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晗
一個人的地理觀決定了他的世界觀。象牙塔里的知識僅僅是一個概念,靠臆想建構的世界也只是空中樓閣。只有真正抵達,才能正視整個世界。幾乎所有與人文有關的生活方式和價值觀都是源于對地理的認知,“讀萬卷書,行萬里路”揭示了旅行的意義,以腳步丈量讀過的字里行間,曾在書里翻閱過的抽象概念,在每一處景觀寫下生動的注腳。地理不再是山河大地之名,而是鮮活的風土人情。段義孚從古希臘穿越到當代,傾聽故鄉(xiāng)亙古的回響不斷追問“我是誰”,也喚起大眾對身份認知的覺醒。
段義孚不僅學術風格平易近人,他的樂觀也和“小王子”異曲同工。在他暮年寫成的自傳《我是誰?》里,談到自己刻意掩埋童年不愉快的經(jīng)歷,從而消解對孤獨、死亡的焦慮情緒,“悲觀主義者會認為自己的黃金時代在過去,相反,樂觀主義者常把黃金時代放在未來”。人類在丈量環(huán)境的維度時,難以回避兩種情感——戀地與畏懼。因此“若是將精神視為人類存在的核心,或許人類需要將整個宇宙當作游樂場”,這份童心未泯和小王子看待世界的純真視角如出一轍。
和大多數(shù)從故鄉(xiāng)走向廣闊天地的社會精英有所不同,段義孚將他的成長經(jīng)歷歸結于從“宇宙”走向“爐臺”。他出生于中產(chǎn)階級家庭,家學淵源深厚,年少時跟隨外交官父親走遍世界各地,構建出超越同齡人的格局。而立之年的段義孚看到了自己和父親的差距:為官多年的父親,至交遍布五湖四海,多國語言信手拈來,而自己多年棲身象牙塔,外出調(diào)研還要仰仗父親出面打點?;貧w學術的逆向人生,究竟是逃避現(xiàn)實還是尋找精神家園?
段義孚在80歲高齡時完成了《人文主義地理學》一書,與其說這本書融匯了一個地理學家的大半生見聞,不如說是一位旅人行走天下的精神自傳和世間觀察錄。從“地理”出發(fā),沿途的美好風景最終帶他走向先哲的思想。在他筆下,沒有嚴肅的理論和沉重的思索,走過人生巔峰的他以從容、質(zhì)樸的筆觸,邀請讀者親臨現(xiàn)場,到達那個“比我們所知更真實可靠的可能之地”。
“我一直在不停地換住處,先是小時候與家人一起,長大后便獨自一人。我的‘家換了一個又一個城市——天津、南京、上海、昆明、重慶、堪培拉、悉尼、馬尼拉、倫敦、牛津、巴黎、伯克利、布盧明頓、芝加哥、阿爾伯克基和多倫多?!倍嗄昶串愢l(xiāng)的經(jīng)驗讓段義孚學會了在磨難中探索自我,人何以為人,人之為人的意義等宏大命題,始終盤旋在他的思緒中。
段義孚在重慶和悉尼度過了他的童年時期,中國傳統(tǒng)和西洋文化分別對其人格的形成產(chǎn)生影響。段義孚看到,中國故事趨向于強調(diào)道德,西方故事則更注重好奇心和想象力。佛教里所追求的無我與基督教里宣揚的自我截然不同,但二者殊途同歸,皆為信仰者提供了自我救贖的機會。他更洞察到個人意志雖是自由的,卻很容易被外界所左右,從而隨波逐流。在諸多迷失方向的旅人中,段義孚是少有的時刻保持清醒的智者。
縱使磨難重重,但從神秘主義中獲得的樂觀積極支撐著他一路前行。異鄉(xiāng)人少不了對家的依戀,這種鄉(xiāng)愁激勵著他們找尋缺失的安全感并建造新的家園。事實上,戀地情結的本質(zhì)是對自我的迷戀,特別是個體將自然探索與宗教關聯(lián)起來時,戀地情結就會越發(fā)濃郁。在注入了情感的故鄉(xiāng)建立起了家園,再去到其他陌生的地方,就會萌生出恐懼感。自然環(huán)境對人施加的心理陰影無處不在,尤其對于走出舒適圈的人群尤為明顯。
《戀地情結》與《恐懼景觀》兩部作品相得益彰,闡釋了地理學家的愛與怕。段義孚看到,即便任何看似美好的景觀,都會隨著認知的加深指向其對立面——恐懼。嬰兒“視崖實驗”——美國心理學家沃克(Richard D. Walk)和吉布森(Eleanor J. Gibson)進行的一項旨在研究嬰兒深度知覺的實驗——證明了人類的恐懼基因是后天馴化的結果,隨著經(jīng)驗和想象力的豐富,心理陰影會逐漸擴大?!白匀唤缇褪莾蓮埫婵祝倘恍σ怆S時都有可能變成攢眉蹙額,安詳端坐隨時有可能變成勃然大怒。”我們知道的越多,越可能產(chǎn)生擔憂和焦慮。人類享受著對愛的渴望,承受著難以克服的恐懼,在愛與怕的周旋之下,在理想與現(xiàn)實的沖突之間,促成社會文明的進步。
無論是天花板級的家族人際網(wǎng)絡,還是多地求學載譽歸來,這些令人艷羨之處都無法改寫段義孚“無根人”的事實。身為世界主義者,他終身未婚,自稱是感情世界里“餓得半死的佃戶”,卻對自己生活過的地方和未曾去過之處有著深厚的情感和期待。他常年定居美國的明尼阿波利斯市和麥迪遜市,一度找到了歸屬感,但除了日常學術交流,他始終難以融入西方社會,逃不開身份認同危機。
然而,很多文化都是在逃避的過程中產(chǎn)生的。段義孚曾說過地理學拯救了他,讓他以一個學科為支點,從他者的視角在時空的坐標上找到了失落的自我,“與其說我是個中國人,不如說我是個希臘人,而且是公元前5世紀的希臘人,那時候正崇尚青年人的美;還有另一個更吸引人的美,那就是宇宙之美。”
無根的狀態(tài)源于逃避。段義孚在少年時期經(jīng)歷過逃亡,日軍侵占上海,他跟隨母親輾轉到越南,又到昆明,后來落腳重慶。逃難期間的他身患疾病,母親的悉心呵護讓他體會到了親情的珍貴,后來她的死亡也讓他真正告別了原生家庭,不得不投身學術以彌補親密關系的缺失。
“逃避”在段義孚的字典里沒有貶低的意味,“遷徙到別處和改造當?shù)氐沫h(huán)境構成了人文地理學研究的兩大主題。它們既揭示出人類對現(xiàn)狀的不滿足,也揭示出人類逃避現(xiàn)實的愿望。”逃避不利于自身的環(huán)境、不愿面對的境況是人之常情。
人是戀舊的動物,逃避是本性使然。大眾之所以如此向往游樂園和如畫的風景,是因為那些地方承載著兒時的無憂無慮以及一去不復返的好時光。抵御外來恐懼,逃避到白日夢里的途徑有很多,酒精和煙草驅(qū)散空虛感,但飄飄欲仙的短暫愉悅并非長久之計。段義孚選擇隱匿于人群,搭建起屬于自己的學術王國,他認同培根的觀點,為了避免幽閉恐懼癥,人類也許需要將整個宇宙當成游樂場。在文化的領地賦予想象合法性,拿起逃避現(xiàn)實的鑰匙打開人類本質(zhì)與文化之門,是每個捕捉靈光的學者的必經(jīng)之路。
(責編:常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