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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個人的風景

2024-05-31 04:23:49羅爾豪
躬耕 2024年5期
關鍵詞:德山黃鱔魚頭

羅爾豪

破舊的水泥房深入河道,一條水泥通道連接著房子和岸邊,看上去就像杵在河里的一座孤島。通道早已沒有了水泥護欄,露出銹跡斑斑的鋼筋,蛇一樣扭曲著。房子的門早被拆掉,用一塊木板堵著。窗戶像是被摳去了眼珠,窗臺上落滿水鳥的糞便,上面有幾株枯草,竟然綻出了綠芽。

德山站在水泥房上往下看,水庫邊種滿了柳樹、元寶樹、楓楊樹,它們由遠及近按種植的年代排列,呈現一定的層次性,就像樹的年輪。德山檢閱著他的樹,就像是將軍檢閱他的士兵,樹就是他的士兵。他猛地揮了下手,像是對他的士兵,也像是對自己說,我要把這空地里都種上樹,我已經種了28540棵,今年我要種夠3萬棵樹。

秀云坐在門前的通道上曬太陽,成團的小飛蠓在眼前飛舞,不時變換著形狀,有時迷了路,鉆進她的耳朵里,嗡嗡叫著,攪得她不得安寧。

你說啥?秀云揮揮手,把那些討厭的蟲子趕開。

德山回頭看了看她,把剛才的話又說了一遍。

秀云聽明白了,不以為然地說,那又怎么樣。

德山說,我要給水庫鑲上邊,就像是給女孩子穿上一件綠裙子。

那又怎么樣?

那就跟丹陽河一模一樣了。

你說啥?

沒啥,德山笑了下,說,不然我死都不安心。

德山的話讓秀云心顫了下,她厲聲說,好好的說啥死呀活的,要是那樣我寧可不讓你栽樹。

德山笑了,像是開了一個很有意思的玩笑,笑得身子搖搖晃晃,去拿那個簡陋的挖窩機了。

挖窩機是德山幾年前造的,要種的樹太多,一鍬一锨地挖樹窩實在挖不過來,他不知從哪弄來個報廢的挖窩機,買了個小電機,安在架子上,敲敲打打,焊焊接接,總算能用了??蔀檫@秀云跟他生了幾天悶氣,秀云說為村里干活搭勞力不說,還要自己掏錢買工具,有時樹苗都要自己買,知道外人咋說嗎,傻瓜,“露能”。德山不說話。秀云說,你就是一個水庫管理員,拿的也就是管水庫的幾百塊錢,管那些干啥?德山還是不說話,德山知道自己理虧,可時令趕著,錯過時令就是一年,浪費不起。德山有自己的辦法,秀云說就讓她說,他知道秀云的“麥秸火脾氣”,事來了忍不住,讓她出出氣就好了。

有了挖窩機,種樹效率翻了幾倍,一般是德山挖窩,秀云栽樹,秀云嘴上不饒人,可看著德山一個人忙不下來,心就軟了,氣呼呼地幫著干活,嘴里嘟嘟囔囔,像是在罵翻出來的一條蚯蚓,也像是在罵頭頂上的那只青絲鳥。德山掩著嘴偷笑,卻不敢笑出聲,附和著罵了幾句蚯蚓,罵了幾句青絲鳥,秀云的心才平靜下來。就這樣,他們把水庫邊能栽的地方都種上了樹,庫邊的樹種滿了,就在荒坡上種,旮旯狹縫的地方都種上了。還不知他從什么地方弄來了銀杏、白玉蘭、桂花樹、月季、丁香和紫葉李,種在最顯眼的地方,這讓偶爾路過的人們很納悶,不知道這個老頭究竟想干什么。

把剩下的幾十株元寶樹苗種完,德山累得呼呼直喘,接過秀云遞過來的茶,一下子灌進肚子里,然后晃晃身子,肚子里傳出咣當咣當的聲音,德山滿意地擦了把嘴,看著剛栽下的樹苗,說,要不了多久,這里就是一處好風景了!

啥子風景?秀云重復一句,回過頭問德山,可德山已經躺在椅子上睡著了。

元寶樹下放著一把搖椅,原來放在院子里,困了累了秀云都喜歡躺在上面,搖晃著,像嬰兒的搖籃,一會兒就睡著了??傻律津_她,說要給她買個更好的,能按摩的那種,可到現在也沒見他買的新椅子,想到這里秀云就生氣,豈止是搖椅,德山幾乎把家都搬過來了,桌子、凳子、煤爐、鍋碗瓢盆,都塞進那間水泥房子里,她實在想不通德山有好好的家不住,為啥要住在這個破水泥房子里,真是越來越怪,越來越看不懂他了。

秀云想著,就去看德山,躺在椅子上的德山瘦弱得像一根風干的茄子,蛤蟆一樣鼓著肚皮,嘴唇外翻,發(fā)出嘶嘶如蛇一般的聲音,有時還會哼唧幾聲,秀云知道,德山一定是又做夢了。

德山做夢了,他回到了他的沿江村,回到了他的丹陽河。清晨,在水霧的裹挾中,他和他的小船矗立在江面上,像是一道灰色的剪影;黃昏,峰巒起伏倒映水中,小船被夕陽拉得又黑又長;晚上,他躺在船艙里,或者家里的床上,總能聽見綿長的漢調從外面飄進來,帶著濃重的水氣,順墻滑落,流淌到他的床上、耳畔。那漢調被水濾過,被夜濾過,被月光濾過,悲愴,婉轉,悠長,在他的心底流淌。他走出門,水上渡船的燈光仍然亮著,河上也有星星點點的光,那是銀魚出水的閃光——

秀云用毛巾去擦他的眼角,德山一把抓住了,嘴里咕噥幾聲,翻個身,又睡著了。

秀云往杯子里續(xù)了茶,坐在邊上的小凳子上,四下里看,看那些樹,有柳樹、水松、蒲桃、白玉蘭,更多的是元寶樹,七八年前種下的,現在兩手都握不住了,剛栽種的時候,還是細長的小身板,在風中搖曳。河面上,幾只綠頭鴨把頭夾在翅膀下,隨著水波浮動。一條狗從斑斕的油菜地鉆出來,定定地站在路上,頭上頂著幾朵油菜花瓣,四下里看看,又倏地鉆進油菜地,油菜桿一陣晃動,油菜花紛紛揚揚落下來。

太陽在東邊剛露個頭,德山駕著小船已在水上走了個遍。

德山是水庫管理員,負責巡查“三道灣”水庫,清理河上的垃圾。河里的垃圾各種各樣,塑料袋、玻璃瓶、丟棄的衣物、腐爛的水葫蘆、上游沖下來的樹枝,有時還能看到一只被水泡得腫脹的死豬。德山駕著小船像條魚一樣在水里游,玩雜技一樣,曾經吸引了附近村里的人,他們從沒有見過一個人可以把船變成一條魚。他們當然也不會知道德山是大半輩子生活在水上的人,從捕魚,養(yǎng)魚,到水上救援,乃至最后的清漂護水員,幾乎都是在水里泡著。那可不是這一汪汪水,那水有多大,和天都連在一起了;那水有多清,能照出臉上的汗毛;那水有多親,跟爹娘一樣親,離開一天都活不了——德山想著,小船上的垃圾已經滿了,他抹了把眼睛,把船劃到岸邊,岸邊有專門放置的垃圾桶,隔一天會有垃圾清運車把垃圾清走。

把船上的垃圾清完,德山的頭上身上已滿是汗,心跳得像是要從胸腔里蹦出來,德山把心臟往腔子里按了按,坐在船幫上,抖抖索索拿出煙,點燃,吸一口,慌張的心才暫時安穩(wěn)下來。他看著水庫,正是枯水季節(jié),水面不大,說是一汪水也差不多。就是這一汪水,入了德山的眼,入了德山的心,他想起十多年前跟著大有到黃河邊尋找合適的搬遷地,跟著當地干部看了預選的幾個點,都沒有中意的,到了“三道灣”,他的心突然就動了下,像是被什么東西擊中了,雖然河上漂滿垃圾,河水死腥爛臭,熏得人無法近前,他還是感到一股溫暖的東西涌上來。他看著呈“S”狀彎彎曲曲的水庫,看著深入河道的破爛的水泥房,對大有說,就這里吧。大有還在猶豫。他說,挨著水呢!大有說,不過是條臭水溝。他還是說,挨著水呢!就這樣,沿江村在這里安下了。

回到水泥房,德山把巡河記錄填寫完畢,放進一個破舊的人造革皮包,皮包里鼓鼓囊囊的,裝著近十年的巡河記錄。又拿出望遠鏡,往河面上看,看是不是有人電魚、獵捕水鳥,看有沒有孩子洗澡。這時候,德山就感覺自己是一個將軍,只有將軍才會有望遠鏡。他不單有望遠鏡,還有一臺相機,平時和望遠鏡一起掛在脖子上,看上去更像一個將軍,或者是一個侯爵了。他不能容許他的領地被破壞,不能容許他們往河上亂丟垃圾,不能容許在河上電魚、捕獵水鳥。為這他沒少挨拳腳,可他一點兒也不在乎。附近的人都知道這個怪老頭,像貼在大門上的門神,踏實地守著自己的職責。

所有的工作做完,德山坐下來,喝杯熱茶,看看時間,正好十點,他伸個懶腰,開始第二階段的工作。

德山似乎總有做不完的工作,清理垃圾,種樹,在水庫塌陷的地方修護坡,從沒有見他閑下來一會兒。在附近人眼里,德山是個怪人,守在河上還說得過去,一個月有幾百塊錢。巡河就巡河,又是忙著種樹,修護坡,干些莫名其妙的活,一分錢都沒有,圖個啥。

對這些傳到耳邊的話,德山只是笑笑。今天,他要把塌陷的護坡補起來,還要建一座石屋,石屋緊挨著“飛來石”,“飛來石”有幾間房子大,當地人也不知道什么時候它就戳在這兒了,幾十年,也或許是幾百年,在平坦的河邊顯得突兀又不協調?,F在,石屋的地基已經打好,進入砌墻階段,德山把看起來還算平整吻合的石塊嵌進去,里面用小石塊填充,在相交的地方抹上水泥,這真不是件容易的事。秀云站在水泥房的窗子前,看德山跟個老螳螂一樣跑來跑去,身子歪斜得不成樣子,好像隨時要倒下去一樣,就在她發(fā)出尖叫的關鍵時刻,德山還是把身子穩(wěn)住了,抬頭朝她做了個鬼臉。

秀云從水泥房走下來,步子邁得像登山,這么多年了還沒把這個習慣改過來。在老家,出門都是上山下嶺,走路都是把腳抬得高高的,免得絆住東西摔跤。有些東西印在心里,真的很難改掉。

秀云憋了一肚子的氣,這個老頭整天忙忙碌碌,弄得她也不得安生,好好的日子不過,非要待到這個河上,好好的家不住,偏要住在這個兩面漏風的水泥房里,還有這回,無端在河邊蓋啥房子,腦子是不是被蟲子吃掉了。秀云忍不住了,問忙前忙后的德山。

你說啥?德山回過頭,有些疑惑地看著老伴。

我問你究竟在搞啥?

到時候你就知道了。德山大聲說。

秀云有些生氣,說,你給我說清楚,不然我一腳把你剛砌的石墻給踹了。

德山看著老伴的眼睛,評估老伴恐嚇的真實性。那眼睛是認真的,他害怕了,他知道老伴的脾氣,倔起來比他都倔,當年也是這倔脾氣,鐵了心要跟他,把她爹媽氣得半死。

德山掛出免戰(zhàn)牌,低眉順眼地站在秀云面前,把自己的想法說出來??伤沁@樣說的,我要給你建一個石屋,就像紂王給妲己建造的摘星樓、烽火臺一樣,可那都不好玩,石屋好玩,石屋建好了,夏天洗澡,就可以在里面換衣服,我還要在水邊放幾塊青石板,你坐在上面,把腳伸進水里,讓小魚小蝦啃你的腳,多舒服。年輕時你不是最喜歡這樣么,說不定還有水鬼給你搓腳丫子呢!

德山的話把秀云拽回到五十多年前。夏天的夜晚,夕陽緩緩溶化在水中,遠山漫進夜霧,夜晚張開懷抱,摟住山山水水,摟住河上的男男女女。河邊人喜歡洗浴,男女分開。女浴場前有一個天然的石屋,河邊鋪著無數的大青石,表面光滑如鏡。忙碌了一天,女人們坐在大青石板上閑聊,不管老幼,都赤裸全身,夜幕里,不時傳出女人的笑罵聲,老年人順便給剛嫁過來的小媳婦傳授點當家秘訣,一天的辛苦就在嘻哈推搡中散去了。

秀云不和女人們扎堆,她總是去一個特定的地方,坐在露出水面的青石上,把腳伸進水里,讓小魚小蝦咬她的腳,可那是魚蝦嗎,分明是被什么東西捉住了,是水鬼嗎,湖上有很多水鬼的傳說,它們暗中游蕩于水底,將活人拉下水淹死,做它的替死鬼??伤稽c兒也不驚慌,任憑那個東西在她的腳上搓捏,她舒服地閉上眼睛,等她睜開眼,一個腦袋浮在面前,正笑嘻嘻地看著她。

回憶讓她的心里充滿溫情,皺紋密布的臉上也起了紅暈。她說,真的是為我建的!

當然是。德山信誓旦旦地說。

秀云說,當我是傻瓜。

德山說,我啥時候騙過你。

秀云說,騙我四五十年了,還想騙我。

德山把最后一塊石頭嵌進去,洗了手,跳到船上,招手要秀云上來。

秀云看著德山,不知道他又要干什么。

德山把船往岸邊靠了靠,執(zhí)意要她上來。

神神道道的,秀云埋怨著,還是上了船,她腿腳不好,身子歪了歪,差點跌進水里,德山一把抓住,讓她坐在一個小凳子上。

德山搖動船槳,小船緩緩向前,水嘩嘩向兩邊分開,驚起幾只水鴨子,貼著水面,落到前面的水面上。幾只水鳥在頭頂翻飛,不時扎進水里,一陣浪花翻涌,出來時叼了一條魚,在陽光下銀光閃閃。

德山說,好不好。

秀云聽不清楚,說,啥?

德山說,美不美。

這次秀云聽清楚了,說,美。想了想,說,腦子里又在想啥哩。

德山沒說話,用手里的槳點幾下水面,小船就跟陀螺一樣原地轉起來,速度越來越快,要把秀云轉暈了。

當年,德山就是憑著這一手絕技吸引秀云的。丹陽河上,玩船的人很多,把小舢板開得像是在水上飛,傾斜船身從狹窄的水道把舢板開過去的,讓急速行駛的船突然轉身而不傾翻的,數不勝數,但從沒有一個人可以做到把小舢板像陀螺一樣急速旋轉而不側翻。德山的絕技吸引了丹陽河邊很多女子,其中就有秀云,那時光,多美啊。秀云偶爾想起來,心還會止不住地顫動。今天老家伙咋想起來了,她還以為他已經忘了呢。

咋會忘了呢!德山仿佛看出她的想法,說,從今以后我就載著你在河上跑,在河上打陀螺,好不好?

秀云的眼睛紅了,可她說,不要以為我看不出來你想做啥,不就是想讓我跟你一起清垃圾,陪你干這些說不清道不明的活,說得多好聽。

德山笑了,露出空無一物的嘴巴,說,我們清垃圾,種樹,然后在河上跑,就像當年載著你在丹陽河上那樣,多好!說著,從船艙里撈出一瓶酒,咕咚喝了幾口,對著河面吼起來,黝嗷依!哈依!呦嗷!呀嗷依!呀嗷依嗨呦!嗨嚎嗨!嗨嚎嗨!嗨嚎嗨……

水泥房里放著一張竹床,一個小桌子,一個小煤爐,桌子上放著茶壺、茶杯,茶杯壁上有著深褐色的茶垢,秀云幾次要給他清洗掉,都被德山阻止了,說這才是茶葉里的精華,無茶都有三分香。秀云說,精華嗎,跟糞坑的污物差不多。德山嗤了聲,一副懶得爭論的樣子。

秀云把窗戶脫落的塑料布重新壓實釘緊,昨天晚上她在水泥房里住了一宿,河風從半洞開的窗子里吹進來,吹得她頭疼,也不知道這個老頭晚上是咋過的,他的頭是鐵頭,身子是鐵身子,吹出毛病了還是你自己受罪,秀云干著活,嘴上埋怨著。

河上吹了幾十年,還在乎這點風。德山說,可他還是感覺頭有點不舒服,不過他不會讓秀云看出來。

那是年輕,身體扛得住,可年輕時欠下的賬老了要還。秀云說著瞥了眼德山,德山正一個勁地揉膝蓋,風濕的毛病看樣子要糾纏他一輩子,水邊生活的人都會得這個毛病。

我很老了嗎?

秀云沒有回答德山的話,說,昨晚上你做夢了,說了很多話。

都說了啥?

你說,這就回去,回去——你在床上翻來覆去烙餅,半宿都沒睡著,每年一到這個時候你就這樣。

是嗎?德山搓腿的手停下來,目光直直地看向一個地方,河面上飄過來淡淡的水腥味,溫潤地滑過面頰。無數的水鳥在半空翻滾,掉落水面的瞬間展開翅膀從水面掠過,弄出嘩啦的聲響。遠處的山坡上,響起陣陣鞭炮聲,還有嗩吶悲愴的聲調。人們早早采了柳枝,插在墳上,也有人拿去插在門楣或屋檐下,孩子們把柳條編成圈狀,戴在頭上,嘴里唱著“清明不戴柳,來生變黃狗”的民謠。然后呢,以前每年一到這個時候,丹陽河就沸騰了,河上幾十條龍舟一字排開,隨著信號槍在空中炸響,龍舟競帆,豪邁之聲響徹云霄,他看到了老魚頭,黃鱔,還有他自己,裸著上半身,系著黃褂褂,頭上扎個黃手帕,奮力搖櫓,胳膊上壘起的腱子肉在陽光下閃閃發(fā)亮。冠軍出來了,他站在領獎臺上,一個姑娘戴著迎春花和紫云英編織的帽子,唱著歌向他走來:

河中荷花開,妹從岸邊來,雙槳蕩起荷花淀,阿哥可愿來?妹兒家住在江園,十七八歲正當年,聽到阿哥排哨響,劃著船兒跑出來……

是秀云嗎,面容有些模糊,近了,他突然有些慌……

德山扭過臉,在臉上擦了一把,有些答非所問地說,到清明了,清明過去就是端午節(jié)了。

想回就回,犯得著日思夜想,煩得人睡不成覺。秀云沒有在意德山的話。

德山說,心里亂。

有啥亂,想回你就回吧。

抬腳就走的事還用得著煩亂。德山說。

不是找了大有,大有咋說?

大有說,今年只能自個兒坐客車回去。

秀云直起身子,說,那咋行?

德山嘆口氣,說,除了我,沒人回了。再過幾年,恐怕真的沒人回了。

秀云說,咋是這樣?

德山說,黃鱔的眼看不見了,腦子也有些糊涂,老魚頭身體不好,跑不動,年輕人都有事兒,回不成,算來算去只剩下我一個。

說到這里,德山就有些傷心,黃鱔和老魚頭,當年他們曾被稱為丹陽河“水上三杰”,他們一起在河邊出生,長大,捕魚養(yǎng)魚。因為水性好,他們進了水上救援隊,救下的人少說也有二十個,每年的龍舟大賽更是少不了他們。后來丹陽河禁捕禁養(yǎng),他們洗腳上岸,又一起成了清漂隊員。幾乎一輩子和水打交道,和丹陽河打交道。可自從到了這個新地方,黃鱔和老魚頭的身體就垮了,黃鱔的眼睛看不見,老魚頭的半條腿使不上勁,拄個拐杖,走路像是圓規(guī)在畫圈,看著都讓人難受。

那咋辦?秀云說。

我一個人回吧。

秀云說,要不,你也不回了吧,這么遠的路,真是不放心。

德山有些生氣,說,咋能不回,這么大的事不回,就是跑著我也要回去。

秀云說,那我跟你一起回去。

德山知道秀云在想什么,說,我沒事,身體好著呢。

秀云說,七老八十的人了,還以為自己是年輕小伙子,看看黃鱔和魚頭。

德山說,我可不是黃鱔,也不是魚頭,看我這腰板,說著拍了拍筋骨畢露的腰板,急忙把衣服放下來。

秀云說,去年就聽說鄰村一老頭回鄉(xiāng),結果回不來了。

德山說,回不來也好,葉落歸根。

秀云說,這可不是開玩笑的事。

德山說,真的不用,你這高血壓,回去我還得照顧你。

秀云說,要不讓峰峰跟你回去一趟。

德山說,不要給孩子們添亂了,他們的事也多,靜蘭還懷著身孕。

秀云看著德山,嘴角下拉,像是要哭的樣子,她嘆口氣,說,要是把老家也搬來多好?。?/p>

德山聽著秀云的話,沒頭沒腦地說了句,就快了。

天剛蒙蒙亮,沉睡的水庫被驚醒了,涌動著,發(fā)出輕微的嘩啦聲,它看著德山,仿佛帶著幽怨的聲音說,這些天去哪了。德山就把這些天發(fā)生的事說了,河水輕拍著岸邊,像是呼應。他們就這樣說著,舒緩而又熱烈,魚兒感受到了,水鴨子感受到了,紛紛聚攏來,聽眾一樣,不住地鼓掌,在水面上攪起一道道波紋。

所有的工作結束后,德山去了元寶樹林。元寶樹林里堆著幾堆石頭,這些石頭是德山花了幾年時間撿來的,在這樣的地方撿石塊真不是件容易的事,就像金子一樣難找。沒事時,德山就在地里村里轉悠,遇到石塊就扔到路邊,積攢起來用電動車拉到河邊。遇到誰家扒房,德山總是第一個知道的人,在征得主人同意后,把不用的石頭、小青瓦、石脊獸拉回去,包括廢棄的舊石槽、石缸、殘缺的小獅子。一部分用來做護坡,一部分用來蓋房子。有時忙著,德山也會發(fā)愣,想著老家那滿山的石頭,比城里的樓都要高都要大,他記得年輕時修大壩,他們專門找了一個小的,想把它整體挖出來,移到大壩上,他們環(huán)著石頭往下挖,然后把周邊的土石清干凈,結果卻發(fā)現石頭的底部和邊上的巨石連在一起,和整個山連在一起。一塊石頭就是一座山,一座山就是一塊石頭。

元寶樹林有幾十畝大,環(huán)著水庫,這是德山最早種植的一片樹林,這里原來是林場,樹砍完了,一直在那荒著,德山他們搬過來后,就劃給了沿江村,地還在閑著。德山就說,種上樹吧,把河邊都種上樹,水庫就好看了。大有答應了?;藥啄陼r間,德山在荒地上種元寶樹、松樹和柳樹,還有一些果樹,種類有杏李、桃樹、梨樹、石榴。還像城里那樣種上了白玉蘭、桂花、月季、紫葉李。春天的時候,花花綠綠的,有水,有樹,看上去漂亮多了。

德山在一片空地上忙碌,這是預留出來的空地,秀云不知道德山要在這片空地上干什么。一周后,她才看出來,這也是一間石頭房,但和那個豎在河邊據說是為自己建的石頭房明顯不同,面積更大,用料更講究,手藝也更精細。秀云看著像牛一樣喘著氣的德山,挖苦地說,這個還是給我造的石頭房?

別瞎說。德山看了她一眼,一臉的嚴肅。

咋了?

到時候你就知道了。德山說。

在老家時,家家的房子都是石頭房,德山也蓋過很多石頭房,山里的石頭多,找一塊合適的石頭并不難,甚至幾塊大的石頭疊在一起,就成了一面墻,可這里不行,找一塊合適的石塊需要跑幾次,選擇,比對,舍棄,重新找,再比對,直到找到一塊合適的為止。德山跟個充氣的青蛙一樣在兩邊跑來跑去,嗓子里像是藏了個風箱一樣呼呼響。

秀云幫忙,可找的石頭沒有一塊合乎要求,只好住了手,給德山的茶杯里倒?jié)M茶,給前些天種下的小樹澆水。今年的冬天太干了,地上都起了裂縫,麥苗都有些黃,她的目光落到田野里,落到遠處大片的黃綠上,那是油牡丹、連翹、桔梗、金櫻子,幾十畝,上百畝,肆意分割著田野。來的第一年,她幾乎被這一望無際的綠色給嚇住了,多好的土地,多好的莊稼啊,這就是她的家,她的新家,就感覺出這里的好來,不單是地平,還多,一個人能分到兩畝地。在老家,最大的地塊就是兩間房子大,東一片,西一片,山上一片,山下一片,收點莊稼都是肩扛手提,把人累個半死?,F在不一樣了,分到手的地也不用種,被大老板租去,幾百上千畝地租,種油菜,種葡萄,更多的是種藥材,柴胡、天麻、石斛,還有一些說不上來名字的中藥材。不像他們只能種點小麥、玉米,產量也不高。這里不一樣,沒地的人還可以到基地里干活,收雙份錢,日子真的是沒啥說??蔀樯缎睦镞€會不舒服呢,還會空落落的,像是心被人掏走了一樣,人真是個奇怪的動物。小孫子說,那叫鄉(xiāng)愁。她不知道啥叫鄉(xiāng)愁,只覺得心里難受,尤其是逢年過節(jié),要是把那個叫“鄉(xiāng)愁”的也搬過來就好了。

秀云這樣想著,就去看德山,看這個倔巴又乖僻的老頭,稀疏灰白的頭發(fā)被汗水牢牢粘在額頭,臉黑皺如樹皮,竹竿一樣的身子似乎風吹下就會倒??删褪沁@副身架里面似乎藏著一個電動小馬達,始終保持著無窮的能量。

德山把最后一塊石頭嵌進去,順勢坐在地上,接過秀云遞過來的毛巾,把額頭上的汗擦掉,接過涼茶,一口氣喝了,打了個嗝,腦袋歪到一邊,整個人也像是散架了。

都是你自找的。秀云說,真不明白你在這里修個房子做啥用?

當然有用,德山說,看了眼河邊的小房子,那個是給你的,這個是給大家的。

越說越不明白。秀云說。

再等些天,你就知道了。

這話你都說了一百遍了,秀云學著德山的口吻,難不成造個金鑾殿。

德山說,比金鑾殿好多了。

德山說著似乎已經看到他的金鑾殿,嘴角吊起來,露出一抹笑意。

天是均勻的淺藍色,地氣從土里爬出來,仿佛小蟲子,爬遍他身子的每個角落,癢癢的,讓人忍不住打了幾個噴嚏。

德山起身,從褲襠里掏摸一陣,對著一棵小樹滋起來,真是一泡長尿,就像是下場小雨,空氣里彌漫著一股尿騷氣。

該下雨了,德山系好褲子,看了看天,說,有兩個月沒下雨了,地都干透了,種的樹苗都要干死了,多虧了你。德山說著對老伴笑了下。

確實是,整個冬天也沒下成一場雪,最大的一次也就是蓋了個地皮,冬天越來越沒個冬天的樣子了。春天了,可不能這樣,德山順手拽了一棵野燕麥,拿在手里看,然后看他的樹,如果結結實實下場雨,他就不用再澆它們,幾百上千棵樹澆一遍,可不是個輕松活。還有這莊稼,雖然他已經好幾年沒種莊稼,可他還是希望下場雨,莊稼跟人一樣,渴了要喝水,餓了要吃飯,生活在這個世界上,都是一樣的。

當然,還有一個很私密的想法,他從沒跟人說過,包括秀云都沒有說,他希望下一場大雨,河水就漲起來了,他知道河水漲起來,是現在的幾倍大,這樣,他的領地就大了,他就真的風光起來了。

如德山所想,雨說下就下起來,接連下了幾天幾夜,細密又張揚,像是懂得德山的心思,河水真的漲起來了,幾乎要淹住他剛修成的石屋。德山站在河邊,看著滾下來的河水,看著水庫胖起來,就像小時候玩的豬尿脬,被他用力吹著,鼓脹起來。

下雨天,德山總算歇下來,一瓶小酒,幾個小菜,邊上坐著黃鱔,老魚頭,他們就著雨聲喝酒,有一搭沒一搭地說話。也有當地人過來,歲數大的,秀云會拿一雙筷子,一個酒杯。歲數小的,就在邊上坐著,聽他們說閑話,聽德山說古,有些東西德山說了很多遍,他們聽了很多遍,可他們還想聽。本地人,聽德山說他們三次搬進搬出的故事,像聽天書,說他們離開時狗跟著車跑了幾十里,一家人抱著狗號啕大哭,很多人都聽出了淚。離開后,他們會說,這個德山太會諞了,死的說成活的,假的說成真的。可下次,他們還會來,被德山說出一包淚,汪著兩眼走了。

更多是移民村的人,他們之間似乎有更多的話,他們想聽德山說說老家的事,說說這次回去都看到了啥,聽到了啥。最后連大有也來了。德山臉上透著困倦,也閃著紅光,就像坐在金鑾殿上的皇帝,吝嗇地從兜里掏出一把鄉(xiāng)情制成的糖果,來慰藉他們饑餓的靈魂。

德山紅著臉說,你們都想不出來我這次回去趕上了啥?

趕上了啥?

趕上了老家組織的“移民十周年”活動,給我們披了紅,吃住免費,坐船也免費,還專門開了“移民宴”,就在古樹苑里,縣里領導都來了,一個個給我們敬酒,老榮光了。

然后呢。老魚頭羨慕地說。

然后就是看戲,豫劇、曲劇、漢劇,一場又一場,還有雜耍,鬧死了,耳朵里像是塞了蟬,一天到晚耳根子嗡嗡響。

還有啥?

看到丹陽河了,水更大了,都到縣城邊了,站在樓上都能看到水面,多大的一汪水啊!

還有啥?

水更清了,比我們在家時還要清,水里的魚蝦都沒地方藏。

還有啥?

樹多,山都是綠的,花香熏得人都喘不過氣來。

還看到了啥?

看到咱村的元寶樹了。

元寶樹咋了?黃鱔磕磕絆絆地說,不是移植到古樹苑了?

德山說,是啊,這次回去我專門去看它,可你們知道我看到了啥?

黃鱔和魚頭有些緊張,說,不會是樹死了吧。

德山擺擺手,不是,活得好,比我們都活得好。

幾個人的心情放松下來。

德山說,前些年咱們回去,有沒有看出元寶樹是啥形狀?

幾個人相互看著,說,沒啥呀,就是一棵元寶樹么,直挺挺的,跟我們一樣老得一臉枯皺皮。

德山說,這次回去不一樣了,樹干彎得像弓,樹身朝向西南方向,你說怪不怪。

一個小年輕說,那有啥怪的,奇形怪狀的樹多了。

德山沒有理睬年輕人,說,你們知道西南是哪個方向?

屋里的人都看著德山。

德山說,朝著咱老家的方向,我聽苑里的人說,樹開始是朝東的,這些年硬生生把身子扭到朝西南方向,咱老家的方向。

屋子里的人都不說話,看著德山。

德山說,苑里的人說,他們晚上巡夜,都能聽到這株樹扭動身子發(fā)出的咯吱聲,它一定是太疼了,想想看,要把身子轉個半圓要費多大的勁兒。

好一陣子,老魚頭才說,我們連棵樹都不如,愧對先人哩。

德山說,開始我也這樣想,可元寶樹跟我說,知道你們離得遠,就替你們在這守著。

元寶樹還說了啥?

元寶樹說,你們把日子過好就行,我在,你們的根就在。

黃鱔捂著臉哭起來。

有一陣子,德山沒說話,頭低著,后頸的黑色像是烏龜的殼。

雨更大了,風把樹的枝條擰在一起,甩來甩去,像女人的頭發(fā)。雷聲在頭頂炸響,德山臉上紅一陣白一陣,其余人的臉上也是紅一陣白一陣。

德山說,我去了墳上,能燒的紙都燒了,該說的話都說了。我把這些年的生活說給他們聽,跟他們說日子是越過越好了,每家添了幾個孩子都說了。我說,就是回家不方便,不能經??此麄?。德山說著看向大有,說,你爹的墳上草都長滿了,我沒力氣清理,燒了紙錢,跟他們說,大有這段時間忙,忙過就回來看他們。

大有把一大杯酒灌到肚子里,嗆住了,眼淚都出來了。

幾個老頭喝得有些瘋,一瓶喝完了,又拿一瓶,秀云勸他們少喝點,倒是大有說,就讓他們喝吧,難得這么高興。

德山喝高了,老魚頭也喝高了,一桌子人都喝高了,他們看著院子里針織般細密的雨,聽著隆隆的雷聲,有人說,唱支歌吧,就有蒼老嘶啞近乎狼嚎的混合音穿越雨幕,在村子上空飄蕩:

端一碗丹陽水

送你去遠方

掬一捧祖墳的土

裝在你身上

不管走多遠

家鄉(xiāng)不能忘

喊一聲老鄉(xiāng)

我的移民老鄉(xiāng)

……

水泥房下面的橫梁上坐著幾個人,其中一個腦袋浸在水里,撅著屁股,像是在摸河蚌,水面冒出一個個水泡。一只紅嘴鷗踩著水面飛跑,身后濺起一朵朵浪花。

秀云從邊上走過,都不認識。她四下里看,沒見德山的影子,往河上看,只有幾只水鳥起起落落。

幾個年輕人不住拿眼看她,把手機對著扎進水里的人,像是在拍視頻。秀云心生疑竇,盯著水邊那兩瓣瘦削的屁股,怒氣就上來了,沖過去,在那瓣屁股上踢了踢,一顆腦袋從水里升起,正是德山,臉憋得通紅,不住抹著臉上的水,撥愣幾下腦袋,看著四周說,誰踹我!

看見是秀云,不說話了。

秀云說,你瘋了,這是在干啥?

德山擦干頭上臉上的水,近乎討好地笑著說,玩呢,幾個年輕人不服氣,我就讓他們見識見識啥叫“閉氣功”。

年輕人站在邊上笑。

有你這樣玩的嗎,也不看看你的歲數,老得都成豆腐渣了,碰一下東掉一塊,西掉一塊。秀云回轉身對幾個年輕人說,跟個老頭玩,今兒沒出事算你們走運。

年輕人挨了訓,嘴里嘟噥著,走了。

德山還在埋怨秀云不該壞了他們的好事,本來說得好好的,這下被你弄泡湯了。

啥好事?

我們打賭,德山說,我跟他們說我能在水下閉氣四分鐘,他們不信,我就跟他們打賭,如果我贏了,他們就幫我修房子。

那你輸了呢?

我咋會輸,德山說,年輕時我能在水下閉氣六分鐘,你又不是不知道。

秀云撇了撇嘴,你咋不說你上輩子的事呢。

德山看了秀云一眼,重新把頭扎進水里,表示自己的抗議。

河水清澈見底,從水草的縫隙望到底,水下仿佛是片魔力花園,來來去去的魚兒像是一群蝴蝶。他張開嘴巴,它們徑直鉆進他的嘴里,他把嘴巴閉了會兒,然后把它們吐出來,想看看它們是否害怕??伤鼈內圆蛔?,這使他有些挫敗,也有些高興。邊上的幾只蝌蚪似乎也對這個游戲產生了興趣,急急游過來。德山急忙把嘴巴閉上,他可不愿意這些黑魆魆的東西進到嘴巴里。

他終于把腦袋拔出來,呼呼喘著氣。

還以為你不出來了。

德山換了一種腔調,說,你知道我剛才在水里看到了啥?

除了一汪水還能有啥。

看到了你,光著身子。

秀云枯皺的臉上有了紅暈,說,你個老東西,都啥歲數了,還想些不著調的事。

德山說,真是看到了你,就跟五十年前一樣,我們光著身子在河里洗澡,多快活。

秀云幾乎要捂住臉,說啥呢,作勢要把德山往河里踹。

德山說,不是丹陽河,我們還成不了一家人。

秀云說,我一直懷疑那次我洗的衣服漂到河中心是你做的鬼,明明在手邊的,可突然就漂到河中心了,你這一說倒提醒我了。

德山做了個鬼臉,說,想起來也晚了,都當奶奶了。

還真是你做的,秀云在德山的腦袋上拍了幾下。

德山說,還記得你媽么,本來不同意我們的事,那次被你媽看見,差點要剝你的皮,也就是從那次開始,你爹媽再也不阻攔咱們的事了。

秀云說,爹媽去世三十多年了,這些年也沒回去給二老燒幾張紙。

德山說,我去燒了,我跟他們說,你閨女這些年日子過得好,幸虧是跟了我,現在兒孫滿堂,孩子們有各自的事業(yè),多好。

秀云說,有你這樣說話的嗎。

德山說,我就是想刺激刺激他們,如果他們能氣得從棺材里跳出來,就是打我一頓罵我一頓也好。德山說著眼睛紅了。

秀云的眼睛也紅了。

石墻在一寸寸升高,已經有了房子的雛形。接下來上房梁,鋪設椽子,德山找和他打賭的釣魚人幫忙,他們已經很熟了,無聊時還跑到德山的水泥房里喝茶。有時他們還帶著酒和幾個涼菜,德山會給他們煎條魚,喝到興奮處,德山教他們“閉氣功”,教他們徒手抓魚。他們自己拍視頻,也給德山拍視頻,拍河邊的風景,拍德山種樹,拍德山建的那些稀奇古怪的玩意兒,很多人知道了德山,知道了“三道灣”,年輕人說,要不了多久,這里就會成為一處風景了。

這話好像聽人說過,德山想,誰說過呢,想了很久,才想起來,自己說過這樣的話,心里就高興起來,臉上的皺紋蕩漾開來,像是張開的小嘴巴,快樂地吞吐著。

成為一處風景嗎?德山小心地問了句。

那當然,有水的地方就有風景,有樹的地方就有風景,有些所謂的風景區(qū),不一定比得上這里。

德山高興了,把珍藏多年的酒拿出來,喝得又是唱又是跳,連水里的魚,窗臺上的鳥兒都嫌棄他了。

忙碌的德山手里多了一張照片,秀云一眼看出來,是老家村子的照片,她把照片翻來覆去地看,照片上的每樣東西都是熟悉的:河流,渡口,小船,石頭房,綠色覆蓋的群山——就像是鑰匙,把內心封閉已久的那扇門打開了,她撫著胸口,說,眨眼都十多年了,都要忘記老家的樣子了。德山說,可不是,再過十年二十年,啥都沒有了,也啥都忘記了,想想都讓人傷心。秀云說,也是沒辦法的事。德山挺起胸膛,肋骨一根根凸出來,像是掛在肉架上的牛排,他數著自己的肋骨,說,把它們都搬過來就不會忘記了。

秀云以為德山又在說胡話,只是笑了下。

德山把照片帶到鎮(zhèn)上,讓照相館放大,跟年輕人的婚紗照一樣大,一張裝了框,放在家里。另一張帶在身邊,干活前總要對著照片看一陣,就像看著一張施工圖。他還有很多照片,像渡口的照片,祠堂的照片??伤麤]給任何人說。

對著照片,德山給門和柱子刷油漆,地上鋪磚。一對小獅子放在門前,門檐掛著兩只燈籠。這樣看上去就差不多了,德山說著,退后幾步,審視自己的作品:不算大的一間房子,也是斗拱交錯,四角飛檐,屋脊石獸分布在兩端的垂脊上,幾乎跟照片上的一樣,就是小了些,微縮版的,他記起孫子曾說過的一個詞,對,就是微縮版的,啥都不缺,很不錯了。你說呢。他看著秀云,想要幾句鼓勵的話,就像孩子做了件自認為了不起的事,想要大人的贊揚一樣。

秀云看著那間比雞籠大不了多少的房子,像是被什么尖銳的東西刺中了,說,這就是你說的“到時候你就知道了”。

德山點點頭,期待地望著她。

秀云拿過照片,一遍遍比對,像老師檢查學生的作業(yè)一樣,企圖發(fā)現其中的錯誤,果然,她說,屋子里,我記著兩面墻上都用紅布絹花裝飾起來了。

那都是你的事了。德山說。他的目光從石頭房上掠過,落在河上,簡陋的小碼頭,水泥房,濃密的元寶樹林,以及河上浮動的小船。秀云的目光緊追著他,好像一下子明白了,說,你這是把老家都搬過來了!

第二天,秀云去鎮(zhèn)上弄了紅布,制成絹花的形狀,掛在石頭房內兩邊的墻上,看上去好多了。

我還有一個想法,德山說著左右看了看,像是怕被別人聽到似的,對著秀云的耳邊,秀云感到一只蚊蟲在耳朵里嗡嗡響,弄得耳朵癢癢的。

秀云說,虧你想得出。

那當然,德山驕傲地說,你看看,這水,這樹,要不了多久,這里就會成為一處風景了,跟老家一樣的好風景!德山說著,突然想起了什么事,拿了油漆桶,走到“飛來石”邊,爬上去,用油漆在“飛來石”上寫下“沿江村”三個歪歪扭扭的大字。

秀云看著跟螞蟻爬似的三個大字,眼睛有些泛酸,她埋怨德山說,你就不會寫好些,這是咱村的臉呢。

我的字很差嗎,德山下來,站在遠處看,搖著頭說,一點兒不差,這是有靈魂的三個字,書法家都寫不出來的。

虧你說得出,秀云說,不過,想想還真是。

還有啥沒想到的?秀云說。

沒有了吧。德山吁了口氣,像是最后一點兒力氣用光了,虛脫地靠著“飛來石”,滑到地上。

端午節(jié)這天,德山舉辦了“三道灣”水庫史上第一次龍舟大賽。

半個月前,德山就把風放出去了。附近的人得到這個消息并不吃驚,他們已經習慣了德山近乎瘋癲的行為,德山就是說在“三道灣”搞出個航空母艦也沒人驚奇。唯一受到驚嚇的是大有,大有知道搞龍舟賽可不是鬧著玩的,里面的事很多,人員組織、后勤保障等,哪一樣都不能出問題,大有頭皮發(fā)麻,這個德山,一天到晚瞎折騰,讓他這個村主任享盡榮光,也讓他吃夠苦頭,也不知道德山哪來的那么多精力。

大有過來,德山正在對他的石頭房做最后的裝飾,這是他最后的工程。大有看著石頭房,實在弄不清這個老頭弄這干什么,住房么,看著不像,可他現在沒心情問這個,圍著德山轉了幾圈,憋了好一陣,才說,叔,聽說你要搞啥子龍舟大賽?德山嗯了聲,只顧忙自己手里的活。大有說,這可不是咱老家那丹陽河。德山說,我知道。大有說,這一汪汪水能盛下幾條船。德山說,我知道。大有說,搞龍舟賽可不是鬧著玩的,都是縣上,起碼是鎮(zhèn)上組織。德山停下手中的活,說,我又不是沒參加過。大有說,所以嘛,這都不是一個人能干的事。德山說,就是個玩,鬧騰一下玩玩。大有說,這可不是鬧著玩的事。德山說,就幾個人在河上劃劃船。大有說,不行,上面知道了找麻煩。德山說,那我一個人玩行不行。大有說,就別折騰了,想想又說,這些年您老辛苦,把“三道灣”弄干凈了,還種了這么多樹,把這水庫弄得跟城里的花園一樣,市里還在咱這開了小河湖治理現場會,這都是您老的功勞,可咱也不能瞎整。德山停下手里的活,說,我咋叫瞎整。大有說,像你要搞啥龍舟賽。尋思一陣又說,你這又是蓋房,又是弄這弄那的,有些人都有意見了,也要在公共地建房子,還要村里把林地分給各家各戶。德山明白了,他看著大有,說,這人心都長歪了,不知道是罵大有,還是罵別人。大有搖搖頭,走開了。

秀云是最后一個知道的,很傷心,一張床上睡了幾十年,老了卻越來越看不懂了,就像是脫手的風箏抓不住了。

不是怕你生氣嗎?德山賠著小心說。

想瞞我一輩子!

晚一天知道就少生一天的氣。德山說。

秀云說,你就不能不折騰了,看你都啥年紀了,你巡河管河我不攔你,你種樹我?guī)椭惴N,你修護坡我也幫著你,還有你弄石頭房子啥的我都幫著你,可你還要搞啥龍舟賽,都啥歲數了,還能活幾年,就不能讓我省點心。秀云說著真的生了氣,不住揉眼睛。

德山拍拍秀云的肩,說,這事弄完,就不折騰了。

大賽這天,德山早早等在河邊,小船就泊在河邊,為了迎接這場比賽,德山把小船重新刷上桐油,在太陽下暴曬一周,小船油光發(fā)亮,幾乎能照出人影。岸邊除了德山的小船,還有三條不同形狀的塑料船,沒有裝飾,至多在船頭貼了紅黃色貼紙,船頭上插著一面小紅旗,多少透著點喜慶。

十點整,老魚頭來了,黃鱔也來了,其他幾個老家伙都來了,他們把當年參加龍舟賽的龍舟服翻出來,穿在身上,衣服明顯大了,就像掛在衣架上,他們一點兒也不在乎,排著隊出現在河邊,走出整齊劃一的隊形,把河邊看熱鬧的人嚇了一跳,包括他們的老伴、子女,都沒有想到這幾個老家伙才是龍舟賽的主角。大有的眼珠子差點兒掉出來,對德山說,你這弄的是哪一出?

德山感覺心口燒著一團火,那種百舸爭流千帆競發(fā)的場景又回到他眼前,激越的鼓聲,“黝嗷依”的號子聲,槳拍在水面激起一團團水霧,在陽光下熠熠閃光……

龍舟比賽地點選在水泥房邊的小河灣里,這是基于安全考慮。即便如此,德山也給每個人穿上救生衣,系上牽引繩。還讓大有駕了一條船,上面站了幾個年輕人,算是保護船。老魚頭艱難爬上船,對德山說,今兒我一定贏你。德山說,那可不是憑嘴說的。黃鱔結巴著說,兩個老家伙都不要爭了,今天的冠軍是我,誰也別想跟我爭。兩人看著黃鱔,說,瞎子,那要看你的真本事!

太陽直直照在身上,蒸騰的熱氣仿佛擦根火柴就會爆燃,裸露的皮膚散發(fā)出烤肉的香味。有人把腦袋扎進河里降溫,拔出來時頭上還冒著熱氣。

岸上人不多,可能是熱,更可能是看這幾個老家伙折騰沒啥意思。倒是附近釣魚的聚了來,懷著看熱鬧的心思看這場奇特的龍舟賽。大有脖子里掛個哨,算是裁判,看了看幾個老頭,吹了聲哨,小船緩緩向前移動,開始是三船并列,隨后黃鱔的小船劃在最前面,德山和老魚頭的船跟在黃鱔的左右,看上去更像是兩個保鏢,有一陣子,黃鱔看不準方向,小船繞了個圈,回到了岸邊。大有不得不喊幾個人幫忙,把小船重新推進河里。他們往前劃去,像三片移動的葉子,幾只水鴨子把插進翅膀里的頭抬起來,有些嫌棄地看著幾個瘋老頭,直到走得很近了,才撲閃著翅膀,貼著水面飛走了。

黃鱔找不到方向,把船撐得原地打轉,可他一點兒也不著急,索性站在船頭,用破落嘶啞的聲音吼起來:黝嗷依!哈依!呦嗷! 呀嗷依!呀嗷依嗨呦!……

老魚頭也跟著吼,身邊的老頭也跟著吼:黝嗷依!哈依!呦嗷!呀嗷依!呀嗷依嗨呦……嗨嚎嗨!嗨嚎嗨!嗨嚎嗨!

老頭們吼得滿臉淚水。

岸上,嘻嘻哈哈的笑聲突然就停止了,人們看著這些瘋老頭,聽著他們破鑼般的聲音,瞬間感到有溫熱的東西沖上鼻頭,眼眶一下子就熱了。

比賽結束,黃鱔是當之無愧的冠軍,現場舉行了頒獎儀式,德山委托大有把自己當年的獎牌掛在黃鱔的脖子上。黃鱔站在凸出的田埂上,腰挺得筆直,失去視力的眼睛用力眨巴著,一滴眼淚溢出眼角。大有的手哆嗦著,小小的獎牌仿佛有千斤重,壓得胳膊都抬不起來。場上安靜下來,魚兒不知世間事,跳出水面看了一陣,甩甩尾巴,潛入水下,忙著去告訴同伴它看到的新鮮事了。

過后不到一個月,黃鱔死了,他的胸前放著那枚獎牌。

水庫胖了,又瘦了;瘦了,又胖了。

德山躺在椅子上,感覺無數的飛蟲在耳邊嗡嗡響,近段,不知怎的,他感覺瞌睡特別多,總感覺有什么東西在眼前晃來晃去,是秀云嗎?他微微睜了下眼,又閉上了。他太累了,覺得把幾輩子的活都干了,動一下,腰疼,腿疼,渾身都是疼。他想一直睡下去,醒不來最好了。

可他還是被驚醒了,他依稀聽出來,是大有的聲音,是老魚頭的聲音,他們咋來了。他睜開眼,勉強坐起來,面前站著老魚頭,還有大有,幾乎全村的人都站在他面前。他們參觀一樣走來走去,目光掠過“三道灣”,掠過岸邊的小船,小小的渡口,水泥房,藏在樹林里的石頭祠堂,最終落在“沿江村”那幾個歪歪扭扭的字上,他們心中的某根弦被撥動了,發(fā)出叮當的清脆聲響。

這是咋了?德山看著面前烏泱泱的人,有些緊張。

老魚頭說,老伙計,你這是干了啥?

我干了啥?德山看著面前的人,從他們的臉上看不出啥表情。德山更緊張了,瞌睡也沒有了。

老魚頭說,你這是——不知是激動還是生氣,老魚頭幾乎說不出話來。

德山看著那個丑陋的建筑,看著面前的人們,像個做了錯事的孩子,羞愧地低著頭。

老魚頭近前一步,近乎粗暴地把德山拉下來,指著長胖了的水庫,說,這是啥,丹陽河?

德山嗯了聲。

這是渡口?

嗯。

這是村里的祠堂?

嗯。

這是沿江村?老魚頭說著把德山緊緊抱住,你這是把沿江村搬過來了,你咋想到把咱村子都搬過來了,你這個老家伙!

德山滑落在老魚頭懷里,幾乎虛脫了。

人群聚攏到低矮的石屋前,一塊寫著“周家祠堂”的黑色木匾懸在祠堂門檐,剛刷過紅漆的木門散發(fā)著濃重的油漆味。低矮的屋脊站著一溜兒石脊獸,四邊尖尖的檐角,仿佛隨時要飛起來。門口放著一對殘缺的小獅子,一個香爐和一個香灰承,香爐冒出幽幽的青煙,向天空飄去,散發(fā)著幽幽的檀香味。

老魚頭的眼睛濕潤了,村里人的眼睛都濕了。

大有說,修祠堂咋不跟我們說說,來幫幫你,也修大點。

小又咋了,修成金鑾寶殿又咋樣,沒有心沒有情再大再輝煌也是空的,有心有情再小也是大的。老魚頭說。

大有囁嚅著不說話了。

紅漆木門推開,一個長型條幾占據了屋子的大半部分,正中供奉著祖先的牌位,前面用帷幕遮掩,兩邊各一個香爐。牌位后墻是一張放大的沿江村照片,覆蓋了整個墻面,照片上,丹陽河幾乎占了一半,水泥房,渡口,漁船,元寶樹遮蔽的祠堂和石頭房子清晰可見。

這時,屋后傳來聲音,人們走過去,順著聲音看,蜿蜒向上的坡地,種著一排排的柏樹,柏樹間預留了空隙,長著百合、二月蘭和月見草。第一排柏樹下,安放一個小小的墓碑,凹陷下去的地方嵌著一張照片,碑前留著紙灰,應該是才燒不久的。

老魚頭數了數,整整二十六個碑位。

大有明白了,看著德山,說,你咋想出來的!

德山說,我就是想,等我跑不動了,我得有個跟父母,跟祖上說話的地方。德山看著碑上的父親和母親,老人們也笑笑地看著他。

老魚頭說,祖輩都搬過來了,以后不用跑恁遠回家祭祖,就安心了。

大有說,不單是祖輩搬過來了,丹陽河也搬來了,我咋就沒想到呢!

老魚頭也說,我咋就沒想到呢!

黃昏來臨,陽光潰散,微風吹過,河面打皺,閃著點點金光。德山,老魚頭,所有的人都跪在祠堂前磕頭,面朝南方??罩?,一片云海凝結不動,河流,高山,樹林,村莊,渡口,小船,祠堂,如折疊的畫卷在他們面前次第展開,宛若海市蜃樓。綿長的漢調,激昂的號子聲,帶著濃重的水汽,悲愴,婉轉,悠長,在每個人的耳邊回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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