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春雨
每次回故鄉(xiāng),總要到村南邊的武老坡走一走,看一看,那里曾生長著村里最大的一片野生茘枝林。
想當(dāng)年,一棵棵高大的荔枝樹,像一把把巨傘張開在天空中,一頂頂小山峰似的樹冠連綿出莽莽的林海。風(fēng)吹來,樹枝搖滾,整片樹林波濤洶涌,壯麗極了。風(fēng)吹樹葉的聲響,有時像瀑布隆隆傾瀉,有時如小河潺潺流淌,此起彼伏,悅耳動聽。荔枝林西邊盡頭是一灣水田,每到春耕夏播,泥新水香引誘出溝渠里的魚蝦游進(jìn)田里,各種水鳥成群如期而至,那片荔枝林自然成為禽鳥的天堂。它們在田里尋食,在林中棲息和繁衍,爭地盤的起哄打鬧、求偶的鳴叫都是它們領(lǐng)地主權(quán)的宣示。小時候,我和小伙伴們經(jīng)常到荔枝林尋找脫巢墜地的小鳥,捉到小鳥之后,把它放進(jìn)籠子,然后去打螞蚱來喂養(yǎng)它。小鳥饑不擇食,嗷嗷哭叫的憨態(tài)給我們添了不少的樂趣。
最喜看茘枝開花,也喜歡吃荔枝。
故鄉(xiāng)地處瓊西北,茘枝二月開始出花,綠中帶黃的顏色,溫和養(yǎng)眼。沐浴著朝霞晨露,花苞慢慢綻放,顏色也黃中出白,吐香流蜜,引來群蜂滿樹翻飛,辛勤的工蜂忙著采粉吮蜜,嗡嗡嚶嚶之聲不絕于耳,熱鬧如墟。茘枝花期也是養(yǎng)蜂人收獲的黃金時節(jié),幾回割蜜讓養(yǎng)蜂人的蜜罐裝得滿滿的,他們的生活也像蜜一樣甜。我家鄰居的經(jīng)緯公每次割頭蜜都叫我?guī)€瓶子到他家去。他先割一塊巢蜜給我吃,新鮮的蜂蜜飄著荔花香讓人饞得流口水,但蜜太甜,不兌水吃不了多少,品香回味才是吃蜜的境界。我撮嘴把蜜吮完,經(jīng)緯公搖蜜裝滿我的瓶子,叫我拿回家。我鄉(xiāng)雖盛產(chǎn)荔枝,但會養(yǎng)蜂的人卻不多,蜂蜜供不應(yīng)求,價錢自然不菲。老鄉(xiāng)們買蜜平時舍不得吃,等到七月做灰水糕才拿出做醮漿,或等到有家人發(fā)燒才拿來拌水喝降溫。鄉(xiāng)親們還用蜂蜜來治潰瘍和燙傷,效果好得出奇。
南州六月荔枝丹,說的是嶺南農(nóng)歷六月茘枝就熟了,而瓊州茘枝成熟比嶺南還要早。茘枝花謝,米粒般的仔果就露了出來,當(dāng)長到花生米般大以后,發(fā)育的速度就加快了,特別是淋到清涼的雨水,果實就像吹了氣一樣,一束一束的沉甸甸的果子開始把樹枝壓彎,蝶、蠅等昆蟲也開始尋找脹裂外溢的果肉。那時果皮的顏色隨著果粒的逐漸飽滿而改變,由青綠變淡黃,蒂部開始露出哈蚧紫來。這時,嘴饞的孩子們開始嘗食荔枝了,但吃過之后都后悔了,那時的果肉還是苦澀的,要等到果刺變鈍了,皮溝平滑了,果臀飽滿了,果香撲鼻了,荔枝才算是成熟了。
茘枝果熟期是孩子們最快活的日子,每天一放學(xué)就結(jié)伴跑去荔枝林吃茘枝了。哪棵茘枝熟紅了,就爬哪棵,折下幾條果枝,就夠吃食了,若嫌不好吃,就找另一棵樹下手,直吃到腰帶緊繃才回家。我們村家家戶戶都有茘枝樹,少的有幾棵,多的有上百棵。對于這些自然生長的荔枝樹鄉(xiāng)親們歷來都是放任不管,開花結(jié)果隨其自然,荔枝熟了也沒人看守,走進(jìn)了果園,你就是果園的主人,要吃哪種荔枝憑自己的眼光和所愛。野生荔枝果形、果色、果味多種多樣,沒有兩棵樹的果子是完全相同的。果品的多樣化讓人的食用個性得到最大的滿足。
家鄉(xiāng)吃茘枝是一種特惠消費。荔枝是南國珍果,明代戶部尚書丘濬《詠荔枝》:“世間珍果更無加,玉雪肌膚罩絳紗,一種天然好滋味,可憐生處是天涯”,道出了荔枝甜美可口。杜牧的“一騎紅塵妃子笑,無人知是荔枝來”,可見貢品荔枝的身價。但在故鄉(xiāng),一棵大荔枝樹摘果下來就有十多擔(dān),售賣不論斤兩,而是論株,只要你出價錢合適,整棵樹的果子全歸你了。果販們來村里都是以這種方式來采購荔枝的,包賺不賠。樹多果多,滿目琳瑯,讓你選擇果實時撲朔迷離,最甜最香的荔枝誰都不知道出自哪棵樹,這就是家鄉(xiāng)荔枝招人之處,可惜這一切已成了遙遠(yuǎn)的記憶。大煉鋼鐵時代,一批樹木被砍伐去燒爐,漁業(yè)造大船運動又有一批樹木被鋸成船板,家具廠的興起又有更多的樹木被連根挖走。幾場浩劫,幸存下來的茘枝樹已是零零星星了,家鄉(xiāng)荔枝熟時出現(xiàn)的彤云連天的壯麗景象也隨之消失了。
現(xiàn)在,隨著科技的日新月異,荔枝已實現(xiàn)良種化、規(guī)?;a(chǎn),芽接優(yōu)質(zhì)荔枝肉厚核小味甜,妃子笑、白糖罌、白蠟等果品讓人愛不釋手,百食不厭。但野生茘枝的一樹一品,一品一味讓它具有豐富的魔力,這是受人工控制的荔枝所不能比的。故鄉(xiāng)的紅土地深厚肥沃,荔枝樹長得高大茂盛,其頂天立地之威武最顯生命的自由與奔放,有大將軍的氣質(zhì),令人矚目。
武老坡有口古井,井旁有棵老荔枝樹,大得二個成年人合抱不過來,高得接幾條竹桿才能鉤到樹頂,村姑們在如帳的樹蔭下浣衣服,聊天說笑。每到荔紅,樹主人采果時,樹底下的人都來幫忙,樹上的人把一筺筐帶葉的果子吊下來,樹底下的人把筐接住,堆在地上,把果子一顆一顆摘到袋子里,每個人都?xì)g歡喜喜,熱鬧得像過佳節(jié)一樣。如今,那口古井還在,但那棵老荔樹已不見了蹤影,沒有人知道她的去處。站在井旁,放目原野,想起當(dāng)下驢友們喜歡漫步于沙灘椰林,流連于山坡木棉樹下的時尚,曾經(jīng)的樹與人,景與色都讓我心潮難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