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為滿族作家，老舍先生并非僅僅停留在族籍登記的認定上，在他的文學創(chuàng)作和日常生活中皆顯現(xiàn)出濃厚的滿族情結。在老舍先生這一生卷帙浩繁的著作中，許多文化、人物、倫理觀念都散發(fā)著滿族的色彩。雖然老舍先生的作品中的題材、人物、表現(xiàn)手法、藝術風格似乎和漢族作家并沒有什么兩樣，但是老舍先生創(chuàng)作個性中的滿族素質(zhì)是不容抹煞的。研究滿族文化素質(zhì)對于老舍先生的影響也是完善老舍研究不可或缺的因子。

八旗制度與老舍作品中的國家情懷

在老舍的許多作品當中，都可以清晰地感應到這是一位國家至上、集體主義意識濃厚的作家。1924年，國文與英文都十分出色的老舍獲得了赴英任教的機會，當1929年從倫敦大學亞非學院回來以后，這五年的留洋生涯使他的這種沖動更加深入，當走進西方強國的世界中，老舍才真正明白中國面對先進國家的嚴重落后，這讓老舍的國家至上的信念反而更加堅定。與一些作家的茍且偷安不同，老舍努力去尋求救亡的方法，在英國講學期間，老舍先生創(chuàng)作了人生中的第二部長篇小說《趙子曰》，在這部小說當中他多次借書中的人物發(fā)出悲憤的慨嘆，例如描寫趙子曰的心理活動：“他的社會是一團烏煙瘴氣，他的國家是個‘破鼓萬人捶的那個大破鼓。這個事實不必細想他也能理會得到。他應當犧牲一點個人的幸福替社會做點事，他應當把眼光放遠一些，他應當把爭一個女子的心去爭回被軍人們剝奪的民權?！鳖愃频?，在同樣是在英國期間創(chuàng)作的《二馬》中，老舍也塑造了馬威這樣的寄希望于國家主義的中國人形象。在抗日戰(zhàn)爭爆發(fā)以后，老舍對國家的深厚情懷被進一步地激發(fā)出來，日本侵華以后，老舍又創(chuàng)作了大量的抗戰(zhàn)鼓詞，如《打小日本》《游擊戰(zhàn)》《二期抗戰(zhàn)》《兒女經(jīng)》等。這樣的愛國情懷，離不開老舍滿人身份背后的八旗制度帶給他的影響，并且這種影響深深地蘊含在作家的血脈當中。

正如提到唐宋便想到繁盛的詩詞，提到滿清自然離不開八旗，從白山黑水當中拼殺出來的這支少數(shù)民族形成了這種獨有的政治組織制度，成為滿清的標志和符號。1583年，努爾哈赤以十三副遺甲起兵，其勢力不斷擴大，約在1601年建立黃、白，紅、藍四旗，并于1615年增加為八旗。隨著清王朝早期領袖的精心建設，八旗制度日臻完善，逐漸成為滿族認同的一種精神和物質(zhì)上的雙重基石，應該說八旗制度對滿族文化產(chǎn)生了難以估量的復雜的深遠的影響。《清太祖皇帝實錄》記載了努爾哈赤對于八旗子弟倫理道德訓誡：“吾國之風俗，親忠信，持法度，賢能者舉之不遺，橫逆者懲之不貸，無盜賊詐偽，無兇頑暴亂，是以道不撿遺，拾物必還其主，皇天之所以眷顧，吾國之風俗，蓋如此爾?！边@也使得旗人們形成了深厚的道德觀念，從而這種觀念促進了他們的國家、社會責任感。清朝統(tǒng)治者的意圖非常明顯，就是要加強旗人對于民族、國家統(tǒng)治的歸屬感，提升對于忠義二字以及國家至上的理解，向統(tǒng)治者靠攏，故而八旗之下的旗人們擁有著代代相傳的價值觀，那就是用生命來維護國家的統(tǒng)治。

老舍先生與八旗制度有著不可分割的聯(lián)系，他降生在北京城一條極為狹小的胡同中，是皇城根下土生土長的北京人，老舍的父親名叫舒永壽，是滿族正紅旗護軍營滿洲固山人。正如八旗制度遵循的價值觀念一樣。1900年，八國聯(lián)軍攻入北京城，老舍的父親在保衛(wèi)皇城的戰(zhàn)斗中失蹤。老舍的母親舒馬氏也是一位土生土長的滿族旗人（正黃旗），雖然父親不在了，但是母親給予了他巨大的影響，老舍這樣評價他的母親：“母親生在農(nóng)家，所以勤儉誠實，身體也好。這一點事實卻極重要，因為假若我沒有這樣的一位母親，我之為我恐怕也就要大大地打個折扣了?！崩仙崮赣H有著旗人女性的堅韌不拔、勇敢無畏，曾經(jīng)在八國聯(lián)軍的刺刀下保護兒女的周全。老舍的母親對于老舍的深刻影響是伴隨老舍先生一生的，老舍許多優(yōu)秀的品質(zhì)都來自她的母親。此外，宗月大師劉壽綿也對老舍產(chǎn)生了重要影響，劉壽綿是一位富有的旗人，老舍在他的資助之下才得以讀書。劉壽綿富有而不吝嗇，他散盡家財來做善事，興辦學校、開辦粥廠。在出家成為宗月大師之后，曾經(jīng)冒著生命危險掩埋在抗日戰(zhàn)爭中陣亡的中國軍民遺骸。每日為籌集賑災的糧食而奔波忙碌，這樣的豁達、忠義和善念皆深刻地影響著老舍。在這樣一個氤氳著濃郁的旗人文化氛圍的社區(qū)中，老舍在潛移默化中形成了旗人以國家之務為己任的氣質(zhì)。

滿族身份認同下的揚抑與沉浮

一般來講，作家創(chuàng)作的動機、靈感、素材皆來源于生活，老舍先生的滿族身份理應會時刻影響著他的文學創(chuàng)作，然而在老舍先生的創(chuàng)作生涯中，關于滿族文化的表現(xiàn)其實出現(xiàn)過一定的波動，老舍的女兒舒濟在對《老舍文集》進行整理和編輯的過程中曾做過一項統(tǒng)計，“在81篇小說中除《貓城記》《小坡的生日》《小木頭人》與《無名高地有了名》未統(tǒng)計外，余下77篇小說中，共創(chuàng)作了500個文學人物?！钡窃谶@么龐大的人物世界中，有著明確旗人身份的加一起不過二十幾個，有著明確的旗人身份和滿族文化的《正紅旗下》當中便出現(xiàn)了13個，而這部作品卻是老舍先生未完成的一部作品。再加20世紀三四十年代是老舍創(chuàng)作的高峰期，這一時期誕生了《趙子曰》《離婚》《駱駝祥子》《四世同堂》等優(yōu)秀的長篇小說，卻僅僅在《四世同堂》中如流星般劃過了小文夫婦這對旗人的影子，這諸多信息都表明，老舍先生在創(chuàng)作的很長一段時期都刻意地回避去正面渲染滿族文化和生活?？梢娎仙嵯壬跐M族文化的表達上、在旗人身份的認同上，一定經(jīng)歷過一段先抑后揚、上下沉浮的心路歷程。

首先這種壓抑與滿族人當時的尷尬身份脫不了干系，從清兵入關開始，清朝建立全國性政權算起有268年。據(jù)粗略統(tǒng)計，在清代鼎盛時期，漢人人口達3億，滿人卻僅有300萬人。雖然清朝利用剛柔兼濟試圖利用和馴服漢人，然而滿漢的矛盾始終暗流涌動，如活火山一樣隨時可能爆發(fā)。隨著清朝晚期太平天國的起義失敗，南方漢人軍政集團的迅速膨脹更是加劇了滿漢矛盾。辛亥革命時期，皇族內(nèi)閣的倒行逆施讓立憲派與革命派一起反清，便在全中國匯起了一股巨大的革命洪流，掀起了社會的排滿高潮。腐朽清王朝雖然滅亡了，無數(shù)無辜的滿洲百姓卻也難逃劫難，流血的暴力事件難以避免，以武昌暴力排滿事件為例，當事人回憶：“三天來殺旗人不下四五百人，橫尸遍地，不及時處理，恐發(fā)生瘟疫。”章太炎在給滿族學生的公開信《告滿洲學生》中寫道：“所謂民族革命者，本欲復我主權，勿令他人攘奪耳；非欲屠夷滿族，使無孑遺，勀昔日揚州十日之為也”皆印證此事。許多旗人受到了嚴重的波及，并且這樣的傷痛持續(xù)影響著滿族人民。生性敏感的老舍先生同樣受到巨大的影響，老舍之子舒乙回憶父親：“他覺得他的祖先……給中國丟了人，現(xiàn)了眼，很不光彩?！币虼?，據(jù)老舍夫人胡絜青回憶，老舍先生一直到1950年都不愿意在公眾面前談及他的個人民族身份，恐怕引發(fā)禍端，隱忍和沉默使他的作品當中很少顯露滿族文化的蛛絲馬跡。

雖然受到多方面的影響，老舍先生在創(chuàng)作前期無法直白地表現(xiàn)滿族文化，然而，他始終未忘記自己的滿人身份。首先，是在前期的一些作品當中出現(xiàn)了隱藏式的民族問題書寫，例如在《二馬》當中表達了英國人對于中國人的民族偏見，在《小坡的生日》中表現(xiàn)了對于新加坡多民族交融的關心，對于民族問題、乃至由民族牽扯到的社會問題，老舍先生在創(chuàng)作中都提供了獨特的思考價值。在抗日戰(zhàn)爭時期創(chuàng)作的話劇《國家至上》講述的也是回教和漢族人民消除固有的分歧，合作抗敵的故事?？梢?，老舍雖然在創(chuàng)作前期刻意回避滿族身份，但是其依然承擔起民族作家的責任與擔當，為民族問題的解決做出自己的貢獻。其次，在后期創(chuàng)作當中，老舍逐漸增加了滿族因素的成分。隨著新中國的成立，老舍先生受邀回國，成為全國及北京文聯(lián)主席。在全國人大二屆二次會議茶歇期間，毛主席專門同老舍先生談及了滿族問題，在此之后，老舍先生開始在各種場合亮明自己的滿族身份，1956年的《茶館》和此次談話之后的《正紅旗下》都表現(xiàn)出放開手腳的傾向，尤其是《正紅旗下》，在這部未完成的小說中老舍突破性地大量描寫許多滿族的風俗文化，比如作品中回憶滿族人的吃食：“在滿洲餑餑里，往往有奶油，我的先人們也許是喜歡喝牛奶、馬奶，以及奶油、奶酪的?？墒牵胶髞?，在北京住過幾代了，這個吃奶的習慣漸漸消失。”此外也不乏對滿族語言的描寫。耐人尋味的是，作品并非僅僅是一部滿族社會的百科全書，其中還飽含著老舍先生對旗人的心理狀態(tài)與生存境遇的解讀，例如在描寫滿族大員的后代定大爺：“他不能不承認自己是滿人，可并不過度地以此自豪，他渺茫地感到自己是一種史無前例的特種人物，既記得幾個滿洲字，又會作一兩個漢文詩?！贝藭r，老舍對于自己的身份有了更深的認識，從題材和內(nèi)容表現(xiàn)上來看，他不僅只是描寫旗人生活的悲慘和他們的品格，他也開始分析造成旗人目前生活狀態(tài)的原因。對于滿族文化中的精髓，他真誠地贊揚；對于滿族文化中的糟粕他也毫不避諱，大膽批判。對于旗人生活、滿族題材的體現(xiàn)直接大膽地表現(xiàn)在書名上。雖然因為局勢原因，這部小說未能完成，但是這部作品的價值是不容忽視的。

滿族是一個擁有著廣闊胸懷的民族，從前清開始，無論是中央政權、地方機構的設置，還是旗地的經(jīng)營、文化的融合發(fā)展，滿清從來都不是一成不變的，這與這個王朝晚期閉關鎖國的對外態(tài)度恰然相反。以滿族文學為例，納蘭性德、丘端、文昭等滿族文學的代表人物都自覺地選擇學習漢族文化，甚至對于西洋文化皆有借鑒。以一個特殊的例子來講，辛亥革命時期，甚至連出身正黃旗的汪笑儂、出身正紅旗的英斂之都吸收了革命派的價值觀和革命理論，調(diào)轉方向開始抨擊他們的同族和列祖列宗，反而印證了滿族人善于學習探索的民族精神。老舍是一位經(jīng)歷過多重場域的作家，自幼生長在旗人社區(qū)，青少年時代在北京師范學校讀書的經(jīng)歷又給予了他漢文化的深厚修養(yǎng)，在20世紀20年代中期又動身前往西歐學習工作，這段時間為他帶來了西方文化的深度熏陶，對于文藝理論有了深刻的理解，生于晚清，逝于新世，這多彩的一生令他可以海納百川、旁征博引，而滿族身份又為他的作品帶來了獨特的開放性和文學價值。

毫無疑問，老舍先生是中國現(xiàn)代文學中最優(yōu)秀、最具代表性的作家之一。老舍更多的以關注中下層市民的生活、幽默風趣的“京味兒”風格、豐富的潛臺詞等特質(zhì)享譽文界，這樣的光芒似乎掩蓋了老舍的民族作家身份。然而，滿族文化與旗人身份在老舍的生命當中的影響不應該被忽視。尤其是在當下黨和國家越來越重視調(diào)和民族關系、處理民族問題的趨勢下，老舍先生身上的民族氣質(zhì)便有著更深遠的意義。

作者簡介：

石青山，1999年生，男，遼寧省盤錦市人，碩士，研究方向：中國現(xiàn)當代文學。作者單位：南寧師范大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