葦虹
那天漫步純粹是找尋一種舊時光的情結(jié),路過那家永和豆?jié){店時停住了腳步,推門進去。
不是正常吃飯的時間,店里幾乎沒有幾位客人。隔著遙遙的時空,我致敬那一份多年以前的菜單,純粹是為了思接千載、時光倒流、往日重溫。
點了一碗豆?jié){,不加糖,一份韭菜盒,一份牙簽海帶絲,只是沒有像從前那樣要大油條,揀了一處沿街靠窗的座位。
對面的墻飾竟然還有一臺小巧的老式打字機,最近看《巴黎評論》那些西方作家們常提到他們寫作會使用這種打字機。
慢吃慢品,熟悉的味道里,多年以前不同時空的永和豆?jié){歷歷再現(xiàn),朝山街、大觀園附近、山師大附近的永和豆?jié){店,和閨蜜、好友逛街常去,從銀座健身索菲特店鍛煉后必去……除了此刻桌上的這些,大油條、蒸蝦餃、小籠醬肉包、四川泡菜,也都是彼時常點的菜式。
一大碗原味豆?jié){喝到最后,白色的碗底浮現(xiàn)出一行朱砂紅的小字:
你用時間煮雨,我用豆?jié){熬情。
心里一陣歡喜——仿佛恰是為了應(yīng)和我此次進店的懷舊目的,在味蕾之間穿越時空里那些記憶片段的用意。
那一日本是“緣溪行”健步走,一直走到了河畔小路的盡頭,拾級而上,有意選了一個陌生的方向,一條從未用腳步丈量的道路,打開手機上的導(dǎo)航,一路迤邐,慢行慢看。
喜歡這樣的頻道切換感——眼前的風(fēng)景從河流凝滯結(jié)冰、河道干涸荒寒、草木蒼綠蕭條的自然景致,切入到了下班高峰潮流涌動、車輛川流不息、繁忙喧鬧的人間煙火。
是誰說,寫作者常會有一種在創(chuàng)作與非創(chuàng)作狀態(tài)之間切換的雙重生活、平行生活。喜歡類似的切換頻道——即便是有些突兀地轉(zhuǎn)換畫風(fēng),譬如從現(xiàn)實生活和工作常態(tài)中調(diào)整到自由閱讀、自由創(chuàng)作的心流時刻,非但沒有身心分裂的不適之感,反而敞開真心擁抱這樣的換氧充電方式和動靜張弛之道。
以前好像從未走過這一帶,心頭漾起一點點迷離的新鮮感。暮色四起,路過一個大院,深栗色的建筑,一排排明亮的窗。僅有的幾路公交車在狹窄的坡路上緩慢爬行。
心里偶爾一陣好奇:哦,這里,會不會距離A處不算遠了呢?那么距離B處呢?再來看看C處。在百度地圖上語音查詢,果然。又有些吃驚自己之前為什么從未在自己的位置與上述的任何一個地點之間勾連起一道無形的線,似乎從未這樣關(guān)聯(lián)過。追溯個中緣由,是將一道無解的題目有意擯棄,暫且懸置,還是某種路徑依賴所導(dǎo)致的壁壘效應(yīng)呢?
不久就到了那個粉色建筑聚集的岔路口,馬路對過是燈火通明的稻香園甜品店。穿過一條青磚墻和石頭墻拼接的胡同,路西是建在高地上的整飭的單元樓,經(jīng)過路東的小學(xué)校,中段的磚粉色居民樓,小喇叭里傳來婦人以一種外地方言略帶沙啞的叫賣,卻也在簡單的重復(fù)中莫名自帶一份韻律與節(jié)奏:鍋貼、鍋貼,糖包、糖包,花卷、花卷,粘糕、粘糕,大饅頭、大饅頭,窩窩頭、窩窩頭……
走出胡同,眼前又是燈火明亮、誘人飄香的炸雞店、漢堡屋、奶茶鋪、糕點鋪。平日里我基本不會享用這些美食,又或是似乎從來不曾有過對于這類高糖、高油脂、高熱量的飲食偏好,而是很早就培養(yǎng)起了清新清淡的飲食取向。并且,一路上所經(jīng)過的那些沿街的理發(fā)店、美容店、服裝店、小超市、酒樓、餐館,事實上我也多半不會去作為消費者光顧。
但是穿街走巷,邊走邊看,發(fā)現(xiàn)自己還是喜歡饒有興致地運用一種沉浸式觀賞、融入式體驗的視角,樂于看見它們于某個街角的存在。借此練習(xí)尋找一種松弛感,體驗生活的素樸無華與原汁原味,如同在一鍋白菜、土豆、蕓豆、粉皮、豬肉的東北亂燉里,煮出日子的原香。
有些尋常街景,就是一幅活色生香的市井風(fēng)俗畫卷里不可或缺的場景符號,又好比鑲嵌在記憶框架里的一幅舊畫作,畫面有些時光斑駁、色彩迷離,但卻依然生動如昨、明艷如初。
在我的印象里,這些生活氣息濃郁的街巷,一會兒還原了池莉津津樂道的市井俗世熱氣騰騰、美味飄香的武漢吉慶街、漢正街,一會兒幻化為王安憶和陳丹燕的文化記憶里光影氤氳、文化雜糅、搖曳生姿的靜安區(qū)、淮海中路、襄陽路、石庫門,復(fù)又一路迤邐而行、峰回路轉(zhuǎn)再現(xiàn)了遲子建筆端悲憫堅韌、渾樸生動的北國風(fēng)光和東北風(fēng)俗,而后又重現(xiàn)出梁實秋、老舍、朱自清、郁達夫的文卷中老北京城靜穆幽微、綿延悠長的胡同風(fēng)味與故都風(fēng)景……
它們承載了你在不同時期、不同地方、不同場域的求學(xué)與實習(xí)、工作與生活、采訪與調(diào)研、寫作與傳播、紀實與虛構(gòu)、觀察與思考、回憶與想象、思緒與感悟、背景與氛圍,以及愛與憎,好與惡,遴選與揚棄……
它們混沌如前塵,模糊如雨霧,迷蒙如煙靄,在敞開的不確定性中帶著一線薄明熹微的內(nèi)核光亮,像一盞霧中的燈盞那樣漸次明晰,指向某種我一直在書寫中試圖抵達的前方,以及嘗試探測的遠方地平線……
那些年間,曾經(jīng)在老城拆遷改造的前夕,讓自己跟隨探尋古城遺風(fēng)的神秘感漫步在古老的市井街巷,穿行并消融在漸行漸深的巷弄夜色里,曲折幽深的巷道,凹凸不平的路面,逼仄的房屋,傾頹的老墻,長著茅草的屋頂有麻雀筑窩,古舊而結(jié)實的青磚,考究而精美的石刻,黃暈的燈光透射出老舊的門扉形成一道金線的光束,門樓、影壁、木門檻、石獅子、紅燈籠……
彼時著文美其名曰——這是盤踞心底的尋根情結(jié)和懷舊格調(diào),在無目的的穿行中不知不覺之間進行精神的漫游。
許多年過去了,許多路段也不復(fù)是往昔的模樣。然而多年以前那些個穿街過巷的時日,繁華如煙的街道商家,仿佛至今都依然守望在燈火闌珊的原地,像極了一幅雷諾阿的油畫,那樣靜默又那樣情深地等待著誰的驀然一回首。
記憶素材庫有時候像化妝盒眼影盒里一格一格的不同色度的腮紅、眼影粉,像調(diào)色盤里剛擠入的一格一格的顏料色塊,還處于高度濃縮的前創(chuàng)作狀態(tài),有待于一番色彩的調(diào)和才會愈發(fā)潤澤、明麗、鮮活、豐盈起來。
而沉浸式漫步,常常就扮演了那個調(diào)色大師的角色,洇染、暈染、印染,點化開去。有時漫步街頭,思緒往返,光影飛掠,感到某個街角、某個岔路口、某個商場店家附近,至少濃縮和凝結(jié)了一個中篇小說的情感容量、一部紀錄片的信息容量。
就這樣,營造一份游蕩、流浪的心理氛圍,貌似漫無目的又偶發(fā)嫁接式的聯(lián)想和證悟式的思緒,懷揣著莫名的游離與新奇、陌生與熟稔,氤氳著絲絲只可意會不可把握的惆悵與恍惚——在一個類似于弗吉尼亞·伍爾芙以出門去買鉛筆的名義而散步街頭的冬日黃昏,完成一種穿越時空的沉浸式City Walk。