫到村委會。組織開始好言相勸，讓姥姥交出來，姥姥矢口否認。姥姥說，那一整天沒讓她吃一口飯、喝一口水，晚上也沒讓她回家。姥姥說你們就是關(guān)上我一年我也不承認。后來沒辦法，他們把姥姥放回去了。

半年后風平浪靜，姥姥把十幾匹布給人送回去。為了感謝姥姥，人家拿出一大匹青布給她做報酬。姥姥堅決不要，她說：“我已經(jīng)犯了一個錯了，再犯就倆錯了，可不敢?！?/p>

姥姥說，那半年她夜夜睡不著，害怕公家管事的到家里翻。她也后怕，可答應(yīng)的事就不能反悔。全村那么多家，雇農(nóng)的也不少，人家叫咱藏這不就是說咱最值得信任嗎？真要為這十幾匹布把他家劃成地主富農(nóng)，他家五個孩子可就遭罪了，日后的前程就沒有了。

誰知幾年之后的一次揭發(fā)會上，那家人竟把姥姥給她家藏布的事揭發(fā)了。為的只是進步，向公家表決心，也是為了孩子。

姥姥當時氣得渾身發(fā)抖，嘴唇都紫了，但還是原諒了她。知道這不是她的本性，姥姥了解她。許多年她們同住一村很少往來，秋天家里蘋果下樹了，姥姥照樣打發(fā)孩子去給他們家送一筐。

姥姥說，不必記恨她，她光恨自己就夠受的。人出賣了良心和得了心臟病差不多，心停停跳跳的，憋得慌呀。

沒有一件錯事是不用付出代價的，也沒有一件好事是不收獲好報的。

姥姥以她聰慧的腦瓜、良善的心靈捕捉著生活中的點點滴滴，用她的行動提溜著自己的心，跟著能人、高人使勁兒地往前走著。

（摘自長江文藝出版社《姥姥語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