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冬天究竟有多冷

2024-05-31 07:56:13劉麗丹
當(dāng)代小說 2024年5期
關(guān)鍵詞:奶奶母親

劉麗丹

黑色皮面筆記本展開,第一頁是一條手繪的小河,由兩個挨近的大“S”線條組成,人名和電話懸在小河正上方,像一串將落未落的足跡。第二頁至第十頁因?yàn)閷憹M字而有了厚度,摸上去不再服帖。我是在收到筆記本的第二天開始整理這個故事的。它喚醒了我某些疼痛的記憶,本打算一寫完就還給楚陸,但兩周過去了,它還在這里,像一只沉甸甸的信封,等待著收信人的到來。

今天,又是約定見面的日子。

陽光透過玻璃落在筆記本上,白色的“小河”顯出破碎的光影。偶爾飄來的說話聲,時遠(yuǎn)時近,時疏時密,也成了破碎的一部分。

聲音來自父親。他正站在李子樹下,頭發(fā)像得病的葉片,卷著白霜。他扶住樹干,陽光在他臉上留下難看的花斑,花斑落在老年斑上,層層疊疊地堆積。他俯身和鋸樹的幫手說著什么。我認(rèn)識那個人,鄰村“豆腐郭”的兒子,個子很高,身上有股豆渣味。他沿街叫賣的時候,總是羞于啟口,只把一塊竹板敲得乒乓直響。最近,他常在我家停留,完成父親安排的雜活兒。父親非常喜歡他跟人談話的習(xí)慣——重復(fù)對方話語的最后幾個字。上次他走后,父親對我說:“如今像小郭這樣的男孩子不多了?!?/p>

“是啊,不多了。”

如果是他,一定會這樣回答。但是我扭頭走開,頂撞父親說:“跟我有什么關(guān)系?”

指尖剛從筆記本上移開,風(fēng)就嘩啦啦地吹過來,“小河”有了起伏,故事也在紙頁翻動間緩緩浮現(xiàn)。

沒人知道母親的年齡,據(jù)說她比父親小十歲。兩人結(jié)婚時,嫁妝是抱在她懷里的一個傻妹妹。我出生后,很自然地叫那個孩子“小傻姨”。小傻姨又瘦又高,頭發(fā)蓬亂,像只成了精的掃把。她會做很多家務(wù),卻粗手粗腳,總是引來呵斥。唯有放牛她得心應(yīng)手,每次從山上回來,牛肚子滾圓滾圓,她的肚子也滾圓滾圓。當(dāng)黃牛悠閑地反芻時,她就一趟趟地奔向茅房,本就難看的瘦臉扭曲著,像靈棚前的紙扎小人。

她有時也會帶給我一捧野花,如果我不要,她就把它們擺在李子樹下。然后跪下來,雙手合十。我不知道她從哪里學(xué)到的這種祈禱,還做得像模像樣。李子樹就是現(xiàn)在被鋸倒的這株,那些年樹繁果盛,也許和她的虔誠跪拜有些關(guān)系。小傻姨嘰里咕嚕地念叨一陣后,就在地里埋入奇奇怪怪的石子。她說一顆石子代表一個心愿,一次一次地說,后來我都有點(diǎn)信了。

我比小傻姨小四歲,因?yàn)殚L得黑不溜秋的,她叫我“小木耳”。我倆都沒上學(xué),一個學(xué)校不收,一個沒到年齡。那時候,我總是搞些惡作劇,然后躲起來偷笑,不讓她找見。樂此不疲,動機(jī)只有一個——惹小傻姨掉眼淚。有一回,我藏進(jìn)雞窩,被稻草香哄睡著了,醒來時,暮色沉沉,她已經(jīng)哭著找我找到了村外的野地。我常覺得在她混沌的世界里,只有眼淚是清澈的,多些也無妨。

漫長的冬夜,她會站在玻璃窗前,將手指壓在天鵝絨似的霜花上,看著細(xì)小的冰晶如收割后的麥子一般,在手指周圍倒伏、消融。變化不再繼續(xù)時,她就蜷回發(fā)白的指肚,換成另外一根。她說她要化掉整面玻璃的白色,然后看看外面究竟有多冷。她也用前額、臉頰或舌頭,還說舌頭能嘗到寒冷的味道。她像鴨子似的跑過來,對著我的耳朵吹出一股涼風(fēng)。她說:“冰有點(diǎn)兒甜?!?/p>

小傻姨總是覺得餓,她把僅有的那點(diǎn)好腦子都用來找吃的了。有時饞得厲害,就含一顆石子在嘴里,為此崩壞了門牙,這樣,她說起話來含糊不清,就顯得更傻了。

父親不許我跟她說話,說傻氣會傳染。

怎么會?她的世界我根本不懂,父母也看不明白。她的世界不是太簡單,就是太復(fù)雜。她會樂顛顛地跑回家,告訴我看見云朵里游泳的魚;她會在奶奶講故事時,突然爬上籬笆,指著村外的白石山叫它“雪神山”。她也曾大冬天拿著許愿石,去找雪神作交換。做這件事的時候,奶奶剛?cè)ナ啦痪谩?/p>

奶奶是唯一不對我們發(fā)脾氣的人,她把慈祥和好脾氣寫在笑紋里。昏昏欲睡的午后,她一邊做針線活兒,一邊給我們講雪神的故事:“很遠(yuǎn)很遠(yuǎn)的地方,有座大山,山下四季分明,山上白雪皚皚,那里住著一位雪神?!?/p>

“雪神能給我吃的嗎?”小傻姨每次都問。

“能。什么都能。”

于是,我在接下來的夢里走進(jìn)了雪神山,可沒等見到雪神,就因迷路而嚇醒。有時,我不睡覺,和小傻姨跑到院子里,踩著板凳,眺望村外白石山的三角尖頂。小傻姨的瞳仁忽然變得黑亮,她說她確定那就是雪神居住的地方。

深秋的一天,奶奶給我們講完故事,一個人去了地里,看見枯黃的稻穗直挺挺的,稻殼干癟,就坐在田埂上嘆氣。她太了解這意味著什么了。后來,她想站起來,卻眼前一黑栽進(jìn)深溝。奶奶被抬回來時腳尖朝外?!肮穷^斷了。”大家都這么說。

人們把她抬到炕上,她卻無法躺下,只能保持歪坐的姿勢。父親搬來小木桌,奶奶沒日沒夜地伏在上面,一張印著梅花的被子蓋住畸形的腿,她的天地就是手指能碰到的地方。

我和小傻姨去看她。她的耳朵聽不見聲音,腦子也跟著糊涂起來。她在臆想的世界里編造父母打斷她腿的故事?!昂煤莸男陌?,幾個人摁著我?!彼飨乱恍袦啙岬难蹨I,那條撇向外面的腿在被子下擺出被害者的姿勢。我試圖向她解釋,可她什么也聽不見,只是眼淚汪汪地看著我。我給她講雪神的故事,她搖搖頭,掀開被子。

“黑了?!蔽覀兣苋ジ嬖V父親。

“什么黑了?”

“奶奶的腳?!?/p>

奶奶不再吃飯,定定地望著前方,在我們經(jīng)過時,眼睛眨都不眨。她的頭越垂越低,像是在渴望句號的圓滿。父親母親也垂著頭,只有田里的稻穗依舊筆直,跟所有人過不去似的,驕傲而蠻橫。有一天,奶奶忽然念叨起雪神來,我和小傻姨以為她要好了,可父親卻說:“她快要死了?!?/p>

她真的死了??伤酪馕吨裁??我和小傻姨都弄不明白。風(fēng)雪交加的午后,我躺在炕上夢到奶奶回來了,還是那副慈祥的模樣,摔斷的腿也恢復(fù)了正常。我一骨碌爬起來,想摟她的脖子,可她不讓我靠近。我開始哭,哭個沒完,醒來也不能停下。

父親母親有事,陸續(xù)關(guān)門出去了。小傻姨為我擦掉不斷涌出的淚水,用因缺牙而含糊不清的口音向我保證,她會找到雪神,讓他把奶奶送回來。

小傻姨什么時間離開家的,我沒有記憶,當(dāng)然也不知道她在風(fēng)雪中是如何辨別方向的。我只記得她被找回來時,天已經(jīng)漆黑。母親看見小傻姨臉色青紫,滿腔怒火一下子全化作了心疼。她想把妹妹摟在懷里,發(fā)現(xiàn)父親還在氣頭上,只好愣愣地站在一邊。

小傻姨什么都沒說,只是滿眼愧疚地看著我,仿佛沒有帶回奶奶是她的錯。終于,母親好像從夢里醒來了似的,跑到屋檐下摘下干艾蒿。那是端午節(jié)我和小傻姨一起摘的,風(fēng)干得如同樹枝。母親架火煮艾蒿水,準(zhǔn)備給她驅(qū)寒。父親則瞪圓了眼睛,一遍遍怒吼:“死在外面算了!”

那個冬天,父親的心又冷又硬。唯有艾蒿水滾燙,能燙死人。

可是父親說,這些是我的又一個夢,和夢見雪神,夢見奶奶一樣。小傻姨那晚根本沒有回來,她走出去后就徹底丟了。那年,我八歲,很容易把夢境與現(xiàn)實(shí)弄混。我去問母親,她除了哭,還是哭。我覺得她的眼淚一定是淡的,喝進(jìn)去的水不經(jīng)消化又流出來,所以才會無窮無盡。我對她感到失望,如果奶奶還在,她一定會把事實(shí)講給我聽??墒?,奶奶死了。我接受了現(xiàn)實(shí),在那些沒有故事,也沒有小傻姨的日子里,孤單地想念。想念什么,自己也不知道。

生活就像從高速行駛的列車窗口往外看到的情形:有的人是遠(yuǎn)山,緩慢移動,有的人是近樹,急速后退;一朵懸垂的云,轉(zhuǎn)著身子展示不同姿態(tài),就像小女孩提著裙角讓你看她的新衣服。這些會讓你忘記自己正在疾馳的列車上,錯認(rèn)為自己才是生活的中心。從城里回家,一路上我就不停地這樣想。手機(jī)擺在小方桌上,父親催歸的電話接二連三地響起。我從他顛倒急迫的話語里聽出他在哭泣,年齡大了以后,他就剩下這一種本事。

然而,此刻的父親像換了一個人,自從鋸子聲響起,他就不再說話,全神貫注地注視著那雙飛快拉動鋸柄的手臂。他一定從小郭身上看見了過去的自己。那時候,他年輕,不知道什么叫后悔;如今,父親身材走樣,像裝酒的大肚瓷瓶,喉嚨里常年有白酒倒入杯中的咕嚕聲。我小時候,他是個悶葫蘆,不怒自威,現(xiàn)在則變成了酒葫蘆,酒后最多的一句話就是“好漢不提當(dāng)年勇”,語氣里不帶一分自信。這樣的他只能招致更多的恥笑?!澳銈兗业幕顑翰欢际敲饭麅焊傻膯??你個老酒桶?!贝蠹乙欢〞?dāng)面揭穿他。他吹胡子瞪眼一番,也只好回家睡覺,有時被自己的呼嚕聲震醒,翻個身繼續(xù)睡。

梅果兒就是我。

十五年后,再無人提及外號“小木耳”,我長成了亭亭玉立的大姑娘。小傻姨之后,我再無朋友,她走了,也帶走了我的孩子氣。我一下長大了,每天除了干活,做得最多的事情就是看村里那條不太寬的水泥路。周一會有一輛送貨車停在食雜店前,偶爾有些小販來爭搶生意。門口的柳樹樹身上長了一個樹洞,一個男孩從里面掏出水靈靈的蘑菇,我知道,在他手指碰觸的地方,死亡與生命正交錯生長。四隊得甲亢的女人每天從樹下經(jīng)過,她買了很多吃的,人卻越來越瘦。逢年過節(jié),那些和我同齡的人會大包小包地趕回來,在樹下稍作停留,他們用打工掙來的錢把自己打扮得花里胡哨,向遇見的每個人說“你好”。

父親從不羨慕這些人,不但不羨慕,還在背后罵他們。我把他和他的聲音關(guān)在門外,獨(dú)自寫我的日記。有時,頭發(fā)垂下來,遮住眼睛,也遮住世界。

我已經(jīng)寫了四本日記,連起來基本上就是自己這些年的生活。最近又增加了這本黑色皮面的筆記本,它們都被我鎖在抽屜里,和一些奇奇怪怪的石頭待在一起。每次拉動抽屜時,它們就會互相碰撞,像時間的風(fēng)鈴,響個不停。

等太陽再升高一些,我就要去河邊放牛,楚陸也許已經(jīng)在那里了。讓他等一等吧,算作爽約的懲罰。到時候,我會檢查鎖頭,把鑰匙和筆記本裝進(jìn)背包,掛在牛背上。

老黃牛既溫順又聰明,可父親剛把牛繩交給我時,我還怕自己被它吃掉呢。那時,我覺得生活一下子逼近了我,就像我的頭離牛嘴巴那樣近。好多次,我迷失在森林中,牛鈴聲被吸進(jìn)樹叢,雨幕擋住視線,我心中充滿了驚恐。這時,我就默默想念那些離去的人。

想得最多的人還是母親。

父親說,母親過獨(dú)木橋時掉到河里,被河水沖走了。沒找到尸首,所以沒有墳?zāi)梗鼰o法祭奠。父親說,母親是無根的水,就像當(dāng)年她和小傻姨突然而至一樣,她的離去也是注定的。我想到母親的眼淚,那么多,那么淡,父親說的或許是對的。

那幾年里,我常到河邊尋找,希望母親落水前,留下一只鞋或一顆紐扣作為線索。但是,我找遍了草與草之間的縫隙,什么也沒有。于是,我寬慰自己,什么也沒有挺好的,她大概做了河神的女人。河神會給她無盡的魚蝦作為禮物,而不是像父親,除了掀翻桌子、打碎碗碟,給不了別的。我也希望母親能很快學(xué)會游泳,偶爾浮到水面上來看看她的“小木耳”,盡管她并不喜歡我。我有一張母親的照片,她垂目低笑的樣子很美。有時候,父親會站在某處遠(yuǎn)遠(yuǎn)地看著我,眼里滿是負(fù)罪和愧疚,他一定是想起了某人,但從未提起過。

我們村現(xiàn)在叫麥村,“麥”不是姓氏,指的是河兩岸一直延伸到南山的麥田。十五年前那場大旱之后,挨餓的人們長了記性,都開始改種麥子。成熟的季節(jié),大地仿佛燙了金。麥田曾吸引來一位畫家,那是個笑起來挺和氣的男人,可一旦開始作畫,他就變得格外嚴(yán)肅。附近的姑娘都想出現(xiàn)在他的畫布上,最后只有羊倌的大女兒站在了那翻滾的“麥浪”中間。聽說那幅畫后來獲了獎。畫家不僅收獲了榮譽(yù),還帶走了收麥姑娘的心和她身上一些更珍貴的東西。冬天來臨,姑娘只剩下一副軀殼,只好住進(jìn)了不需要靈魂的精神病院。

靈魂這東西,既健忘又脆弱,現(xiàn)實(shí)蹂躪它時總是毫不留情。羊倌一家為了保護(hù)女兒的靈魂,說她遠(yuǎn)嫁到了南方。這個缺乏創(chuàng)意的謊言讓人們再次提起我的母親。時隔多年,我終于看到了她留下的一個“線頭”——那個遠(yuǎn)嫁南方的人是她,她沒有淹死,而是跟一個南方木匠跑了。

村民不會使用“私奔”這樣的詞,卻個個都是語言天才,他們所描述的,比事實(shí)更加生動。他們嘀咕時,用手遮擋嘴唇,卻還是會露出一側(cè)翹起的嘴角。我盡量心平氣和地回憶,好像有那么一個早晨,一向不愿親近我的母親把我摟在了懷里。她的眼淚像拳頭一樣,打在我的肩膀上,滾燙得讓人不知所措。門外傳來敲門聲,一聲比一聲急促?,F(xiàn)在我知道了,落在門板上的手就是給我家修理飯桌的那只。而那張飯桌是父親親手摔壞的。

我沒有詢問父親,就接受了私奔這種解釋。我一點(diǎn)也不恨母親,我能從那幾滴眼淚里體會到親情的分量以及無奈。這些話我一定不能對父親說,他會拿十幾年如一日對我的獨(dú)自撫育與那些眼淚作比。那樣,我將無言以對。

我照常去河邊,但不再期待水里浮現(xiàn)出某張面孔,只是眺望遠(yuǎn)處的白石山。真希望小傻姨是對的,那里住著雪神,山下四季分明,山上白雪皚皚。麥子在身后搖擺,似乎在深深嘆氣。我的思緒總是被一些東西不停地打斷,有時是母親的無助,有時是父親的暴怒,有時是母親深夜的抽搐啜泣,有時是父親夢中踹出的一腳——踢碎柜門玻璃的同時,腳趾上劃開一道血紅的口子。

我常常想,這些變化是否和小傻姨有關(guān)?自從她離開之后,每個人都偏離了自己。是惶恐,還是贖罪?我作為留下的那個,集猜忌與否定、膽怯與隱瞞于一體。我是不是兇手,直接的,或者間接的兇手?

既是證人,也是犯人。

于是,我跪在地上,學(xué)小傻姨的樣子祈禱。祈禱母親是真的走了,小傻姨也走了,祈禱她們會在世界的另一個地方遇見。母親雖已顯蒼老,但模樣沒變。小傻姨已到婚嫁年齡,束起的長發(fā)減少了一些傻氣。她裝上了假牙。因?yàn)橛辛怂鶒壑?,眼里也不再空洞。希望她出嫁的時候,姐姐是嫁妝,而不是負(fù)累。

羊倌的二女兒前幾天也進(jìn)城了。我們搭乘同一輛客車,她的行李有滿滿兩大包,手里捏著一包油酥豆,弄得滿車都是豆香味。我的背包里只裝著那個黑色皮面筆記本和墨跡未干的故事。她一面嚼著豆子,一面興奮地望著窗外。過去再不堪,也抹殺不了明天的風(fēng)景。我想,這就是活著的意義。我祝福她,并告訴她別輕易信任別人。

現(xiàn)在想來,我提醒得有多可笑。她留在了城里,也許現(xiàn)在正微笑著給客人端上牛排,而我當(dāng)天就回來了。我回來了,所以有機(jī)會看到羊倌妻子的哭泣。她割草時突然停住,站在那里不停地用袖子擦眼淚,羊倌狠狠地罵她,說女人都是沒用的東西。她就狠狠地哭,鐮刀刃的白光像水中的下弦月一樣搖晃不停。有那么一刻,我好像看到了我父親母親的影子。有些愛天生不能共通,注定是用來浪費(fèi)的。

父親從樹下抬起頭,看見我,又把頭低下去,仿佛只為證實(shí)我沒有逃跑。我不會逃的,無論多么厭惡這里,我也不會給他煞費(fèi)苦心安排的那個人一個冷臉。父親又一次抬起頭,也許是察覺到了我眼神中的冷漠。他怕我像上次一樣一聲不吭地進(jìn)城,那樣,他就會和羊倌的妻子一樣傷心?;蛟S不止,他更擔(dān)心別人會說:“你看,他們家的人一個個都走了,就剩下他這個倔老頭了!”

李子樹轟然倒在自己的影子上,生命和生命的表象歸于沉寂。兩個勝利者寒暄著走出菜園,儼然一對父子。小郭拖著巨大的樹身,聽父親在耳邊說了句什么,頓時紅了臉。我突然生出一種憎惡,對一個并不了解的人唯命是從,簡直稱得上犯罪。我徑直走進(jìn)牛棚,在他們回屋前,帶著黃牛去了河邊。楚陸也許已經(jīng)到了。

村路狹窄,老黃牛走得緩慢而悠閑。經(jīng)過食雜店門口時,我倆不約而同望向路邊的柳樹,那里是我和楚陸第一次見面的地方。

“你在干什么呢?”

一個暮春的早晨,當(dāng)我把臉湊近能掏出蘑菇的那個樹洞時,一個陌生的年輕人問我。他不是麥村人,背著很大的雙肩書包,一條長腿從自行車上垂下來,維持著身體的平衡。

我手握一把野草,正準(zhǔn)備將它們?nèi)M(jìn)樹洞,以拯救沒能在冬天之后醒來的柳樹。老黃牛等在一旁。這些都不用解釋。

他饒有興致地觀察一番后,伸出了右手?!拔医谐懀瑏頌榇迨氛{(diào)查搜集資料?!?/p>

我對這個人沒有好印象,他讓我想起了那個畫麥田的男人。

我將村委會指給他看,然后用力將雜草壓實(shí),手指沾滿草漿,又黏又濕。

他收回懸著的右手,仔細(xì)端詳起掌心,好像上面寫滿文字。隨即,他將自行車停到一邊,轉(zhuǎn)身來到了樹下。他撫摸著粗糙的樹干,目光一路向上,因?yàn)闆]找到一片綠葉,竟咯咯笑起來。“把傷疤藏起來,是治不好它的,應(yīng)該敞開,讓陽光和風(fēng)吹進(jìn)來?!?/p>

他指揮我離開樹身站到旁邊,自己則放下背包,挽起袖子,開始清理樹洞。

“嚯,你藏了不少‘秘密!”

黑色樹洞重又被打開,像潰爛的傷口,牽扯出各種疼痛。他從兜里掏出一把小刀,認(rèn)真割除著腐化的木頭。完成這一切,他像一位剛做完手術(shù)的醫(yī)生,背靠著樹干對我說:“打個賭怎么樣?我賭這棵樹能復(fù)活?!?/p>

我解下老黃牛的韁繩。

“如果我輸了,”他擋在前面,一臉認(rèn)真地說,“你隨便提要求,什么都行?!?/p>

我沒吭聲,等他說出下一句。

“你要是輸了,給我講你的故事?!?/p>

從那天起,每周六楚陸都會來村里,在柳樹下等我。起初,柳樹沒有發(fā)生預(yù)想中的變化。他說:“別著急,給它點(diǎn)時間?!?/p>

我不急,只是有點(diǎn)期盼。因?yàn)槠谂?,日子有了色彩。然而,我并不清楚自己到底在盼什么,是柳樹?fù)活,還是楚陸到來。四個星期后,幾片綠葉從一簇黑色的樹枝上冒了出來,雖然只是擰在一起的兩瓣嫩芽,卻掩蓋不住生機(jī)。

“我沒說錯吧?隱藏不是治愈傷痛的辦法?!背懶ζ饋淼乃查g,陽光正好落在他臉上。

他說對了,他說的許多話都是對的。那天,我們坐在淺灘上,白石山的尖頂在藍(lán)色的天幕下閃閃發(fā)光,布谷鳥的叫聲清脆悠長。他講了“鳩占鵲巢”的故事?!斑@是大自然的生存法則,任何物種都要遵守。”

是這樣嗎?我在心里想他的話。河面上,云停,水走,世界明朗了許多。

“如果你只看到河底的碎沙,就會說:‘天哪,水好淺??墒?,你要是看到了白云呢,是不是覺得很深?再看白云上面的藍(lán)天呢?”楚陸望著緩緩流淌的小河說,“你可以說這些是表象,但你無法否認(rèn),我們大多數(shù)時間都活在自己創(chuàng)建的表象里?!?/p>

我以為楚陸接下來要講表象的好處,但他突然跳起來,指著河面大喊:“你看,魚在云里游哪!”

魚在云里游。我的眼淚立刻盈滿了眼眶,時間似乎發(fā)生了重疊,小傻姨借另一張面孔,在對我說話。我流著眼淚,目光也在水里尋找,我看見一條花斑魚在棉花糖般的云里鉆進(jìn)鉆出。水底有許愿石,水面倒映著雪神山。我聽見什么東西“咔嚓”裂開,是心底的冰。

楚陸說,他之所以做鄉(xiāng)野調(diào)查,就是為了增加材料的真實(shí)性。

“什么是真實(shí)?”我問,“真實(shí)很重要嗎?”

他看我一臉認(rèn)真的樣子,忽然想起什么,笑著說:“柳樹復(fù)活了,你要兌現(xiàn)承諾。”說著,他從包里取出一個黑色皮面筆記本,在首頁流暢地寫下了自己的名字和電話,又用兩條“S”線畫出眼前的小河。

“寫下來!”

他只想要個故事,我對自己說,他和畫家不一樣。

一晃,麥子兩尺高了,長勢很好。看來當(dāng)年村民把水田改成旱田是對的,河里的水畢竟越來越少了,過不了幾年,它就會像身體中年邁的血液,停止流淌。

我想起一些傳言,記不得是從哪里聽來的。他們說母親當(dāng)年來到這里時,面黃肌瘦,看起來不到二十歲,胳膊細(xì)得仿佛輕輕一碰就會折斷。她的肩膀被妹妹的口水打濕了一片,這個面容呆滯的孩子馬上要餓死了。

即便如此,母親依舊保持著自尊,看見人們慌忙關(guān)閉房門時,她目視前方,以一種赴死的堅定邁步向前。

有人說,那孩子是她的私生女。

老黃?!斑琛绷艘宦暎谒姆较?,一個人影出現(xiàn)了,我起身去看。是小郭。他在麥地里露出半截身子,衣服被風(fēng)吹得鼓了起來,很不合體,但看得出是經(jīng)過精心挑選的。他走過來,在楚陸坐過的地方坐下,身上一股豆腥味。他拘謹(jǐn)?shù)匦χ?,目光躲躲閃閃。試圖走近一個人和試圖接納一個人,同樣困難。

我說不好此刻的心情,但我很確定一件事:當(dāng)年父親決定娶母親時,對小傻姨的嫌惡就已存在。無奈他在幾年間接連失去兩任妻子,而母親愿意嫁給他的唯一要求,就是帶著那孩子。兩個都不很情愿的人走到了一起,他們忽略了接下來的冬天將會多么嚴(yán)酷。

“你知道冬天有多冷嗎?”我想,假如坐在旁邊的人是楚陸,我也會這樣問。

小郭有點(diǎn)受寵若驚,癡癡地笑著,點(diǎn)頭,又搖頭,仿佛自己不是本地人。

“可冷了。”我說,“很多年前,有個傻姑娘在冬夜里迷了路,差點(diǎn)被凍死?!?/p>

小郭抿了一下嘴角,覺得我是在哄小孩,但他愿意聽。我把頭轉(zhuǎn)向白石山?!盀榱蓑?qū)寒,姐姐用艾蒿水給她洗澡,姐夫把火炕燒得滾燙。玻璃上的白霜化了,變成黑洞洞的眼睛,等這些眼睛掛滿水珠的時候,傻姑娘開始躺在炕上發(fā)汗,身下沒鋪褥子,身上蓋了幾層棉被。傻姑娘總犯傻氣,見姐姐不在跟前,就非要出來,姐夫只好用身體壓住被子。她大喊大叫,姐夫就蒙住了她的臉……”

白石山籠罩在水霧里,逐漸虛幻起來,似乎要飄走,我覺得有塊石頭卡住喉嚨。

“后來呢?”小郭問。除了附和,他也會說別的話,這倒讓我意外。

“傻姑娘死了。誰能想得到,發(fā)個汗竟會死人……”我嘆口氣,很佩服自己此刻如此冷靜。再看小郭,眼睛眨巴個不停,眼中滿是驚恐。他愣在那里,臉色慘白,嘴巴半張,身體后傾。

“其實(shí),這一切都是我從門縫里看到的。”

這就是我要送給楚陸的故事??墒钱?dāng)我找到他時,他也像小郭這樣向后傾斜著身體,說我不應(yīng)該沒打招呼就來。不等我拿出筆記本,他就用一個要外出開會的借口,將我送到了門外。我在那里站了很久,心想這會不會又是一場夢。

“對了,”我接著說,“傻姑娘是知道冬天有多冷的,但她唯一的朋友不停地哀求她,讓她找到雪神,用許愿石換回自己已故的奶奶?!?/p>

小郭更加迷惑了,神色慌張地望向麥田,鼻子上滲出麥粒一樣的汗珠。風(fēng),吹得麥稈兒沙沙作響。我背過身去,仿佛終于卸下一塊背負(fù)多年的巨石,身體輕飄飄的。就在我以為小郭會落荒而逃時,他留了下來。

“你走吧!”

他搖搖頭,一臉心疼地看著我。

好吧,他需要時間整理并接受這個糟糕的故事。我起身走進(jìn)水里,河水清涼,只沒過膝蓋。我打開黑色皮面筆記本,一頁一頁撕下,散入水中,看它們?nèi)缧〈愣刀缔D(zhuǎn)轉(zhuǎn),最終消失在轉(zhuǎn)彎處。

一切終將如流水般消逝。

我閉上眼睛,慢慢仰起臉,無數(shù)色彩暈染開來。我看見了記憶中那片濃密的苞米地,螞蚱正用翠綠的大腿奮力蹦跳,布谷鳥在看不見的地方啁啾鳴唱??v橫交錯的苞米葉子外,小傻姨站在陽光下,瞇著眼睛,焦急地四處張望,用含糊的口音喊我的名字。我還是偷笑。但這次,我在她的眼淚滴落之前走了出去,把一朵藍(lán)色小雛菊插進(jìn)她蓬亂的頭發(fā)里,然后將她的身體轉(zhuǎn)向白石山的方向,對著她的耳朵輕聲說:

“是奶奶弄錯了,沒有雪神山。原諒我們,好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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奶奶喊你吃飯啦
奶奶駕到
給母親的信
我家也有奶奶等
母親
小說月刊(2014年10期)2014-04-23 08:54:08
悲慘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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