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佳
我將要睡下之際,從手表的藍色表盤中看見了自己的睫毛、眼睛與額頭,表針的轉(zhuǎn)動攪亂了我的思緒。
一整個夜晚火車都在走,雖然是在秋天,風(fēng)雨交加,直到快到達目的地時天才變得晴朗。我望著窗外火車的影子、山丘與樹木,恍惚間似乎在車窗上看到了駒子。其實我少有這樣的想法,我從不幻想。我想起川端康成筆下的駒子,我想我是上了去往雪國的列車。
2023年,幾乎整年我都在鐵道上飛馳。這一年全國經(jīng)濟復(fù)蘇,人們開始瘋狂地旅游、消費、創(chuàng)業(yè)……而我卻失業(yè)了。當然我是自找的,我總認為我有更高的理想追求,以至于現(xiàn)在我的事一時半會兒將無人問津。
中秋節(jié)的夜里,我悄悄地走了。晚上天氣陰冷,月亮在厚厚的云層里隱匿。在它被完全遮擋住的那一刻我十分慌張,盡管路燈眾多,紅綠燈還不停地閃爍。我感覺我失去了什么。
勢利的親戚倒是再也不用見到了。我的外甥,我走的時候他正在熟睡。他是真的睡著了,他活蹦亂跳了一整天。我撫摸他稚嫩的臉蛋——大家都說他像我。
媽媽為我準備了水果,好讓我在火車上墊肚子。我說只拿一半,我爸卻滿臉不悅地全塞給我。
我簡直有些怒了,他們沒懂我的意思——我想我以后只能拿走他們一半的愛,還有一半他們得留給自己。我說:“你們?yōu)槭裁磳ξ疫@么好!”
“我不清楚,你爺爺也是這么對我的?!蔽野终f。
“不對,我爺爺有七個孩子,你是最小最讓人討厭的那一個,你自己說的。”
“你說的那是他生前我的感覺,人去世了就什么都不一樣了。”爸依然在忙著給我裝東西。
臘肉太多了。我伸手制止他,又拿了些出來。
“你這是干什么?盡管你說你長大了,你依然是我們的孩子?!蔽覌屨f。
“他還沒做過父母?!蔽野钟洲D(zhuǎn)過頭對我說,“這是你比我們少經(jīng)歷的?!?/p>
“不要對我太好了!”我快吼出來了,“以后我只要一半?!?/p>
“我要對人好還沒有人能拒絕。我們既然能照顧你,自然不會讓你擔心?!?/p>
“最好這樣。”我強忍著眼淚說。
我寒窗苦讀十多年卻沒能給他們帶來應(yīng)有的快樂和幸福,我清楚我是多么內(nèi)疚——這完全是一項虧損的投資,虧損了二十幾年。我決定不讓他們繼續(xù)這樣投資下去。大姐告訴我說爸背地里對我的未來極度擔憂,這被他看作是人生中最后的大事;如果我安穩(wěn)下來他就退休,回鄉(xiāng)下種菜,栽一些果樹。我說那是一種田園牧歌式的生活。
“送你下去吧?!?/p>
“不用了,該讓我吃點苦頭?!?/p>
“流浪在外要照顧好自己的生活。”我爸說完,故作鎮(zhèn)定地趴在窗臺抽煙。
爸吐出來的煙比往日更濃,我從背后看著他的紅格子襯衣,衣領(lǐng)上粘著幾根頭發(fā)——我知道不是從頭頂?shù)袈涞?。人到中年就禿頭在我家是祖輩相傳,我也曾祈禱我不會受此影響。
我打開房門,提著行李箱從四樓走到樓下,我小心翼翼的,沒有發(fā)出任何聲響。他們說要給我存錢買房子娶媳婦兒。我本想告訴他們我不是吸血鬼,但一想到他們一定會被氣得不輕,我就憋住了。
凹凸不平的路面讓行李箱嘎吱作響。月亮嵌入夜空時,震碎了云層,銀色的碎片就散布在月亮周圍。
“一個人走夜路記得開手電筒。”電話那邊說。
“不說我也知道?!?/p>
“別以為我說的都是廢話?!?/p>
“不完全是,我從來沒聽過?!?/p>
“再也不會有人像我們這樣關(guān)心你?!?/p>
“不要對我太好!”我堅決地掛了電話。
我往嘴里塞了幾顆葡萄——名叫“陽光玫瑰”,我第一次吃是在一次接待晚宴上,當時我快喝暈了,根本沒有嘗到是什么味道。它少核,也不用剝皮,我喜歡它這一點,于是它在我這里爭取到了重要地位。
簡直難以置信,上了火車,我住處遭了賊的消息便在手機里開炸。按照原先的計劃,本應(yīng)該有一位異性摯友陪我愉快地度過這個孤獨的夜晚,但是她走了——她說有更重要的事情——以至于我的住處遭了賊……我曾與她秘密私會過很長一段時間,我當她是最值得流浪漢信任的朋友,當然我沒有告訴任何人。
我再也沒有打電話回去。我趴在火車上快睡著了。我對面沒有人,旁邊是兩個美貌的異性朋友——我在外遇人均稱其為朋友,這樣讓人覺得不那么生分——我從車窗處看到的也是她們。
其實我不應(yīng)該想這些,我該不遺余力地努力走好前面的路。
火車靠椅讓我難以入睡,于是我把雙手交叉放置于桌上,要把頭埋進去,可眼鏡框阻止了這一行為。于是,我從藍色表盤上看到了我自己。
表針在嚼碎余下的生命。見過蠟燭嗎?或者是更早時候的煤油燈?如果你生在鄉(xiāng)下你一定是見過的,它們在燃盡將熄之時,火苗會越來越弱不禁風(fēng)。我想我爸媽在這一生中身體力行了這一點。
我不得不卸下有著藍色表盤的手表了,只因藍色顯得憂郁而沉重。
[責任編輯 王彥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