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在芝麻村,要說誰與誰之間結怨最深,武家老大和老三排第二,沒有人敢排第一。一奶同胞的親哥們兒,相互之間不過話,已經(jīng)有幾十年了。
這是得多大的仇怨哪!
擺在明面上的一個原因,武老三認為,是武老大的恐嚇,才導致他媳婦掉了孩子。那時,武老三媳婦懷孕都七個月了。正睡著覺,幾個壯漢破窗而入,拿著刀頂著她,絕望的女人,大罵一聲:“你們這幫牲口!”人就暈厥過去了。
等到武老三趕到村衛(wèi)生所,早已蘇醒的女人,正被宮縮的疼痛折磨著,跪在地上,兩手攀住床頭,發(fā)出聳人的呻吟聲。那床的靈魂也破碎了,跟著一起顫栗。那群人散去了,屋子里女人傳遞出的疼痛,尤其顯得驚心動魄。
武老三不甘心,他用雙臂抄起女人,抱著往外跑。他跑運輸?shù)乃{色貨車,就在村衛(wèi)生所院子里停著。等到留下的看守人,打著哈欠從隔壁休息室過來時,武老三的女人,已坐著自家男人的車絕塵而去。眼看女人疼得越來越緊了,武老三駕車直奔芝麻村。到了村里毛兒奶奶家門口,武老三翻秫秸寨子而入,再返回來時,腋下夾著一個披頭散發(fā)的老太太。
淡藍色貨車車燈的光芒,將濕得可以擰出水的夜,撕開兩條口子。芝麻村的村南,是一條國道。駛上國道的車子,嗷嗷地叫著,仿佛它也在受著宮縮之痛?!鞍?,快找個地方停下吧?!泵珒耗棠桃贿叀鞍选保贿叢蛔〉睾鷩W约旱念^發(fā)。老太太愛美,一頭自然卷發(fā),雖然花白了,不再濃密了,但何曾亂蓬蓬地示過人?挽頭發(fā)的簪子沒來得及帶出來,毛兒奶奶“哎喲”出了軟糯的害羞味道。
“毛兒奶奶,不行了?!?/p>
“不行了,快停停吧?!?/p>
武老三的車頭朝一條鄉(xiāng)間小路扎下去。扎到深處,將車子熄了火。駕駛艙的空間太有限了,毛兒奶奶沒法施展手藝??戳丝撮L長的車廂,武老三腦子靈光一現(xiàn),跳上去簡單布置了一下,就成了臨時的產(chǎn)房。
第一縷晨光,被烏云遮蓋得嚴嚴實實,沒有如約灑向大地。
“讓我死了吧……”
“哎喲,還是上醫(yī)院吧,要出人命的?!?/p>
風兒在玉米葉子上奔跑,后邊緊緊追趕的,是大顆大顆的雨滴。經(jīng)風雨摧殘的玉米葉子,沙啦啦地響。車廂上撐起來的雨棚,很快成了風雨重點攻擊的目標。武老三直挺挺地站在雨棚外邊,雕塑樣一動不動。身經(jīng)百戰(zhàn)的毛兒奶奶,也未見過這陣仗,手跟著心在抖。由于手上沾著血,用胳膊肘去撥弄臉上的亂發(fā)。
“孩子早就死了,我哪兒敢說噢?!?/p>
后來毛兒奶奶跟村里人說。當時的毛兒奶奶,一定是看到了武老三的表情,她才沒敢說出自己的判斷。那是什么表情呢?當美好的希望,突然只剩下萬分之一實現(xiàn)的可能,它不是變得弱小,而是被無限放大。像一只被吹大到承受極限的氣球,眨眨眼的工夫就有可能爆掉。孩子沒出來,毛兒奶奶提前說孩子死了,說不定武老三會將她拎了,扔到雨水中。
“武老三,我日你八輩兒祖宗!”
隨著女人的罵聲,一個七個月的嬰兒來到風雨飄搖的人間。
武老三仍舊一動不動,他在等待嬰兒的啼哭聲,等待毛兒奶奶說一句“哎喲,是個大胖小子”。風聲雨聲,更加襯托出車廂里可怕的沉寂。
有人問毛兒奶奶,她給武老三媳婦接生,到底是男娃還是女娃?毛兒奶奶回說,是個丫頭。她還雙手合十,做出向老天爺虔誠祈求的姿態(tài)。這就很可疑了,她干嘛那么好心,又不是武老三家里的什么人。過八月十五,武老三特意買了好月餅好水果,上門來瞧毛兒奶奶。答謝接生的禮品,已經(jīng)送過了,中秋節(jié)再來一波,顯然是過分隆重了。一過分隆重,習慣挑揀的人,就把某種目的性撥拉出來了。
那個風雨交加的早上,武老三沒有瞅一眼死嬰,也沒有問性別,囑毛兒奶奶將小肉蛋裹了,他才接過去埋掉。
“死透了?!泵珒耗棠讨徽f了這句話,未提男嬰女嬰。毛兒奶奶已經(jīng)活成了老狐貍,她屏蔽掉了所有敏感又沉重的詞句。埋好了死嬰,武老三在泥濘中開車回芝麻村。路上,他對毛兒奶奶說了一句話:“毛兒奶奶,您親眼瞅見的——是個丫頭?”
“對,是個丫頭。”正在擦拭手上殘留血漬的毛兒奶奶,忙不迭地回應。那是一句冷森森的話,毛兒奶奶聽得后脊梁發(fā)涼。
武老三就知道村里人要問,瞞是瞞不住的。媳婦半夜被人拿刀頂著嚇得掉了孩子,這件事太大了。大到整個兒芝麻村,乃至一個鄉(xiāng)里都盛不下。武老三明白,村里人要議論的事情多著呢。
盡管平素武老三與武老大尿不到一個壺里,但那時的武老三心存僥幸,畢竟他和他是一個媽生的,再怎么也不會痛下黑手。
芝麻村人都看見,武老三背著獵槍去了武老大家。毛兒奶奶也看見了,老太太又做雙手合十狀,口中叨叨念念。
武老三的二踢腳脾氣,大家都知道,誰敢攔著?一個個悄沒聲兒的,察看動靜。聽說消息的武老太太,甩著大腳片,往大兒子家里趕。等老太太連呼帶喘地趕到門口,就聽砰的一聲槍響。嚇得老太太登時腿就軟了,尿水順著褲腿兒往下淌。正當老太太不知如何是好時,三兒子背著獵槍大步流星地出來了。他路過老母親,飄然而去。
“我的兒?。 蔽淅咸榈舻纳眢w,隨著一聲呼喊,瞬間復活,踉蹌著往大兒子院里跑。進了屋子,見武老大正呆呆地坐在炕沿上,毫發(fā)未損,這才松了一口氣。
武老三對武老大說了什么,旁人不得而知。那一聲槍響,可是實實在在聽到了。槍聲,既是警告武老大,也是在警告全村人。他武老三不是好惹的,誰在背后搞事情,他就讓誰好看。這次是警告,下次可就不一定了。
二
武老太太一共三個兒子,一個女兒。在村里,女兒向來都是另外排行的。因此,緊隨武老大之后出生的妹妹,沒有資格和三個兄弟排行,被武老二和武老三稱呼為大姐。
在武老三的記憶里,他從小就是被家人孤立的。尤其是武聾子和武老大。武聾子是兄妹四人的父親。他的本名當然不叫武聾子,武聾子是外號。在村里生活,誰還沒有個外號呢?什么“老草雞”“好長脖子”“疥蛤蟆”之類的,根據(jù)個人的長相、性格、體型,乃至走路的姿勢而起,生動有趣,活色生香。武聾子原來并沒有外號,他好像有隱身術,明明是在的,卻不容易被大家看見。他很少說話,干活也不拔尖兒,走路都是悄悄地,從不弄出動靜。唯一讓人印象深刻的,是他特別怕冷,一入冬,頭上的氈帽和身上的羊皮襖就走馬上任了。羊皮襖看著挺沉,武聾子把它撐起來有點兒費勁,腰總是佝僂著。
武老三出生的那個冬天,武聾子整了個大動靜。趕馬車去給生產(chǎn)隊拉磚,馬受驚人從車轅上摔下來,又被膠皮轱轆壓了一家伙,結果住進了醫(yī)院?!斑€摔一回吧?”武聾子出院,隊里派馬車把他從醫(yī)院接回來的。見坐在馬車上的武聾子不吭聲,沒有反應,人就拿武聾子的耳朵打趣。
“摔聾了?”
可能真的摔壞了,從此以后,武聾子的聽力好像長了翅膀飛走了。隊里照顧武聾子,夏天安排他到瓜鋪看瓜。除了吃飯,武聾子白天黑夜都守在瓜鋪里。也是怪了,聽力不好的人看瓜,瓜從未丟過。偶爾,回家吃飯的武聾子,會從褲兜子里摸出一只小甜瓜。就一只。背著武老三,偷偷摸摸地給其他任何一個哥或姐。武老三早看見了,瓜香很誘人,也很傷人。武老太太可能有察覺,就在武聾子的褲襠里,縫了一只大口袋兒,好多往家里帶幾只瓜。大口袋兒并沒有發(fā)揮該有的作用,武聾子依舊只帶回一只小甜瓜。武老太太很不滿,把武聾子按住,從褲襠里掏出小甜瓜,遞到武老三手上。
武老三多饞哪,天天盼著分瓜。但這只瓜,顯然不屬于他。只有幾歲的他,接過武老太太遞過來的瓜,一揚手,將瓜從堂屋扔到了院子里。小甜瓜在院子里粉身碎骨,一群雞奓著翅膀,向人間美味沖過來。武老三的舉動,震懾到了為母的,她看著兒子眼里露出的光芒,感覺到了陣陣涼意。幾歲的一個娃娃,竟然有那樣的眼神,烈度和狠勁不比吃了幾十年咸鹽的大人差。
她有點兒怕。
武老三還沒結婚,武聾子就去世了。武聾子活著默默無聞,死了也沒給誰添麻煩。吃著晚飯,身子一歪,手里的碗和筷子掉到了地上。武老太太趕緊喊武老二兩口子,讓他們把武聾子抬到炕上,然后分別去找村里的赤腳醫(yī)生和另外兩個兒子。老武家一共兩層房,分家的時候,誰和誰住一個房子抓鬮兒而定。結果,武老二抽到了和父母一組,武老大和武老三一組。分之前,武老太太的意思,武老三還沒結婚,先和兩個老的一起吃,別再另外起火。一個人的飯,咋做呢?老三也沒咋做過飯,生了熟了的怕是弄不好。武老三只用了“餓不死”三個字,便把老母親的好意給頂回去了。
武老二媳婦跟頭趔趄地跑到武老大和武老三的家,武老大正在吃晚飯,武老三則躺在自己的屋子里,想著如何糊弄一下嘰里咕嚕的肚子。
得到信兒的武老大、武老三,與大夫幾乎是同時進門。他們一起目睹大夫扒開武聾子的眼皮,然后輕輕搖頭的過程。
“要不,拉著去城里的大醫(yī)院瞧瞧?我是治不了?!闭f完,大夫背著診包就走了。
“他就這么大的壽命,趕緊給你大姐捎話兒,讓她瞅一眼。”武老太太的意思是,連村里的大夫都說治不了,沒必要再去城里的醫(yī)院。當媽的做出這個決定,老大老二都沒說啥,武老三也就沒吭聲。這個時候,最不該發(fā)表意見的,就是他。
“叫你閨女去了,挺著點兒啊。”
武老太太的手指搭在將逝者手腕的脈搏上,獲取生命跳動的信息。武老三清楚地看見,老太太提到女兒的時候,奄奄一息的人,眼珠在眼皮底下轉了轉。顯然,他是可以聽見的。
“爸——”
武老大也捕捉到了這個細節(jié),他開始呼喊,用呼喊來挽留給他生命的人。喊一句,干玉米皮子似的眼皮底下的兩顆眼珠,便費力地轱轆一下。武老三沒有喊,電線桿子般在一邊戳著。也沒有人讓他喊,這讓他更加悲傷。喊著喊著,干玉米皮子底下的眼珠轉動越來越困難了,索性就用顫抖來替代。一聲爸,換來干玉米皮子一個顫抖作回應。大姐的家與芝麻村隔著一條潮河,等到大姐火急火燎地趕了來,跪在武聾子身邊,喊出一聲撕心裂肺的“爸”,武聾子才將人間的最后一口氣輕輕地吐出來。死亡原來如此安詳,一點兒也不猙獰。只向所有的親人,做了一個告別,就走了??瓷先ゲ皇歉八?,好像轉了一個彎,開啟下一段人生路。
只有武老三覺得,武聾子的死,一點兒也不平靜。安詳不過是表面現(xiàn)象,底下暗藏著巨大的波瀾,決絕的抗拒。到死,他都沒有接納這個三兒子。
即使是若隱若現(xiàn)的生命,發(fā)喪時也會很高調(diào),這由不得逝者的意愿??蘼曇?,嗩吶要有,看熱鬧的人要有,八盤八碗的流水宴席要有。武老三要做的,就是在熱鬧中弱化自己的存在。跪在武老二后邊,給男客行禮,頭盡可能地低下去。出堂發(fā)喪,手里舉著幡兒桿,孝帽子都壓到了眼皮上?!拔业挠H人哪——”是他母親的那個人,由兩個人架著,用最后的哭唱為逝者送行。他聽得出來,唱的分量,比哭的分量要重。他不用抬頭,就知道各方的表現(xiàn)。
他前邊的武老二,性格像極了躺在棺材里的人,連哭都不出聲。但武老三感覺到他是在哭的??钢鴿M堂幡兒的武老大,哭得梨花帶雨,一口一個“爸爸呀”。他的哭層層疊疊,夾雜著太多的東西,武老三都聽出來了。武老三恨不得把他揪過來,抽上幾個巴掌。
老頭子咽氣前,作為長子的武老大難道不該去找村里的知客,安排一切事宜嗎?他自己留下來,卻讓悶葫蘆武老二去做協(xié)調(diào)。武老三認為,武老大這樣做,就是針對他。用一聲一聲的“爸”,來刺激他,奚落他。
武老大從小就不喜歡他,怎么會放過如此重要的打壓他的機會呢?
三
武老大罵過他嗎?沒有。打過他嗎?沒有。但有一種暴力,比打和罵更有力量。武老大承襲了老子對他的方式,那就是視而不見。
比武老三大十歲的武老大,性格一點兒也不像他老子,老子吞進肚子里的話,全讓他一個人說了。他特別愛說,尤其喜歡扎進老娘們堆兒說,東家長西家短,笸籮斜了簸箕歪了,毫無違和感。生產(chǎn)隊沒散的時候,在地頭兒陰涼歇晌,大閨女小媳婦都干私活兒,或納鞋底兒或給肚兜扎花。下頜上剛長出毛茸茸胡須的武老大,也有模有樣地做女紅。別說在隊里,就是在全村,武老大的手藝也是數(shù)得著的。家里人穿的鞋子,除了武老三之外,他全做過?!袄先哪_長得忒快了,我這還沒做完,就穿不得了?!蔽淅洗蟾麐屨f。
“我老兒子的鞋,誰也不用你們?!蔽淅咸浑p接著一雙給武老三做鞋。她讓她的老兒子,一年四季有新鞋穿。
這么愛說話手這么巧的大哥,好像和武老三沒有關系。武老大的話在武老三面前,珍貴得像金子,哪能輕易吐出來呢?在外人面前,武老大好像并沒有刻意忽略武老三。而是他太忙了,忙著和別人說話,忙著手里的活兒,哪里有閑工夫理會一個比他小那么多的弟弟?武老三早看穿了武老大的把戲,他離得遠遠的,給予對等的漠視。
武老大有沒有公開地對武老三表示過嫌棄呢?在武老三最早儲存的記憶里,有的。是個夏天的傍晚,出了一天的臭汗,武老大約著武老二去潮河洗澡。武老三也想跟著,武老大瞅了瞅四周,見無人,便黑了臉道:“一邊兒玩去?!币苍S,那是武老大唯一的一次“看見”武老三。他眼睛里的內(nèi)容,比那句“一邊兒玩去”的力道大多了。刀子似的,要剜武老三的肉。后來,及至后來的后來,武老大再沒“看見”過武老三。
武老大十九歲那年,經(jīng)人介紹,和外村的一個姑娘搞上了對象。別人搞對象,都是女方給男方做鞋子,武老大卻相反。認認真真地給對象做了一雙鞋子,還嗖嗖地蹬著大白桿自行車,給送到家里去。并且對老丈母娘說,如果不嫌他手笨,一家子的鞋他都可以承包了。老丈母娘一眼一眼地瞅自家的爺們兒,心里有些不踏實,這么個手巧嘴兒也巧的,將來頂?shù)闷鸺襾韱??老丈人卻笑了,他很得意武老大這一雙巧手。原來,老丈人有吊頂棚的手藝,家里的幾個子女,心思都不在這上邊,眼睜睜手藝有失傳的危險。
武老大果然沒讓老丈人失望,不但習得了吊頂棚手藝的精髓,還在原來的基礎上超越了。頂棚的材料是精選的高粱稈兒。為了讓高粱稈兒直溜溜,武老大用蠟燭的火,一根一根地烤,將哪怕微小的彎度都烤直了。然后將直溜溜的高粱稈兒用毛頭紙纏了,插到釘在墻上的竹篾上。南北東西四個面都要插,南北向每隔十五厘米插一根,東西方向會稀疏一些,插上六七根即可。所有的桿子,都在一個水平面上,交錯出迷幻的陣仗。桿子插完了,整個兒鋪一層毛頭紙打底子。最后,鋪白蠟花紙。全部鋪完了,花紙與花紙之間銜接完美,不見任何的瑕疵。平平展展,一絲兒褶皺都沒有。
經(jīng)武老大吊過的頂棚,簡直是那個年代的精裝修。自己娶媳婦,武老二娶媳婦,都是武老大吊的頂棚。漸漸地,武老大聲名鵲起,待嫁的女子,指名道姓新房的頂棚要由武老大來吊。如果不是武聾子的死,到了婚娶年齡的武老三,說不定會接受武老大為他吊頂棚。當然,武老大未必就會主動開口張羅,武老三也未必主動開口求人。他們的母親,武老太太肯定會在中間穿針引線。但是,經(jīng)歷了武聾子的死,武老三做出一個決定,誰在中間穿針引線都不好用,他堅決不會用故意傷他的人吊頂棚。
武聾子死后不久,武老三做出一個大膽的舉動,貸款買了一輛大汽車。大汽車真是氣派,高高的車樓子,車樓子后邊拖著長長的車廂。武老三此舉在芝麻村引起了極大的轟動。過去的人只知道生產(chǎn)隊買東西貸過款,卻原來個人也可以跟公家借錢,武老三怎么想到的呢?而且,那么大的一個鐵家伙,竟然乖乖地聽武老三的話,武老三想讓它去哪里,它就去哪里。曾經(jīng),村里有過一輛大汽車,老王主任弄來的。村里一來照相的,愛美的大閨女小媳婦就聚在大隊的院子里,拿大汽車做背景,咔咔咔地一通照。萬事萬物就怕比,和武老三的大汽車比,老王主任的大汽車黯然失色,不過就是個大鐵疙瘩。武老三的大汽車可真漂亮,車身發(fā)出藍汪汪的光芒,和天空的藍渾然一體,既賞心悅目,又讓人嫉妒得牙根癢癢。
武老太太高調(diào)地哭了一場。三兒子主意太大了,貸款買車這么大的事都沒跟她商量,眼里太沒人了。買個車,日子可咋過,不能吃車嚼車吧?武老三根本沒理會老太太,她哭她的,他干他的。
“她可管不了這個祖宗?!泵珒耗棠逃檬置蛄嗣蝾^上的發(fā)絲,撇著嘴兒說。
武老三沒有吃車嚼車,天不亮就開著車嗚嗚嗚地出村,天黑了甚至半夜,才嗚嗚嗚地歸巢。只聞車響,不見人影。嗚嗚聲在,就證明車還在,沒有發(fā)生武老太太擔心的事情。
“你們老三做啥大買賣呢?”
“他也未必就知道。”
毛兒奶奶替武老大答復了大伙兒。武老大笑著呸了一口毛兒奶奶,說我知道一件事,您準不知道。毛兒奶奶問啥事。武老大說:“您老兒子娶媳婦,我肯定不給吊頂棚。這件事,您不知道吧?”毛兒奶奶嗔怪地來拍武老大肩膀:“給我當兒子吧,當了兒子,回頭兄弟娶媳婦不管,就是你人品問題了哦?!?/p>
毛兒奶奶這是話里話外地磕打。武老三娶媳婦的時候,真就沒用武老大給吊頂棚。他不僅沒用武老大吊頂棚,還結束了和武老大對面屋居住的日子。自己批房基,另外起了五間大瓦房。村里人再一次直眼了,紅磚到頂?shù)姆孔?,地基打的是圈梁。啥叫圈梁?用鋼筋綁的框架,繞著地基轉了一圈兒。穩(wěn)定性好,但是造價美麗,美麗到老王主任家都用不起。用這種方式蓋房子,武老三在十里八鄉(xiāng)是拔了頭籌。他給村里人打的樣兒,規(guī)格太高了,遙遙領先了大伙N多年,想追都沒資本。
那樣高級的房子,怎么會用高粱稈吊頂棚呢?這樣一來,武老大沒給武老三吊頂棚,是多么順理成章。武老太太在人前,腰桿子拔得板板兒的,早忘了哭嚎的糗事。
這么會掙錢,娶媳婦還不定多顯擺呢!武老太太眉眼間的得意,都要淌到腳面子上了。武家的老二,這個肉皮囊,不顯山不露水。媳婦也夫唱婦隨,不是個愛說道的人,很少給街坊四鄰提供“嚼巴”的素材,只悶悶地過自己的小日子。發(fā)跡的武老三,和他們夫婦有關系,又好像沒關系?;旧蠜]啥看點。武家最閃亮的看點,當然在武老大身上。人看得出來,和村里老幼打成一片的武老大,可有心眼兒了,不該說的一個字都不漏出來。從來不背后議論他這個三弟,好也不說,歹也不說。但他對三弟的疏遠,傻子都能感覺到。
“當大哥的,老兄弟娶媳婦準備掏多少銀子???”類似這樣的話兒,毛兒奶奶早就茶水一樣洇上了。
“該掏多少就掏多少?!蔽淅洗筮@樣回答。
“當大嫂的,小叔子娶媳婦準備掏多少銀子?。俊蓖瑯拥脑挘賳栆槐槲淅洗笙眿D。
“摸著自個兒的口袋掏唄,欠人家的賬還沒還完呢。”
果然,武老大媳婦透露出的信息,比武老大要多。武老大住的房子,有武老三一半。武老三賺了錢,自己到外邊蓋新房,但過去住房該享有的利益并沒有放棄。房子做了價,立了字據(jù),當哥的欠弟弟多少,寫得明明白白。媳婦的話傳到武老大耳朵里,好脾氣的武老大,和媳婦狠狠吵了一架,還拔出給孩子做屁簾兒的針,一下一下地戳自己的胳膊。血順著窟窿眼兒,滋滋地往外噴,把媳婦嚇得蒙圈了。
武老三總是做出驚人之舉。
那個年代的芝麻村,管取結婚證叫“打手印兒”。他拉著媳婦打完手印兒,到外邊轉了一圈兒,就算結婚了,沒有舉行任何儀式。按說,媳婦的娘家不會答應。但姑爺是武老三,開著藍色大汽車跑運輸,能蓋上圈梁豪華房子的武老三。誰有本事,誰就掌握了主動權。娘家不同意,可以退婚哪。這一下,武老太太又受不了了。她最愛的三兒子,總是這么讓她措手不及,面子里子都掛不住。在自己家里,又爹了媽了地哭了一場。
武老大的表現(xiàn)依舊淡然,好像沒這么回事,該吊頂棚吊頂棚,國家分給他的幾畝地,也是種得有條不紊。
四
蛻掉一層皮,終于吃上幾家企業(yè)的固定活兒,蓋了房娶了媳婦的武老三,還是快樂不起來。不快樂這個家伙,是條跟屁蟲,從小就粘著他,怎么甩都不掉。滋養(yǎng)跟屁蟲的能量,來自武聾子和武老大等人。即便武聾子死了,陰魂并未散去。也許,他活著,就是承受恥辱來的。
“臭小子,站住。”
喊武老三的,是一個沒鼻頭兒的人。其實也不是沒鼻頭兒,就是鼻頭兒縮進去一塊兒。童年時期的武老三,不喜歡這樣的鼻頭兒,因為他自己也長了一只。家里梳妝臺上有鏡子,每次在鏡子里看見自己的鼻子,武老三就很生氣?!盀樯段业谋亲娱L這樣?”他的問題,一家人好像沒有聽到。
武老三知道,別人都管長著和他一樣鼻子的人叫主任。村主任姓王,老王主任。大家都怕老王主任,他可不怕。老王主任讓他站住,他偏不?!暗安俚?,狗雞給你揪了去。”老王主任在他身后,哈哈大笑。聽見笑聲,老王主任的媳婦也跑出來,跟著笑。再慢慢大一些,武老三才明白,自己好像跟老王主任有著某種關系。武聾子和武老大對他冷漠的忽視,應該和這個有著密切的關系。
浮出的真相讓他羞恥。可是,武老三不明白,老王主任的媳婦,怎么也跟著笑呢?她該比他的家人更討厭他,不是嗎?該不失時機地朝他翻白眼兒,朝他吐唾沫。相反,園子里新下來的小韭菜、小黃瓜、小水蔥,老王主任的媳婦都要用籃子挎著,豐富一下他家的餐桌。
事實上,老王主任媳婦籃子里的小菜蔬,不光豐富老武家的餐桌,還豐富了老趙家、老李家、老張家的餐桌。她和她的籃子,也是芝麻村的一大特色。她和籃子去了誰家,誰家的女人就是她的目標。老王主任的媳婦,剛嫁給老王主任那幾年,說被打一頓就被打一頓。芝麻村的男人,少有不打女人的,但老王主任打女人,和別家不同。專門半夜里打,打得女人嗷嗷叫。到底為啥打女人,女人半吞半咽,誰也不清楚原因。有好幾回,女人受不了男人的武力,跑回了娘家。每回跑,男人都派人給接回來。那時的老王主任,雖然年紀不大,依仗家族的勢力,已經(jīng)是村里的一把手了。接女人回來這么小的事情,根本不用老王主任親自出馬,甚至連嘴兒都不用動,自然有人張羅。
孩子多了,再往娘家跑,很是不方便。再者,娘家兄弟們都娶了媳婦,老媽沒了自己的房子,和兒子們輪著住,閨女帶著滴里嘟嚕的一大串兒回去,實在是不像話。因這種種的不便,老王主任的媳婦,索性不逃跑了。她開始熱衷交往。要說交往,這可是村里人都擅長的。除了睡覺在自家炕上,人與人之間隨時發(fā)生著關系。夏天飯碗都要端到街上,一邊和鄰居聊天,一邊吃。老王主任的媳婦交往具備兩大特點:一個是村里好看的俊媳婦;一個是這個好看的俊媳婦,嫁給的男人不姓王。起初,誰也沒太在意。不知不覺中,好看的俊媳婦,一個一個地成了她的好姐妹。好姐妹互相到家里串門兒,再正常不過了。
終有一天,有人發(fā)現(xiàn)了破綻??∠眿D們?nèi)ダ贤踔魅渭掖T兒,老王主任家的大門就閉上了。芝麻村有一個不成文的慣例,兩家為鄰,中間的隔斷,由西邊的街坊來建。幾十年前的隔斷不像現(xiàn)在統(tǒng)一都是威武的高大氣派的紅磚墻,而是五花八門什么都有,主力軍是玉米秸稈夾的寨子。玉米秸稈的寨子,有密有疏,疏的貓狗可以任意鉆來鉆去。這玉米秸真是好東西,既可做隔斷墻,又可圍茅廁。把隱私圈起來的是它,泄露秘密的仍然是它。順著西街坊的寨子空兒往里瞧,老王主任的媳婦坐在前門口,一邊做針線活,一邊哄最小的孩子玩。路過的人,你“不小心”瞧了一眼,他“不小心”瞧了一眼,瞧的人心有靈犀,誰也不說破。隨著俊媳婦不斷去串門兒,老王主任不再半夜打自己的女人。再后來,俊媳婦們生下的孩子當中,個別的就沒有鼻頭兒。武老三便是其中之一。
武老三沒讀過中學,小學五年級就不念了。不念書的原因,就和他的鼻頭兒有關系。武老三認為,他承受的所有恥辱,都來自鼻子的出賣。為把鼻子遮擋住,武老三將脖套兒極盡可能地往上拉。和再晚些時期流行的喇叭褲、蛤蟆鏡類似,少年武老三所處的年代,流行的是戴脖套兒。脖套兒顏色各異,男女皆適宜,冬天套在脖子上,起到保暖和美觀的作用。
“把嘴露出來,毛病還不小。”
上課回答問題,武老三不止一次被老師批評。
“嘴冷,露出來就凍上?!?/p>
武老三反骨式的回答,把同學笑得東倒西歪。班主任是個快五十歲的中年女人,氣得拿教鞭抽武老三。武老三脖子梗著,一副死豬不怕開水燙的模樣。老師教鞭的抽打,并沒壓垮武老三。壓垮他自尊的最后一根稻草,是班里的一個女生。春天一來,草兒綠了,野花開了,同學們也紛紛卸下冬裝,摘下脖套兒,換上應季的衣服。只有武老三一個人,還戴著脖套,脖套依舊拉到鼻子上邊。脖套是腈綸線織的,冬天套脖子上暖和,春天套脖子上受罪。眼見著汗珠子,順著武老三的鬢角往下淌。武老三像是電影里的少林高僧,一動不動。課間,后座的女生,終于忍不住,一把拉下武老三的脖套兒。女生不是從后面拉,而是繞到了武老三的側面。動作來得太快,武老三一點兒也沒防備。拉完了,女生看著武老三捂得通紅的臉,差點笑岔了氣兒。
她肯定是在笑話他的鼻子。武老三猛地從座位上站起來,連書本和桌斗里的布書包都不要了,撥拉開大笑的女生,出了教室門。
這一走,再也沒回去。武老太太怎么央求他,都無濟于事。
五
“啊——”
武老二下班的時候,正是村里人最活躍的鐘點兒??钢z鎬回來的,在堂屋撅著屁股燒火的,一家子圍著矮桌吃飯的,村里的人,誰見誰準定是要打個招呼的。一聲招呼,你有來言我有去語,盡顯人情世故。肉皮囊武老二的招呼與眾不同,人家問他“吃了嗎?”他回“啊——”;問他“下班了?”他也回“啊——”。他的“啊——”,以不變應萬變。他主動和對方打招呼,也是“啊——”。他“啊——”完了,不管人家是否應聲了,早蹬著車子跑遠了?!鞍 焙筮?,帶著一條長長的尾巴,好幾聲烏鴉的叫連在一起的那種。每天,從他上班的村南,一路“啊——”到家里。再從家里,一路“啊——”到上班的廠子。
武老二上班的工廠,是他弟弟武老三的。一度,武老三對武老二是不滿的。性格那么肉的武老二,青春也閃過光。家里相框貼的照片,可以為武老二作證。海軍服、海軍帽、帽子后邊飄著的兩根帶兒,把黢黑的武老二襯托出幾分英氣。沒有當過兵,仿佛青春就虛妄了。在村里這個大環(huán)境下,武老二當兵走了。如果沒有那個姓王的,武老二能順順溜溜地當兵?這是武老三解不開的疙瘩。武聾子死,他眼淚疙瘩沒掉,不全是因了武聾子對他的不接納,還有鄙視的成分在里邊。再怎么,武聾子也是個男人,咋就允許自己的親兒子,借姓王的光呢?真是一攤爛泥巴,怪不得老婆給他戴綠帽子。武老二更是不爭氣,非得當這個兵不可?
靠運輸賺了錢,長了見識,積累了人脈,關鍵又有膽識的武老三,老早就想自己開工廠。遲遲沒如愿,主要的原因是時機不對。打“超生游擊戰(zhàn)”,說走就得走,你這開個大廠子,還不讓人給當炮樓子端嘍!開廠子的藍圖都在腦子里畫好了,要開就離芝麻村遠遠的,到鄉(xiāng)里找個地方。把廠子開到夢城,也是有可能的。那聲獵槍響后,和武老大公開決裂的武老三,又緊鑼密鼓地開始了造人計劃。奇怪的是,種子沒少撒,一顆出芽的都沒有。大女兒和二女兒,兩個孩子一年兒生的。一個正月,一個臘月。說明啥呢?有耕耘就有收獲,而且還是大豐收。差不多有兩年,武老三的媳婦沒開懷。到大醫(yī)院一檢查,武老三蒙了,自從那次驚嚇后媳婦已經(jīng)喪失生育的能力。
罪魁禍首就是武老大。
也許是天意,在武老三崩潰的當口兒,老王主任下臺了。新一屆主任的選舉中,老王主任被對立派給扳倒了。暫且不提老王主任內(nèi)心有多么晦暗,老婆子裝菜的籃子有多么沉重,重到挎不出家門兒,老王主任的下臺,簡直是一道閃電,將武老三的崩潰劈開了。大把峰回路轉的光,順著劈開的缺口篩下來。武老三仰起頭,感受著那光束的撫摸,冷笑了。批地建廠房,他本也不用親自面對姓王的,老母親在中間穿針引線,便可大功告成。但他不會那樣做,絕對不會。孤立武老大,他寧可想其他的辦法。
是啊,孤立。他體會過的,也要讓武老大嘗嘗。
幾番運作下來,武老三成功拿到了村頭的一塊地。投資蓋廠房,進設備招工人。招的第一個工人,就是武老二。雖然對武老二有成見,但為了孤立武老大,武老三愿意向成見彎腰。緊跟著,和武老大關系莫逆的男男女女,都陸陸續(xù)續(xù)進了武老三的工廠。沒技術不怕,有崗前培訓。武老二也好,與武老大關系不錯的村民也罷,誰都知道武老三的用意。一頭是未來的好日子,一頭是無權無勢的武老大,孰輕孰重還用掂量嗎?
連毛兒奶奶的兒子媳婦,都進了武老三的工廠?!鞍パ剑磺f人都得了三爺兒的濟了?!鳖^發(fā)雪白,喜羊羊一樣的毛兒奶奶,仍舊是美的,口里恭維著武老三,還不忘用手去抿散出來的發(fā)絲。風情萬種的老太太,眉毛一掀一掀的?!叭隣攦阂彩俏医o接生的,頭剛一出來那會兒,天上突然打了個閃兒,把窗戶紙都照亮了。你說奇怪不,沒陰天也沒下雨。我心話兒,這孩子將來了不得。你瞧是吧,叫我給說中了?!蔽淅先幌矚g毛兒奶奶身上那股老狐媚味兒,但畢竟毛兒奶奶幫過他,所以幾分恭敬還是有的。
武老三工廠熱氣騰騰招兵買馬時,村里發(fā)生了一個駭人事件。老王主任被自己老婆給傷了。大概因年歲的原因,老王主任幾乎病態(tài)的生理需求,終于沒那么強烈了。然而,坐了幾十年的主任寶座,突然易主,受到刺激的老王主任,那方面的功能霸氣回歸。都是當爺爺奶奶的人了,因為這個半夜打架,老王主任的老婆嫌牙磣,就夜夜地忍著。有人借酒消愁,老王主任這是借那個事兒消愁。她不能再像年輕時逃到娘家去,亦不能再去找俊媳婦做替身。忍來忍去,老婆子的身體終歸是吃不消了。老東西,借那個事消愁,還有完沒完了?于是,趁著老王主任睡著了,老婆子一手高舉磨得光亮的菜刀,一手捏起讓她膽戰(zhàn)心驚的“小耗子”,唰地來了那么一下子。
那么一下子,把老王送到了醫(yī)院。到底啥病,老王家的人閉口不言。終是沒有不透風的墻,風兒將真相卷起來,連村里的犄角旮旯都刮到了。但是,沒有一個人聲張,沒有一個人敢公開議論。過去不敢議論,是忌憚老王家的勢力?,F(xiàn)在呢,是害怕武老三。武老三不搭理老王家,那是武老三的態(tài)度。旁人一旦說三道四,武老三能掛住臉兒?和武老三沾邊兒的,還是躲得遠一點兒安全,那可是個不好惹的主兒。然而,被老婆傷了,這件事實在太好笑了,不笑出來會傷身子。夜里,家家閉了門戶,窗戶縫兒都塞上,捂著嘴一起笑。笑啊,笑啊,笑得險些岔了氣兒。
很快,武老二也蓋了新房,從老房子搬出來。老房的產(chǎn)權一半屬于武老太太,另一半歸武老二所有。武老二搬新家,總不能把老房子的一半也扒走吧。有中間人出來活動,把老太太的那間屋子賣給武老二。如此,以后房子怎么處置,就沒那么多啰唆了。估了價,老太太那間屋分成三份。武老二不能自己給自己錢,他的那份不用考慮。武老三第一時間表態(tài),他該拿的那份錢不要了,條件是讓老太太還繼續(xù)住在老房里。武老大嘬了牙花子,這明顯是個套兒。若是接了老二的錢,老房徹底和他沒了關系,將來老太太該他班兒,就得把老太太接到自己家住。老二不再是過去的老二,老三一扇風,會乖乖地朝著風向而去。
“我哪兒都不去,死也得死老房子里?!?/p>
武老太太向大兒子施壓。老太太品出來三兒子的用意,她愿意配合三兒子。當大哥的一直沒有大哥樣兒,出于某種不可言說的原因,為母的只好忍了。但千不該萬不該,最不該帶人進人家家門傷了人家孩子。畢竟,都是從一根娘腸子里爬出來的,咋就這么大的仇恨哪!武老三背著獵槍離開后,嚇尿褲的武老太太,沖進大兒子屋里,見大兒安好,本是松了一口氣的。但看大兒那般呆相,松掉的那口氣又提起來,對著大兒脖梗子就是一巴掌。
“我沒有!”
武老大的辯白,過于無力了,武老太太不信。
在武老太太加持下,武老大窩窩囊囊地放棄了舊房的分享權。
“咱家老太太的那點兒心眼子,你瞅不出來?自個兒有個窩,省得跟幾個兒子輪。她不怕你,不怕老二,還不怕老三?”也不是武老大媳婦多智慧,稍微一動腦子,武老太太包裹的心思就分析出來了。老太太明著助武老三一臂之力是真的,暗中幫自己也是真的。只要能動,她愿意自己一個人住。破瓢似的跟著兒子們輪,非得輪得散了不可。掏心窩子說,她最疼小兒子,同時也最怵頭小兒子。和小兒子在一個鍋里攪馬勺過日子,會讓她減壽。
一所老房子,發(fā)揮的作用真不小,曲里拐彎地如了各方的意。自然,武老大除外。
六
武老大的陣地不斷失守。
每年麥收時節(jié),武老三的貨車在麥田里往來穿梭,為鄉(xiāng)親們免費拉打成捆兒的麥個子。武老三的車多威武,一次幾乎把一塊地的麥個子都拉走。開廠子沒多久,用收割機收麥開始流行。芝麻村人舍不得丟下手里的鐮刀時,武老三將收割機領進村里,割麥的費用由他來承擔。整個鄉(xiāng)里,芝麻村是機收率最高的村子,新任的主任為此還受到了表彰。
“弱國無外交”,這句話用在武老大身上,同樣適用。曾經(jīng)的聊友,一個個離經(jīng)叛道,即使路上碰到了,不得不打的一聲招呼亦是清淡如水。禍不單行,武老大糊頂棚的手藝,也慢慢失去了市場。家家都有能力蓋打圈梁的房子了,老式的裝修自然就遭到了淘汰。武老大一嘴的伶牙俐齒,被歲月這把小錘子,一顆一顆地敲落了,他開始變得越來越沉默。地里沒活兒,用他媳婦的話說,整天整天在炕上“挺尸”。媳婦抱怨歸抱怨,她不能再逼自己的男人,萬一憋悶個好歹的,一家子的日子就真亂了。
“爸,您是武老三親哥嗎?咋這毒呢?”
“等我好好學習,考上大學,氣死他?!?/p>
沒考上大學,在市里打工的兒子,回家看到武老大奄奄一息的樣子,氣得直跳腳。要不是武老大媳婦攔著,血氣方剛的兒子,非打上武老三的家門不可。
媳婦到底想出一個辦法,幫武老大復活。武老大不是手巧嘛,那就重新將他的一雙巧手發(fā)揚光大。男娃穿的虎頭鞋,女娃穿的貓兒鞋,老太太喜歡的老虎枕,一針一針地繡,一針一針地縫。它們哪里是繡品,簡直就是活靈活現(xiàn)的小老虎、小貓咪!拿到集市上去賣,搶手得很。追集市賣手工品的武老大,配上扎手的胡子,因沉默而深邃起來的眼神,活脫就是一個藝術家。
“我大兒子手就是巧?!蔽淅咸纳眢w日漸衰敗,由三個兒子輪流照顧。一個月分上、中、下三旬,上旬老大送飯,中旬老二送飯,下旬老三送飯。隨著衰敗程度見重,夜里還要陪著睡覺。每逢武老大輪值,白天媳婦負責一日三餐,晚上他過來陪老太太睡覺。睡覺前,把炕給老太太燒熱了,爐火封好了。老人沒火力,腳總是冷的,就織了一雙毛襪子給穿上。夸著大兒子手巧,老太太淚兒汪汪的。汪汪的淚兒,融雜著老太太無法說出口的萬語千言。
“我大侄兒手就是巧?!泵珒耗棠桃矒碛辛艘浑p武老大織的毛襪子。毛兒奶奶去瞧武老太太,武老太太一高興,就跟武老大提,也給毛兒奶奶織一雙毛襪子。曾經(jīng)喜歡和武老大聊天的毛兒奶奶,夸武老大手巧時,也淚兒汪汪的。汪汪的淚兒,好像也融雜著無法說出口的千言萬語。
武老三住在大姐家里的二女兒,念高中時,回芝麻村了。據(jù)說,芝麻村片區(qū)高中的教學質(zhì)量,比潮河南的那所要高。很輕松地,著名的民營企業(yè)家武老三,就把轉學手續(xù)給辦好了。
隨著二女兒的回歸,來自家庭內(nèi)部的矛盾開始多起來。周六日,武老三去接在同一所學校分別讀高三和高二的兩個女兒,卻遭到了大女兒的抗拒。大女兒亮明態(tài)度,要不“那個人”坐班車,要不她坐班車。反正,不管怎么說,不會和那個所謂的妹妹同坐一輛車。好不容易回到家,家里的氣氛弄得烏七八糟。吃了飯,讓大女兒幫著刷刷碗,大女兒馬上露出尖牙反咬,為啥不讓那個人干?偏心眼子!二女兒不敢吱聲,怯手怯腳的,好像做客的外人。背地里給姑姑打電話,向姑姑訴委屈,說這個家如何容不得她。比親媽還親的姑姑,一聽就受不了了,在電話里跟武老三發(fā)脾氣,讓武老三把孩子給她送回去。
武老三煩不勝煩。如果當年不是武老大,他就有了第三個孩子。第三個孩子活著,說不定會和大女兒一起成長。習慣了其他兄弟姊妹的分享,大女兒不至于像現(xiàn)在這樣自私。說來說去,現(xiàn)在一地雞毛的生活,還是拜武老大所賜。武老三穿上戰(zhàn)袍,登上戰(zhàn)靴,決定向武老大堅守的最后一片陣地發(fā)起進攻。
“讓他回來吧,廠里缺個司機。這個位置不想給外人,必須得信得過的人。他在外邊掙多少,這邊工資翻倍?!痹跉赓|(zhì)這塊,久經(jīng)沙場的武老三很會拿捏。他將這番兒話撂在武老大挺著孕肚的兒媳婦跟前,轉身就走了。我沒有求你的意思,你要拎得清。武老大的兒子叫大龍,大龍媳婦看著突然冒出來的三叔公,把涂滿蜜的幸福小日子吊在自己嘴邊,驚喜得直掐大腿里子。小兩口過日子,男人總在外邊不叫個事兒,而且自己馬上就要生產(chǎn)了。三叔公和公婆的糾紛,大龍媳婦略知一二,據(jù)說是公公出賣了三叔公。問過大龍,大龍的回答也是含含糊糊,只說三叔公不是啥好鳥。按說,從親近度來講,大龍媳婦該和公婆一條戰(zhàn)線。
但是,她不是矛盾的親歷者,體驗不深刻。最緊要的,三叔公開出的條件,太香艷了,誰能抗拒得了?大龍媳婦開始行動,軟硬兼施地讓大龍變節(jié),去叔公那里上班。大龍倒是有氣節(jié),不肯輕易舉了白旗。自己的爺們兒如此固執(zhí)己見,往后的日子干脆別過了,怒氣沖沖的大龍媳婦,揚言要和大龍離婚。婆婆無論怎么哀求,都沒攔住兒媳婦回娘家。大龍匆匆從市里趕回來,武老大媳婦,撲通就給兒子跪下了:“活爺啊,快別拗著了,只要你們好,我和你爸愿意當孫子?!?/p>
武老大頭垂著,一副老花鏡在鼻梁上松垮垮地架著,專注地繡著花繃子上的十字繡。身邊的一切發(fā)生,仿佛都和他沒有關系。多妙哇,蕩漾的潮河水,一只紅尾巴蜻蜓,正吻向河面上一朵米黃色的睡蓮花。
他那么沉靜,醉在彩色線條編織成的另一個世界里。
七
炕上歪咧咧的武老太太,突然死了。
是煤氣中毒死的。
和武老太太一起煤氣中毒的,還有武老二。武老二搶救過來了,武老太太可能由于年老體弱,一命嗚呼。武老太太死亡的時間,是臘月下旬,武老三輪值的日子。每到武老三輪值,都是武老二替代。武老太太需要人陪伴的幾年來,一直都是這樣。所謂的陪伴,其實就是怕老太太半夜死了,旁邊沒人,叫村里人笑話。誰想到,老太太生命力挺頑強,熬了好幾年。真是應了那句話,破藥罐子熬過鐵水筲。
這個武老二,越來越迷糊。在武老三工廠上班的人,都看得見,武老二只要往那里一坐,瞌睡便來了。呼嚕聲,哈喇子,哪樣兒都安排上。人就勸他,去醫(yī)院體檢,怕是血脂高了啥的吧。最可笑的一回,是武老大的兒子大龍娶媳婦,他居然在飯桌上睡著了。大龍娶媳婦,親自去請了這個二叔叔??赡芘挛淅先桓吲d,武老二一家子,沒敢跟著哥嫂操持。大喜日子當天的中午,武老二下班,繞行到了婚禮現(xiàn)場。其時,大龍已經(jīng)被女方接姑爺?shù)馁e客,給接走了。男方家的親朋好友,正在喜棚里吃宴席?;閱始奕⑹谴笫?,村里的鄉(xiāng)親們,大多要隨個份子的。尋常的人家,怎么也得擺個幾十桌。飯棚里同時開八桌,幾十桌要開上幾棚的。候著吃飯的人,塞得到處都是。大龍娶媳婦,一點兒也不熱鬧,來吃宴席的,除了武老大媳婦娘家的一支子,村里去的人稀稀拉拉。
所以,手里攥著酒瓶子,睡著了的武老二,就顯得特別醒目。
“還沒開始喝呢,肯定不是醉了?!?/p>
這個武老二,也不管啥場合,說睡就睡了。他獨有的和人打招呼的“啊——”,也像燈油即將耗盡的火苗兒,若有若無,虛無縹緲了。你和他打招呼,他回你一個長長的哈欠。
怎么就煤氣中毒了呢?這個臘月,是十幾年來最冷的一個臘月,夜里零下二十攝氏度都冒頭兒了。武老太太怕冷,睡覺前沒有讓武老二封爐火。睡著睡著,武老太太凍醒了,心想可能是爐膛里的煤快燃盡了,便想讓武老二去添煤。叫了幾氣兒,武老二睡得呼呼的,紋絲反應都沒有。老太太只好自己填煤,從被窩里爬出來,趴在炕沿上,把挨著炕廂的煤爐的爐蓋打開。然后用煤夾子,夾了一塊蜂窩煤,放進爐膛里。老太太肯定也知道,要把爐蓋子蓋上的??墒?,新填的蜂窩煤頂著,蓋不上了。為啥蓋不上呢,老太太操作出現(xiàn)了問題。正常的添煤程序是,先得把爐膛墊底兒的那塊燃盡的煤夾出來,再填新的。一個爐膛只能同時裝三塊蜂窩煤,您弄了四塊,肯定是不行的。爐蓋子蓋不嚴的后果是,煤氣不能順著煙囪走了,只能散到屋子里。
武老太太很衰弱,添好了一塊煤,力氣便用完了,哪里還顧得上煤氣泄漏不泄漏呢?或許那時,她的腦子是不清晰的,只一心一意想解決寒冷的問題。
老太太的意外死亡,武老三是有責任的,卻沒有一個人敢吱聲指出來。唯一的女兒,抱著老太太挺得鋼條一樣的身子,都不敢肆意地哭。淚珠子在眼眶里轉了好幾圈兒,才鳥悄地落下來??质强薜眠^了,怕武老三覺得哭里有內(nèi)容。
“這樣也挺好,沒受啥罪?!碑旈|女的說這話,多言不由衷噢。
武老三做出了高姿態(tài),發(fā)喪的所有費用,他一個人包了。有錢人辦的喪禮就是不一樣,一對對鮮花扎的花籃,都排到了街上。從挽聯(lián)上的字可以看出來,送花籃的集中了一大票有權有勢的人。打頭擼到尾,方找到村一級干部送的。按說強龍還怕地頭蛇呢,但武老三不在乎。地頭蛇之所以保住地頭蛇的位置,沒他武老三行嗎?老王主任的后人,不是吃素的,一直想打翻身仗,每次換屆選舉,背后都會有動作。武老三暗中出錢,支持上一屆主任連任。一張票,你方出多少,我方準雙倍壓死。有武老三在,姓王的休想再呼風喚雨。
靈棚前是陣容強大的吹班,街上搭起的舞臺唱大戲。芝麻村的人都喜歡看評劇,整出的《秦香蓮》,演員是從夢城專業(yè)劇團請來的。戲比天大,演員候場時披著大衣還哆嗦成一團,下一秒上場,登時就進入到角色里,不冷了。零下十多度的白天,小北風兒“嗖”著,小雪花兒飄著,老武家喪禮現(xiàn)場熱氣騰騰,幾乎全村的人都出來捧場看熱鬧。小腦萎縮的老王主任,非讓老婆子攙扶著,伸著脖子朝熱鬧兒張望。
“過年了,唱大戲?”
“過年了。”
“我爸給我糊燈籠了嗎?”
“糊了,在地底下給你留著呢?!?/p>
“我沒看見,讓你給偷走了吧?”
“那地方,我可偷不走?!?/p>
“你他媽的,偷走了還不承認。”
老王主任罵著不解氣,便伸手去摳老婆子的眼珠。老婆子罵了一聲老不死的,反手就是兩巴掌,啪啪打在老王主任干皺的臉上。
一直到發(fā)喪,武老大都是惜字如金。武老三出錢辦事,一切由他下邊一眾人操持。武老大什么都不用做,他只需像個道具般,擺放在靈棚就可以了。道具,用不著說話。來了男賓客,賓客行禮,作為老大的他,跪在最前邊機械地還禮??礋狒[的人,都說武老大不想媽,連個眼淚疙瘩都沒掉。他爸死的時候可不這樣,嚎得嗷嗷的。武老二的表現(xiàn)還不如武老大,男賓客準備行禮,知客一喊“伺候著”,武老二這邊響起了鼾聲。吼吼的,聲音大著呢,嗩吶聲都蓋不住。人就笑,原來就夠十五個人瞅半拉月的了,現(xiàn)在讓煤氣一熏,更沒個譜兒了。
“出堂啦!”隨著知客的吆喝,棺木抬起來,枕棺木的板凳被踹倒。
從知客喊出堂開始,所有穿孝服的人,都要各展哭能??蕹鲮`棚,哭到大門口。在哭聲中,棺木釘上最后幾顆大鐵釘??薜目袋c當然是親支近脈,諸如女兒、兒子、侄男、侄女的。很多兒媳婦表現(xiàn)也可圈可點,要不咋有“活著不孝死了亂叫”的話柄呢??钢鴿M堂幡兒的武老大,面無表情。緊隨其后的武老二,跟頭趔趄,隨時要躺地上睡覺的樣子。武老三也沒哭,扛著白幡兒,一邊緩緩而行,一邊提防被前邊的老二絆住。
武老太太的女兒,嗚兒嗚兒地哭?!皨屟健业膵屟健眮砘貋砣サ跪v這兩句,依舊很謹慎。
戲劇性的一幕突然出現(xiàn)了。按照流程,棺木最后幾顆大鐵釘,釘死的時候,由女兒喊“媽,躲釘啊”,意思是,讓棺材里的媽躲閃著點兒,小心被釘子傷了。為啥由女兒喊呢,這里邊有說頭兒,女兒要給釘釘子的人喜錢;討不到喜錢,最后一顆釘子就舉著。很多老人都說不清,棺木上為啥非得留幾顆釘子到大門口外釘。這個老例兒一直得以流傳,就是因為能討到喜錢。
“媽,躲釘啊——”
扛著滿堂幡兒的武老大撲在地上,喊出了驚天動地的一聲。
這聲喊,就像兩噸炸藥,將武老大淚腺的大壩炸開了。憋了一萬年的淚水,決堤而下。一時間,滿街淚波翻騰,雞犬皆驚。
八
把最寒冷的冬天熬過去,來年春天,一場春風卻把毛兒奶奶吹倒了。真是應了那句話,春風硬啊。
毛兒奶奶的家人提前把壽衣買好了,怕到時候抓瞎。毛兒奶奶說武老大織的毛襪子暖和,要穿著毛襪子到那邊去。前兩年武老大送她的毛襪子還沒穿壞,但是去那邊得穿沒沾過腳的,所以得求武老大重新織一雙。她讓孩子們把武老大叫過來,親自跟他說,顯得尊重。覺得老太太時日不多,女兒一直在毛兒奶奶身邊伺候著。指望著兒媳婦,總是差點事兒。芝麻村的人也達成了共識,有閨女的就得狠狠指望著,兒媳婦是那條溜邊兒的魚。在請武老大之前,毛兒奶奶讓女兒又給她梳了一遍頭,在鏡子里照滿意了,才放過女兒。自己的親閨女,煩也得忍著,兒媳婦一時也受不了。
武老大來的時候,毛兒奶奶正利索兒地在被窩垛上靠著。
“大爺兒,我不埋汰吧?”自從叫了武老三“三爺兒”,借著武老三的光,毛兒奶奶開始稱呼武老大和武老二為“大爺兒”“二爺兒”。
“挺好的?!蔽淅洗箜樋谎卣局怪燮ぷ?,垂著手兒。不準備坐下,隨時走掉的姿態(tài)。
“給我再織雙毛襪子,穿到那邊,就不會把你忘了。我會見天地求神了鬼了的,讓他們保佑你,別為難你。我欠大爺兒的,早晚得還哪……別怪我,傷著你,真不是故意的?!?/p>
毛兒奶奶有點兒小激動,雙手在胸前合十,使勁嘰咕眼,想把眼淚擠出來一滴半滴的。
“不就是織襪子嘛,保準讓您穿上走?!蔽淅洗笤挷欢嗾f,掉頭出了屋子。這個毛兒奶奶,身上的戲碼向來多。武老大想著,毛兒奶奶可能是怕他倒小腸,想起老太太也曾經(jīng)孤立他的事兒,拒絕織那雙襪子。
織襪子的愿望實現(xiàn)了,毛兒奶奶又提出見武老三。這就有點兒過分了,人家武老三是大老板,忙得腳丫子不沾地,您說叫就叫,憑啥呢?
“我要告訴他一個天大的秘密。”毛兒奶奶神秘兮兮,眉毛又一掀一掀的。
兒女們自然不當真,老太太指不定要出啥幺蛾子呢。還天大的秘密,頂針那么點兒的,也早露出來了。
“我一念咒兒,武老三就跑過來,你信不信?”
毛兒奶奶的女兒,沒理會老太太的夢囈之話,出去倒尿盆。返回來時,毛兒奶奶急吼吼地讓女兒拿梳子給她梳頭。
“親媽呦,又唱得哪出兒?”
“一會兒武老三就來。”
“用我手機打電話了吧?”
毛兒奶奶女兒發(fā)現(xiàn),她的二手翻蓋手機是打開的狀態(tài),沒來得及關上:“祖宗呦,您還挺神,會用手機,還知道人家武老三電話號碼。”
“我厲害著呢。”被扶正身子的老太太,又靠在被窩垛上。
“三爺兒,我是快死的人了,不想把這個秘密帶走。在我說之前,你得答應我一件事。”
武老三也像武老大一樣,順著炕沿站著。雙手插在褲兜里,一條腿輕輕抖動。毛兒奶奶在電話里提了敏感的詞匯,否則他不會撂下手里的工作,開車趕過來。他從嗓子眼兒里“嗯”了一聲,抖動的腿,已經(jīng)不耐煩,催毛兒奶奶趕緊進入正題。
“三爺兒‘嗯了,就是答應了噢。我把秘密告訴三爺兒,三爺兒可不許為難我家里的人,該上班還得上班。要不,咱倆拉個勾?”毛兒奶奶果真把右手伸出來,小拇指勾勾著。
武老三皺了皺眉頭:“不用拉鉤兒,我說話算數(shù)?!币姳痪芙^,毛兒奶奶有些羞澀地收回了勾勾的手指頭。
“你躲遠著點兒,我和三爺兒在說事兒?!币娕畠翰宦犠约旱脑?,朝屋里探了下頭,毛兒奶奶很生氣。毛兒奶奶的女兒,礙于武老三的面子,再次退出去,將屋門帶上。老小孩兒把耳朵豎起來,聽女兒的腳步走遠了,才一本正經(jīng)地跟武老三說她天大的秘密。毛兒奶奶的絮兒可真多,對武老三的耐性絕對是個考驗,腿抖動的頻率不自覺地加快了。
“三爺兒,你說句實話,我和你媽誰長得更好看?”毛兒奶奶說出這句話,自己都覺得害臊了,用雙手捂住臉,從手頭縫兒里看武老三。
九
在家做姑奶奶的時候,村里來了個算命先生,我媽找算命先生給我算了一卦。算命先生說,我是潘金蓮轉世。算命先生是個瞎子,他又沒看見我長啥樣,居然說我是潘金蓮轉世,你說神奇不神奇?潘金蓮名聲不好,但她是個大美人兒。我媽給我算命,就因為從小村里人都夸我長得俊,她想算算我將來是個啥命。三爺兒,別總站著,你坐下來聽,炕上不埋汰。
不急,就快說到那個秘密了。俗話說得好,鹽打哪咸,醋打哪酸,我這給你從根兒說呢。那算命先生說,我這個潘金蓮的命,要想轉運,一輩子得修好行好。干啥才叫修好行好呢?算命先生沒說。三爺兒,我相信有老天爺,老天爺把你往后要走的道兒都給鋪好了。是老天爺讓我嫁到芝麻村,因為芝麻村里有個老接生婆。那么多的小媳婦,老接生婆為啥非得選我當徒弟呢?老天爺給她托的夢唄。一個小東西,在我手上呱呱地哭,我就想啊,又修了一次好。
我從來沒有告訴過村里人,算命先生說過的話。我就是愛美,可不想當潘金蓮。心里頭一直提防著,萬一遇到西門慶了,該咋應對。應對不好,前邊修來的好,還不全都白費了。怕啥來啥,還真遇到西門慶了。這個西門慶,胃口還挺大,只要是村里的俊媳婦,都要揩油水。我就想主意,萬一王婆子到我家里來我該咋辦。想啊想啊,辦法想了差不多幾十個。多可笑,王婆子的腿兒跑遍了村里媳婦有點兒模樣兒的人家,偏偏沒上我家里來。
給三爺兒接生完了,我問你媽一句話,咱倆誰長得好看哪?你媽就笑,不回答我。我挺生氣的,在有的人眼里,我咋就比不上你媽呢?你媽要真是俊媳婦,我也服氣,問題你媽長得很一般,這不是打我的臉嗎?我可以拒絕,但不能拿我當空氣,隨便誰都有潘金蓮的長相嗎?
三爺兒,把水杯遞給我,潤潤嗓子——打那兒,我心里就有一個疙瘩了。一年一年地,你們都長大了。我以為心里的疙瘩小了,沒了。直到那天,一個拐著彎兒的親戚把我接走,去山里給接生。坐著手扶拖拉機去的,差點兒把我給顛散了。就是那回,我看見三爺兒的貨車了。三爺兒,你眼珠子瞪那大,是要弄死我嗎?聽我說完了,要殺要剮隨你便。
剛才說到哪兒了?噢,疙瘩的事兒??匆娔丬嚹菚海抑佬睦锏母泶襁€在。完了事兒回來,我誰也沒說,就在心里漚著。也是該著,我去地里頭,給雞鴨采幾把草,碰見你二哥了。這個蔫土匪正刨草,他那塊玉米地里長了好些雪蓮頭。雞鴨愛吃雪蓮頭,我就跟在他后邊撿。我估摸著,老天爺也有心情不好的時候。老天爺一鬧情緒,就得有倒霉的。要不解釋不了哇,我好好的,就把你媳婦快生了的事,跟二爺兒說了。我也不知道二爺兒聽沒聽見,他沒理我,還在那一個勁地刨雪蓮頭。說完我就后悔了,心里的疙瘩不但沒消失,倒比原先還大了。為啥后悔呢?當時我想啊,二爺兒八成會給三爺兒通風報信說我嚼舌根,他們知道你寶貝這一個,一直惦記要兒子,這事跟誰都沒說。
估摸是二爺兒沒給三爺兒通信兒,兩天之后,三爺兒出事了。我跟三爺兒起毒誓,除了你們家二爺兒,我誰也沒說。我也不相信二爺兒會去。不管啥渠道知道的,這件事從我嘴里說出來過,我就有罪了,把一輩子修的好都給抵消了。我有罪,下輩子再還你們哥們兒。大爺兒背黑鍋,背了幾十年,他累得腰都彎了……
毛兒奶奶還想說什么,身子像一根剛搟出來的面條,軟軟地塌下來。嘴兒干嘎巴,一個字都吐不出來了。整合起最后一絲兒氣力,右手的小拇指,彎曲成拉鉤鉤的形狀。
毛兒奶奶講的天大秘密,果然和天一般大。武老三棄了車,在街上茫然地走。不管往哪里走,都走不出天大的秘密。他抬頭望了一眼,眼芯兒拽得生疼,也看不到秘密的邊界。世界上,怎么會有這么大的秘密呢?而且,還藏在妖里妖氣的毛兒奶奶那里。這個毛兒奶奶可真會編,原來跟他說,他出生的時候,天上恰巧打了個閃兒,沒陰天沒下雨的。斷定那個閃兒和他有關,將來一定會有大出息。這個天大的秘密,會不會也是她編的呢?人之將死,其言也善。臨死,往自己的身上扣屎盆子,講不通啊!
難道真的冤枉了武老大,是武老二害的人?武老三不敢相信。如果是,他也偽裝得太好了。武老二就是另一個武聾子,在你的生活里時刻存在著,你卻很難看到他。僅有的讓武老三“看到”的次數(shù),連一只手掌的指頭都超不過。武老三想起來,他幾歲時摔的那只瓜,原本武聾子是要給武老二的。結果,武聾子被老太太按著,將小甜瓜從縫在褲襠的口袋里掏出來,遞到他手上。他憤怒地摔了小甜瓜,武老二沒說什么,但臉色非常難看,像從剛殺完的豬肚子里掏出來的肝臟。
非要尋找疑點,武老二當兵也算一條。武老二當兵,借助的某種關系,武聾子不喜歡,武老大也不喜歡,他為啥執(zhí)意要去?就為了順從老太太的安排?現(xiàn)在想來,恐怕沒有這么簡單。如果來人真是武老二叫的,那么就包含著明顯的惡意。只不過,武老二的惡意埋藏得太深。從這點上看,手段比武聾子乃至武老大都要高明。
武老三被自己的推測,驚出一身冷汗。
當面鑼對面鼓,武老三決定去質(zhì)問武老二。將近有兩個月,武老二已經(jīng)不在他廠里上班了。有一天下班的路上,武老二竟然騎著車睡著了,車子扎到道邊的一垛柴火上,把臉劃成花貓。扎到柴火垛上,弄些皮外傷,已經(jīng)是不幸中的萬幸。經(jīng)歷了柴火垛事件,兒子把武老二拖到醫(yī)院,CT拍了,血驗了,哪個零件都沒發(fā)現(xiàn)大問題。怕是夢城的醫(yī)院水平有問題,又去了大城市的三甲醫(yī)院,檢查結果還是一樣。怕是得了癔癥,多方打探,請來民間高手,錢沒少折騰進去,仍然沒有效果。武老三就讓武老二在家休養(yǎng),說不定哪天突然就好了呢!
十
武老太太去世后,老房就歸了武老二。老兩口兒把房子拾掇了一下,搬了過來。武老三進了老房子,見武老二媳婦正在把著奶瓶,給小孫女喂奶。
“寶寶兒,瞅瞅誰來了,三爺,喊三爺!”
才幾個月的小孫女,還不會喊三爺爺。武老三象征性地摸了摸女嬰的小手,女嬰居然不怕他。用自己的小手,攥住武老三的一根粗手指。她可能覺得自己干了一件了不起的事兒,小嘴松開奶嘴兒,咯咯咯地笑。
“瞅瞅,多遠兒是多遠兒,小不點兒都知道三爺是家人?!?/p>
武老二媳婦的話,充滿了討好的味道。
“她爺好點兒了嗎?”
聽武老三問,武老二媳婦換了一副腔調(diào):“丁點兒話都不聽,我給孩子沖奶這么大的空兒,溜達出去了。一會兒我抱孩子找找,沒準兒扎哪睡覺呢。”說著說著,武老二媳婦忽然想起了什么,問武老三是不是有啥事兒。
“沒事兒。”
丟下一頭霧水的武老二媳婦,武老三轉身出了屋子。西下的夕陽,隨隨便便一揮手,就是一幅人間任何畫家都無法超越的作品。寫實與抽象相結合的無與倫比的美,連正在沐浴小春風兒的麥苗,都發(fā)出了驚嘆聲。武老三背對著畫卷,向村東頭的方向走。每邁出一步,他都覺得異常艱難。
邁著邁著,腿就不聽使喚了。在一戶人家的門口停下來。
那戶人家的大門敞開著,隔著正房的窗子玻璃,可以清晰看到一個人。那人花白的頭,鼻梁上架著一副看上去快要滑脫,卻又安然無恙的花鏡,鏡片后的目光,聚焦在手里的活計上。兩只手仿佛會變魔術,將幾根竹簽子舞動得出神入化。面前是一張小炕桌,隨著竹簽跳舞的毛線,正是來自炕桌上的小笸籮。小笸籮里的線團,緊跟著竹簽的節(jié)奏,一跳一跳的。
武老三覺得,笸籮里的線團,在偷偷看他。從笸籮里跳起來,看一眼,就縮回去。然后,再跳起來,看一眼,再縮回去。反反復復地跳起來,反反復復地縮回去。是不好意思總盯著看嗎?
織毛活的人,好像有了心靈感應,也順著線團偷窺的方位,看過來。
一個躲閃不及,鏡片上抬起的目光,與武老三的目光交匯在一起。
霍君,中國作家協(xié)會會員,魯迅文學院第21屆中青年作家高研班學員,天津市寶坻區(qū)作家協(xié)會主席。著有長篇小說《親愛的樹》《天使的歌謠》《情人像野草一樣生長》《這扇門,那扇門》,中短篇小說集《我什么也沒看見》《快樂的日子將會來臨》。曾獲天津市第四屆文學新人獎、梁斌小說獎等獎項。
責任編輯:王震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