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桂林
去年,東營市作家協(xié)會在黃河口萬畝葵園里舉辦了一次游園活動。面對黃河灘涂里無邊無際的葵園,參加活動的大部分作家在游園結(jié)束后都寫出了自己的作品。于是,葵花,葵園,作為詞,作為核心意象,在不同人筆下,便有了不同的敘寫。這其中最為不同的,就是劉平平的詩歌《垓下:十萬畝葵園》。
詞與假詞
僅僅從詩歌的題目就可以看出:這首詩注定要成為一首不同尋常的詩。將“垓下”與“十萬畝葵園”并置,在大部分人的閱讀視野里,似乎還從未遇見過。
這里涉及到一個一般詩學的語境問題。對于我們稍微有一點歷史知識的讀者來說,“垓下”這個詞所對應的就是楚漢相爭,就是四面楚歌,就是霸王別姬,就是“失敗”。在我們大部分人所受的文化教育和相對普遍的人生經(jīng)驗里,“葵園”這個詞所對應的,就是茂盛、金黃、燦爛,再加上“十萬畝”,那就是大茂盛、大金黃、大燦爛。這是我們的共識語境。然而,在《垓下:十萬畝葵園》里,在劉平平的個人語境那里,“垓下”與“十萬畝葵園”又指向了哪里呢?
她“把這里還原成”了“一個劇場或者舞臺”!“十萬畝葵園,應該是一個叫做垓下的地方”,“十萬畝葵林就是十萬支軍馬”。她詩中的“葵園”一詞已是一個假詞,她身處其中的“葵園”,已是一個假葵園。她在這首詩里創(chuàng)造了一種超出常人意料的語境。
很顯然,如果我們用她是在“借他人之酒杯澆自己之塊壘”來評論這首詩,好像也不是不可以,但是如此以來,這首詩就喪失了其文本上的特殊價值和意義,也就沒有行文來談這首詩的必要了。
或者有人說,既然“葵園”是一個假詞,那么“十萬畝葵園”就可以被無限制地置換,可以是“十萬畝桃園”“十萬畝蘋果園”,甚至可以是“十萬畝草原”“十萬畝麥田”。我說不行!且不說“葵園”的金黃燦爛與“垓下”的肅殺悲涼,形成的是怎樣一種對比,僅就這兩個詞之間的語感、色彩、質(zhì)地的巨大反差,就使得這首詩具有了任何一個別的詞都不能達到的超常意味。也只有這個詞,才成就了這首詩,讓讀者在作者的特殊語境里獲得那么不一樣的東西和感受。
這樣,“葵園”在這里是一個假詞,它不只是被穿上了另一種外衣,同時,它確確實實又是一個詞,一個不容置換的只屬于劉平平、只屬于這首詩的意象。
錯置與混淆
本來,我不想談論時空錯置,因為在這首詩里,這是一個顯而易見的問題,也是詩人觸景生情、撫今追昔的慣常手法。但這首詩的時空錯置卻不是單向的,而是雙向的,多向的,循環(huán)往復的。作者首先把“葵園”錯置為“一個劇場或者舞臺”,讓歷史的戲劇在這里重演;接著把“葵園”錯置為“垓下”,讓作者與讀者直接同時進入歷史;然后又將“葵園”和“垓下”,歷史和現(xiàn)實兩個時空反復錯置,交替出現(xiàn),用電影里的蒙太奇手法創(chuàng)造幻覺;最后還將“我”錯置為“虞姬”,讓你不知道這里到底是“葵園”,還是“垓下”,“我”到底是“我”,還是“虞姬”,增強了整首詩的魔幻感和超現(xiàn)實主義色彩。
另外,我還想談談這首詩里的性別混淆,或者叫做性別遮掩。細心的讀者不難看出,作為一個女詩人的作品,這首詩的敘述口吻,既有性別色彩,又沒有性別色彩;既像一個男性詩人口吻,又像一個女性詩人口吻。這種寫作手法,在以敘事為主要訴求的小說里可能會經(jīng)常用到,但是在以抒情為主要特質(zhì)的詩歌中卻相對少見。這首詩為什么能夠巧妙地使用了這種手法,如果讀者知道作者本人一向以寫作小說著稱,她首先是一個小說家,就不難理解了。這也是一個小說家寫作詩歌與一個純粹的詩人寫作詩歌的不同之處。這是另一個話題,需要單獨撰文才能說得清楚。
那么,這種性別混淆在這里的意義是什么呢?它其實和時空錯置一樣,通過時空的倒置、性別的錯亂,增強詩歌的朦朧感、多義性,給詩歌造就更大的含混不明和揣度空間,讓你只是被濃濃的意象的霧靄籠罩著,看不清周圍的一切,僅聽到潮水一般洶涌而來的詩意。或者,盡管在明亮的陽光下,清晰地目睹著身邊的一切,卻又對這一切似見非見,沉陷在一個恍惚的無邊無際的夢境之中。
那是白日夢。好的詩歌有時候就像一個白日夢,怔忡,茫然,無法言說。
鋪排與詠嘆
通讀這首詩,其修辭上的一個顯著特點,就是使用了賦法:鋪排和詠嘆。大家都知道,鋪排就是將鋪陳與排比結(jié)合起來,直書其事,反復敘說,能使作品達到一氣貫注、富麗華美的效果。在這首詩里,作者不但大面積使用了鋪排,讓類似甚至一樣的句群反復出現(xiàn),而且一唱三嘆,亦述亦詠,不僅讓詩意更加繁密,層層遞進,而又使整首詩氣勢宏麗,汪洋恣肆。
從單節(jié)看,第一節(jié)里連續(xù)用兩個“應該”來進行聯(lián)想和假設;第二節(jié)里連續(xù)用三個“這大風”,讓詩歌朝著聯(lián)想和假設不斷行進;第三節(jié)里交叉出現(xiàn)兩個“如果”和“會不會”,構(gòu)成對假設和聯(lián)想的懷疑與思索,肯定與否定;第五節(jié)共五行,直接就是五個并排的“十萬”和兩個 “就是”,將詩歌推向了敘事和抒情的高峰。從通篇看,作者還加入了兩個小節(jié),每小節(jié)只有一行的復句排比,“除了風除了葵花,沒有人回答——”“除了風除了葵花,依舊沒有人回答——”,每小一節(jié),都用詠嘆的語調(diào),既將讀者從紛紜的歷史塵埃中一次次拉回現(xiàn)實,也強化了作者對時光不能倒流、歷史不能重寫的人生感嘆,提升了詩歌的理性高度。
饒有意味的是,這首詩的結(jié)尾還用一個魔幻的影像手法,將歷史和現(xiàn)實再一次交織在一起,通過現(xiàn)代葵園里的游人和楚漢時期的虞姬在一個場景里同時出現(xiàn),進一步讓時空錯置,讓讀者恍兮惚兮,陡生今世何世、今夕何夕之嘆。
這也是這首詩所以能讓讀者反復品讀、吟誦的另一個奧秘所在。
劉平平《垓下:十萬畝葵園》
必定要把這里還原成一個劇場或者舞臺
我的思緒才會落下來。十萬畝葵園
應該是一個叫做垓下的地方,應該有個
“力拔山兮氣蓋世”的男人
大風從西北方刮起,刮過十萬畝葵園
這個男人是比風更大的風
巨鹿之戰(zhàn),這大風刮滅了嬴政
楚漢相爭,這大風將劉邦擱淺在巴蜀城
這大風,就是那個叫西楚霸王的男人
如果鴻門一宴不是婦人之仁
本紀會不會是另一個模樣
如果君臣無猜不是中了離間之計
垓下會不會成為今天的劇場
除了風除了葵花,沒有人回答——
此刻,陽光普照十萬畝葵林
十萬畝葵林就是十萬支軍馬
十萬支軍馬圍困了這個男人的垓下
十萬支葵花就是十萬支盾甲
十萬支盾甲威逼了這個男人的垓下
四面楚歌啊,有颶風刮過:
“時不利兮騅不逝,騅不逝兮可奈何”
如果垓下之后渡過了烏江
東山葵園會不會依舊
除了風除了葵花,依舊沒有人回答——
劇場之外,游人紛紛與葵花合影拍照
沒有誰知道,十萬畝葵園里
拍照的人群中有一個是虞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