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穎
樓上的鄰居在屋頂修了個花園,栽上各色花樹,放上陽傘桌椅,我常常在天色將明之時,上去看朝陽,讀書寫東西。因?yàn)槭墙枞思业牡胤?,故將其命名為“借園”。對我而言,東西可以借,歡樂卻是自己的。這在某種程度上,也算是對自己在物質(zhì)方面無大創(chuàng)造力的一種精神安慰吧。
借園主人朱女士某天上樓澆花,與我偶遇,知道我就是小區(qū)鄰居口中的那個作家,她的小園子不僅給花兒和鳥兒提供了棲所,還“產(chǎn)出”了許多文字,她自然十分高興,就給我講了她父親的故事。
她的父親是個軍人,抗美援朝回來后已是正團(tuán)職,娶了她的生母——一個能夠用俄文念普希金詩歌的文藝兵,生下哥哥和她。她的家庭,父母郎才女貌,兒女成雙,幸福得羨煞旁人。但20世紀(jì)60年代中期,那場眾所周知的劫難鋪天蓋地而來,她的父親也難逃此劫。父親的軍人脾氣,受不了橫空而來的污蔑,他揮拳奮起反擊,被打成抗拒運(yùn)動的典型。
生母果斷而決絕地和父親劃清了界限,斬?cái)嗔税ㄅc兩個兒女在內(nèi)的所有聯(lián)系,以保全她在省歌舞團(tuán)的工作。她和父親相差15歲,唯一能填補(bǔ)這段差距的是父親的官職,一旦這填充物消失了,平衡自然就崩塌了。
在經(jīng)歷了幾乎脫一層皮的“挽救教育”后,父親被發(fā)回原籍接受監(jiān)督改造,唯一的“行李”便是一雙兒女,兒子五歲,女兒三歲。家鄉(xiāng)的老屋早已不在,生產(chǎn)隊(duì)騰出一間保管室,室內(nèi)除了一個倒扣的拌桶,什么都沒有。但比起有人監(jiān)視、一不小心就可能挨皮帶的土監(jiān)獄,這間曬壩上空空如也的小房子也就沒那么恐怖了。
父親早年當(dāng)過篾匠,求得隊(duì)長允許后,他從后坡拖回幾根竹子,剔枝砍丫,不出半日就拼出一張竹床、一張小桌、三把小凳,把隨身帶的軍被、飯盒、水壺往上一放,勉強(qiáng)算得上一個家了。壘三塊石頭,支上當(dāng)年從日本鬼子那里繳來的一個長條飯盒,燒上開水兌起灰面,就算是一頓飯了。他們那天吃的第一頓飯,是糨糊。
曬壩西邊還有一戶人家,住著母女倆,與保管室相距三四百米,此外周邊半里再無人家。地主婆六十多歲,膝蓋有病,走路一瘸一拐,她的女兒三十好幾了,一直沒有出嫁。
地主家的小姐通常是令人浮想聯(lián)翩的,但這個小姐卻和想象的不一樣。她沒有白凈的皮膚,也沒有光亮柔順的頭發(fā)和纖細(xì)柔美的腰肢,更沒有不沾陽春水的纖纖玉指。她面色青黃,頭發(fā)發(fā)黃而且開叉,小眼睛,大臉盤,一對齙牙破口而出,很不安分地頂在外面,還發(fā)黃。
曬壩兩頭,一東一西兩家就成了鄰居,燈火呼應(yīng),炊煙融聚,一個地主,一個勞改分子,彼此倒也不嫌棄,雖不敢像正常鄰居那樣,你端著碗來我家擺龍門陣,我拎壺酒去你家打牙祭,但偶爾派娃娃搭個火借個鹽什么的,也并不算什么忌諱的事。久而久之,兩家彼此有了些小小的照應(yīng)。小姐最怕看到父親給娃娃喂糨糊,經(jīng)常偷偷把她家的面拿去加點(diǎn)黃豆面炒熟,再下鍋時,滿屋生香;父親編竹蝦筢到竹林背后的小溪里撈小魚,撈到后總是用草穿成兩串,一串掛在西屋門口,一串帶回家中,煮得一鍋腥氣。
每當(dāng)這時,地主家的那位小姐,現(xiàn)在他們知道她叫蘆花,就會搖頭皺眉,覺得糟踐了東西。父親就自我解嘲,說要是有一碗油,把它們炸得噴香酥脆,再撒上一撮辣椒面和花椒,就美了。
但現(xiàn)實(shí)是,這些東西一樣都沒有。
后來,父親再撈魚的時候,蘆花就跑來把兩串都接了,也不言語,一路小跑進(jìn)了竹林子,小半天后,就端回一碗金黃酥脆的小魚,放到竹桌上,香氣四溢,兩個小孩吃得嘎嘣響,父親吃得滿眼淚光。
蘆花做魚,其實(shí)是“炕”的。她把小魚放置在一個瓦片上,瓦片下面燒小火,慢慢炕干,這原本是做貓食的方法,不同的是擠掉了內(nèi)臟,加了幾顆鹽和干辣椒面。蘆花稱它為“貓貓魚”,父親則稱之為“蘆花魚”。
朱女士說,那時鄉(xiāng)下沒什么玩樂,她和哥哥就當(dāng)了蘆花的小跟班,而蘆花也樂得帶著這兩個孩子,因?yàn)樵谶@個世界上,他們是少有的幾個還會對她笑并把她的話當(dāng)一回事兒的人。她說喇叭花的屁股是甜的,兩個小家伙摘下來就嘬;她說蜘蛛在唱歌,兩個小家伙就屏住呼吸豎起耳朵聽……
作為家中唯一的勞力,蘆花真正玩的時間并不多,只是兩個孩子覺得她做的事好玩而已。比如搓玉米,她把兩個玉米棒碰在一起揉搓,笸籮里頓時就下起了金黃的雨;比如宰豬草,她把一捆捆苕藤放在刀痕累累的菜板上,咚咚咚一陣響,苕藤葉青汁四濺,不一會兒就變成一鍋熱氣騰騰的豬食,她常常變戲法一般,從鍋中掏出一個雞蛋或小紅苕,犒勞身后的小跟班和忙活了半天的自己。煙氣氤氳的灶房里,蘆花總能從壇子里、爐灰里、蒸籠瓦罐里掏出一點(diǎn)兒土豆、玉米、胡豆或花生什么的,讓他們歡喜雀躍。
他們的童年時期所有的溫暖都與蘆花和她的廚房有關(guān)。她總能用最少的油鹽做出味道完全不同的飯菜。每個月初,她就把不多的菜油和鹽放到一起,炒得噴香,裝到一個罐子里,每次煮菜的時候,往里放上一勺。她會用泡菜壇子里的酸鹽水加上幾粒小米椒,調(diào)出味道極好的汁,用來蘸蘿卜。她能在孩子們吃膩了紅苕之后,把紅苕曬干磨細(xì)兌水倒入開水鍋里做成粉,拌上蒜泥香蔥,吃得人滿身大汗。
后來,父親覺得自己做飯實(shí)在太難,就向隊(duì)長申請讓孩子們在蘆花家搭伙。隊(duì)長打趣說,要搭干脆全家搭,免得你天天吃糨糊吃壞了,我沒法向上面交代。再后來,某一天早晨,父親讓兒女們不再管蘆花叫姐姐,而是改口叫媽媽。女兒毫不猶豫地改了口,兒子遲疑了半晌,也改了口。那天,爸爸和蘆花都非常高興。爸爸用鄉(xiāng)里人非常稀罕的舊軍用挎包換了兩斤豬肉,蘆花不惜血本,拿出過年都舍不得用的幾顆冰糖,一副日子不過了的大手大腳樣,倒出瓶底的菜油,把肉皮炸得酥亮,然后切片墊上黃豆,上鍋蒸了兩個小時,開屜時,整個曬壩都迷醉在一片香氣之中。
父親說,那是東坡肉,是蘇東坡在流放的時候發(fā)明的。感謝老天爺,能讓我在最苦最倒霉的時候遇到你!他拿筷子指著碗里的肉,眼睛卻瞟向蘆花。
蘆花的臉紅得仿佛桌上的那二兩酒都被她一個人喝了一般。
朱女士說,時隔四十幾年,她仍能記起媽媽眼含淚光微笑的那一瞬,她覺得那是這輩子最溫暖的時刻。
幾年后,父親被平反并落實(shí)政策。他們的生母,以當(dāng)初離開父親的速度,扔下已靠邊站的現(xiàn)任丈夫,沖到鄉(xiāng)下,花枝招展地在父親面前亮相,用朗誦腔說要與他“重新找回失去的年華”。父親說,我不懂表演藝術(shù),也不想回省城,只想安安靜靜吃一頓東坡肉。你如果會做,就幫我做一份吧!
這場景很像川劇《馬前潑水》,負(fù)心的妻子想得到重回榮華的丈夫的原諒,丈夫在馬前潑了一盆水,說,你將水收回盆中,我便原諒你!
東坡肉就是父親潑出的水。
父親再沒回省城,只是在當(dāng)?shù)卣f(xié)謀了個閑職,退休后與蘆花一起,白天讀書釣魚,晚上看五集連播的電視劇,吃吃貓貓魚和東坡肉,直到前幾年無疾而終,享年七十六歲。死前,他無數(shù)次跟兒女們說,你們一定要好好對待你們的媽媽。
他所說的媽媽指的是蘆花。
兒女們都回省城工作了,并各自生兒育女。他們前些年也試著去看過親媽,但每一次聽到的,都是她怨念十足地咒罵父親的品味和蘆花的丑,于是就不再去了。
蘆花不習(xí)慣城里的生活,一個人在老家生活,她說那里每一片樹葉上都結(jié)著以往的日子,令她欣喜自在。兒孫們每月都會回去看她,一到家就嚷嚷著要吃貓貓魚和東坡肉。
我在樓上花園曾碰到一個婆婆來澆水,頭發(fā)雪白,衣著干凈,兩顆牙齒齙在外面,很有卡通感。
我猜測,她就是偶爾來城里看望女兒的蘆花,想問問,但又害怕太唐突,沒好意思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