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晨陽
1949年8月25日,在英國一座花園般的海濱小城,舉行了一場簡單卻注定不平凡的婚禮。
大科學家李四光攜夫人許淑彬出席了這場婚禮。新娘是他們的獨生愛女李林,言笑晏晏、光彩照人;新郎鄒承魯風華正茂、英挺出眾,此刻還名不見經(jīng)傳。沉浸在甜蜜氣氛中的主賓大概都沒料到,31年后,這對璧人將雙雙當選中國科學院院士,成就“一門三院士”的佳話。
1941年,高中畢業(yè)后,鄒承魯西遷昆明,考取西南聯(lián)大。在英才薈萃的西南聯(lián)大,鄒承魯依然引人注目。
他身量頎長、面容英俊,而且多才多藝:能吟詩、會作對,撰劇本、寫小說,編墻報、演戲劇……都不在話下。他還熱衷于參加講演比賽,無論是中文還是英文講演,總拿第一名。作為化學系學生,他甚至還和兩名文科生合辦了一份墻報,在上面連載自己寫的戀愛小說,主角是一對科學家情侶。這部“處女作”在校園里風靡一時,吸引了不少同學圍在校門口手抄。
從西南聯(lián)大畢業(yè)一年多后,鄒承魯通過了二戰(zhàn)后重啟的首屆“庚子賠款”留英公費考試。考生積壓多年,競爭名額只有一二十個,激烈程度可想而知。
鄒承魯?shù)接?,起先被分配到伯明翰大學一位諾貝爾化學獎得主門下,但鄒承魯更想鉆研生物化學。好在有前輩學者王應睞的推薦,他成功轉(zhuǎn)學至劍橋大學,師從著名生物化學家凱林教授。
凱林是鄒承魯一生治學為人的楷模。二戰(zhàn)結(jié)束后的英國,已然不復往日繁榮,科研經(jīng)費也十分緊張,但凱林最擅長利用簡陋的設備做出優(yōu)秀的工作。一名美國學者來凱林實驗室訪問,介紹自己的實驗室已經(jīng)裝備了世界上最先進的儀器,但一時不知道該開展什么工作。凱林對他說:“所有的先進儀器都可以用錢買到,但先進的科學思想用錢買不到?!?/p>
這一幕深深觸動了鄒承魯。后來他回到一窮二白的祖國,也從不因落后的條件而耽誤工作,他知道如何利用一切可及的資源,例如給磨豆子的石磨裝上馬達,用來粉碎動物組織提取酶。
在凱林的指導下,鄒承魯在讀博期間發(fā)表的第一篇學術(shù)論文,就登在了國際頂級學術(shù)期刊《自然》上。
劍橋大學的一場中國同學聚會中,鄒承魯和李林同臺演唱了一首《松花江上》,由此開啟了愛情篇章。兩個年輕人都瀟灑好玩,閑來喜歡在劍橋的河上劃船。
誰想浪漫的小船“說翻就翻”。鄒承魯撐船技藝不精,一頭栽進了徐志摩謳歌過的“康河的柔波”。李林不知道鄒承魯不會游泳,竟然在船上大笑起來。為這事,兩人頗置了幾天氣。
即便在熱戀期,鄒承魯也沒少“唐突佳人”,但他的犟脾氣背后自有邏輯。有次兩人約會看電影,電影放完后,李林一扭頭,發(fā)現(xiàn)鄒承魯已經(jīng)不見了。走出電影院,才看到鄒承魯在門口等她。原來,英國人總在電影結(jié)束后全體起立奏國歌,鄒承魯不愿參與,每次都提前“偷跑”。
1951年6月,鄒承魯順利拿到了劍橋大學的博士學位。此時他手里已經(jīng)握有兩封邀請信,一封是黃子卿教授請他到清華大學任教,一封是王應睞教授請他去中國科學院上海生理生化所任職。鄒承魯思量再三,覺得比起教書來,還是科研更適合自己,于是選擇了后者。
剛回國工作時,鄒承魯才28歲,長得清秀稚氣。為了跟學生區(qū)分開,他戴上一副深色邊框的眼鏡,手里擎支煙斗,看起來像推理小說里的英倫偵探。
7年后,他帶著幾名比自己還年輕的科研骨干,完成了他們平生最著名的一項科研工作——合成了具有全部生物活性的結(jié)晶牛胰島素。把它注射進小白鼠體內(nèi),小白鼠表現(xiàn)出胰島素過量特有的驚厥反應,跳了起來!
得知這個消息后,人群沸騰了——這一刻令鄒承魯終生難忘。
人工合成牛胰島素是一項世界級的原創(chuàng)性工作。正如諾貝爾獎獲得者和諾貝爾獎委員會主席蒂斯利尤斯的評價,“人們可以從書中學到如何造原子彈,而不能在書上學習制造胰島素”。
在那個年代,中國的科學事業(yè)仿佛是汪洋里的一座孤島。中國科學家的論文只能發(fā)表在國內(nèi)期刊上,國外同行很難及時看到。人工合成牛胰島素的工作是這樣,1962年鄒承魯提出的“鄒氏公式”“鄒式作圖法”也是如此——這項了不起的工作為后來興起的蛋白質(zhì)工程提供了必要手段,被收錄進多國教科書中。
但早些時候,外國人想看這篇論文可不容易?!拔母铩苯Y(jié)束后,鄒承魯回到闊別20多年的劍橋大學訪問,當時的生物化學系系主任告訴他,學校圖書館里收藏著一本《中國科學》(第11卷)合訂本,從書口那側(cè),如果看到一道黑黑的細線,翻開就是鄒承魯?shù)哪瞧恼隆?/p>
還有一次,鄒承魯參加國際會議,一位美國教授夸張地對他說,“原來你就是欠我錢的人”,把鄒承魯搞蒙了。原來這位教授在自己的書中介紹了鄒氏公式和鄒式作圖法,一時間很多人寫信索要這篇論文的復印件,他只得自掏腰包復印并郵寄了一次又一次,堪稱學術(shù)界的“洛陽紙貴”。
回憶起恩師鄒承魯,中國科學院院士、中國科學院生物物理所研究員王志珍充滿懷念。在她看來,這位軟硬不吃的老科學家,其實有顆“最善良的心”。“面對不正常、不正當?shù)默F(xiàn)象,只愛自己利益的人,閉口不言就是了。只有真正愛國家、愛人民、愛科學事業(yè)的人,才會無懼打擊報復,堅持說真話。鄒先生說過,敢揚‘家丑,才能消滅‘家丑?!?/p>
按照夫人李林的說法,這樣的老鄒,“把人都得罪完了”。鄒承魯為此遭受的明槍暗箭不計其數(shù)。大的不提,光說小的,就有人寫信罵他,在報紙上發(fā)文章抨擊他,甚至投訴他“控告”他,還編造離譜的謠言,把他描述成學術(shù)界的一個“惡霸”。
對這些麻煩,鄒承魯?shù)膽B(tài)度一概是置之不理。他說,如果自己有問題,組織自會處理;只要清者自清,誰也不能奈何他。
只有很少的幾次,鄒承魯表現(xiàn)出對“得罪人”這件事的在意。
他的另一名學生、后來也成為中國科學院院士的王志新回憶,自己參評一項榮譽時,鄒先生略顯抱歉地說:“我覺得你工作還可以,但我得罪過一些人,怕他們會不投你票。”王志新這才意識到,平日里寡言少語的鄒先生,在這種時刻總是主動避嫌的鄒先生,其實一直在默默關(guān)心自己。
“很多人說鄒先生霸道,可在我的印象里,幾乎沒見過鄒先生發(fā)脾氣,即便誰有做得不對的地方,他也是好好地講道理……”時至今日,王志新還在為老師抱不平。
當然,這也可能是因為他倆認識時,鄒先生已經(jīng)60多歲了。
隨著年紀漸長,鄒承魯?shù)男宰釉絹碓狡胶汀K簧敾郯翚?,但到女兒鄒宗平嘴里,卻成了個“笨老頭”。他學術(shù)水平固然“沒的說”,家務能力則有點“不好說”,因此常常被女兒數(shù)落:“你可真夠笨的,從來沒見過你這樣笨的人!”他聽了,只是赧然一笑,過后逢人便講:“我女兒說我笨呢!”
2006年11月23日,鄒承魯溘然長逝。4年前,他按照李林的生前愿望,把她的骨灰葬在工作單位中國科學院物理所窗外的一棵松樹下。4年后,他也效法愛妻,囑咐把自己的骨灰分成兩份,分別拋撒在他當年工作之余,從窗口眺望過的兩棵樹下——一棵是中國科學院上海生物化學所的香樟樹,另一棵是中國科學院生物物理所的白皮松。
鄒承魯曾說,比起金庸來,他更喜歡古龍的小說,因為古龍筆下的俠客更加愛憎分明,快意恩仇。
這或許有點像他自己,一生只向真理低頭,也偶爾會為愛而溫柔。
(源自《中國科學報》,有刪節(jié))
責編:潘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