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寧
窗外,初夏傍晚的余暉,正穿過對面巨大的玻璃幕墻,投射到我的酒杯上。菜還沒有上,但誘人的香味早已彌漫了整個飯館。人們說說笑笑,年輕的服務生高舉著餐盤,歡快地穿梭來往,收銀員熟練地為顧客結賬。這熟悉的日常,卻因與朋友千里迢迢的這一場相聚,讓我動容。仿佛在此之前,我們吃過的千百次飯,不過是為了完成此刻的重逢。
這是花費二十分鐘,便可從一個城市抵達另外一個城市的高鐵時代。但人與人的相見,并不比《詩經(jīng)》時代更為頻繁。兩顆心之間的距離,也并未因為一秒抵達的網(wǎng)絡而縮短絲毫。我們一生中大部分的時間,都“漂浮”在蒼茫的“大?!鄙?,孤獨找尋著與自己靈魂相通的那個人,對方無須你說什么,彼此對視一眼,便能瞬間抵達。
作為一個熱愛美食的人,朋友熟悉這座城市的酒肆茶樓,就像熟悉自己的腸胃喜好,總能在曲折的街巷和林立的高樓中,找到一個愉悅的角落,將所有人生的負累統(tǒng)統(tǒng)拋掉,只讓誘人的美酒飯菜穿腸而過,撫慰疲憊的身體。此刻,年輕的服務生正端著一大份火焰冰蝦,微笑著朝我們走來。透明的玻璃器皿中,冰塊高高聳立,猶如北極圣潔的冰山,閃爍著耀眼的藍。新鮮的蝦已被黃酒浸潤,此刻全都醉臥在冰山上,等待食客的享用。服務生將白蘭地緩緩倒入,點燃,淡藍的火焰雀躍著,將冰蝦一一照亮。那鮮嫩的肉質(zhì),濃郁的香氣,讓人覺得仿佛整個神秘的北極都橫亙在面前。
“先吃一只蝦,再呷口清啤試試?!迸笥褜兒玫奈r遞過來,柔聲說道。我將蝦放入口中細細嚼著,北極深海的氣息,立刻彌漫至舌間一萬個味蕾。隨即,香醇的清啤匯入其中,清甜緊實的蝦肉,仿佛被清新的海風沐浴,重現(xiàn)生命的自由。夕陽正用盡最后的力氣,將一抹熱烈的光,灑在對面的高樓上。
我與朋友彼此傾訴著漫長時光里各自的人生經(jīng)歷。有時,我們什么也不說,任由美好的沉默在身邊繚繞。生存的艱辛,命運的跌宕,都已成為過去,此刻,我們只需一瓶沁人的清啤,一桌鮮美的魚蝦;這些慰藉腸胃的美食,豐盈了我們的肉身,并將這個美妙的黃昏,化為生命中的永恒。
窗外,夜色完全籠罩了大地,街燈在馬路上灑下細碎的光影,風吹動道路兩旁的香樟樹葉,發(fā)出靜謐的聲響。
打車去附近的酒吧,與朋友各自要了一杯紅酒,慵懶地坐在酒吧一角的沙發(fā)上。在薩克斯輕柔的演奏聲中,臺上年輕的女歌手微閉起雙眼,性感地晃動著身體。當她打開歌喉,時而輕盈奔放,時而沙啞咆哮的聲音,立刻將我俘獲。
似乎,整個夜晚的杭州城,都淪陷在這讓人神魂顛倒的歌聲中。不過飲下小半杯紅酒,靈魂便迫不及待地沖破肉體的束縛,跟隨醉人的音符和熱情的歌聲,在遼闊的大地上自由地飛翔。
我沉溺其中,一曲終了,還想繼續(xù)。
仿佛這一晚沒有止境,是人間永不會散去的宴席。
我為什么抵達這座城市?與朋友此后一別,是否還能相見?縮在童年陰暗的殼里,一直不想長大的自己,會有怎樣的結局?留在過去的傷痕,脫落后是否依然會留下尷尬的印記?這所有曾經(jīng)占據(jù)過我的生命的負累,一杯紅酒之后,全部消融在孤傲的樂曲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